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可以插言,我一定會問:「你遇到陰老二時,是在他到湖北之前,還是之後?」
我正在想著這個問題,白老大已代我問了出來。黃四道:「是在他去湖北之前,嘿嘿,他到湖北去,嘿嘿……」
他怪裡怪氣連連冷笑,但是話卻沒有說完全,又收了口:「我和他又是在堂子裡相會的,在杭州,那堂子裡有一個粉頭,艷美絕倫,我見到他的時候,他正在和一個闊客爭那粉頭,是人家先到,他非要強佔——」
崔三娘聽道:「這種髒事,少說點吧,你不怕污了口,我還怕髒了耳朵。」
黃四怒道:「少打岔,老二憑著他做過大官,仗勢欺人,硬把人家擠走了。那人臨走時,說了一番狠話——」
白老大也不耐煩了:「長話短說。」
我也大有同感,因為這種在妓院中爭風吃醋的事,無聊之至,有什麼好聽的。
黃四聽了白老大的呼喝,不能再就這件事說什麼了。
當時,我只覺得很痛快,不必聽黃四說無關緊要的話。後來,才知道白老大打斷了黃四的話頭,沒讓黃四說下去的話,不但不是「無關緊要」,而是關係重大之極!
日後,又費了許多曲折,才知道了那一番話的內容,這才使整件事的關鍵之謎,迎刃而解——這是當時無論如何想不到的事!那可以說是世事難料的一個典型例子。
黃四悶哼了一聲:「那粉頭確然艷光四射,兼且嗲勁十足,嘖嘖,陰老二幾杯酒下肚,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還有什麼可說的。」
這時,連花五也忍不住了:「他究竟說了些什麼啊?」
黃四用陳安安的小女孩聲音,敘述著風月場中的事,聽來很是怪異,可是接下來他所說的,由於內容吸引,也就叫人顧不得那是大人的聲音還是女孩的聲音了。
他道:「陰老二就把他從陰間帶來的寶物取了出來,說那是三件寶物,一件看來像是一面銅鏡——」
白老大插了一句口:「是,那玩意後來被稱為許願寶鏡,很是神奇!」
黃四很是吃驚:「老大,你……知道?」
白老大只是「哼」了一聲,不置可否。花五忽然用很是緊張的聲音問:「老大,你……知道多少?」
白老大又是「哼」地一聲,聲音之中,大具威嚴:「我什麼都知道!」
一聽得白老大那樣說,我就好笑。因為白老大所知的,全是我告訴他的那些,資料不多,謎團纍纍,他說「全知道」,自然是他充大頭,用嶺南粵語來形容,叫作「拋浪頭」,以顯自己之能。
在我覺得好笑時,聽得花五又發出了一下如同抽噎也似的聲響——我已是第二次聽得他發出這種由於吃驚而發出來的聲響了。
第一次聽到的時候,我就心中起疑,這一次,更是大為疑惑。
白老大說他「什麼都知道」,花五為什麼要因為吃驚而害怕。唯一的答案是,他有不可告人的虧心事,以為白老大真的知道了!
我正得出這樣的推斷,已聽得花五乾笑了兩下,尷尷尬尬地道:「怎麼會,你怎麼會什麼都知道?」
他這兩句話一出口,更可以肯定我的推斷是正確的了,那是心虛之至的說法,標準的「此地無銀二百兩」,欲蓋彌彰。
白老大當然也覺察到了,有一陣子沒有聲音,才聽得花五的聲音緊張:「老大,你別這樣望著我,你的眼光……好嚇人!」
白老大道:「為人不作虧心事,半夜敲門不吃驚,有什麼嚇人的。」
崔三娘催道:「一件是寶鏡,另外兩件是什麼?」
這一打岔,白老大也沒有再迫花五了。
黃四道:「一件,就是後來給了你的那催命環。」
紅綾想是揚起了她掛在頸間的那環:「就是這個。」
崔三娘忽然歎了一口氣——那自然是她又想起了往事之故。
黃四又道:「第三件,就是放那環的盒子!」
崔三娘反駁:「一隻盒子,怎能算是寶物?」
我這時,心中也這樣想,而且,很留心黃四的回答,因為那盒子現在雖然不知所終,但是它曾經屬於我,是我一時大意,才將它失去了的。
黃四應聲道:「是啊,當時我也這樣問老二,他先笑了一陣,才說道:「一盒一環,全是陰間異寶。環能收人魂,魄到陰間,盒卻能——」他只說到這裡,那粉頭倒在他懷中撒嬌,要和他喝個「皮杯」,他就沒有說下去了,第二天我酒醒,他已經離開了,這以後,我再也沒有見過他,他把催命環給了三阿姐,我是事後才知道的。」
