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費力的研究所中,還有一個自以為是李自成的神經病者。
費力的研究所中另外應該還有一個失蹤了的人。
費力醫生要向我求教的問題,竟然是明朝建文帝的下落!
費力醫生的研究所中,有著許多不明用途的裝置,不知道究竟他在研究什麼!
費力醫生是一個謎,在許多謎一樣的事情中,他可能就是謎的中心!
更極出人意表的是,當我們一起叫出費力醫生的名字時,梁若水神情訝異莫名,她望著我們,問:「你們認識費力醫生?」
我們以同樣的眼光回望她,她忙道:「我離開維也納回來,全是為了他!」
我大是興奮,雙手揮舞:「怎麼一回事,慢慢說,慢慢說!」
我感到事情要接近真相大白了,自然難免興奮。
梁若水的神情仍然疑感:「費力是專家中的專家,他對人類腦部活動有極深刻的瞭解,尤其在腦電波測定的研究上,是公認的權威!」
梁若水說著,多半是由於她對費力專業知識的崇拜,所以顯得有點激動。
她本身也是腦部活動的專家,自然只有專家,才能更瞭解費力的知識達到了什麼程度。她又道:「兩年前,他曾經改良了腦電圖機,利用更精密的電子儀器,不但記錄到了人腦生物電的曲線,還記錄了各種不同的波形和波幅的變化!
我吸了一口氣:「那……不算什麼,任何一個腦專家,利用腦電圖機,都可以做到這一點!」
梁若水的臉色,甚至有點蒼白:「可是他提出了一個十分驚人的理論——」
她說到這裡,不由自主,喘了幾口氣,才道:「他提出了一個理論:人腦活動所產生的生物電,在現今還不可知的情形下,可能在一定時間,一定的條件下,存在於空間,如果能把它們尋找出來,集中起來,那麼,可以在儀器上追蹤它,仍然使它在螢光屏中顯示出來!」
梁若水的話說得相當快,看她的樣,已經是竭力想讓我們明白她在說的是什麼,可是由於她所說的實在太專門,所以我們還是不很瞭解。
白素蹙著眉不出聲,我反問:「就算他的理論實現了,又有什麼作用?」
梁若水苦笑:「已知道,有很多醫學理論,可以自始至終,都只不過是理論;也有很多科學理論,可以得到證明,但是證明了之後,可能一直沒有作用,也可能要在許久許久之後,到人類的科學進入了一個新的境界之後才有用!」
溫寶裕嘰咕了一句;「是啊,證明二加二等於四,多麼困難,證明了之後又有什麼用?」
梁若水的話,使我思緒紊亂,我用力一揮手:「先別說理論,費力要你離開維也納?」
梁若水點頭:「他一連請求我六七次,說是他的研究,有了極大的、意想不到的突破,足以改變整個人類的歷史,影響人類今後的進化——」
良辰美景咋舌:「太偉大了!」
我則自然而然搖頭,太多人以為科學上的一點小發現就足以改變人類的命運了!
梁若水續道:「他表示,他需要一個助手,而我是最合適的人選,我經不起他的請求,才答應了他。」
白素沉聲道:「可是實際上,你並沒有參與他的研究工作!」
梁若水現出憤然之色:「若不是費力在學術上真有那麼出色的成就,我一定把他當瘋子!我興沖沖地回到本市,一下機就到海邊他的實驗所去,誰知道他竟把我堵在門口!」
梁若水的話,令得各人大是愕然,溫寶裕叫了起來:「你就連實驗室也沒有進去?」
梁若水攤開手:「請問我應該怎麼樣?使用暴力,和他大打出手?」
白素道:「請把經過情形,詳細說說,回想費力醫生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句話。」
梁若水神情遲疑:「雖然他的行徑十分怪誕,簡直豈有此理,但是我絕不會認為他在從事什麼和罪惡有關的勾當!」
我悶哼了一聲:「那要看你對罪惡的定義是什麼!」
梁若水的悄瞼通紅,十分肯定地道:「任何定義,任何角度出發的任何定義。」
我歎氣:「不能說得那麼肯定,自上帝的角度來看,人的一切行為,都有罪惡的影子!」
梁若水忽然縱笑了起來:「那自然,我說的任何角度,自然只是人世的角度。」
白素緩緩地道:「梁醫生,沒有人想判定誰有罪誰沒有罪,只是想從費力醫生的言行之中,尋找一些問題的答案」
梁若水深深吸了一口氣:「費力是我們研究的項目的權威,在他的一再請示下……」
梁若水確然一下機,就直赴費力的研究所,那是大約兩個月之前的一個下午,風和日麗,天氣極好,當梁若水在研究所的門口,按了鈴,等待開門時,半轉過身望著艷陽之下,碧波粼粼的海水,大是心曠神怡,所以,接下來發生的事,對她來說,也格外不可思議。
她按鈴之後,等了一分鐘,沒有反應,於是再按。這一下,又等了半分鐘,才聽到了一種低沉而疲倦的聲音,自門口的對講機中傳了出來:「誰?別打攪我!」
梁若水和費力,曾在好幾個重要的醫學研究會上見過面,作過討論,自然認得他的聲音,她立即興奮地叫:「費力,我,梁若水,我來了!」
當她這樣叫的時候很明顯地聽到了費力發出了一下深吸一口氣的聲音,接著,便完全沒有聲音,又過了足有三分鐘,在梁若水已感到可能會有極不尋常的事發生時,門打開了,費力閃身出來,隨即把門在背後關上,臉色蒼白,雙眼失神地望向遠方,甚至不看站在門前,才從萬里之外,應他邀請來到的梁若水。他的神情動作,都再明顯不過地表現他的心意——非但不準備請梁若水進去,而且十分希望她立即離開!
