茅山並不是一座山,不過,它比所有的山加起來更有名。
簡單的說,茅山是一種道士專用的法術,但並不是說每個道士都懂得茅山術,懂得茅山術的道士通常叫作茅山道士,以示分別。至於是不是真是有一座山叫茅山,是茅山術的起源地,只怕不可考了。
道教,是中國獨有的宗教,源於先秦時代的神仙信仰和方仙之術,以老子寫的《道德經》和張角寫的《大平經》為主要經典。
道教的支派十分多,要詳細談,再多十倍篇幅也說不完,大抵北方道教偏重於煉丹之術,追求長生不老和採陰補陽之法,而南方道士則偏重於符錄,也就是畫符驅鬼、奇門遁甲一類的東西,茅山道士便是屬於南方一派。
茅山術的種類十分多,最有名的是五鬼運法,說穿了,其實不外乎是時間空間轉移的方法罷了,我有一個歷史學家朋友王居風,便是掌握了這種技術,不停在時空間穿梭,找尋歷史的真相。
學習茅山術,有很多禁忌,譬如說不可親近女色、不可積蓄金錢等等,而正由於茅山術的禁忌十分多,願意學習的人也越來越少,所以,這門神秘的古代中國秘藝也漸失傳了。
這篇少年衛斯理題為茅山,當然和茅山術有點關係,各位讀者不必心急,請先繼續觀看王天兵的日記,慢慢便會明白。
今天,我起來時,已經是黃昏。我只覺得頭痛欲裂,顯然昨晚的酒醉還未完全消除。
我醒來後的第一件事,便是再找酒喝。在這個沒意義的人生,除了尋求酒醉後的迷離世界,還有甚麼樂趣!
就在我顫抖著走往木架子找尋最後一瓶廉價高梁的時候,突然感覺背後有一股強烈之極的勁風,疾向我後頸抓來!
雖然在這個月來,我長期被強烈的酒精麻醉著神經中樞,但是多年來艱苦習武,反射神經依然比常人敏銳得多,本能地向前一撲,險險避開了這陰毒絕倫的一擊。
這時,我雖然幸運地逃脫了這一記偷襲,但頭臉伏在地上,整個背部完全暴露給敵人,其實情況依然異常危險。
幾乎是同時,敵人已經以迅疾無倫的身法疾撲向前,雙掌狠狠劈向我朝天洞開的背部。電光石火間,我雙手力撐地上,硬生生把整個身子提高半尺,後腳雙飛連環重重蹴出,這一記「連環虎尾腳」,正是「龍虎功」的救命絕招,可以說是百發百中,萬無一失。
誰知這次,我雙腳竟然踢了個空,敵人好像很熟悉我的武力似的,不知使用甚麼身法,竟然輕易避開了這記必殺絕招。而同時我只覺下陰一涼,猛然醒覺敵人已經變招改抓我下陰。
我冷汗直冒,連忙雙手發力一撐,身體如箭般飛衝向前,僅僅避開了這陰毒的一招,還乘勢轉過身來,看清楚來襲敵人的樣貌,一看之下,登時呆了。
其實,這段期間,我失去了宣瑛,每天的生活仿如行屍走肉一般,基本上已喪失了求生意志。假如有人堂堂正正的向我出招,我大多數都會不加抵抗,乾脆讓人了了我這沒意義的生命便算了。
可是,現在敵人突施偷襲,其間之凶險間不容髮,我根本連想的時間也沒有,只有本能地作出求生反應,甚至來不及想出放棄抵抗的打算。
我回轉身來後,只聽得「砰」的一聲,原來是我失去重心,重重的跌回地上,因為,我見到偷襲我的敵人,而他,是一個絕不應該會往這裡出現的人。
偷襲我的是一個精壯漢子,大約三十來歲,虎背熊腰,渾身散發出野性的力量。我知道,這雙手力大無窮,曾經有多次生裂虎豹的紀錄,因為,他就是我的嫡親叔叔,王浩然。
王浩然雖然是我的叔叔,可是年齡卻比我大上不到十歲,只是由於武功高強,相信在谷中是僅次於我的第二高手,方才被推選做為元老之一。
但最令我震驚的,是站在王浩然身後不遠處的一個人,正在靜靜觀看著我們的比鬥。
這個人,就是大師父!
