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話的那頭,在說些什麼,兩位女士都聽不清,只聽得一陣嗡嗡之聲,對方那人像是說得很急,而米博士則越聽,神情越是凝重,分明是有什麼要緊大事發生了。最後,只聽得米博士連聲道:「好!好!我立刻就來!」
他放下電話,雖然神情焦急之至,但仍不忘彬彬有禮,向兩位女士行禮致歉:「對不起,我有急事,立刻要走,對不起!」
他一面說,一面已向門口走去,自行打開了門。兩位女士一位輕移蓮步,一位想輕移而不能,也一起跟了出來,眼看米博士進了電梯,米博士在電梯門關上之際,還不忘向兩位女士行禮。
兩位女士目送電梯下降,仍在門口站了片刻,女主人由衷道:「天下有那麼出色的人才!」
本來,人人都是癩痢頭兒子自家好,何況溫寶裕是公認的美少年、俊青年,可是溫媽媽居然同意了女主人的話:「可不是!」
兩位女士返回屋內,不到半分鐘,就不約而同,一起叫了起來。
雖然只是二女齊叫,但聲勢不下萬馬奔騰,其中當然尤以溫太太為勝。
兩位女士驚叫的原因,是由於她們目光一致,望向剛才米博士站在那裡打電話的所在,雖然其人已去,人面不再,兩人卻同時發現,米博士的那本電子記事簿,留在電話之旁了!
女主人究竟行動比較靈活些,一面尖叫,一面已趕過去,把電子記事簿抓在手中。
溫太太則叫道:「快去交還給他,裡面可能有很重要的數據!」
女主人有約莫十分之一秒的時間,俏臉之上,神色很是難看。於是溫太太鑒貌辨色,認定她是在心生詛咒,怪溫太太在場——若只是她一人,一定會把這記事簿據為己有,或等米博士出現來索取,或乾脆據為己有,慢慢去發掘人家的秘密。
但此際給溫太太一喝,女主人縱有此心,也不得不放棄,連聲道:「是!是!」
溫太太急忙道:「一起去!」
女主人也無法拒絕,待得兩人下樓,米博士早已離去,豪華的大廈門口,聚著若干少男少女在紛紛議論,少男都說:「好漂亮的車子!」少女卻都說:「好漂亮的男子!」
顯見得是米博士駕了一輛好車走了。
女主人芳心大悅:「等他發現遺失了,一定會回來找!」
溫太太杏眼略翻:「他找上門來,若是你那位恰好在,只怕不是很方便。」
女主人花容失色,半晌不語。溫太太又道:「全市皆知你那位妒心奇動,聽說當年,他曾為了吃醋,殺了姦夫淫婦。」
女主人更是臉色煞白,溫太太再進言:「要是給他知道你藏了陌生男人的電子記事簿,這等私人物品在你手中,只怕是用最好的洗潔精,也洗不清啊!」
女主人本來緊握記事本,如得至寶,此際溫太太的話起了作用,她手一震,幾乎把記事本跌落地上,而溫太太覷準了時刻,一伸手,輕輕就把記事本接了過來。
她取了記事本在手,道:「就放在我這裡——我想他會先打電話來問,你就告訴他在我處。」
女主人總是心有不甘:「要是找上門來呢?」
溫太太胸有成竹:「隔著門兒告訴他,東西在我這裡,你那人就算在屋中,也不會起疑。」
女主人顯然極怕她的「那人」,所以只好連連點頭,溫太太記事簿到手,也不再上樓,一聲「再見」,就要離去。女主人別了半晌才道:「你就不怕你夫君生疑?」
溫太太理直氣壯:「我怕什麼?我那人是塊木頭,再說,那米博士看來,年輕有為,正好和我家小寶做個朋友,也勝過小寶整日和——」
溫寶裕說到這裡,戛然而止,我知道我在溫媽媽的心目之中,不是什麼好東西,當然不會有好話聽,所以也沒有追問下去。
女主人無話可說,只好眼看溫太太離去。
溫太太上了車之後,心中有說不出的好奇,她知道女主人的特殊身份,也隱約聽說過女主人出身風塵,所以她心中認為,那米博士什麼的,根本是女主人的相好,只由於礙著她在,所以做戲!
刺探他人私生活上的秘密,原是溫太太這類胖女人的生命源泉,她們似乎就為此而活,窺探到的秘密,為滋潤生命的必需,如今有了這樣的一個好機會,自然喜心翻倒,興奮莫名。
她一上車,就開啟了那電子記事簿,只見小小的螢屏上閃動了一下,出現了一行字:請輸入密碼。
溫太太呆了一呆,對她來說,能夠按動那個開啟的掣鈕,已經很不簡單了,什麼是密碼,她根本不知道——就算知道了,她也不知如何輸入!
