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些年中,我幾乎將那件事淡忘了,雖然它是我遇到過的事情中,最不可思議的一件,而且,幾乎是不能解釋的。
因為我找不出任何理由,也難以作出最荒唐的假定,來弄明白那影子究竟是甚麼東西。所以,早在一年之前,我想將「影子」這件事寫出來,卻又沒有寫,就是因為這是一件有頭無尾的事情之故。不是一個完整的故事,寫了出來,怕不給讀者罵死?
但是現在,情形卻又有了不同的發展。
就在不久之前,大約是「影子」開始在登載之後的第二天,來了一個不速之客。
那不速之客的年紀很老了,衣衫也很襤褸,看來實在是一個窮途潦倒的老人,而且,我實在認不出他究竟是甚麼人來。
所以,當他顯得十分拘泥地站在客廳中的時候,我不得不問他:「老先生,你貴姓?」
他的聲音有點發顫:「你……你不認識我了?」
我搖著頭:「或許以前,我們見過幾次,但是我實在記不起來了。」
當他一開口之後,我在竭力搜索著我的記憶,那樣的口音,那樣的神態,我曾在甚麼地方看到過?我是不是曾見過這個老人?
可是我卻實在想不起來了。
而事實上,也根本不必我多想,那老人已經道:「你還記得麼?我是鎖匠,很多年之前,我在一幢大屋之中,替你開過兩次鎖,有一次,我去的時候,你還在尖叫著,嚇得我以為你是神經病!」
一聽得他那樣說,我完全想起來了,他就是那個老鎖匠!他當時已經夠老的了,現在自然更老,我對他的確一點印象也沒有了。
我忙道:「請坐,請坐,原來你也離開了家鄉!」
老鎖匠坐了下來,歎了一口氣:「沒有法子啊,先生,家鄉過不下去,不能不跑出來,可是跑出來,唉,老了,也不是辦法!」
我忙道:「你不是有很好的手藝麼?」
他又歎息道:「你看我的手,現在也不靈活了,而且,現在的鎖,和以前的鎖也不同了,以前,我甚麼鎖都打得開,現在,唉!」
我不禁覺得好奇,道:「你是怎麼找到我的?你可是看到我在報上,提起了以前的事,所以來找我的?」
老鎖匠眨著眼睛:「報上?甚麼事?我不識字,從來不看報紙。」
「那你是怎麼來找我的。」
「我的一個同鄉,他認識你,他說,你最肯幫人家的忙,我活不下去了,沒有辦法,所以才老著臉皮來找你的,我一看到你,就認識了,真巧。」
我不禁啞然失笑,事情的確是巧了一些,我還以為他是看到報上我在記憶以前的事,他才來找我的,我取出了一些錢來,交給了他:「你先拿去用,不夠再來找我,我替你去找一個工作。」
他千謝萬謝,接過了錢,就起身告辭。
我送他到了門口,他忽然轉過身來,問道:「衛先生,那間大屋子,就是我去替你們開鎖的那間,屋子中是不是有鬼?」
我呆了一呆:「你為甚麼會那樣說?」
老鎖匠遲疑了一下:「後來,我又去過一次。」
我不禁大感興趣:「你又到那屋子去了一次?去作甚麼?」
「還不是去裝鎖?可是,我總感到那屋子很奇怪,好像是……有鬼。」
我拉住了他:「進來坐坐,你將詳細的經過告訴我,那屋子,我們賣給了一個姓毛的人,可是那位毛先生叫你去的?」
「不錯,他是姓毛!」老鎖匠的面上,現出駭然之色,但是轉眼之間,他卻又笑了起來,自言自語他說:「就算有鬼,現在也找不到我了!」