只見大師父穿著一身道裝,面含寒霜,目光凌厲地盯著我。
這幾年來,大師父潛心煉丹服藥,想是希望治療他一直沉痾末愈的病,近來更喜作道裝打扮,所以見到他這樣裝扮,我也不覺得奇怪。
我呆了一某,實在想不出大師父怎會找到這個小鎮裡的一間破爛小屋,可是,此刻情況已不容我細想,我只有立刻爬起身來,恭恭敬敬地跪著道:「大師父。」
大師父「哼」了一聲,過了好一會才再道:「叫得倒好聽,你心目中還有我這個大師父嗎?」
我心內有愧,不敢回答,只是連連叩頭。
大師父也不答話,只是重重地咳嗽了兩聲,王浩然連忙替他揉背脊,好一會,大師父才咯出一口濃痰,然後王浩然再拿了一張竹椅出來,大師父緩緩坐下。
這時,我的額頭已經叩得不停流血,大師父才徐徐地道:「停吧,不要再叩了。」
我這才停止叩頭,可是仍低下頭來,不敢正面望著大師父。
大師父冷冷地道:「阿瑛呢?」
我期期艾艾:「阿瑛……她……不在……」
大師父居然點頭,「唔」了一聲:「很好,祝家三兄弟呢?」
我低下頭,顫聲道:「弟子不力,捉拿不到祝家三兄弟,願受大師父家法處置。」
大師父的回答更令人意想不到:「這件事怪不得你,你先起來吧。」
我站起身來,滿臉疑惑,不知大師父究竟打著甚麼主意,只得惶恐地解釋:「大師父,一個月前,我和阿瑛碰上了祝家的後人……」
大師父截住我的說話:「不用說下去了,一切我都已經知道。」
我心下駭然:「師父,你……怎麼知道的?」
大師父停了片刻,才慢慢地道:「你和阿瑛出谷後,我有點不放心,便叫老二跟著你們,所以,你們在外面的一舉一動,我全都瞭如指掌。」
王浩然雖然在谷中六位元老中,年紀最輕,可是由於他在王家排行第二,所以元老們都叫他為老二。當然,我是他的侄子,還是得叫他二叔。
我雖然對大師父為人十分瞭解,他從不相信別人,可是知道他對我還是不放心,派了二叔跟蹤我們,心下還是有點苦澀:「大師父,你對我還是不放心。」
大師父沒有回答我,悶哼一聲:「果然,你們便出了事,所以老二便立刻通知我趕來:「我垂手而立,就像一個等待判決的死囚,不敢正面望著大師父。誰知大師父竟然一點沒有責怪的意思,還輕輕拍著我的手:「天兵,我不怪你,你沒有做錯,錯的是阿瑛。」
我聽見大師父說這句話,隱約明白他的意思,心下一驚:「大師父,一切都是我的錯,不關阿瑛的事,求求你饒恕她吧!」
大師父語音冰冷:「家法面前,人人平等,沒有人情可說。」
我心下一涼,急得幾乎哭了出來:「大師父,阿瑛她……始終是你的親女兒啊!」
大師父沉聲道:「阿瑛無情無義,拋棄了你,跟了那小子,你還替她求情?」
我不敢答話,只是叩頭如搗蒜,撞得額角幾乎連骨頭也露了出來,鮮血不停飛濺出來,染濕了整塊地面:「大師父,求求你,求求你!」
大師父擺一擺手,身旁的王浩然立刻會意,走到我的身後,雙手倏地伸出,分抓我左右肩井穴。
我絕對想不到二叔會突然出手,而且這個月來不停被酒精麻醉著我的神經,反應亦大不如前靈敏,便是要躲也躲不開,肩井穴一旦受制,立刻全身酸麻無力,動也動不了,再也叩不下頭來。
大師父陰陰一笑:「天兵,你答應我做一件事,我便應承你,放過阿瑛。」
我連忙問:「做甚麼事?」
大師父沒有回答,只是搖了搖頭,歎了口氣:「身體髮膚,安之父母,不敢損傷。天兵,你是三姓桃源的未來谷主,是整個谷中希望的所托,看看你,把好好的身體糟蹋成這副模樣,成甚麼體統,怎對得起我們對你的期望?」
聽見大師父這番話,我不禁悲從中來,一個月來所受的冤屈不平一迸像火山般爆發起來,「哇」的一聲痛哭起來。
大師父讓我哭了一會,才對王浩然道:「老二,先替他止了血才說。」
王浩然應了一聲,他替我止了血,而我漸漸平復心情,止住哭聲。
這段時間,大師父一直沒有說話,我亦不敢先說話。