他一口氣說下來,其間有紅綾的一下聲響,我知道那是因為又有了她聽不懂的話之故,她不懂的,必然是「皮杯」——那是男女調情時口對口哺酒,她當然不明白。不過她並沒有問出來,想來是白老大向她作了手勢,叫她不要發問之故。
車子中又靜了一會,在那短暫的寂靜中,我在飛快地轉著念,首先,我想到的是陰老二的行蹤,他離開了杭州,看來就是到湖北去了——他在湖北,先把那許願寶鏡交給了曹普照,後來又在黃鶴樓頭遇見了祖天開和王朝,三個人再赴曹家大宅,釀成了曹家上下百餘人死去的慘禍。
陰老二為什麼匆匆離開杭州去找曹普照呢?簡直一點來由也沒有。按說,他好色如命,在杭州的那個「粉頭」,又確然艷麗非凡,他至少該留連幾日才是。
莫非是他酒醒之後,覺得對黃四透露了太多秘密,所以才急急避開的?但是那也無法解釋他日後一連串的怪異行為。
陰老二做那些事,一定有目的,可是那目的是什麼?祖天開想了六十年,沒有想出來,我也斷斷續續,想了好幾年,也沒有想出來。
我這時,自然一樣也想不出,所以我立刻轉了思緒,自己問自己:「那盒子有什麼用呢?」
那時,黃四世問了這個問題:「我把陰老二的話,記得很真,一字不漏,我一直在想,那盒子若是寶物,功用是什麼?」
白老大沉聲道:「你再把老二的話說一遍!」
黃四放沉了聲,也學著酒後舌頭有些大,語調得意洋洋,放慢了來說:「環能收人魂魄到陰間,盒卻能——」
花五怪聲道:「聽起來,盒的功用,和環相反。」
崔三娘道:「那算什麼,那盒子,能把人的魂魄,自陰間放回來?」
黃四提高了聲音:「這正是我所想的,盒的作用,和環相反,環能令人死,盒能令人生。」
靜了一會,三個人一起問:「老大,你看呢?」
白老大道:「很有道理。」
黃四的聲音變得很是興奮:「環能把人變鬼,盒能把鬼變人,那才是真正的寶物!有了後,我可以不必再做鬼,你們也可以愛做人多久就多久。」
白老大冷笑:「那只是你的一廂情願。」
黃四堅持:「只要找到陰老二,對我們仍然大有幫助,這是可以確定的事!」
白老大沉吟道:「雖然那盒已不在陰老二手中,但功用只有老二知道,確然該把他找出來!」
黃四吃了一驚:「怎麼盒子不在老二處了?」
白老大便把亞洲之鷹如何托人把一隻怪盒子交給我,又被金取幫的一個乾瘦老者偷了去的經過,說了出來。
黃四和崔三娘一起叫:「去找亞洲之鷹,他一定曾見過老二。」
白老大比較鎮定:「至少鷹知道那盒子怎麼來的——不過這個人也不好找。」
黃四提出:「令婿衛斯理,好像和他有點交情。」
一聽得黃四那麼說,我就叫苦不迭——這老兒,我第一次見他,就知道他不是什麼好東西,他這句話,可能會害我東奔西走一年半載而沒有結果。亞洲之鷹羅開,是一個異人,行蹤無定,如神龍見首,我總是只在很偶然的情形之下,見過他一次,連話也未曾說過,要是白老大一聲令下,我上哪兒找他去。
白老大沉吟了一下:「好,對他說說看,有名有姓,要找,總找得到的。」
他說了之後,略頓了一頓,又道:「找羅開固然重要,把那盒子找回來,更加要緊。老五,盒子肯定是被金取幫的人偷走的,你要負責。」
花五道:「我……我……」
崔三娘怒道:「別推搪了,你本來就是金取幫的人,這事自然落在你的身上。」
花五這才勉強答應了一聲,過了幾秒鐘,他想是覺察到自己的態度不對,所以又補充了一句:「我會盡力。」
我一直感到花五的態度很可疑,他一定有些事在瞞著人,正在竭力掩飾,而且他掩飾的伎倆並不高明——白老大一定也早已覺察了。
黃四鬆了一口氣:「舊相識見面,還是有用,今晚就理出一個頭緒來了,如果順利,幾位身後大事,都靠今晚的聚會了。」
崔三娘悶哼了一聲,白老大歎了一下,黃四又道:「我現在處境很是尷尬,連一步路都有人跟著,我們要聯絡,還是和今晚一樣。」
紅綾首先響應:「好!」
黃四大是惱怒:「可不能再扯我的頭髮。」
紅綾的聲音很誠懇:「對不起,我以為你不會感到痛楚的。」
黃四聽了,長歎一聲,大是淒苦,可見他如今變作了小女孩的處境,很是可憐。
汽車中又靜了一會,黃四又道:「老五,我會時時和你聯絡。」
崔三娘冷冷地道:「打個電話總可以吧,何必要轉彎抹角。」
黃四又沉默了片刻,才道:「是!」
