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離開藍家峒之前,有幾件小事,需要記述一下,因為這些小事,在日後都有不同程度的擴展。
小事在很多情形下會擴展成為大事,就像我無意之中說了一句「老十二天官的事作不得準了」,結果就衍化成了兩個故事。
小事之一,是在焚化兩頭銀猿的屍體之前,有一場小小的討論。
兩頭靈猿,其中的一頭,天靈蓋已被打開,發現了它的腦上,罩著一個如同發網也似,結構十分細密的一個金屬網,而且,還有很多深入腦部的,極細的金屬絲,和網連在一起。
我們對這種怪異的情形,已經有過假設。假設是:那是外星人進行的一種手術,替靈猿裝了這樣裝置的目的,是通過預先設定的程式,影響靈猿的腦部活動,使靈猿按照程式所預定的規律,進行活動。
把這種程序設定在活生生的生物的腦部,聽來有點駭人聽聞,但同樣的情形,即使是科學並不發達的地球人,也早已運用在出電腦控制的機械人身上了。
爭論是:是不是要把另一頭猿猴的天靈蓋也打開來?
照推測,另一頭銀猿的腦部,必然有著同樣的裝置,若單是為了證明這一點,那大可不必了。
可是我卻另外有一個想法——那種裝置,既然假設是一種影響腦部活動的「程式」,那麼,是不是可以通過什麼特別的儀器,把這程式的內容顯示出來呢?
如果可以的話,就可以知道外星人安裝程式的目的,知道靈猿如何受到了植入程式的影響,由普通的猴子,變成了「神仙飼養的靈猴」。
這是一件十分有趣的事。作為研究的需要,有兩則這樣的裝置,自然比一副好得多,所以,我主張把另一頭猿猴的天靈蓋也打開,而且,把兩副裝置(連著許多細絲的網),小心取下來。
其餘人不置可否,反對的是紅綾。
紅綾才一看到那頭靈猴的天靈蓋被打了開來,就有相當程度的震動。
但是她總算明白,靈猴早已死了,所以她忍住了沒有說什麼,直到聽到了我要把另一頭銀猿也依樣葫蘆,她才反對:「不必了吧,都是一樣的。」
我向她望去,走過去,握住了她的手,先向她敘述了我們對這個「網」的假設。
一開始,我還以為那是一個十分艱難的任務——要使紅綾明白這種在生物的腦部植入程式,驅使生物按照程式的規定來活動,這樣的設想,很是超時代。要紅綾明白、接受,自然不是容易的事。
可是出乎我意料之外,我才把假設提了出來,紅綾就理所當然地點頭:「是,當然是這樣,那就是……神仙……你們叫……外星人?都一樣,那就是神仙的委託,委託他們照顧我,把我當作是他們自己的孩子一樣,我就是靠了這種委託長大的。」
雖然她把外星人稱為「神仙」,又把植入的程式稱為「委託」,可是倒也確切之極。
一時之間,不但我極之愕然,連在一旁的白素和鐵天音,也立時用十分駭異的目光,向紅綾望去。
紅綾笑了起來:「覺得奇怪?」
她的性子很直,絕不會說話吞吐,賣什麼關子,所以她問了之後,不等我們有反應,她又呵呵笑了起來,伸手拍打著自己的頭部:「媽媽的媽媽說,她當年莫名其妙,把我帶到苗疆去,嗯……嗯,她說什麼……總之是白過了很多年的意思——」
白素也走過來握住了她另一隻手:「是不是「蹉跎了歲月」?」
紅綾手舞足蹈,連帶得使我和白素,看來也像是跟著她在跳舞一樣(因為我們都握住了她的手),她叫道:「是,就是這句話,媽媽的媽媽……有時說的話,不是很叫人懂。」
白素喜容滿面:「她又怎麼說?」
紅綾道:「她說,要補救。所以,把許多我早該知道的事,許多我不知道,連你們也不知道。可是她知道的事,都教給我,使我知道。」
我和白素聽了,都又驚又喜,我失聲道:「那得多久?你要離開我們?」
紅綾先是呆了一呆,不明白我的意思——她若是要跟她的外婆去學習知識,那豈不是又要離開我們?說不定學呀學的,連她也變成了外星人,那對我們來說,可是得不償失了(父母有時,也頗為自私)。
所以我才有此一問。
紅綾一開始不明白,可是立刻明白了,她側著頭,擺出一個很是可愛的姿態,擺脫了我們的手,雙手拍打著她自己的腦袋:「已經完成了,她把我該得的知識,全都輸入了我的腦子中。」
一時之間,我、白素和鐵天音三人,連呼吸都停止了,只是怔怔地望著她。
自然,外星人傳授知識的方法,絕不必像地球人那麼笨,一個字又一個字地教,一條公式又一條公式地死記硬背。他們可以對人的腦部的記憶儲存部分,作直接的輸入!一下子就把知識化為記憶,使得一個野人,可以立刻變成一個無所不知的超人!