大家沉默了接近一頓飯的光景,我才試探著問:「大師父,不知你要我做些甚麼!」
大師父咳嗽了幾聲:「你先說,答不答應才說。」
我擔心阿瑛的安危,慨然道:「大師父的吩咐,天兵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大師父滿意地微笑:「我要你殺了祝家三兄弟和祝志強四人!」
大師父這樣說,我反而放了心,因為,這對我來說,並不是個難題;反正祝志強是我的情敵,殺了也不可惜,不過,我還是有點擔心:「阿瑛是喜歡上那姓祝的小子,假如我殺了他,阿瑛豈不是會恨我一生?」
大師父沉聲道:「假如你不殺掉那姓祝的小子,阿瑛不會恨你一生,但是她很快便會嫁給那姓祝的小子了。」
聽大師父這句話,我陡地大叫一聲,發狂地猛力揮拳直打牆壁,打得牆壁穿了許多個大洞,而我的拳頭也爆得裂開,滿是鮮血,但我絲毫不覺疼痛。
好一會,我才能夠繼續說話,我強抑心裡的無盡痛苦,假裝平靜地道:「大師父,先前不是說最好要活捉他們的嗎?」
大師父慢條斯理地道:「現在我想通了,祝家這些人桀驁不馴,捉了回谷也必定心中不服,遲早再弄出事來,不如一了百了,帶他們的人頭回谷,馬首示威,更為乾手淨腳。」
我有點遲疑:「我和祝志強比拚過,大家功力只在伯仲之間,而他父親和兩位叔父可能比他武功更高,我恐怕不是他們的對手。」
大師父從口袋中掏出一塊油紙包:「你可以把這包藥放在他們的食水內。」
我立刻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強抑心裡的反應:「大師父,這,好像很不君子。」
大師父的語氣不容我有反對的餘地:「兵不厭詐,天兵,你忘記了三個月前發過的誓嗎?」
我腦中轟然一響,我當然記得,我曾經發毒誓,答應不惜盡一切卑鄙手段去完成捉拿祝氏三兄弟這個任務,否則阿瑛便會五雷轟頂,五馬分屍而死,想不到現在大師父竟然拿這個來要脅我!
我盡最後一絲努力:「大師父,下毒我恐怕連累阿瑛。」
大師父從口袋掏出另一包藥:「這是解藥,只要你在十二個時辰內給阿瑛服食,便可以把她救活。」
到了這個地步,我除了說聲「好」之外,還有甚麼辦法?
誰料大師父陡地大喝一聲:「起壇!」
我還摸不清楚發生了甚麼事,王浩然已經搬來了一張鋪著黃布的桌子,桌上放了諸般法器,一個銅鈴,還有一柄裹著黃布的劍。
大師父一手拿鈴,一手拿劍,王浩然已在一旁手持公雞侍候,大師父揮劍一到公雞頸項,劃破喉嚨,雞血如泉湧出,大師父連忙用碗盛著,然後一口「咕嘟咕嘟」喝下。
我正不知發生了何事,大師父已沉聲道:「天兵,你過來。」
我依言走近,大師父驀然一劍刺向自己心臟,我吃了一驚,正待出手相救,卻見大師父劍勢已轉,竟正向我左胸心臟刺來。
我猝不及防,根本想避也避不開,心中閃過了千百萬個念頭,最後歸納出一個:「大師父要懲罰我辦事不力!」
誰知大師父只刺破我胸口半寸左右,便已收勢,任由我的血沿著他的劍泊泊流下,滿意地道:「天兵,我已經對你施展了茅出的移心術,以後你的一舉一動我都會知道,並且會控制你行動。」
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甚麼?」
大師父溫柔地道:「天兵,一人計短,二人計長,有大師父在旁邊為你出主意,不是更好嗎?」
(我一直不很明白,茅山術究竟憑甚麼力量,可以控制人類的心志,後來我為了辦一件事情,深入苗疆,不幸中了慢性蠱毒,更加深了對這些神秘力量的興趣。直至很多年後,我遇上了原振俠醫生,他告訴我他親身經歷的一個有關「血咒」的降頭故事,我們共同研究了很久,一致認為降頭是一種集中能量的方法,種種神秘儀式,諸如斬雞頭、唸咒語、養蠱蟲,都是集中精神力量的化學媒介。我亦對原醫生說起了這個故事,我們都認為茅山術其實和降頭的原理都是大同小異,只是運用的辦法有分異罷了。