不一會,車門打開,紅綾抱著「陳安安」出來,身形拔起,已到了圍牆,把「陳安安」自窗中塞了進去,再一個後翻,超過了圍牆,落到了車旁。
看到這裡,我知道他們的聚會完了,為了避免被發現,我先駕車離開——今晚的收穫之豐,遠超乎我的想像之外,實在令人高興。
一回到家中,白素一瞧我的神情,就道:「大有所獲。他們在商量什麼?」
我想簡單一些,搶著告訴白素,可是事情實在太複雜,不是一下子說得完的,所以我張大了口,一時之間,竟然沒有聲音發出來。
白素笑:「慢慢說,我們的女兒怎麼樣?」
我想起了紅綾分析理解陰間的那一番話,立時感到心頭發熱:「太出色了,她太出色了!」
說了之後,我略頓了一頓,才又道:「可惜她不知道什麼是「堂子」,多半也不懂「粉頭」是什麼意思。」
白素皺眉:「怎麼說起這些來了?」
我感到好笑:「全是江湖草莽,連令尊在內,說說這些,有什麼稀奇?」
於是,我就開始敘述我聽到的一切,說不多久,就被白素伸手按住了口——她的感覺真是敏銳,一面在仔細聽我的敘述,一面仍能留意週遭的細微動靜。
她才伸手按住了我的口,就看到房門慢慢被推開,紅綾像她偷出去時一樣,探頭進來看我們。
她總算知道一回來就先來看我們,我們自然裝睡,她看了一下,立時退了回去。
白素問我:「明天,她會不會對我們說?」
我笑:「一定會,要她忍住不說,只怕會把她難過死,她豈是藏得住話的人。」
我料得不錯,知女莫若父,第二天一早,紅綾就一直在找機會想和我們說話,我和白素商量好了,故意逗她,裝著很忙,不肯聽她說話。
不到一小時,她就忍不住了,大吼一聲,全屋為之震動,接著就大聲道:「昨晚,我和媽媽的爸爸一起偷出去了,遭遇奇絕,怪不可言——」
她話還沒有說完,白老大的聲音已自樓上傳了下來:「傻瓜,還要你說!你爹娘早就知道了,我們所做的每一件事,每一句話,你爹娘都知道,早已合計了整夜了,還等你來說?」
隨著語聲,白老大自樓上,精神奕奕地走了下來。果然薑是老的辣,我和白素一起鼓掌。
紅綾也明白了,「啊」地一聲:「爸在跟我們。」
白老大向我們望來:「你們討論下來,有什麼結論?」
昨晚,我化了近一個小時,才把事情說完,也確然曾討論過。
我先回答:「黃四的想法有理,那盒子對揭開生命的奧秘,可能有很大作用,他把改善環境的希望寄托在那盒子上,很有道理。還有,紅綾對「陰間」的分析,中肯之至,可以成立。」
紅綾聽得我盛讚她,高興之至,手舞足蹈。白老大也由衷地道:「的確,經過她媽媽的媽媽替她開竅之後,她確然非同凡響。」
白老大把紅綾的腦部接受了外星人輸入的許多資料一事,用「開竅」這個詞來形容,倒也很是貼切。
而且,在白老大的口中,居然也出現了「媽媽的媽媽」這種不倫不類的稱呼,可知他對往事,也不是那麼執著和介懷了。
他高舉雙手,伸了一個懶腰:「昨天,我聽你說許願寶鏡和催命環的事,一提到那個自稱陰差的人,就知道那是陰老二,又想到晚上和黃四有約,可以得到陰二更多的消息,所以即時不動聲色,現在,你知道的和我一樣多,我也不必重述了。」
我道:「是,可是我心中,有兩大疑團。」
白老大應聲道:「第一個是:陰老二是怎麼和陰間搭上關係的,他憑什麼和陰間主人有了聯繫,以及那個陰間的主人,究竟是一種什麼力量,聚集人類的靈魂,目的可是為了什麼?」
白老大說出了我心中的疑團,我連連點頭。白老大搖頭:「我不知道,不能幫助你。你的第二個疑團是——」
我把第二個疑團提了出來:「陰老二到湖北去,生出那麼多事來,不知為了什麼?」
白老大一個勁搖頭,顯然他也不明所以,白素向紅綾望了一眼,欲言又止。
紅綾立時大聲說:「我已是大人了,什麼都懂,連什麼叫「粉頭」都懂,沒有什麼話不能聽的。」
白素剛才,明顯地略有顧忌,一聽得紅綾這樣講,她笑了一下,握住了紅綾的手:「是,你不再是孩子了——陰老二到湖北去,先去見曹普照,把那許願神鏡給了曹普照,我料他的用意,卑鄙之至,他是要藉寶鏡的吸引力,接近曹普照——說什麼要曹普照帶著寶鏡送回陰間去,那藉口拙劣之極!」
我和白老大異口同聲:「他想接近曹普照,又有什麼目的呢?」
當我問出這個問題時,我心中陡然一動,幾次朦朧想起,但又說不出具體的事情來的那種感覺,一下子明朗化——我也想到了陰老二的目的了!