於是她就問司機:「這東西,你會不會弄?」
她把記事簿伸到司機面前,司機年過六十,行動遲緩(這是優點),看了一眼,就笑道:「這種東西,年紀輕的人才在行,上了年紀的人,看見頭就昏了!」
溫太太芳心惱怒,因為司機這一說,連她都歸人「上了年紀」這一類了,雖然這根本是鐵一般的事實,可是如果當真打心底深處就不承認這一點,倒也頗可收延年益壽之功效。
溫太大咕噥著罵了一聲「笨東西」,心中就想到了她那聰明伶俐,萬事皆能的寶貝兒子來。於是,就用無線電話聯絡溫寶裕。
那無線電話,早十幾二十年,還是科幻小說中的東西,如令則已幾乎人手一具,誰說人類科學沒有進步,雖然小毛病如傷風感冒,還在折磨著人,使人體驗「四苦」之一,但無線電話造福人群,也是不爭之事實。
聯絡上了溫寶裕,溫太太下令:「立刻回家來見我,有急事!」
溫寶裕雖然佻達,但母親大人有命,卻也不敢公然抗命,所以母子二人,很快就會面了。
我聽到這裡,已沉不住氣,粗聲道:「小寶!」
溫寶裕自然知道我的心意——我最恨刺探他人隱私的行為。而一般私人的筆記簿,裡面必然記載著許多個人的數據,也必然有不想被別人知道的事在,溫太太想揭人秘密,很是卑鄙。
雖然記事本為了個人秘密不外洩,一般都設有密碼操控,但這類至多四位數字的密碼,要解破易如反掌,屬於「防君子不防小人」那一類,到了溫寶裕手中,自然毫無問題!
所以我才感到了厭惡。
溫寶裕忙叫道:「且聽下文!」
原來,他和我一樣,也討厭這種行為,所以在當時,他一聽得溫太太的吩咐,也大叫了一聲:「媽!」
可是溫太太卻大條道理:「你只照我的吩咐去做,說不定他們兩人之間有大秘密!」
溫寶裕繼續努力:「媽,你要知道人家的大秘密幹什麼啊?」
溫太太怒道:「叫你做就做,問什麼!」
溫寶裕只好答應,把那電子記事簿,接了過來:「現在我也不能弄出什麼來,要帶回去找儀器幫助。」
溫媽媽吩咐:「快!越快越好。」
溫寶裕的動作,確然很快,他把記事簿帶到了巨宅之中,不消十分鐘,便已找到了密碼,可是他卻想也不想,就按到了「是否要刪除數據」那一項,按了「是」,又在「刪除數據詳情」或「刪除全部數據」上,選擇了後者,當真只是一舉手之勞。
然後,他去回復母親:「這裡面,什麼數據也沒有,不信,你可以找別人去看。」
溫媽媽雖然滿腹狐疑,但怎奈自己對這玩意兒一竅不通,所以也無可奈何,只是頻頻說:「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
在這時候,溫寶裕自然的裝出了一副清白無辜的神情,以示他也不知道「怎麼會這樣」!
這是自古以來已然的情形——在上位的人,被下面的人欺瞞,高高在上,以為一聲令下,就什麼都可以行得通,在沾沾自喜之時,正是下頭竊笑聲四起之際,不過,被蒙在鼓裡的,還自以為聰明非凡哩!
卻說當下,溫媽媽大失所望,溫寶裕忍住了笑,心想那博土來找回失物之際,總要識趣方好,不然,這西洋鏡可就拆穿了。
而溫媽媽這時希望的是,米博上快點來找她,取回這記事本。
怎知等了一天又一天,一共等了三天,仍然沒有米博士的消息。她心中不免焦急,她的感覺,也算是敏銳,這時,她感到事情有點不對頭——自己像是叫人戲耍了。
於是,她打電話給那天的女主人,希望旁敲側擊,問問清楚。
電話一打去,才一接通,溫太太還來不及「喂」地一聲,就聽得一個極粗魯的男聲,先是劈口罵了一句不堪入耳的髒話——以溫太太的養尊處優。這種髒話,一生之中,聽得不會超過三遭,接著,就是一聲斷喝:「賤人,你還不死回來!」
那嚇得溫太太連驚叫聲都忘了發出來,立刻放下電話,手按胸口——儘管她胸口脂肪層幾乎有一尺厚,可也兀自感到了心的跳動,可知她吃驚之甚。
足有三五分鐘之久,她才定下神來,在回過神來之後,她卻又興奮莫名。
因為她認得出,那說髒話,罵人的聲音,發自何人。
那人在社會上極有地位,自然屬於豪富一族,各種掛名的頭銜極多,和「道德」有關的,至少也有十七八個,自他那道貌岸然、仁義道德的口中,吐出這樣的髒話來,豈不是天大的新聞?
