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差和李宣宣,是怎樣獲得「陰間使者」這個身份的,一直是謎,怎麼想也想不出所以然來。
如今,這個身份輪到了紅綾身上,或者說,陰間的力量,不知通過了甚麼方式,邀請紅綾去當這陰間使者。
當陰間使者,是一個甚麼樣的情形,我所知也少之又少,相當於一片空白。
以我曾見過,且曾和白素十分投契的李宣宣來說,她這個陰間使者,似乎並不可怕,利用「許願寶鏡」的功能,可以自在來去陰間(陰差也一樣),她在陰間做甚麼事,全不可測,但在陽世,卻與人無異,而且,白素一再說,她不是鬼,是人!
如果紅綾當了陰間使者,那麼,她當然也不是鬼,是不折不扣的人。
可是,人又怎能長期在陰間「工作」呢?「工作」的範圍和性質,又是甚麼?
聽紅綾說來如此自然,像是普通有人請她去工作一樣,可是實際上,事情的神秘莫測,怪異不可思議,真是至於極點!
我自認一生,幾乎甚麼怪事都經歷過了,可是這時,也不禁目瞪口呆,說不出話來!
我和白素,是紅綾的父母,在聽得紅綾這樣宣佈之後,自然震驚(白素的感受和我一樣),就算是別人,也都驚訝莫名。
主要的驚訝,自然是出於無知——究竟那是怎麼一回事,人人都一無所知。
都只知道事情和陰間有關,就算都接受了我對陰間的解釋,那仍然是虛無飄渺之極的一個模糊概念而已。
而且,陰間又必然和生命的一個歷程死亡有關。人對死亡這種在生命歷程中必然會發生的現象,都懷有一種異樣的恐懼,自古以來皆然。
座中有老人,像祖天開,已享有百歲高齡了,像白老大,也早已過了古稀之年,但是一樣對死亡懷有莫名的大恐懼。
形成這種恐懼的主要原因,也是無知——人對於死亡之後的情形如何,一無所知。
正由於一無所知,所以才產生恐懼——人處在陌生的環境之中,容易產生恐懼感,死亡之後會怎麼樣,太無知,太不可測了,所以恐懼感在人的感覺中也屬於頂級。
而紅綾竟把如此神秘、如此牽涉到人類有史以來心理上最大的恐懼,如此輕描淡寫,若無其事地說出來,怎不令人震驚?
人人心中都有很多疑問,可是卻不知從何問起才好。靜默維持了足有一分鐘之久,白素才問了一個聽來很是可笑,但是卻沒有人笑得出來的問題:「你答應了沒有?」
紅綾倒並不覺得這問題好笑,她很是認真,先吸了一口氣,才道:「我還沒有決定,又想去,又不想去。」
花五在這時,陡然叫了起來:「你不去,我去!我去!我去!」
他連叫了三聲「我去」,叫到後來,不由自主,喘起氣來,可知他的心中是如何急切。
紅綾向花五望去,她待人誠懇,雖然花五為人卑鄙討厭,但紅綾卻並沒有輕視他的意思,她「啊」地一聲:「你有興趣,不妨試一試。」
花五興奮得胖臉通紅:「怎麼試?」
紅綾從樓上下來的時候,手中一直拿著那盒子——應該是極重的盒子,但是她卻只是隨隨便便,拿在手中。這時,她把那盒子放在桌上:「你雙手手心,緊貼著它,就會有感應。」
剛才,大家都見過紅綾用雙手夾住那盒子的情形,也都推測,她正通過手心緊貼盒子的兩面,正和不可測的陰間作溝通。這時,她又這樣說,可知那盒子真有和陰間溝通的功能!
這是何等吸引人的事,令得每一個人,都心癢難熬,溫寶裕甚至不由自主,發出了「啊」地一聲,已經向那盒子,伸出了手去。
但是他手才伸了一半,卻又縮了回來,有點不好意思地道:「花先生先試,我們大家輪著來,我排第二。」
熊和陰間溝通,雖然不知是甚麼樣的溝通,但那總是極奇妙的經歷,誰都想試一試,溫寶裕好奇心強,自然希望有這樣的經歷。
花五唯恐再有人和他搶,急急叫了一聲:「我先來!」
他說著,一伸手,就去抓那盒子,可是一下子卻未能把它抓起來。
花五呆了一呆,一蘋扁平的盒子,又那麼重,要一下子就抓起來,確然不是太容易的事。他吸了一口氣,雙手齊出。
可是,仍然未能把盒子取起來。
花五伸手在自己的頭上用力拍了一下,他去推那盒子,用意很明顯,把盒子推到桌子的邊緣,讓盒子的一小半移出桌面,那麼,要取起它來,就容易得多了。
可是他雙手用力一堆之下,那盒子,竟然紋絲不動!