我的心中十分焦急:「你究竟看到了甚麼?」
老鎖匠壓低了聲音:「你不知道麼?那姓毛的,可能就是鬼,他……一個人……有兩個影子!」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我立時明白,所謂「一個人有兩個影子」,是怎麼一回事了。
一個人,自然只能有一個影子,但是那老鎖匠自然是看到了兩個影子。
要不是他看到兩個影子,他也不會懷疑那屋子是有鬼的了,而他看到的那另一個影子,顯然就是那神秘莫測的「古廟的幽靈」。我當然沒有必要去向他解釋那一切,我只是道:「那或許是你眼花看錯了,或者,那時屋中有兩盞方向不同的燈,那自然有兩個影子了。」
老鎖匠搖了頭,他搖頭,好像是在否定我的話,又好像是為了當時他的確是眼花了。
我又問道:「那位毛先生,他找你去弄甚麼鎖?」
「一隻箱子。」老鎖匠回答:「一隻很奇怪的木箱,鎖壞了,他找我去修,那是一種很古怪的鎖,也找不到甚麼人會修理的了。」
「那木箱中是甚麼?」
老鎖匠搔著頭,道:「說起來就更奇怪了,那箱子中是一隻圓的石球,我曾伸手去-那石球,可是毛先生卻怪叫了起來,好像……好像他的一個影子,曾向我撲了過來,我當時也嚇昏了。」
我勉強笑著:「你當時一定是太緊張了!」
我口中雖然那樣說,但是,我心中所想的,卻完全不是那樣一回事,我心中知道,老鎖匠並不是太緊張,也不是眼花。
當他順手去摸那石球的時候,那影子可能真的曾向他撲過去過!
因為,照毛教授的說法,他第一次看到那「古廟的幽靈」之際,廟中的老和尚,是揭開了一個圓形的石球,那影子才從石球中出來的。
從那一點來推斷,那個石球,可能就是那影子的「老家」,或許那影子不喜歡有人-及他的老家,是以當老鎖匠去-那石球時,他才會有異樣的動作。
我也可以知道,毛教授一定不知道在那屋子的甚麼角落找到了那個石球!
老鎖匠望著:「後來,我匆匆修好了鎖,就走了,沒有幾天,那屋子就起了火。」
「哦?」這一點,更令我感到興趣。
因為在我離開之後,我還未曾聽到過有關那屋子的任何消息,直到現在,我才知道那屋子起了火。
我自然記得那是一幢木頭為主的建築物,這樣的建築物生起火來,幾乎無法營救。
我忙道:「屋子起了火,自然燒燬了!」
「自然是,甚麼也沒有剩下,燒光了,那個毛先生,好像也燒死了。」老鎖匠說。
「好像?」我問。
「救火隊找不到屍體,但是卻也沒有人看到那位毛先生,他大概已被燒成了灰!」老鎖匠一本正經他說著。
我挺了挺身子,心中不由自主地想,如果毛教授是葬身在火窟之中了,那麼,那影子呢?是不是也被大火燒成灰了?
我一直將那影子當作是一件生物,甚至將他當作是一個人。
如果要解釋,那實在是沒有法子解釋的,因為影子根本不是甚麼東西,影子只是影子!
如果有人像我一樣,見過那影子許多次的話,一定也會自然而然將那影子當作生物,當作是一個以奇異的形態而存在的生物。
我又想:「這一場大火,是如何引起的?是毛教授不小心引起的,還是他故意放的火,甚至於是那影子放的火?」
這實在是一連串難以解答的謎!