梁若水雖然是極出色的一個精神病醫生,可是在那樣的情形下,她也不知道該如何應付才好。她自然懂得費力的「行為語言」,可是總不能就此問也不問,掉頭就走!
於是,在她和費力醫生之間,就展開了專家之間才使用的對話,簡單明瞭絕無廢話。
梁若水只問:「為什麼?」
費力回答:「有了變化,我一個人可以應付了。」
梁若水再問:「看來你想掩飾什麼!」
費力發出了幾下乾笑聲,目光始終不望向梁若水,而面肉抽動幾下;梁若水難過地搖了搖頭:「你一直是我最尊敬的——」
她話只說了一半,便沒有再說下去,不必說,意思也極明顯,她認為是他的研究已有了結果,所以不想他人來分享聲譽,這種行徑,自然會令得崇拜者失望。
費力卻神情苦澀,甚至極禮貌地向梁若水揮了揮手,梁若水脾氣再好,也無法忍受,她後退了步:「你肯定自己的行為正常?」
費力忽然長歎一聲:「不能肯定但必須如此!」
梁若水轉身就走,在她走出了幾步之後,她聽到身後傳來關門聲。
梁若水緩緩搖頭:「我氣得想罵也罵不出來,恰好那個醫院要人,我就暫時加入工作。」
我們各人互望了一眼,我道:「兩個多月前,正是那人失蹤的時候,費力受了打擊,才有那種反常的行為?」
梁若水失聲道:「那個……建文帝,是從費力的研究所中走出去的?」
大家都不說話,顯然每一個人都同意了我的意見,大家也都望著梁若水,溫寶裕攤了攤手:「梁醫生可有更好的假設?」
梁若水皺著眉,認真地思索著,來回踱步,好一會才站定:「人,喪失智力,有的是因為細胞染色體的轉變——這一類人,大多數在外形上就可以看得出來,這種癡呆症患者,在外形上也有可怕的變異。另一種,是腦部機能的障礙,那一種人,外形和常人沒有分別。」
我沉聲道:「自以為是建文帝的那個人,外表看起來,一點也不像白癡。」
良辰美景道:「那個李自成,看來也不像白癡。」
我用力一揮手,提高了聲音:「問題已極明顯,費力不知通過了什麼方法,向精神病院,要來了兩個無親無故,不會有人追究下落的腦機能障礙者,弄到了他的研究所中。」
梁若水補充:「全世界精神病醫生,都對費力十分尊崇,醫院的院長也不例外,費力若有要求,只要不太過分,院長就會答應。」
白素問:「假設他向院長要兩個病人去研究,那種要求,算不算過分?」
梁若水想了一想:「不算過分,醫院中有的是根本沒有治逾希望,也不會有人關心的病人。」
我深吸了一口氣:「不知道費力醫生通過了什麼方法,使這兩個人又有了智力,而且情形奇特之極,一個自以為是李自成,一個自以為是建文帝!」
各人聽我這樣說,神情都古怪之極。梁若水俏臉煞白,想說什麼,又沒有說出來。白素向良辰美景作了一個手勢,紅影一閃,已有一酹酒遞到了梁若水面前,她喝了酒,才叫了出來:「他成功了!費力真的成功了!」
我苦笑:「小姐,剛才你甚至還知道他研究的課題是什麼,現在何以你肯定他成功了?他在研究的,在那兩人身上做的,究竟是什麼?」
梁若水再喝了一口酒:「本來我不能肯定,但現在綜合起種種跡象,我可以肯定,他在研究的是……是……」
她說到這裡,臉色更蒼白,聲音急促,胸脯起伏,我們幾個人都不約而同向她做手勢,示意她慢慢說,不必太心急。
但由於她想到的事太駭人,所以她過了好一會,呼吸才回復了正常。她再喝一口,和道:「就是他幾年前提出來的那個理論,他認為可以通過儀器,接收到游離狀態的記憶組,那是一種由生物電組成的電波!」
梁若水說得相當專門,但我們一下子就聽聽懂了她的話,我首先叫了起來:「鬼魂!」
所謂腦部活動產生的生物電形成的記憶組,就是人的鬼魂!