我和白素一直都把紅綾「遇仙」,當成是好事,是幸事,可是也絕想不到,竟然好到了這種程度!
紅綾也想不到我們的反應,會如此強烈,一時之間,不知如何才好。
倒是鐵天音先打破沉默,他叫了起來:「天!你是說,現在你的知識,和外星人一樣了?」
紅綾回答得很嚴肅:「媽媽的媽媽說,她已把一切都輸入了我的腦子,可是有許多知識,我現在還不能瞭解,也不能運用,一定要通過一個「消化過程」,才能變成我的真正知識——這個過程可能要很久,要看我是不是肯努力。再說,我做野人太久了,不一定有興趣急於去掌握那些知識,我也覺得她說得對。」
紅綾一個人在侃侃而談,我、白素和鐵天音三個人,像是傻瓜一樣地看著她。
我和白素尤其不知如何反應才好——後來我和白素談起當時的情形,白素也大是感歎:「事不關心,關心則亂。忽然之間,知道了自己的女兒,竟然承受了可以說在地球上再地無人能及的知識,真的不知該如何才好,本來,準備花上二十年,或者更長的時間,希望能把她帶領進文明世界之中,可是如今,她已經站在文明世界的最尖端,當時心中固然高興,可是同時想到的,卻是不知道那是福還是禍,真不知該如何才好!」
白素把當時的心情,說得很是生動,我的情形,和她全然一樣。
只有鐵天音,雖然也一樣驚愕之至,可是他至少還能活動,不像我們,像是遭到了電殛。不過,他的情形,也好不了多少,他伸手指著紅綾,大失常態,一疊聲地道:「你……你……你……」
紅綾笑嘻嘻地望定了他:「天音大哥,你可是想問我些什麼?」
看鐵天音的神態,自然是想向紅綾問些什麼,可是由於地想問的問題實在太多,都堵在喉嚨裡,一下子問不出來,在喉際發出了一陣古怪的「咕咕」聲,雙眼也有些翻白。紅綾反倒安慰他:「隨便問一個,嗯,問一個你認為我絕不可能知道的。」
鐵天音看來正有此意,所以紅綾一提醒,他先是發出了一下怪叫聲,然後,極急速地提出了一個問題。
他那個問題,是用德語提出來的——這很自然,他在德國受教育,德語是他使用的基本語言。
他說得又急又快,我一時之間,沒能聽得明白——當然也由於他的問題之中,有很多是科學上的專門名詞之故,我只聽明白了問的好像是什麼「硝化作用」和「合成的能的來源」之類的事。
當時,我不禁皺了皺眉,第一個想到的是:紅綾怎麼聽得懂德語?繼而立即想到,她的外婆既然把許多知識都「輸入」了她的腦部,自然也包括了地球人所使用的語言知識在內。別說德語在地球上有很重要的地位,只怕連中國四川的土話,和南美洲印地安部落的語言,也全在紅綾的腦袋之中了!
繼而,我又想到,鐵天音的這個問題,一定專門之至,連我都沒有聽懂,紅綾能答得上來?我竟然大有怕女兒難以應付的緊張心情。
看來白素的想法,也和我一樣,她在那時,伸手向我握來,手涼得很。
紅綾聽了鐵天音的問題之後,大眼睛眨了兩下——她的眼中,一點不誇張,充滿了智慧的光芒,她略抬了抬頭,應聲吐出了答案,說來清楚之極,我每一個字都聽得明白,但是對內容,卻截然不解。
她說的是:
「2NH3+3O2→2HNO2+2H2O+158kcal」
我不知道她說的是什麼,立刻向白素望去,白素也搖了搖頭,我只看到鐵天音在剎那之間,像是傻了一樣,張大了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紅綾笑:「天音大哥,我腦中這種古怪的東西太多,總算一下子就可以理出來,可是我一點也不知道那有什麼用。嗯……那是……公式?顯示亞硝酸菌把土壤中有機物分解而產生亞硝酸的氧化過程?」
值得一提的是,紅綾對那個公式的解釋,也是以流利的德語說出來的。
鐵天音的反應,很出人意表,他陡然發出了一下號叫聲,接著,雙手抱住了頭,整個人,在牆上重重地撞著。
苗人的屋子,都是竹子搭出來的,牆也是竹子的,給他大力一撞,搖晃著,發出可怕的聲音。
紅綾雖然已是上通天文,下識地理,可以說是無所不知的超人了,可是對於鐵天音何以忽然會有這樣的反應,卻也惘然,她向我們望來,想尋求答案。
這答案,自然要鐵天音自行揭曉,他一面撞牆,一面喘著氣:「真是太不公平了!太不公平了!」
我皺著眉,一時間仍然不知是什麼意思,可是白素已沉聲道:「你該想想她十多年當野人的日子!」
經白素這樣一提,我才恍然,鐵天音是由於紅綾忽然有了這樣的成就而產生了極度的欣羨和妒嫉!
