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說的心思緊密,他也想到了這一點,我道:「太有可能了,他的研究課題,就可能和精神病患者有關……不過他那樣對待患者,傳出去總不大好。」
良辰美景道:「是的,把人關在大抽屜中,而且,好像還不能隨便出來。」
白素打了一個手勢:「我猜想,在大抽屜中的那人,不能出來,多半是一種精神禁錮——利用催眠術達到禁錮的目的。」
各人都「啊」地一聲,因為我們都沒有想到這一點。
溫寶裕有疑惑之色,我向他解釋:「在催眠時,如果告訴那大漢,不是有特殊的訊號,他就不能離開,那麼,雖然沒有實際上的束縛,他已無法離開大抽屜,而一定要等那訊號出現。」
溫寶裕問:「這樣的禁錮,合法嗎?」
我難以回答:「很多科學上的新發展,都在衝擊著法律和社會道德,十分難以論斷。」
白素又道:「這位醫生如果真來找你,就應該設法弄明白他究竟在做什麼——單從表面現象來看,很難假設他究竟在幹什麼。」
我十分有信心:「他在自言自語時也提到我的名字,我想他遲早會來找我。」
胡說、溫室裕和良辰美景齊聲道:「我們要在場?」
白素微笑,我想了一想:「不必了,你們四人一出現,會把很多人嚇退。」
他們四人一定也知道自己確有這種「威力」,當仁不讓,嘻嘻哈哈離去。
我等費力醫生來找我,一直等了七八天,幾乎以為他不會來了。那天有事外出,下午回來,一進門,就看到白素在接待客人,赫然便是費力。白素一見我,就向我使了一個眼色:「想不到你經常提起的費力醫生,原來那麼年輕。」
費力搓著手:「來得很冒昧,對不起。」
我幾乎想說等了他很久——當然沒有真說出口,他又道:「有一點事情想請教你。」
我忙道:「不敢當,不敢當,請到書房去詳談。」
費力點頭答應,我和他進了書房,白素並沒有跟進來,一般來說,這種情形之下,她都不會主動參加。費力進了書房之後,先看書架上的書。我藏書並不多,可是卻十分全,什麼樣的內容都有,費力看著,取下了一本《明史記事本末》,隨手翻了翻,忽然轉過身來問:「明朝的建文帝,在燕王打進南京的時候,據說是從地道逃出南京城去的?」當他在看書的時候,我已經在等他向我發問——他有問題要請教我,這是我早已知道的。
可是隨便我怎麼猜,我也不會猜到,他曾向我提出這樣的一個問題來的。
我想,那多半是他恰好拿到了那本書,所以才隨口問出這個問題來的。
我道:「傳說是這樣。」
他又問,態度且十分認真,不像是隨便問問的:「南京城中怎麼會有地道?而且,建文帝當時應該在皇宮中,難道朱元璋造皇宮的時候就預知會有災禍發生,所以造了通向城外的地道?」
我一面覺得奇怪,一面不住發笑:「那應該去問那個倒霉皇帝,要是他真是從地道逃走的,他就應該知道來龍去脈。」
我這樣說,自然是開玩笑的,可是費力反應之奇特,再也料想不到。他先是陡然震動,然後,雙手亂搖,神情古怪至極,他手中還拿著那本書,所以看來樣子更怪,張大了口。卻又沒有發出聲音來,從他那種古怪的神情來,他像是感到了十分害怕。
而他又用十分異樣的眼光著我,一時之間,我還以為自己忽然變成了什麼怪物,或是在我的身後,出現了什麼怪物,所以,不由自主,一方面伸手在自己臉上撫摸了一下,又回頭看了看。
等我轉回頭來,才看到他的神情鎮定了一些,向著我尷尷尬尬地笑著:「你……剛才那樣說,只不過……是開玩笑,是嗎?」
他這樣一問,更令得我心頭大起疑惑。以他的智力程度而論,他實在不應該問出這種白癡一樣的問題——智力不高的人,怎樣成醫生,而且又作專題的醫學研究?可是他竟然這樣問了,那就必有原因。
原因是什麼呢?