這一來,不單是花五,連旁觀者也大是驚訝——那盒子再重,以花五的力量,也斷然沒有推它不動之理!
當花五雙手齊出,也未能把那盒子取起來時,我想到的是,桌面是玻璃的,盒子的表面十分平滑,那就可能造成一種現象——在盒面和桌面之間,沒有空氣,那麼,大氣壓力加上盒子本身的重量,就可以使得花五取不起盒子來。
可是在這種現象之下,推盒子在桌面上滑動,卻應該是輕而易舉的事,何以花五也難以做得到呢?
花五看來在一再發力,但是那盒子像是生了根一樣,一動也不動。在經過了努力而沒有用之後,花五竟然向紅綾怒目而視——他的用意很明顯,是以為紅綾做了甚麼手腳,好以才會有這樣的情形出現!
紅綾還沒有反應,我已勃然大怒,斥道:「你可別小人之心!」
花五雙手一縮:「那是為了甚麼?」
紅綾大是驚異:「我也不知道,我還感到環進了盒子後,份量反倒比以前輕了許多,正在奇怪哩!」
紅綾的話,立時各人都呆了一呆,因為這話,實在是不合邏輯之至。
那盒子極重,約有十公斤,環也極重,約有五公斤,兩者相加(環裝進了盒中的凹痕中),當然應該重十五公斤左右,斷無反而輕了之理。
可是一時之間,竟然沒有人反駁紅綾的話,連溫寶裕那麼喜歡表示相反意見的人,都沒有說甚麼。那自然是由於眼前的情景,所發生的事,越來越怪異,越來越震撼人心之故。
在那樣的氣氛之下,人人都感到,真的沒有甚麼事是不可以發生的!
紅綾一面說,一面伸手出去,一下子就把那盒子取了起來,她拿著盒子,望向花五,花五急叫:「給我!」
紅綾就把盒子遞給了花五,花五伸手接了過來,就看到他的手向下一沉,他連忙再加上一蘋手,可是竟然一樣捧不住那盒子,盒子自他的手中,跌了下來,落到了地上。
這情形已經夠怪的了,更怪的是,盒子落地,發出的聲響並不大,而且,看那速度,也不像是很重的物體墜地,和一蘋普通的金屬煙盒跌在地上一樣!
盒子雖然脫手,可是花五仍然不由自主喘著氣,向後跌退了半步,可知剛才盒子在他手中之時,實是沉重之極,遠超他的體力所能負擔!
這一來,連紅綾也現出大惑不解的神情,向我望來。我不禁暗叫了一聲慚愧,紅綾顯然想求教於我,但是我卻一無所知——紅綾所知,肯定比我更多,她自然而然向我望來,只是基於女兒對父親的崇仰而已!
這時,人人盯著那盒子看,直把它當作了怪物一樣,不明白剛才親眼所見的現象是怎麼一回事。
就在此際,白老大忽然縱聲大笑:「老五,你和它沒有緣!」
花五喘著氣:「你是說——」
白老大指著那盒:「這寶物是活的,有靈性,你和它沒緣,根本拿它不起!」
白老大這話,真是玄之極矣——那盒如果真像傳說中的寶物,那麼具有靈性,也正是寶物的特性,那盒子真有這樣的靈性?
花五漲紅了臉:「我不信!」
白老大作了一個手勢:「只管再試,可是要小心,惹惱了它,你可能會吃虧!」
白老大這話更玄了,簡直把那盒子當成活物了!
花五不出聲,俯身下去。那盒子落在地毯上,照說,就算有一百斤重,花五一用力,也把它取起來了。可是眼看他雙手緊抓住了盒子,咬牙吸氣,挺腰發力,硬是不能挪動分毫,彷彿在地毯之上的,並不是一蘋小小的盒子,而是一副千斤重擔!
這種情景,真是詭異之至,我不由自主搖著頭——一個物體,是多重就是多重,又不是忽然到了引力不同的另一個星體,怎麼會有這種不可思議的事發生!