溫太太大是後悔,剛才沒有把那兩句話錄下來,不然,至少可以成為三天的城市話題!
她興沖沖地先把這件事打電話告訴她的幾個閨中密友,等到小報告打到第三家的時候,她得到的回音是:「你才從非洲來啊,這樣轟動的事你都不知道?大老闆的騷娘子失蹤三天了,大老闆氣得跳雙肺,已出了一千萬的花紅找她,要把綠帽子除掉。怎麼,沒人告訴你這事?」
一頓話把溫太太弄得灰頭上臉,幾乎從此無面目見人,不過她放下了電話之後一想:不對啊,自己三天前曾見過失蹤者,怎麼說她失蹤了呢?
正在奇訝,門鈴響起,僕人去應門後,又來相告:「太太,有一個私家偵探,姓郭,要見你!」
這私家偵探,姓郭,自然不是別人,就是我們的朋友小郭了。
此事巧得很,當溫寶裕向我講述這件事,到了這一骨節眼時,小郭也來了。
小郭和溫寶裕也極熟,所以三人在一起說話,也容易些。小郭一進門就大發牢騷:「真他媽的,自從那樁倒霉的氣體人事件之後,好像每一個人都會化為氣體,消失無蹤一樣,真莫名其妙。」
我已經知道小郭接了尋找失蹤的女主人一案,所以我道:「或許正是氣體人,也說不定!」
小郭憤然:「哪有這麼多氣體人!」
我道:「有七八十個,也不足為奇——那米博上說是俊美無比,和上次那個氣體人金兒的外型俊美,很是相似,這可能是氣體人的特點!」
(上一個「氣體人」的事,記述在《運氣》這個故事之中。)
(當然,這個故事不是氣體人故事——我不會重複把相同的主體放在故事中。)
但當時,在一切還都未曾明朗化以前,「氣體人」不失是一個考慮的方向,所以小郭和溫寶裕都沒有強烈的反對,小郭還道:「嗯,可以向這個方向去查一查!」
我問他:「你是受什麼人的委託,進行此案的?」
這一問,令得小郭突然之間,現出了一股比恐懼稍輕,但是比忌憚要重的神情來,而且一開口,不由自主,壓低了聲音:「那……傢伙,真是大亨……大亨中的大亨!」
一般來說,「大亨」一詞,雖然形容有地位的人,但此詞源出上海,熟悉滬語的人,都知道這個詞,固然已相當普及化,但是骨子裡,都含有貶意在,然而又很是微妙,這種貶意,在某些人的心目中,卻正是褒詞,因為人各有所好,有些行為,為人不齒,但卻又是某些人認為是光宗耀祖的事。
那是人各有志,不可一概而論。
舉例來說,一個極傑出的科學家,或思想家,對人類文化有巨大貢獻的,不會有人稱他們為大亨。而一個大幫會的頭子,或是手擁重兵的軍閥,被稱為大亨,則是順理成章的事,聽者也不以為忤。
而一般豪富,若是財產全循正途而來,一般也不會有大亨的榮銜,但如果同時有巨大的潛勢力,有不足為人道的其它行為,那麼,當然就是大亨了。
要舉具體的例子,昔日上海灘有「三大亨」,軍、政、民三界,商、賭、毒無所不包,甚至可以開銀行擺明了做正行的,這就是了。
小郭的口中.忽然冒出「大亨」一詞,而且還形容為「大亨中的大亨」,我聽了之後,悶哼了一聲,雖然並不欣賞,但卻也不能不承認他這個詞用得恰當。
我自然知道他口中的「大亨」何所指,指的就是故事開始時,溫太太口中,女主人的「那個人」。這個人不但財產龐大,而且勢力極大——這是一般豪富所不及的,所以他也與眾不同,成為大亨。
像我所熟悉的豪富陶啟泉,論財富,十倍於他,但是論勢力,卻差得太遠了!