我一時之間,想不出來,可是好奇心又逼得我非想不可,所以,我竟然沒有立時回答,這一來,費力的神情,重又緊張起來。
他的神態,更令我疑惑,他竟然急急地把這個問題,又問了一遍。
我總不能一直不回答,本來,我應說「那當然是開玩笑」,可是他的神態令我生疑,而且,我也出現,費力醫生這個人,和他的研究所不設防一樣,他並不擅於掩飾自己。在他身上,略用手段,要套出真話來,應該不是什麼難事。
所以,我的回答是:「是開玩笑怎樣?不是開玩笑又怎樣?」
他陡地踏前一步,在那一剎那間,他緊張得五官都不動,像是急於想說什麼話。可是當他站定之後,他又緊抿住了口——在那一剎那間,他一定又決定什麼都不說了。
我等他再開口,他眼珠轉動,卻一直不說什麼,我們就這樣僵持著,氣氛變得很僵。
我發出了幾下乾笑聲,又咳嗽了一下,示意他應該說話。他先是深深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呼氣,想是他心中十分緊張,要借此緩和一下。果然,他重又開口:「建文帝……在歷史上一直下落不明,不知道他究竟到什麼地方去了?」
他在問這個問題的時候,半轉過身去,避開了我的眼光,所以,他多半也沒有看到我握緊了拳頭,幾乎揚起來要向他的下顎一拳打出——如果真的揮拳相向的話,相信力量一定不會小。
我生氣自然有道理,他有問題來找我,可是卻不說出來,翻來覆去,卻只問我有關建文帝的事。
我那一拳終於沒有打出去的原因,是我發現他在問了這個問題之後,有十分焦切地等候答案的神情。
這真是不可思議至極了,難道他來找我,要問我的問題,就是這些?
這非弄清楚不可,不然,他再問多一次,我就會按捺不住自己的怒火了。
我提高了聲音:「費力,我以為你到我這裡來,是有難題和我討論。」
費力連聲道:「是,是,你是我認識的人之中,知道得最多的人了。」
我伸手直指著他,神態並不是太友善:「好,那麼請你把你的難題說出來。」
他也看出了我的不滿,神情委屈:「我說了,我想請問你,明朝的建文帝、朱元璋的孫子朱允文,下落不明,他……究意到哪裡去了?」
他又把問題重說了一遍,我陡地吸了一口氣,看了他足有一分鐘之久,才道:「請坐。」
他像是也想不到我忽然會說這兩個字,一時會不過意來,竟不知道兩個字是什麼意思,茫然反問:「請坐?」
我點頭:「是,就是請把你的屁股放在椅子上。」
他尷尬地笑了一下:「是,是。」
他說著,後退了幾步,在一張椅子上坐了下來,我也走出幾步,在寫字檯後面,也坐了下來,又盯著他看了一分鐘,一定是我的眼光古怪至極,所以看得他渾身不自在。
然後,我才一定一頓地問:「你來看我,就是想問我,建文帝,被他叔叔搶了皇位的那個,歷史上記著他下落不明,你想知道他上哪裡去了?」
在我的眼光逼視下,他連連點頭,這時,白素出現在門口,書房的門一直開著,我和費力講話的聲音都相當大,不必在書房,白素也可以聽到我們在說什麼,所以,她一出現在門口,就道:「衛,費醫生已把問題說了好幾遍了。」
我苦笑:「因為問題實在太怪異了,所以我要弄清楚一點。」
費力訝然:「古怪?並不古怪啊,那是歷史疑案,而你對歷史疑案,一直很有興趣,常有獨特的見解。」
我歎了一聲;「有點兒誤會……我以為你心中的難題,嗯,不大可能和歷史有關,而應該和你研究的課題有關才是。」
在我這樣說了之後,費力的反應,十分奇特,總之這個人,處處透著古怪,他那種奇特的反應,不單是我,白素也注意到。
我和白素且曾講過他何以會有這反應的原因,不得要領(後來自然真相大白),所就有必要把他當時的奇特反應,描述得詳一些。
他一聽了我的話,先是用力點頭,張大了口,一副「正是如此」的神情。可是那頭點到一半張大的口像是想合攏來,卻又突然覺得那樣子不妥當,所以一下子改變了主意,把目張得很大,而且,發了了一陣極不自然的「哈哈」大笑聲來。