這時,滿臉疑惑之色的,當然不止是我一個人,我只覺得腦際「嗡嗡」作響。也不知道循甚麼途徑去設想這麼怪異的情形。
就在這時,忽然聽得紅綾「哈哈」一笑,大聲道:「我明白了!」
她是向著白老大這樣叫的,白老大神情嘉許,作了一個手勢,鼓勵她說下去。
紅綾指著那盒子:「它有和腦部活動產生聯繫的力量,能影響腦部活動,它若是令腦部活動感到它沉重無比,自然再也取不起,若是使你覺得它輕,自然一下子就可以把它取起來!」
白老大笑:「說得對,這就是有緣無緣了!」
他說到這裡,抬起頭來,對各人道:「它願意讓人取起它,就取得起,它不願意,就絕不能動它分毫!」
說實話,當時白老大和紅綾的話,說得雖然明白,但我還不是十分明白。
事後,我和白素討論,白素道:「一切自然全是腦部活動在作怪,你忘記了,干擾腦部活動,可以使人看不見自己——又可以使人看到根本不存在的東西和現象!」
我為自己辯護:「可是能使物體一下子輕,一下子重,這也難以想像!」
白素破例譏嘲我:「難怪小寶感歎『衛斯理老了』——不是物體忽輕忽重,而是腦中感到那物重得絕拿不起.自然就拿不起了!」
我作了一個怪臉,沒有再爭辯下去。
當時,花五神情難看之至,溫寶裕大聲道:「等我來試試!」
他兩步跨向前,可是用盡了氣力,也取不起那盒子來。紅綾拍手笑:「小寶,陰間不要你去,怕你去了搗蛋,再無寧日!」
溫寶裕「呸」地一聲:「我還不想去呢!」
我心中一動,問紅綾:「是不是能和陰間溝通的,才取得起這盒子?」
紅綾道:「我也不知道,只是剛才,那環才一飛過去,盒蓋合上時,我就感到,如果雙手手心,緊貼盒子兩面,就能得到一些訊息。」
我再問:「有聲音告訴你?你感到有人向你傳達了這個訊息?」
紅綾想了一曾:「我說不上來,只是感到可以這樣做,就做了!」
白素沉聲道:「自然是有某種訊號進入了她腦部的結果!」
我沒有再問下去,因為在過往的經歷中,我也有過同樣的情形:不是「聽到」有人說話,而是「感到」有人說話。
紅綾的雙手,夾緊了那盒子之後,她又獲得了甚麼訊息呢?
我沒有問出來,只是望向紅綾,她並沒有回答,神情很是惘然。白素低聲道:「她自己也不知道發生了甚麼!」
紅綾忙道:「不,我知道,可是……請讓我整理一下,先弄清楚了,再告訴你們!「
我連聲道:「慢慢來!慢慢來!」
我想,不久之前,她還是一個女野人,而如今,遭遇如此之奇,那麼多新奇的事,都需要經過腦部活動的「消化」,不是一吞下去就可以明白的。她這時正在努力,這一點大家都可以理解。
溫寶裕拿不起盒子來,祖天開一聲苦笑,雖然他老得叫人感到衰弱,但是那一下長笑,還是很有氣派,他雙手發力,也未能拿起那盒子來。他自嘲道:「真想不到,快死的人了,還和陰間無緣!」
白老大一伸手,他仍然坐著,並不離座,只伸一蘋手去取盒子——他這樣做是對的,要是取得起,一蘋手就夠了,取不起,兩蘋手也沒有用。
看得出,他在暗中很用了些力,但盒子一樣不動,白素踏前一步,在白老大一縮回手來時,她去搬了一搬,隨即搖頭,向我望來。
其餘人爭著去試,我卻在這時,集中注意力,使我的腦部活動,只環繞著一點,只想一件事:我能搬得動它,我能!我一定能!
這種集中精神的自我催眠,不但可以使人充滿信心,而且也確能實際上,產生很巨大的力量。
同時,我也盯著那盒子看,不斷告訴自己:我可以取起它!
然後,在各人都失敗之後,我穩穩地一步,跨向前去,蹲下身子,完全把那小小的一蘋盒子,當作了最難對付的對手。
我想,我已有了充份的思想準備,在這種情形上,盒子就算能影響我的腦部活動,影響力也必然減低到最低程度,而且,我已沒有任何感覺,感到自己的腦部活動,正受到干擾。
我也不理會別人,吸一口氣,雙手齊出,十指抓住了盒子,一發力,向上一提。
可是,信心和我發出的氣力,一點作用也沒有,那蘋不起眼的小盒,竟然一動也不動,我再試,三試,結果仍是一樣。
白素伸手,在我肩頭上輕拍了一下,我只好放棄,但仍然極不服氣,盯著那盒子看,過了一會,我才道:「看來只有紅綾一個人才和陰間有緣了!」
白素道:「金福還未曾試過!」
曹金福不好與人爭先,雖然他不是不想試,但一直沒有動手。
這時白素一說,他雙手搓著,粗聲道:「好傢伙,我就不信它有多重!」
曹金福力大無窮,這一點毫無疑問。我正想告訴他,那不是用力的事,而是那盒子是不是肯給你取起來的事。它要是「不肯」,只怕搬一座起重機來,還是不能把它挪動分毫。
不過,我的話還未出口,曹金福已然出手,只見他揚起了一雙蒲扇也似的大手,伸向那盒子,同時,看到他含胸拔背,全身蓄滿了勁力,連小臂上,也有條理分明的肌肉墳起,壯觀之至。
若說世上能有十個人可以有這樣的勁力,曹金福毫無疑問,會在首三名之列。
接著,他大喝一聲,力道發出,在耳朵被他的大喝聲震得「嗡嗡」作響之際,腦中所有有關大力士的記憶,一起湧了上來,想起來,當年霸王舉鼎,魯智深倒拔垂楊柳,武松高高拋起大石,裴元慶勇托千斤閘,氣概也無非是如此而已!