當然,我沒有向他說出這宗故事的主角便是我的第一位受導恩師,這並不是我存心隱瞞,而是受到中國傳統道德觀念作祟,亦可算是對一生悲苦境況,現在不知身在何方的王天兵留了最後一點私隱權。
自從我們一番談話後,原振俠醫生對茅山術很有興趣,想再花心思深入研究,可惜以後我們遇上的道士都是裝神弄鬼一類,真正的茅山術,或許,早已湮沒了。
王天兵便是在這個情況下受到他大師父宣仲介的遙遠控制,在宣仲介的策劃下,用盡了種種下流辦法,包括暗算、下毒、行刺、放火,多番用最卑鄙的手段刺殺祝志強。
按照宣仲介的說法,這叫做「兵不厭詐」,而且,「先殺小賊,再殺老賊」,便是各個擊破的高級策略。
宣仲介說得振振有詞:「你看古往今來,那位帝王將相不是憑著出奇計,達成一代霸業?說穿了,不過是和我們做一樣的事罷了。」
可惜,宣仲介雖然老謀深算,但是大半生都在三姓桃源度過,畢竟江湖閱歷尚淺,仍然低估了祝家莊的雄厚實力。
當時的祝家莊,經過祝氏三兄弟數十年的刻意經營,已經在中原武林建立了顯赫的聲名,在那幾年更是大事擴張勢力,希望在那個群雄割據的年代,建立一個更龐大的王國,甚至藉此問鼎中原,而命令祝志強單槍匹馬剷除鄰近的黑風寨,固然有磨練祝志強身手的意思,但亦是祝家莊整個霸業計畫的第一步。
王天兵雖然武功高強,宣仲介縱使智謀多端,但是想要到高手林立的祝家莊刺殺大少爺祝志強,還是免不了失敗的噩運,如果不是有祝家未來兒媳宣瑛的求情,恐怕早已被大卸八塊,拋下海中喂王八了。
但是,祝家上下家人早已對王天兵恨之入骨,終於在最後一次,祝志強放王天兵走的時候,聲明假如王天兵再落在他的手中,定必格殺勿論,到時無論宣瑛如何求情,也一樣殺無赦。
王天兵多番行刺失敗,使得宣仲介終於明白祝家莊的真正實力,得悉對手勢力如此強大,自己則是勢孤力弱,正不知如何是好之際,忽然,眼前出現了一個絕好的機會。
原來祝志強受到父親和叔叔鼓勵,希望學習現代的軍事知識,這對祝家莊以後在中原發展大有幫助,於是便投考了當時最新派的軍校,而以祝志強的身手及智慧,當然輕易被軍校收取。
宣仲介覺得這是大好機會,祝志強離開了祝家莊,就如失去保護的小鹿,正好為獵人找取,便吩咐王天兵乘機到軍校暗算祝志強。
誰知在當時的軍校內,不單一樣的守衛森嚴,而且學生中藏龍臥虎,後來更不知成就了多少影響了以後整個中國歷史的軍事奇才,這是後話,按下不表。
最重要的還是,祝志強在軍校認識了一位好朋友況志強,二人同心,其利斷金,王天兵多番偷入軍校,意圖刺殺祝志強,不單偷雞不到,最後一次被況志強發覺,在十多人圍捕之下,中了一槍,幾乎連性命也丟了,幸好最後終於還是施詭計逃脫了。
王天兵經過多次失敗,終於對宣仲介說了以下的一番話。)
王天兵:「大師父,我沒用,殺不了祝志強,你用家法懲罰我吧。」
宣仲介:「天兵,不要自怨自艾,人家人多勢眾,你雙拳難敵四手,有甚麼辦法?大師父不會因此怪你的。」
王天兵:「可是現在應怎麼辦?整個軍校都已經對我有了防範,相信很難再有下手的機會。」
宣仲介:「不要緊,我有辦法,你先在這裡養好傷再說。」
王天兵:「你有甚麼辦法?」
宣仲介:「山人自有妙計,你先養好傷,到時再慢慢和你細說。唉,這一年多來你東奔西走,也夠辛苦的,總該歇歇了。」
王天兵:「大師父,不要我幫忙嗎?」
宣仲介:「有事我自會找你,你放心休息吧。」