我又問道:「從那場火之後,這屋子,又有甚麼奇怪的新聞?」
老鎖匠道:「有的,有人在黑夜經過那屋子,聽得廢墟中像是有哭聲,又好像有一個穿白衣服的鬼,在廢墟上晃來晃去。」
我不禁笑了起來,老鎖匠的那幾句話,是絕對不值得去加以研究的。
因為那是最常聽到的「鬼故事」,而這類鬼故事,通常是由於牽強附會,膽小的人自己編造出來的,我道:「沒有別的了?」
「沒有了。」老鎖匠回答著。
我站了起來:「好,你回去吧,你留一個地址給我,如果有了適合你的工作,我會找人來看你的。」
老鎖匠又不住地謝著,告辭而去。
老鎖匠走了之後,我關上了門,獨自坐在客廳中,想了很久,老鎖匠的出現,勾起了我的回憶,當日發生的事情,就像是歷歷在目一樣。
我想到,毛雪屏是一位著名的教授,如果他不是葬身在火窟之中的話,那麼,要找尋他的下落,一定不是甚麼困難的事。
我決定打一個電話給小郭,他主持的偵探社,業務非常發達,數據也極豐富,托他去查一下,或者可以有結果。
當我在電話中聽到了他的聲音,而他也知道電話是我打去的時候,他高興地叫道:「真巧,我也恰好要打電話來找你!」
我笑著,道:「別賣口乖了,你想找我,為甚麼不打電話來?卻要等我的電話來了,你才那麼說?」
小郭忙分辯道:「也得給我時間才是啊,而且,那是和你有關的事,我又不希望由我的秘書打給你,我想自己和你談談。」我道:「好了,究竟是甚麼事?」
小郭將聲音壓得十分低,聽來像是很神秘,他道:「有人要找你!一個從泰國來的人,要我們偵探社找你,我一聽得他講出你的名字來,幾乎立即就可以將你的地址告訴他的,但是,我卻不知道那人是甚麼來路,是以將他敷衍過去了。」
「哦,他是甚麼樣的人?」我說。
「和你差不多年紀,態度很詭秘,」小郭回答說:「看來像是甚麼犯罪組織的頭子!」
我也不禁緊張了起來:「他沒有留下住址,也沒有留下姓名?」
「不,全有。」小郭說。
我笑道:「如果他是甚麼犯罪組織的頭子,他就不會那樣做了,他叫甚麼名字?」
「他叫許信。」小郭回答著。
我陡地叫了起來:「許信。」
事情湊巧起來,甚麼事情,全都堆在一塊兒來的。要就多少年,一點音訊也沒有。要就我才遇到了那老鎖匠,現在許信也出現了。
小郭顯然是被我的高叫聲嚇了一大跳,他道:「你怎麼啦?認識這個人?」
「當然認識,我認識他的時候,你還在穿開襠褲!」我回答說:「他住在哪裡?」
「你等一等,我看看他留下來的地址……嗯,他住在摩天酒店,二十一樓,二一○四號房,是不是要我陪你一起去!」
「不必了,我自己會去對付那犯罪組織頭子的!」我立時回答。
小郭有點不好意思地笑著,而我已迫不及待地放下了電話,我奔出門口,跳上車子,用最高的速度駛向摩天酒店,許信來了,而我已那麼多年,沒有了他的音訊,我見面之後,一定得先揍他兩拳,然後才問他,何以不聲不響就溜走了。
當我置身在摩天酒店的升降機中時,我真嫌升降機上升的速度太慢了,同時,我也罵著許信,為甚麼住得那麼高,當我終於在二一○四號房門前站定,敲著房門之際,我的心中,充滿了一陣異樣的喜悅。
房門打了開來,打開房門的,是一個瘦削的,看來有些面目陰森,膚色十分黝黑的男人,我呆了一呆,忙向門上的號碼看了一眼,一點也不錯,正是二一○四號房。
這時,那人也用奇怪的眼色在打量著我。我忙道:「請問,這裡有一位泰國來的許信先生嗎?」
那人怔了一下:「我就是從泰國來的許信,閣下是誰?」
當我聽到了那樣的回答之際,我真正呆住了!
在我面前的那個人,就是許信!
那真是歲月不饒人啊,在我印象中的許信,怎會是那樣子的!