而接下來所發生的事,卻叫人感到意外之至——隨著那一聲大喝,曹金福的雙臂,向上一抬,那一抬,當真可以把千斤以上的重物抬起來。然而料不到的是,那盒子在那一剎間,竟然變成了一點重量也沒有!
本來,他只要手指輕拈,就可以取起來的物體,曹金福卻發了千斤巨力去抬。結果是他發出的力量,全無著落,一起作用在他自己的身上。
只見他先是一個踉蹌,身子後仰,站立不穩,雙手抓住了那盒子,一個倒栽觔斗,翻了出去。
一個浸斗之後,並未能止住速度,又連翻了三個,撞得客廳中的陳設家,稀里嘩啦,倒的倒,碎的碎,像是遭到了一大群野牛的衝撞。
三個浸斗之後曹金福一起身,居然站立了起來,神情迷惘之至,顯然在那一剎間,他全然難以瞭解發生了甚麼意外!
他雖然站了起來,可是後退之勢仍然未止,他再跌退了一步,背部重重地撞在牆上,不但發出了「蓬」地一聲巨響,而且絕不誇張,整幢屋子都震動,牆上掛著的飾物,全部跌了下來。
這一下,曹金福的退勢,才算是止住了,他一個人造成的聲勢之猛烈,令得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說不出話來。曹金福看到造成的破壞,張大了口,也不知說甚麼才好。
首先打破沉默的,是自廚房中衝出來的老蔡,他狂呼亂叫:「辣塊媽媽,大地震了!」
紅綾首先又笑又叫:「曹大哥,撞傷你了沒有?」
曹金福這才定過神來,舉起手中的盒子:「這玩意輕得像一條毛,我……瞧瞧我做了甚麼傻事!」
我由衷地道:「那不算甚麼,你可叫我們開了眼界!」
曹金福靦腆地笑,白老大搖頭:「這小伙,像一頭犀牛,就差鼻子上那蘋角了!」
白老大用「犀牛」來形容曹金福,倒也別緻——他敲門會把門敲出一個大洞,倒跌出去,使客廳如同戰場,一頭犀牛闖過來,後果至多也不過如此了!
紅綾高興之至:「曹大哥,原來除了我之外,只有你和陰間有緣!」
一聽得紅綾那樣說,各人才又想起那盒子的神奇,紅綾向曹金福走過去,曹金福大聲道:「好極,可以到陰間去把陰差找出來,碎屍萬段!」
他的「血海深仇」在他的腦中盤踞得實在太深,所以使他一提起來,就失去理性——他若是在陰間找到了陰差這個仇人,自然是陰差早已死了,自然也就沒有身體可供他「碎屍萬段」了。
紅綾來到了他的身前,道:「你用手把盒子夾在中間,一定可以和我一樣有感覺——我有點說不上來那是怎樣的情形,等你也有了同樣的經歷,我們一起向大家說,就容易說得明白。」
曹金福聽了,立即照做,他才將盒子夾在雙手之中,就現出了訝異的神情。
接著,他就背靠著牆,在地上坐了下來,同時垂下了眼,一如打坐一般,紅綾站在他的面前,像是守護著他。
我們都知道,曹金福這時,正和「陰間」在進行溝通,那種情形,一定極其特別,不然紅綾有了經歷之後,也不會說不上究竟來,要等曹金福來一起說明了。
從紅綾的經過來看,和陰間溝通的時間,不會很久,各人都耐心等著。
花五不斷在喃喃道:「不公平!不公平!那陰間寶盒是我的!」
白老大壓著怒意:「是你偷來的!」
花五卻道:「那也是我的!」
白老大冷笑:「你很想到陰間去嗎?要不要我送你上路?」
白老大一生氣,自有威嚴,花五不由自主,打了一個寒戰,不敢再言語。
就在這時,門鈴忽然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