(從那天起,王天兵便很少見到宣仲介,而王浩然更是蹤影全無,他每天就只在房子裡讀書練武,有時寫寫字,生活表面雖然好像過得寫意舒適,但是他內心卻是每天都像受到無窮痛苦的煎熬,每天每夜都懷念著宣瑛往時的一顰一笑,在他的日記的生花妙筆下,空虛悲痛的心情活躍紙上,連一直對王天兵恨得入骨的祝香香也看得幾番掉下淚來。
王天兵每次見到宣仲介,都會追問他事情辦得怎麼樣,而每次得到的回答都是:「不必問,到時你自然會知道。」
日復一日,月復一月,天天如是,到後來王天兵也懶得問了,如此過了一年多,直至有一天--)
事情發生在一個月黑風高的晚上,當晚我不知怎的,無緣無故思潮起伏,難堪的往事又再一一重現心頭,於是我披衣起床,揮筆臨摹王羲之的《樂毅論》,希望王羲之一絲不苟的筆法,能夠平復我此刻其亂如麻的心情。
這年多來,我一直隨著大師父,幾乎走遍了大江南北,其間不知搬了多少次家,而近大半年,二叔王浩然更是蹤影全無,不知到了那裡,我只知道,他們一定是瞞著我幹著某些事情,而這件事,才一定和刺殺祝志強的計畫有關。
但是我並沒有問,和大師父相處這許多年,我早已摸透他的脾性,他要讓我知道一件事,我遲早也會知道,假如他不想讓我知道,再問也是枉然。
近三個月來,我們就住在一條小村莊內的一間茅舍中,茅舍非常簡陋,結構鬆散,經常好像搖搖欲墜似的,下起雨來屋頂更是嘩啦嘩啦水漏個不停,真不知道大師父為甚麼要搬來這樣環境惡劣的地方。
而且,大師父和我搬進來時,更特別吩咐我千萬不要出外,否則便會壞了部署已久的大事,至於那大事是甚麼,他沒有說,我也沒有問。
這幾天,大師父卻是特別地早出晚歸,我隱約有點感到,年多來平靜的生活即將結束,很快便會有重大事情發生。
果然,就在我書至半途的時候,大師父突然以無比快速的身形,衝了進茅舍,速度之高,竟然一點也不弱於我!
我已經有十多年沒有見過大師父施展武功了,而且近幾年來,他染上一種奇怪的疾病,不停咳嗽,行動也不很方便,我以為他武功早已擱下了大半,想不到他輕功竟然一點也不比從前遜色,真是寶刀未老。
見到大師父這樣氣急敗壞的衝進來,我嚇了一跳,甚至來不及問他發生了甚麼事,已聽得他喘著氣道:「今天他們行動了,快跟我走!」
這句話沒頭沒腦,我還未來得及發問,聽得莫名其妙,被他一把拉住,拖著我便走,我只好糊里糊塗的跟著他,施展著最快的輕功上路。
我雖然不知發生何事,但見到大師父的模樣,也知道事態必定十分嚴重,所以已經盡了全力的跑,但竟也只能和大師父跑個並頭,心裡不禁暗暗佩服:「姜真是老的辣!」
大師父這個年紀,身體竟然一點也不弱於正當盛年的我,真令我這等後輩汗顏無地。
我們一邊走,大師父一邊解釋:「他們今晚全軍出動突襲敵人,正是我們動手的好時機……」
我聽得一頭霧水:「甚麼?」
大師父接著解釋:「老二混入了祝志強的軍隊做馬伕,他是生面口,不怕給人認出……」
聽到這裡我才總算明白了大半:原來王浩然混入了祝志強的軍隊,伺機行刺,怪不得我幾個月來見不到他!
我亦立刻知道,大師父要和我不停地搬,就是要一直跟著祝志強的軍隊附近居住,所以,他才會禁止我外出,因為我多次行刺祝志強失敗,軍隊中很多人認得我,假如我一暴露行藏,給他們發現了,必定會嚴加提防,以後王浩然要行動便很困難了。
我明白了大師父的苦心,明知事情成功在望,心情很是興奮,正想答話之際,忽然見到前面數里處好像有幢幢黑影晃動。當然,距離這麼遠,如果不是我受過嚴謹的中國武術訓練,眼力有異於常人,也絕對望不見他們。
我心中一凜,連忙停口。
大師父低聲道:「他們便是祝志強的軍隊,躲在這裡埋伏敵人。」
就在這時,我聽見左面草叢發出一陣淒厲的馬嘶聲,顯然那匹馬正受著極大的痛楚,劃破了寧靜的黑暗。
我循聲望去,在微弱星光掩映下,只見一個三十來歲的壯漢,傲然挺刀而立,一匹馬軟軟地倒下來,可不正是久違了的王浩然?