這實在是難免的,就像是普通人忽然知道了同伴中了巨額的彩金一樣——很庸俗,但是卻是簡單明瞭的比喻。
鐵天音至少化了十年的時間,才在專業知識的領域之中,做了醫生,可是紅綾在剎時之間,在醫學上所知之多,只怕超過了他十倍、百倍!
所以他才有那麼強烈的反應!
而白素的話,自然是在安慰他:紅綾是先有了巨大的「失」,才有了非常的「得」,凡事,得和失總是相應的!
鐵天音很快安靜了下來,伸手在臉上抹了一下:「我的童年、少年,只有比做野人更糟!」
白素的聲音很平靜——他可能是藉此要鐵天音也變得鎮定,她道:「每個人的命運都不一樣,有極悲慘的,有極幸運的,無法預測,無法解釋。自古以來,人類就為這種情形迷惑,結果歸納出一句無可奈何的話來——」
她說到這裡,向我望了過來,顯然是想我接下去,說那句話。
我有點不情不願,但是還是把那句話一字一頓地說了出來:「各有前因莫羨人!」
白素把這句話重覆了一遍,然後,望定了鐵天音。鐵天音的神情惘然,喃喃地道:「前因……前因……」
白素曾把這句話形容成「無可奈何」,我也有同感。由於人的命運是如此不同,而為什麼大家都是人,會有的人悲慘,有的人幸運,全然無可捉摸,就只好歸於「前因」,可是,「前因」又是什麼呢?是以前的行為,這「以前」,又可以追溯到什麼時候?前生?再前生,還是一切全都在這一生了結?
這是一個很虛無的問題,難以探索,也無從探索。
而我剛才,接白素的話,很有點不情不願,是由於我對鐵天音那種過份強烈的反應,很是反感的緣故。
人的一生之中,會有各種各樣的痛苦和悲傷,許多時候,那是外來的力量強加在人身上,是無可奈何的事。但也有一些時候,痛苦是人自己找來的,最普通的情形是由於妒嫉而產生的痛苦。
只要自己不去妒嫉他人,就再也不會有這種痛苦,可是偏偏有些人,會去自己尋找痛苦,這豈不是幼稚之至的行為?
像鐵天音那樣,由於紅綾有了非凡的遭遇,所以他內心就妒火如焚,痛苦莫名,這就不是一個成熟的人所應有的行為——紅綾的所得,又不是取自他的身上,不論以後有得或有失,對他來說,一點損失也沒有,他沒來由地痛苦什麼?
所以,白素在安慰他的時候,我很不以為然,若不是想到我才憑自己的判斷,把他的行為設想得十分不堪,所以才沒有出聲去諷刺他。同時,也只好歸咎他童年和少年的生活,正處於那場大瘋狂之中,所以形成了他心理上的不正常。
鐵天音很快就恢復了鎮定,他伸手抹去了臉上的汗,沉聲道:「對不起,我失態了!」
紅綾雖然這時可以說是「學貫天人」了,可是人情世故這一類事,不屬於知識範圍之內,是要用另外一部分的智能去體會的,而紅綾,以她的性格而論,只怕再也難以學得會和弄得明白的了。
所以,她眼睜睜地望著鐵天音,問:「鐵大哥,你不舒服?」
鐵天音笑了一下,他臉上雖然還是濕的,但是已完全平靜了下來,他道:「若是你對靈猴腦部的裝置,有可以令我們明白的解釋,我們就不必去解剖另一頭銀猿了!」
紅綾應聲道:「和爸說的一樣,那是……神仙把一些預先設定的程式,通過裝置,不斷影響靈猴的腦部,使他們的行為,照程式進行——靈猴曾教我許多許多在山野生活的技能,看來多半是那裝置的作用。」
剛才我還在向她解釋,唯恐她不明白,但現在,我掉過頭來要問她:「把這裝置取下來,是不是可以通過什麼儀器,知道那是一些什麼程式?」
紅綾搖頭:「不能,除了靈猴之外,同樣的裝置,放在其他猿類的腦部,也起不了同樣的作用。人……生物的腦部結構太複雜了。媽媽的媽媽說,我的腦中雖然已吸收儲存了那麼多知識,可是那只是我腦能力的百分之一,若是我願意——」
我不知道為什麼,忽然激動起來,高舉著手:「不!夠了,不必再增加了。而且,如果你不想太用腦,那些知識,就讓它放在那裡好了,不用也罷,甚至想也不必去想它們!」