「勢力」這玩意,無形無跡,但是卻又是一種實際的存在,最是微妙。表現勢力的形式有許多種,別人擺不平的事,地出,一句話,甚至只是使一個眼色,就擺平了,這就是勢力。勢力在於他的意思,可以在各個階層之中得到貫徹,小到私人恩怨,大到一國政要的上台或下台,幾十萬軍隊服從或叛變,都可以由心控制。
而且有這種龐大勢力的大亨,絕大多數,都在幕後,不在台前,若不是真知內情,不會知道他有那麼大的勢力,而正由於他真正有勢力,所以也不必昭告天下,說他有勢力。
好了,說了半天,我就簡稱這個人為大亨,而且,以上所作的一些介紹,一些例子,也並無誇張,事實上,這個人的勢力,究竟去到何等程度,我這個一介乎民,也實在無法瞭解。
小郭也不是沒見過世面的人,可是一提起來,不但頗有懼色,而且還不由自主,「嗖」地吸了一口涼氣。
我沉聲道:「太誇張了吧!」
小郭也覺得有點不好意思:「這……是條件反射,他把我找了去,倒是客客氣氣的——」
我揚眉:「你居然見到了他本人,這可不簡單。」
小郭道:「是,可能是……那女人對他來說,很是重要,再加上那人可能是跟小白臉跑掉的,這是男人的大忌,他非要把他們找出來不可——」
大亨由於非把「那女人」和米博上找出來不可,所以才找了最好的私家偵探小郭——大亨和小郭見面的情景,和大亨驚人的排場,就不必詳述了,只有一件事,需要交待的是,在小郭答應承辦(不答應也不行)之後,大亨給了他一份文件,道:「這上頭,是一些國家,和這些國家中一些說得話的人的名字,你在辦事過程中,不論遇到什麼麻煩,都可以去找他們。」
大亨說了之後,又叮囑了一句:「我當然希望找到活的,可是如果死了,也不要緊,不過一定要有死亡過程的記錄,我要來下酒,哈哈!哈哈!」
大亨打著「哈哈」,小郭卻冒著冷汗。
小郭問我:「聯合國有多少會員國?」
我道:「說不清楚,不到兩百個吧。」
小郭道:「那張名單上的國家,有一百三十二個。」
我悶哼一聲:「世界上有那麼多落後野蠻的國家麼?」
小郭喟然長歎:「衛先生,天下烏鴉一般黑,一般地黑啊!」
我也不禁無話可說——文明進步又怎麼樣,一遇上野蠻黑暗的,還不是得考慮種種的利害關係,到頭來向野蠻黑暗握手!在利益的大前提之下,什麼原則都可以拋開——這就是人類的特性!
小郭接手調查,第一個詢問的對象,自然是那個女僕,那女僕所說,經過多重的證實,證明可靠。
女僕所說的過程很簡單:「小姐和溫太太一起出去,獨自回來——」
請注意女僕對女主人的稱呼是「小姐」,從這可以瞭解女主人的身份。
女僕又說:「小姐回來之後不多久,又有人按門鈴,還是那個米——米什麼的男人,我開了門,就進了廚房,沒多久就聽到開門關門聲,等我出來時,已不見屋裡有人了。」
再明顯不過,米博上再來,女主人和他一起離開。
這其間,就有一個我非問不可的問題,因為根據正常的情形來看,米博士回來,當然是為了取回筆記本,而筆記本在溫太太處,他們一起離開,最可能是去找溫太太。
那麼,何以小郭不立刻去找溫太太呢?
小郭的回答是:「我一知道溫太太的身份,當然先要來聽聽你和小寶的意見。」
小郭言之成理,而且,他也可以推測得到,在溫太太處,不可能獲得什麼數據,因為女主人和米博士,如果連袂去找過溫太太的話,一定會有人看到,可是小郭調查的結果是,溫太太並沒有和這兩人接觸過。
可是溫寶裕對小郭的所為,卻大不以為然:「真是,你這個大偵探是怎麼當的?我媽是見過米博士的,而且印象深刻,你去找他,至少可以知道他的長相如何!」
小郭白了溫寶裕一眼,取出一張照片來,向著他:「這就是米博士的長相!」
我和溫寶裕一起看去,一看之下,也不禁怔了一怔,心中各自喝了一聲采:「好一個美男子!」
照片中的青年人,穿著普通,相貌俊美,而更難得的是,雖然只是看相片,但是也可以強烈地感到那是一個極溫文儒雅的人,有著一股難以形容的氣質。如果不是「書卷氣」一詞被人用濫了的話,那是最現成的形容。這種氣質,無形可以捉摸,但自然存在,所謂「腹有詩書氣自華」,就是這個意思。
而且,他雙眼之中的目光,誠懇之至,一副胸中坦蕩蕩的君子神情,如果說這種神情也可以偽裝出來,那世上便根本沒有「真」這回事了。
我看了好半晌,視線才從照片上移開,我一開口,說的話聽來和我們在討論的事風馬牛不相及,我道:「一個人,能夠居於大亨的地位,必然頭腦清晰,有條理,明是非,有過人的理解能力。」
小郭真不愧是我多年老友,一聽就知道了我這樣說是什麼意思。
他道:「是,我一得到了這照片之後,立刻就去見大亨,給他看這照片。」
溫寶裕也明白了我的意思:「不過,你還要有一番說詞才是。」
小郭有點不好意思地笑:「是,不過說詞,很是肉麻,你們可別見笑。」
他一說,我和溫寶裕,都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