他笑了相當久,大約有半分鐘,我想,在這段時間中,他多半已想好了如何掩飾,所以他開始講話,所講的話,語氣也十分生硬,雖然他裝著要聽來十分輕鬆的效果。他道:「我研究的課題,向你求教?哈哈,你知道得雖然多,可是醫學,一定我比你更行。」
當時,我和白素就互望了一眼,交換了一個眼色,心中都知道:費力在努力掩飾什麼。
可是,他究竟有什麼不可告人之事,我卻也說不上來。
我心中十分惱怒,竭力忍著,也陪著他笑了幾聲:「原來你業餘興趣,是研究明史?」
費力醫生這時,已完全定過神來,講話的語氣,也自然得多:「也不單是明史,歷史上的許多,我都有興趣,但由於歷史疑案實在太多了,所以……我只對神秘失蹤、下落不明的人有興趣。」
我又勉強笑了一下:「哦,就像集郵的專題搜集一樣?差不多是這樣。」
費力點頭:「可以說是這樣,建文帝失蹤之後,明成祖曾進行廣泛的搜尋工作,甚至傳說三寶太監七次下西洋,都是為了找他。」
我好氣:「聽說是那樣,不過沒找著。」
費力卻十分有興致:「對於建文帝的記載,不是很多,也不是很詳細——」
我打斷了他的話頭:「那些有限的記載,自然也給你全收集來了?」
他舔了舔嘴唇:「我盡量收集,嗯……有一則筆記,說後來,有人在廣西的十萬大山見過一個人,自稱是朱允文,後來,好像又做了和尚。」
我乾笑:「就是那樣,傳說紛紜,沒有人可以肯定何者是真,何者是假,幾百年前的事了,當時都沒有人明白,何況是現在?」
他又吞了一口口水,欲語又止,神情古怪,而且,時時露出焦切之情來,他又道:「你是不是知道什麼人,對這方面有特別研究的?」
我一口就回絕:「對不起,沒有。」
這時候,白素也說了一句聽來相當古怪的話:「費醫生,看來你很急於想知道那位朱允文先生的下落,為了什麼?」
費力震動了一下:「不,也不是那麼急,不為了什麼,只是……為了好奇。」
他這樣講,別說聽的人是我和白素,就算是我們的管家老蔡,也可以知道他在說謊,所以我們都望著他,對他的話保持沉默以示抗議。
那令得他十分狼狽,竟至抹了抹汗,可是他還在強調:「好奇,完全是為了好奇。」
我冷笑了一下:「感到好奇的,應該是我,費力醫生,你在研究的課題,在人類的精神病方面?」
他怔了一怔,自然而然搖了搖頭:「沒有的事,那不是我的學科。」
我揚了揚眉,很含蓄提醒他:「如果需要長期觀察一個精神病患者,也就是說,如果需要長時間和一個瘋子打交道的話,那麼就很容易使人聯想到他是在研究有關精神病的事。」
我說得十分緩慢,也十分認真,他用心聽著,等我說完,他皺著眉:「我研究的,和人腦的記憶系統有關……」
他說這到裡,陡然住了口,像是已經知道了我剛才那番話的弦外之音,他的臉在剎那之間,漲得血紅,雙眼之中也充滿了怒意,伸手指向我,尖聲叫:「衛斯理,你是個卑鄙小人。」
他這樣罵我,自然知道我曾偷進過他的實驗室了。
事實上,他也曾疑過有人偷去過,因為有一扇打碎了的玻璃。我上次走的時候,又沒有把打開的窗關上。那睡在抽屜中的大漢,又曾向他投訴,兩度有人來找他的麻煩。
不過,費力當時站在窗前思索的時候,他以為偷進來的是另一個也睡在大抽屜中的人,所以他當時才有那一連串的行動,還說了一句「你回來了。」
而這時,他當然把兩次有人偷進去的事件,都算在我的賬上了,我也不想辯駁,因為第一次,良辰美景偷進去,確然是我的主意。
費力那樣狠狠罵我,我沒有還口,只是苦笑了一下,現出抱歉,請他原諒的神情。
可是費力醫生真正發怒了,他罵了我一句之後,霍然站起,他站得極急,連椅子也帶翻了,臉漲得更紅,我也急忙站起來,大聲道:「對不起,我也覺得——」
可是他根本不聽,像是一頭發瘋的野牛,向門外就沖,白素正站在門邊,一看到本來很斯文的人,忽然之間激怒到了這種程度,也嚇了一跳,連忙閃了閃身,讓他衝出了書房。