人死了,記憶還呈游離狀態存在,就是人的身體和靈魂的分離。費力醫生研究的是要從這種記憶找出來,那麼他的研究工作,不管動用了什麼樣的儀器,不管他用的是什麼方法,他的目的就是「招魂!」
我叫了一聲,一時之間,人人都靜了下來。
古今中外,不知多少人試行招魂,也不知多少人自稱能招魂,各有各的方法和手段,有的自稱是天生的靈媒,能和靈魂接觸,有的通過法術行為,燒符吟咒,聲稱那樣,鬼魂就會受他們的驅使,招魂的方法多而且雜。更引人入勝的是,世界上各個角落,不論文明或野蠻,似乎都相信,可以通過某種方法而把人的靈魂招來!
費力醫生通過什麼方法達到他的目的?
我在他的研究所中,見過龐大之極的電腦裝置;那就是他的招魂工具?
有一派中國古老的招魂者,招魂用一種三角形的白布旗子,稱之為招魂幡,那大型電腦雜道就是費力醫生的招魂幡?
一想到這一點,我不禁有腳步虛浮,不可捉摸的怪異感覺。
梁若水鎮定了下來:「我想,他一定成功了,他不但收集了記憶組,而且有更進一步驚人的成功!」
溫寶裕誇張地雙手抱住了頭,發出驚呼聲,白素的聲音中,也難免有極度的驚愕:「而且,他把收集來的記憶組,輸入了一個智力等於零的人的腦部!」
溫寶裕陡然起來,雙手揮舞:「這是什麼樣的一種情形,同組記憶,實在是什麼也沒有,看不見摸不著,實在是什麼也沒有!」
我的心意和小寶也相去不遠,只覺得事情透著極度的怪異,但我當然不同意他所說的「什麼也沒有」。我拍著他的肩頭,令他的雙手停止揮舞:「不是什麼也沒有,而是實在有的。物質才使你能看得見,摸得著,記憶,一組產生自人腦活動的記憶,只不過是一種……電波,一種能量,看不見摸不著,可是存在!」
溫寶裕的情緒仍然十分狂亂,他張大口,喘著氣,呈現了因為心情緊張而缺氧的症狀。白素微笑著:「小寶,你怎麼把偉大的『衛斯理鬼魂論』忘記了?」
溫寶裕一聽,「啊」地一聲,頗有如夢初醒的感覺,緊張的神情,也緩和了下來。
我對於鬼魂,有一套自創的解釋法,熟朋友,連白素在內,稱之為「衛斯理鬼魂論」。
我的假設(在不能有隨時可以舉出證例之前),任何有關鬼魂的理論,都只能是一種能量,形成記憶,那就是人的靈魂。
人死了之後,這組不知以什麼形式存在的能量,或許就此消失,或許仍然存在,在任何空間中存在,若是一能量又和人腦發生了聯繫,人就可以看到鬼魂,摸到鬼魂,甚至和鬼魂交談……等等。
那情形,就像在我們生存的空間之中,有無數無線電波存在著一樣。你有一架收音機,和傳送聲音的無線電波發生聯繫,就可以聽到各種各樣的聲音;有一架電視接收儀,和傳送影像的無線電波發生聯繫,就可以看到各種各樣的影像。聽收音機和看電視,是每個人每天都在做的事,絕沒有人覺得有什麼稀奇。
所以,有時,腦部活動,恰好和那種有太多未知成分的能量接觸,而看到了什麼,感到了什麼,就算見到的是一個早已死去的人,也大可不必不驚小怪,因為無數這樣的能量(鬼魂)本來就一直在我們的身邊,只不過沒和我們腦部發生聯繫之時,就感不到它們的存在而已。
以上,便是「衛斯理鬼魂論」的最簡單假設,我在若干次和靈魂有關的故事記述之中,都曾把這個說法提出來過,也得到很多人的認同。
溫寶裕對這個理論,自然十分熟悉,剛才只不過是由於我們的分析,一步逼一步,所達成的結論實在太駭人,所以他才有點失控而已。