我吃了一驚,大師父卻一把摟住我,二人一起伏在草叢內。
大師父聲如蚊蚋:「噤聲,老二剛剛殺掉祝志強心愛的大青馬,祝志強擔心馬嘶聲會洩漏了他們這次的秘密偷襲,一定會回來察看的。」
果然,很快我們便見到祝志強寧靜而迅速地跑來,神情雖然焦急,但仍然保持冷靜,一把便捉住呆呆站著的王浩然,沉聲問:「馬匹發生了甚麼事?」
王浩然裝出十分驚怕的樣子,指著躺在地上尚在淌血的大青馬,吃吃地說不出話來。
祝志強不耐煩地道:「快說,否則軍法從事!」
王浩然正欲說話的樣子,陡地從袖中伸出一柄厚背鋸齒短刀,一刀便刺進祝志強的右胸,直沒至柄。
(這柄厚背鋸齒短刀,是三姓桃源「龍虎功」的獨家外門兵器,我,衛斯理習武時使用的第一件兵器,亦正是一柄王天兵隨身使用的厚背鋸齒短刀,四十年來從不離身,他竟然傳了給我,顯然已把我視作唯一的衣缽傳人,現在想起來,也有點感動。
而亦因為祝志強的傷口是出這種厚背鋸齒短刀所傷,大家都知道這是王天兵的獨門兵器,宣瑛和祝家三兄弟亦料不到竟會另有高手自三姓桃源走出來暗算祝志強,當然一致認定是王天兵所為,才使師父背了這個黑鍋十多年。)
祝志強萬料不到會在這時侯給這個毫不起眼的馬伕暗算,根本完全沒有想到要避開,加上王浩然身為三姓桃源第二高手,刀法何等之高,這一招有個名堂,叫「白駒過隙」,可知其快,敵人除非武功極高,而早有防避,否則勢難遇過。
只聽得「戳」一響,祝志強悶哼一聲,右胸鮮血如泉湧,已然受了極重的傷。王浩然已經乘勢一記大擒拿手,制住他的左臂,一手則掩住他的嘴巴,使他不致發出聲音,驚動軍隊。
祝志強瞧見這招「白駒過隙」,心下雪亮,已知此人必定是來自三姓桃源的殺手,心中暗呼:「我命不久矣!」閉目待死。
從祝志強中刀受傷,再受制於王浩然,一切發生有如電光石火,頃刻之間,我三年來夢寐以求的夢想竟然在眼前活生生出現了,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和大師父對望一眼,心中又驚又喜,正欲上前和王浩然會合之際,倏地見到王浩然戟掌如刀,竟欲一掌劈碎祝志強的頭蓋骨,就此了結祝志強的性命。
我正欲大聲叫好,誰知一件令我意想不到的事出現了,身旁的大師父突然如箭標前,伸臂格住王浩然這必殺一掌!
王浩然冷不防會有人衝出來擋住他這一掌,可是過上這一招,已知來者內力深厚,非同小可,本能地便要作出猛烈反擊。
他右手放開仍然插在祝志強肩頭的厚背鋸齒短刀,連足十成功力,一記重拳狠狠朝大師父面上擊去,他知對手武功比自己只高不低,此戰凶險無比,故此一出手便是最拿手的絕招,希望能夠一舉克敵,至少也要佔個先機,因為高手過招,勝負只在一髮之間。
大師父不閃不避,只是低聲道:「老二,是我。」
王浩然聽見大師父的聲音,猛然一驚,恐怕錯手傷了大師父,危急中硬生生把打出的重拳收回,可是由於這一拳實在是他畢生功力之所聚,一時太急切收回來,產生了極度沉重的後挫力,王浩然胸口如遭錘重重擊中,蹬蹬蹬退了幾步,喉頭一甜,「哇」的一聲,噴出一口鮮血來。
我這時已經在草叢中爬了出來,見到這個情況,心中大是奇怪,但是仍遲疑著,不知該不該開口問大師父。
果然,不用我發問,王浩然喘過一口氣,強抑著胸口的氣血翻湧,已忍不住立刻問:「老大,你為甚麼不許我殺這個小子?」
他話剛說完,只覺全身內臟好像倒轉過來,五臟六腑劇痛欲裂,一口氣提不上來,咳了幾聲,又再咯出一大口鮮血。
我急忙扶住王浩然:「二叔,你沒事吧?」
王浩然推開我,竟然能穩穩的站著,可見他多年修為不是白練回來的:「剛才收拳太急,真氣一時走入岔道罷了,歇一會兒便沒事。」
一向尊嚴高貴的大師父,這次好像也有點不好意思,關心地問:「老二,你怎麼了,要不要我替你推宮過血?」
王浩然搖搖頭,示意不用,他強忍著體內刺骨的劇痛,雖然竭力壓抑著憤怒,但卻無法完全掩飾得住:「老大,你,為甚麼,不讓我殺這小子?」
我自出生二十多年來,一直和大師父和二叔一起生活,二叔一向視大師父如同父親一般,永遠都是聽話順從的,從未見過他用這種語氣和大師父說話,可知這次二叔的憤怒程度已達極點!