他一出了書房,立時衝向樓梯,他情緒那樣狂亂,居然沒有在樓梯上直跌了下去,可算是一個奇跡。
費力衝下去的衝力十分大,下了樓梯之後,又奔出了幾步才站定,恰好停在一尊十分精美的石灣陶制詩仙李白像的旁邊,那尊像有將近一公尺高,是名家作品,極其罕見,神態栩栩,我和白素都十分喜歡,常開玩笑說,對這塑像看得久了,會恍惚聽到他的吟哦之聲。
這時,費力一停下,眼光掃到了那尊陶像,我立時感到了一陣心涼,白素也看出大事不好,急忙叫道:「手下留人。」
她不說「手下留情」,而說「手下留人」,可知她也真的急了。
白素叫得雖然及時,但還是遲了。
費力醫生這時的情形,看來別說那是一尊陶像,若不幸是一個真人的話,他只怕也會控制不住,而在精神狀態極不正常的情形之下,出手殺人。
白素才一叫,他已發出一下可怕的叫聲,雙手一伸,提起那尊陶像來——那有一公尺高,十分沉重,至少有四十公斤,可是他在盛怒之下,一下子就將之舉了起來。
白素立時閉上了眼睛,不忍卒睹,我則存有一絲希望,望他向沙發拋去。可是事與願達,他高舉起陶像之後,用力向牆上砸去,「嘩啦」一聲巨聲,詩仙李白成了千百塊碎片。
我尖聲叫:「你砸碎的是李白。」
他陡然轉過身,挺胸昂首,瞪著我:「李白又怎樣,你要,我可以給你我一個活的李白。」
他一定是氣瘋了,所以語無倫次,什麼叫「活的李白」?不過不論怎樣,只要他肯講話,事情就好辦,而且東西叫他砸了,總多少出了一點氣,所以我忙又道:「對不起——」
他不等我說完,就用盡了氣力,聲嘶力竭地叫:「你這卑鄙小人,我永不接受你的道歉。」
他說著又轉身向外衝,拉開了門,這實在沒有辦法了,只好在他身後大聲叫:「你把人關在大鐵箱裡,又對瘋子施催眠,我看你也高尚不到哪裡去。」
費力一聽,立時又轉回身來——這時,我才知道他真正發怒樣子,剛才遠不算發怒,他這時整個臉部的肌肉都扭曲了,眼珠像要奪眶而出,這種情形,我看了也不免有點害怕,因為他整個人,就像是一個已被拉掉了引線的手榴彈一樣,隨時可以爆炸。
看他的樣子,像是想衝上來和我拚命,因為他的確向前疾衝了兩步,可是也就在這時,情形又有了變化,剛才被他拉開了的門,並沒有關上,這時,陡然被人推開,一個人風頭火勢,大呼大叫衝了進來:「衛斯理,喜事,喜事——」
他一進來,費力不知為什麼,改變了主意,又疾轉回身去,來人和他打了一個照面,費力這時的情形,任何人見到了都會感到害怕,來人自然也不能例外,他立時不再出聲,張大了口。
而費力的行為,簡直事後回想起來,我還不敢相信。他聲音嘶啞,對著來人,罵一連串令人難以相信,懷疑他不知是什麼出身的髒話,然後下了結論:「什麼他娘的狗屁喜事會降臨在衛斯理身上?他這種人只配天打雷劈,千刀萬剮,肝腦塗地,他早已死了,一個人的人格死了,這個人的臭皮囊也就爛了。」
他一面罵,一面用力推開來人,用極快的腳步,繼續表示他的憤怒,走了。
我和白素在樓上目瞪口呆,來人在樓下,也一樣目瞪口呆。
來人是齊白,盜墓專家,最近聲稱活見鬼的齊白。
齊白自然可以看出,有極不愉快的事情發生過,他為了想氣氛輕鬆些,先吹了一下口哨,又抬頭向我望來:「脾氣壞的人我見過很多,閣下也是其中之一,但閣下竟然能容忍他大發脾氣,這倒是稀世奇聞,原因何在?」
我歎了一聲,揮了揮手,表示懶得再說。白素這時,也走了下來,拾起被打碎的陶像的幾大塊大碎片,說了一句:「真可惜,再也找不到了。」
齊白對這尊李白像,也很有印象,他自告奮勇:「不要緊,我替你們去找一座更好的塑像來。」
齊白搖頭:「弄一個活人擺在那裡,就算是真的李白,也受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