我苦笑了一下,許信望著我的眼光,也十分陌生,當然他也認不出我就是他要找的衛斯理了!-
那之間,我的心情,不禁變得十分惆悵,我攤了攤手:「許信,你不認識我了?」
許信顯然仍未曾認出來,他只是望著我道:「閣下是——」
那實在是一件很令人傷感的事,我還想他能夠憑記憶認出我是甚麼人來,那樣,我們的重逢,多少還可以有點浪漫的意味。
但是,他卻完全無法認出來了,我只好道:「你怎麼啦,我是衛斯理啊!」
他張大了口,像是我講了出來,他仍然不相信,他足足呆了好幾秒鐘,才道:「天,衛斯理,你怎麼變成了那個貓樣?」
他一開口,我就可以肯定,在我面前的,絕不是陌生人,而真正是許信了。許信最喜歡出口傷人,這許多年來他的習慣還沒有改變。
我立時道:「你的樣子也好不了多少,許信,你變得難看極了!」
就像我從他的一句中,認出了他就是許信一樣,他自然也可以從我的話中,認出我是甚麼人來了!他「哈哈」地笑了起來,伸拳向我肩頭打來。
但是,我出拳卻比他快,「砰」地一聲,已打在他的肩頭之上。
他被我那一拳,打得進了屋子之中,他張開了雙臂:「想不到我們兩人,居然會有一天,互認不出對方是誰來!」
我也進了房間:「那真是想不到的事情,我們分開得太久了!」
他忙揚了揚手;「別說下去了,我自己會解釋為甚麼當年我會不辭而別的理由。」
我笑了笑,老朋友究竟是老朋友,他知道我見了他之後,第一件要向他提起的是甚麼事!
我道:「我只打聽到你是從香港到了泰國,而你到了泰國之後,就像是失了蹤一樣,這些日子來,你究竟是在搞甚麼鬼?在密林之中種鴉片?」
「你這是甚麼鬼念頭?」許信問。
「你知道那個私家偵探將你形容為甚麼樣的人?他說你是一個犯罪組織的頭子!」我想起小郭的話,大笑著倒在沙發上。
許信有點憤然,但是他立時道:「這些年來,自然沒有人知道我的行蹤,我過著幾乎與世隔絕的生活,你知道我在甚麼地方?我在一座古廟之中!」
我揚了揚眉:「甚麼古廟?」
「你還記得,我們將房子賣了給他的那個毛教授?」
「當然記得。」
「你自然也記得那影子?」
「少廢話了,誰能忘得了它。」
「毛教授說,」許信在走來走去:「那影子是從一座古廟來的,而那座古廟中,又有許多稀奇古怪的東西,全是各地鄉民送來的,我就是到那座古廟去了。」
我望著他,心中充滿了疑惑,許信並不是一個做事有恆心的人,而他竟然在那古廟中,住了那麼多年,這實在是一件難以想像的事。
我道:「你去做甚麼?」
許信的臉上,現出一種十分迷茫的神色來,他並沒有回答我的話,只是自顧自道;「我們那天,分了手之後,我整晚睡不著,本來我想來找你的,但是我想,你未必肯和我一起去。」
「你那時已經決定要到那古廟去了。」
「是的,第二天一早,我拿了錢,只對家中說了一聲,就走了,一直到現在,我連自己也不明白,何以我會有那樣的決心,那好像不是我自己的決定,而像是有很多人在影響我作出那樣的決定!」
我的心中,不禁感到了一股寒意。
「我先到了香港,」許信又道:「後來又到了泰國,我找到了那古廟,我也說不上,那究竟是甚麼時代的建築,當我表示要在廟中久居的時候,廟中的和尚,表示歡迎,開始的時候,我只是聽他們講廟中所有的奇怪的東西,那些奇怪的東西,大都已經散失了,但是仍有人不斷送來怪異的東西。」
「那都是些甚麼?」
「真是世界上其它地方難以見得到的,我看到過比竹籮還要大的蜂巢,石頭上有著天然形成的文字花紋,有的枯木的形狀簡直就是一隻活生生的鴨子,也有鄉民抬著足有三四百斤的大鱔來放生,還有一些從泥中挖出來的,不知來歷的對象。」
「你有沒有見到那種影子?」
許信突然靜了下來。
他沉默了相當久,才道:「那是最近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