我這樣說了之後,也不理白素是不是會反對,吸了一口氣,又補充道:「像你剛才順口就說出來的那個公式,十萬個人之中,也不見得有一個人懂那是什麼意思,沒有用處的,放在腦中好了。」
出乎我意料之外,白素並沒有反對我的話,只是不出聲。事後,她才道:「哪有這樣教孩子的,叫她把知識收起來別用!」
我苦笑:「她的知識太多了,一一應用,她哪裡還會有人生樂趣,我只希望她是一個快樂的人,可不想她當什麼超人!」
白素笑了起來:「意見一致——我的意思是,紅綾的意見,也完全和我們一致!」
老實說,我著實擔心了好一陣子,但後來事實證明,大量的知識,並沒有影響她的性格,她的行為,她還保持女野人的本色,快樂又開朗。只是有時,她會忽然半晌不出聲,獨自沉思,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這是以前不會有的情形。
但既然人與人之間,絕無法知道另一個人在想的是什麼,那是自然現象,只好聽其自然了。
卻說紅綾認為我們不能在那種裝置中獲得任何資料,大家都相信了她,所以就沒有再去解剖另一頭銀猿。把兩頭銀猿搬出去火化,紅綾一直守在火堆之旁。
在才一看到銀猿被人射殺時,紅綾曾很是傷心,問了好多次「為什麼」。現在她知道銀猿的死因,和鐵天音雖有關係,但是決不能怪責鐵天音,她沒有再說什麼。她守在火堆邊,火花映在她的臉,閃爍不定,便她看來,在活潑之中,另有一股成熟感。
她的傷感情緒也沒有維持太久,等焚化了銀猿之後,她一聲呼嘯,帶著一群猴子,把骨灰包成一包,離開了藍家峒,不多久就回來,也不知道她把骨灰灑向何處,而看來她也很是灑脫,並沒有什麼悲慼。
這件事算是就這樣算數了。
小事的第二件,是白素拉了我,一起問紅綾:「那山洞的後半部,是外星人的基地,你是可以隨意出入的了?」
紅綾道:「是,可是那裡面已沒有什麼再值得我常去的了!」
白素遲疑了一下:「在那處,我看到了我的媽媽,那是一種立體傳真……立體電規投影,是不是可以通過什麼設備,把它記錄下來。」
紅綾指著自己的腦袋:「當時的情景,不是全都成了我們的記憶了嗎?」
白素道:「是,可是我還想把這種情形,給其他的有關的人看,例如你的舅舅,你的外公!」
紅綾搖頭:「媽媽的媽媽曾特別轉咐過,說是不必了,最好,在……外公面前,提都不要提!」
白素的媽媽,陳大小姐的脾氣很怪,至少很是「扭」,這一點,我們是可以肯定的,但想不到她已成了「神仙」,仍然如此固執,對當年的誤會,如此不能釋懷,這也真是難以理解之至了!
白素默然不語,我低聲道:「見到了老人家,可以告訴他實情。」
白素歎了一聲,沒有說什麼——後來,遇到了白老大,情形卻又出乎我們的意料之外,下文立即就有交代。
紅綾看到白素沒有再堅持,她也像是鬆了一口氣。
這時,我們已沒有必要再留在苗疆,已經準備明早離去,當然,鐵天音向我和白素提出了一個問題,成為第三件小事。他問:「注意到了龍天官沒有?」
他口中的龍天官,自然是現在十二天官中的龍天官。在知道了龍天官必須有特殊的身份之後,這次再見十二天官,我也對龍天官加以特別的注意——自然是不著痕跡的留意。
那龍天官身子矮小,其貌不揚,很是普通,而且木訥得很,絕少聽到他講話,總是隨眾行動,別的天官,對他也沒有什麼特別的恭敬。
我當然無法去探明他的來歷是屬於什麼天皇貴胄,所以聽得鐵天音這樣問,我立時反問:「你注意了?有什麼發現?」
鐵天音搖頭:「沒有,他好像也是自小在峒中長大的苗人,看來,老十二大官在挑選傳人時,已經放棄了原來的傳統。」
我同意:「是,而且,看來現在的十二天官,根本不知有那個傳統——這個傳統記載在記錄之中,他們根本看不懂記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