面對怒氣沖沖的王浩然,大師父也不發作:「因為這小子還有利用價值。」
王浩然想再發問,卻忽覺氣血上湧,深呼吸一口氣,硬生生把血再嚥下喉嚨,但已弄得整張臉脹成紫紅色,不停揮動著手臂,卻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我知道王浩然意思:「我們有甚麼要利用這小子?」
大師父歎了一口氣:「因為--」
陡地,一道刺眼的白光從我眼前飛來,快得叫人避無可避,然後,我只覺右肩傳來一股強大的力量,撞得我蹬蹬蹬蹬後退了四步,方才止住腳步。
跟著,我肩頭傳來一陣徹骨的劇痛,再也支持不住,終於一跤跌倒。
這時,我方才看清楚,我右肩無端多出了一截刀柄,肩頭衣服一片殷紅,胸膛、手臂、背脊和肚腹濕濕的,血還不停從肩頭流出。
我想了想,才明白剛才發生了甚麼事,我的肩頭上插著一柄我最熟悉的厚背鋸齒短刀。這是三姓桃源的獨門兵器。
可是,此刻我並不覺得痛,因為,我的注意力已經全部放在眼前目睹的一件觸目驚心的事情。
我眼前的情景是,大師父一手正扣著王浩然的咽喉,王浩然頸骨「叻叻」作響,顯然已經碎裂,另一隻鐵掌則插入王浩然的肚腹,深入至腕,緊插不放。
王浩然低吼一聲,奮起殘力,雙拳左右擊向大師父兩邊耳朵,大師父卻是動也不動。
只見王浩然雙拳距離大師父雙耳大約半尺左右,便慢慢軟了下來,而同時,王浩然的身體也慢慢軟倒下來,但一雙眼睛,依然是圓瞪著,似乎至死也不相信會發生這件事。
大師父這才鬆開雙手,繼續剛才未說完的話:「--這小子是祝家莊的獨子單傳,我可以利用他來要脅祝家三兄弟,給我好多好多的金銀財寶!」
我知生死存亡就在此一刻,強忍痛楚,掙扎著站起來,左手一伸,拗斷突出右肩頭外的刀柄,重重拋在地上,就讓刀鋒留在右肩內:「大師父,多謝你多年來的教誨,二十年師徒之情,就此一刀了斷!」
大師父獰笑著,一步一步逼近:「我的好徒兒,師徒一場,大師父一定讓你死得痛痛快快的!」
我左手按胸,蓄勢待發,咬牙道:「誰殺誰,現在還是未知之數呢!」
大師父輕嘯一聲,連出三招,他出手之快之辣,我就是在未受傷的時候也未必有把握招架得住,現在只得一條左臂可用,只得見招拆招,但我左臂竟然抬不起來,肚腹立時吃了一拳,接連而來的第二拳、第三拳、第四拳也是照單全收。
這一招是「龍虎功」最厲害的一著,有個美麗的名字,叫「蝶戀花」。蝴蝶喜歡上一朵鮮花,自然會不停降落在花朵上,花朵又怎能避開呢?
我全身動彈不得,意志已經失去了控制身體的能力,心下雪亮:「茅山移心術!」
我不知吃了多少拳,突然不知從那裡發起最後殘餘的狂力,一掌推開大師父,歇斯底里地問:「為甚麼?為甚麼?」
大師父語氣和平時沒有兩樣:「我的好徒兒,我就說給你聽,為師不會讓你到地獄做糊塗鬼的。」
我背靠大樹而立,表面上放鬆了手腳,好像垂手待死似的,其實正在拖延時間,暗暗盡力運起最後的一分力量,可是,天啊,無論我怎樣運勁,始終也是動彈不得。
大師父面不改容,卻掩飾不住興奮的心情:「到了中原這個花花世界,甚麼都有,我還回到那勞什子的鬼地方三姓桃源幹甚麼?有了錢,我可以找最好的西洋醫生治好我的病!有了錢,我可以找一千個女人,再生一百個阿瑛出來。有了錢--」
就在這時,大師父突然怪叫一聲,雙手抱著頭,不停怪叫,露出極度痛苦的表情。
就在這時,我忽地覺得竟然能動了,驀地左拳和身飛出,結結實實的擊中了大師父,只見他悶哼一聲,已被我的拳力擊出數丈開外。
我見如此容易得手,也不禁愕然,因為此刻我傷勢極重,速度力量均只及平時五成不到,以大師父的功力,應該斷斷不會避不開,而我這拚死一擊亦只是想圖一個僥倖,希望打大師父一個措手不及,然後伺機逃走而已。如今這麼輕易便偷襲成功,怎不怪我驚奇萬分?