而白素在這時,已講了出來:「陰老二的目的,是想見到曹夫人,曹普照的續絃妻子,那個絕色美人,看看是不是有機會勾引上手,甚至強佔。」
白素一說明,白老大也明白了,剎那之間,他神情暴怒,大喝一聲:「太無恥了,真是可惜,白某大好男兒,竟曾和這等下流畜牲稱兄道弟。」
陰老二好色如命,見了美貌的女人,千方百計要勾引上手,曹普照的續絃妻子美艷如仙,眾口一詞,使他聞而動心,這才找上門去。
他第一次見曹普照,可能根本沒有見到曹夫人,他倒真有放長線釣大魚的耐心,放下了許願寶鏡離去。他明知那寶鏡吸引人,他隨時可以回去。
而他在黃鶴樓上,見到了祖天開和王朝,一看到兩人,他就覺得可以利用,再知道了祖天開和曹普照竟然是結義兄弟之後,更是順手推舟,已經有了完善的對付曹普照的陰謀詭計。
那時,聽說曹普照不知道會閉門家中坐,禍從天上來,連祖天開也不知究裡,甚至王朝,只怕也不明白陰差的真正目的。
在曹家大宅發生的事,祖天開被利用,王朝也被利用,祖天開雖然只好男色,不好女色,不知道曹夫人竟美到了何等驚心動魄的程度,但是他在敘述之中,說到了陰差一見麗人,便失魂落魄的情形,倒也十分生動,而且陰差用催命環取人性命,直闖內室,想把曹夫人強搶走,這種種行為,都說明了他卑鄙下流的目的!
曹夫人貞烈無比,自殺而死,香消玉殞,陰差用盡心計設計的一個陰謀才落了空,但曹普照一家,就這樣不明不白送了性命,還形成了一直到六十年後,在一個出色的青年人身上,還負著「血海深仇」這樣的重擔!
白老大雙手握拳,恨聲不絕:「單是為了這件事,也要把他找出來——小衛,如你可以找到亞洲之鷹,你要多出點力。」
我立時大聲答應,白素呆了一下:「陰差好色,如果他還活著,只怕是老色霉,循這條路去找他的下落,只怕更容易些。」
白素一言提醒了我們,使我和白老大同聲叫「好」——連紅綾也叫了一聲「對」,表示她對我們商量的事,全都明白。
大約在幾天之後,我和白素在樓上,紅綾在樓下聽音樂,她很喜歡大鑼大鼓的敲擊樂,神情怡然自得,不時喝上一大口酒。
白素看著,忽然歎了一聲,我立即知道她為什麼歎息,就問她:「為女兒的事耽心。怕她沒有異性追求,沒有愛情生活?」
白素苦笑:「你看她這樣子,哪一個青年敢向她表示愛意?她其實什麼都懂了,總有一天,會為感情而煩惱,那時,別說我們,連她媽媽的媽媽都幫不了她。」
我們總是隨便說話,可是由於樓下鑼鼓聲喧天,也得提高聲音。
我對白素提出來的事,也很擔心,但也沒有辦法。白素忽然道:「好像有人按門鈴……還在敲門……」
我也隱約聽到有人在敲門,可是全被樂聲蓋了過去,我剛得大聲叫紅綾去開門看看,忽然「蓬」地一聲,門上竟穿了一個洞,一隻醋缽也似的大拳頭,自洞中直插了進來,看來是這大拳頭敲門太用力,把門敲穿了!
這一下,驚動了紅綾,一躍而起,在那拳頭剛縮回去時,就打開了門。
門一打開,她先是一呆,接著,後退了一步,打量著門外結實高大無比的一個青年人。
那青年人濃眉大眼,正望著自己的拳頭,神情不知所措,一看到紅綾,也是一呆。
兩人就這樣互相監視著,誰也不說話。
白素突然在我耳際低聲問:「曹金福。」
我連連點頭,那不是曹金福是誰。也只有他,才比我們的女兒還高一個頭。
突然之間,我和白素都「哈哈」大笑了起來——真正的開懷大笑,一面笑,一面間接走下去。
為什麼要笑,不必再明寫了吧!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