白素一提醒,他長長地吁了一口氣,又活潑了起來:「嗯,也不算太怪,鬼魂論如果可以成立,那麼,自然也可以把它們收集起來,然後,又把本來就由腦部活動產生的能力,再回到腦中去!」
良辰美景的手互握著,眼瞪得老大:「那樣做……不是……如果收集工作可以隨心所欲地進行……那豈不是等於每一個古人,都可以……復活了?」
我自認識良辰美景以來,她們說話如聯珠之炮,不但說,還要夾雜著不斷笑聲——人家是張口說,她們是兩張口,自然說話的速度,也可以比人快上一倍,再也想不到她們兩人,也會有期期艾艾,結結巴巴,說話說得那麼不流暢的時候。
而她們這時所說的話,也確然令人感到震驚!
的確是,如果有辦法,把不知用什麼方式存在的記憶,一組一組收集起來,再注入人腦之中,想想看,那是一種什麼情形?」
那等於是把鬼魂招了來,進入人體,使得早已喪失了身體的鬼魂,重又得到身體。
那結果是什麼?就是良辰美景所說的:每一個木乃伊,都有可能復活!
那個「建文帝」,就是復活了的建文帝,他完全活在五百多年之前,不但自稱「朕」,知道他最後的逃難所在十萬大山,還在害怕東廠西廠錦衣衛在搜捕他,還在恨他的江山不保,而且最後,還無可避免,會走上自刎的舊路!
那個人,就是建文帝的復活!
還有研究所長櫃子中的那個呢?那一個已經把他自己當作了李自成,看到了良辰美景,便當作是被他殺了的李巖的妻子紅娘子報仇,他午夜驚醒,只知道問「緊急軍情」,又痛恨令他失敗的「辮子兵」!
那一個復活得還不是很徹底,可能是由於收集到的李自成的記意,還不是太完全——據說,人是有「三魂六魄」的,是不是說,「記憶組」分成九個部分?要是收集齊了,那個躺在長櫃子裡的人,會不會跳出來造反?
我想到這裡,已然遍體生寒——這種靠收集記憶注入人腦,也就是招魂加諸人身的本領,若是被有系統地掌握,廣泛運用起來,地球會變成怎樣,真是難以想像。雖然說如今地球上充滿了混亂,但是在混亂中求自下而上的人,總還在勉力適應,而且,人類的物質文明和精神文明,都不斷在進步,道德觀念也不斷在改變,要是忽然之間,許許多多古人都復活了,都佔據了現代人的身體,那會是什麼樣的情景?
一想到這些,本來就不寒而慄,而突然之間,我又想起另一件事來,我立即手指著客廳的一角,而眼向白素看去。這時,我相信在場的所有人,思緒和我一樣,因為我看到人人都有駭然的神情,而白素的眼光,也正投向我指的那個角落,當然為她也同時想到了我突然想起的事!
那角落,本來放著一尊相當高的陶塑像,詩仙李白的塑像。
上次,費力來,由於他知道我曾偷入過他的研究所,大怒離去之前,經過那尊塑像,把它舉了起來,砸成粉碎,我不知說了一句什麼,對了,我說:「你砸碎的是李白!」
而費力醫生如何回答?他的回答是什麼?
他的回答是:「李白又怎樣?你要,我可以給你一個活的李白!」
當時,聽得他那樣說,只當他是在盛怒之下的語無倫次。可是現在想來,他真有這樣的能力。
只要他能收集到李白的記憶(把李白的魂魄招來),移入任何人的腦部,那麼,這任何人,就是活的李白,會「鬥酒詩百篇」,會「長安市上酒家眠」!
他不是說著玩的,他真有這能力。
我張大了口,白素向我望來,我苦笑,聲音乾澀:「他成功了,費力醫生成功了!他的成功,超乎我們的預料,他真的成功了」
一時之間,人人都沉默,不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