接著我立即明白這是怎麼回事。只見躺在不遠處的祝志強正在掙扎著坐起來,而大師父伏在地上,背後神道穴正插著一柄刀,兀自流著血。
我沒有察看大師父的傷勢,我清楚知道,剛才祝志強那一刀,插正了「龍虎功」罩門所在,已經摧毀大師父的護身氣動,而我五成功力的一拳,足夠擊碎他全身的心脈了。
祝志強拔出了插在身上那柄厚背鋸齒金刀來暗算大師父,右胸鮮血立刻如泉湧出,他慢慢地取出行軍必定隨身攜帶的繃帶草草包裹了傷口。
我凝望大師父和王浩然的屍身,好久不能相信眼前這個是事實。
我茫然地站著,好一會,才平靜的對祝志強道:「多謝你救了我一命,我殺了你之後,會還給你。」我雖然只餘下二成功力,但要殺重傷的祝志強,相信還是綽綽有餘。
祝志強閉起雙眼,平靜地道:「我不用你填命,只希望要求你做一件事。」
我冷冷的道:「甚麼事?」
祝志強目光遙望遠方:「我希望你告訴阿瑛,說我已經沒福分見到出世的孩子了。」
我陡地震動了一下:「阿瑛有了你的孩子?」
祝志強點頭:「下個月他便要出生了。」深深歎了一口氣,似乎要把他的不幸遭遇在這口氣呼出來。
阿瑛有了他的孩子!
假如我此刻殺了她的丈夫,以她的性格,一定不會另嫁他人,那麼,她便要帶著一個沒父親的孩子守寡一生,而我深愛著阿瑛,是不是應該讓她痛苦一生呢?
我注視著大師父的屍體,只覺天地悠悠,我的生命卻是全無意義,罷了,罷了,就讓這個苦命的人,獨個承擔他的不幸吧。
我語音沒有一絲感情:「祝志強,你走吧,我們以後也不會再騷擾你和阿瑛的了。」
我說過話後,轉頭便走,沒有回頭再看祝志強一眼,因為,我不想祝志強看到我眼角流下一滴眼淚,這是我十歲以來第一次哭起來。
(王天兵在寫了這本日記之後十年,再寫了一段補充:余不明大師父何以常態全失,致令余有反戈之隙,祝志強有可乘之機。及至今日,余遇一茅山道士,曰一忌色、二忌錢財、三忌心術不正,宣仲介三者皆犯,作法自斃,必矣!
王天兵殺了宣仲介,再也無面目回到三姓桃源,只好繼續流浪江湖,過一天算一天的日子。至於他後來如何會遇上我的叔父,那又是另外一個驚心動魄的故事,但和這個故事無關,暫且不提。以後有機會,才再向讀者交代吧。
在他日記中,亦沒有再提及宣瑛二字,顯然他已把這份情埋藏在心裡,不敢抒發出來,因為,在他心中,宣瑛此刻和祝志強一起,和孩子過著快樂似神仙般生活。
王天兵深明醫理,那天祝志強雖然受了重傷,但要是能夠及早醫治,相信還是可以救好的,而軍中有的是最好的外科醫生,怎麼說都一定可以把祝志強救回來的。
可是,王天兵並未想到,祝志強是一個絕對服從的軍人,軍令如山,一切以打勝仗為最大目標,他回到軍中,第一件事並不是要冶理傷勢,而是要繼續執行軍令,指揮軍隊作戰,致令傷口惡化,終於不冶而去。)
我合上日記,很是感慨:「師父的命運真是淒慘坎坷。」
祝香香也歎息:「兩個男人同時愛上一個女人,真是件可怕的事。」
我陡地心頭一震,和香香對望一眼,大家都同時想到同一問題:況英豪!
我和況英豪是好朋友,現在我竟然喜歡上他的末婚妻了,這又究竟是不是一個要流血方止的故事呢?
我提著祝香香冰冷的手:「人類的文明,有賴於思想不斷進步,我們這一代,一定不會重蹈前人的覆轍。」
我和祝香香面向朝陽,面對未知的未來,大踏步離開三姓桃源,滿懷信心和希望,因為,我們有的是明天。
可是,我們看那本日記時,都忘記了一件事,日記在半途中斷,後來王天兵為甚麼會離開我的家,獨自回到三姓桃源?這當然有重大的原因,但是日記並沒有記錄,而我們也全不以為意。
而就是因為這件事,影響我和祝香香今後的命運,那當然,又是另外一個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