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中苦笑,齊白的遭遇,他說的那一切,對我確實有著無比的吸引力;這傢伙,他知道我的弱點。知道他的話可以打動我。
可是我卻絕不能讓一步,因為我知道,若是聽一個半明不白的故事,聽得一肚子的疑問,那還不如乾脆不聽。乾脆不聽,疑問只有一個:那究竟是一個什麼故事呢?
所以我語言冰冷:「對不起,我對於見鬼,沒有什麼興趣,留給你自己吧!」
齊白的神情十分為難:「他……十分想保守他的身份、行蹤的秘密——」
我再一次喝:「我不要聽這種鬼話,死了超過五百年的鬼,還保守啥秘密?誰還會對他有興趣?」
齊白倒真會替那個鬼辯護,他竟然講出了這樣的話來:「問題是,他在心理上,並不以為自己早已死了,早已變成鬼。他認為自己還活著……還是在他的那個年代中,所以他的心中,十分害怕,我的突然出現,已經使他吃驚至極了。」
聽了這樣的話,要是不頭昏腦脹的,那可以算是超人,我離超人的程度遠極,所以聽了之後,沒有當場昏過去,已是難得之至。
我望著他,他也望著我,我「嘿」地一下乾笑,他趕緊陪著笑。我連笑了三下,他陪了三下,充滿希望地問:「你能諒解他這種心情?」
我要竭力忍著,才能使自己不大聲叫喊,而且,聲音聽來,居然平易近人:「對不起,不諒解。」
齊白歎了一聲:「唉,你怎麼不明白?你應該明白的。」
齊白用十分殷切的目光望我,我把他剛才替鬼辯護的那幾句話想了一遍:「是,我明白了,那位鬼先生,生理一定在躲藏,逃避著什麼所以雖變了鬼,仍然心理不正常,害怕行藏洩露。」
我的回答,也算是荒誕絕倫的了,什麼叫「鬼的心理不正常」,這種話,只怕在我之前,從來也沒有人使用過。
可是,齊白卻十分高興,用力在他自己的大腿上拍了一下:「對,你明白了。」
我瞪著他:「你應該對他作治療,告訴他,他現在是一個鬼,要怕的是閻羅王的追拿,而又沒有什麼力量可以不讓閻王知道小鬼躲在何方。」
齊白十分懊惱:「開什麼玩笑?」
我站了起來,來回走了兩步:「你才是和我在開玩笑,你不肯實話實說,那就請吧!」
齊白神色難看,我的神情自然也不會好看到哪裡去,齊白向門口走去,我估計他不會就此離去,因為我也實在想知道他的「遇鬼」的經過。
可是我估中了一半,估不中另一半。
估中的一半是,他到了門口,又轉回身來:「衛斯理,我的遭遇,是一個極大的發現,甚至解開了歷史上的一個大謎團。」
我立時回答:「歷史上的謎團,大大小小,有八千九百多個,我不在乎。」
齊白苦笑;「其實最主要的是那種情形:一個鬼在他的墓中……過了五百多年……還是結結實實的……鬼。」
我又搖了頭:「那也不希罕,秦始皇陵墓之中,有超過三千年的活人。」
齊白神情很難過,看來他實在需要有人來分擔他那種有怪遭遇之後的詭異感——他獨自負擔不起那種怪異感覺的侵襲。
他的神情,表現了他心中的矛盾。
可是,在考慮了一陣之後,他還是道:「我沒有法子,就算我對天發誓,我……也可以違背諾言。可是我是對一個鬼發誓的……那使我……不敢違誓,怕應了誓言。」
我冷笑:「你發了什麼誓?」
他不斷眨著眼:「我說,要是我洩漏了他的秘密,叫我這一輩子,再也踏不進任何古墓一步。」
我不禁長歎一聲,對這樣的人,還有什麼好說的?剎那之間,我心灰意懶,連逐客令也懶得下,只是揮了揮手,示意他離去。
齊白看來還想說什麼,我卻已轉過身去。我才一轉身,就看到白素從樓梯上慢慢走了下來,她帶著微笑,道:「其實可以有辦法的。」
齊白忙道:「請說。」
白素道:「請齊白先生去和那個鬼先生商量一下,把情形告訴他,或許那位鬼先生肯同意向少數人透露他的秘密?」
齊白大是高興:「對,對,我這就去進行。」
我悶哼著:「你什麼時候學會了招鬼的本事了?」
齊白搖頭:「不必招,他根本在,一直在那古墓之中,我——」
他講到這裡,陡然住了口,像是講多一個字,他就會應了洩露秘密的誓言,從此再也不能進入任何古墓一樣。我再向他揮手,可是這時,白素的話提醒了他,就算我不趕,他也急於離去,去和那位「鬼先生」商量。他走得如此之急,幾乎一頭撞在門上。
我看著他離去,皺著眉,白素來到了我的身邊,她顯然知道我在轉什麼念頭,所以她道:「我看那個古墓至少在幾百里之外,而且不知道在什麼荒山野嶺之中,要跟蹤他,不是易事。」
我被白素道穿了心事,不禁笑了起來:「這傢伙,鬼裡鬼氣,我無法設想什麼叫作『結結實實』的鬼。」
白素搖頭:「我想,他所說的鬼,只是他的想像,就像你一直在對鬼所下的定義一樣——某種力量,影響了他腦部的活動,使他看到了鬼,感到了鬼的存在,在他來說,甚至還可以碰到鬼,但實際上,鬼並不存在,只是一種力量。」
我點頭:「也有可能,出現在古墓中的,不是鬼,是一個人。」
白素道:「那就神秘得多了,一個活了五百多年的人?雖然不是沒有可能。」
我搔了搔頭,齊白所說的一些零星片段,可以提供無窮的想像,我和白素繼續設想下去,想到了現在不知在什麼情形下過著神仙生活的賈玉珍,也想到了秦始皇墓中那些真正的古人;兩人都深覺生命的秘奧,從一個單細胞起,到生死大關,簡直每一個過程,都充滿了奧妙。
正在我們感歎不已之際,良辰美景,一起走了進來。
自從我認識她們起從來也未曾看過她們停止過笑容。我曾說,她們兩人,多半連在睡著的時候,也是面帶笑容的。可是這時,兩人卻鼓著腮——並不是生氣,而且沮喪,十分的不開心。
白素十分疼愛她們,一看到兩人的神情,就伸手扭住了她們的手,一臉的關切。她還沒有問什麼,兩人同時伸手向我一指,同時一人的委曲,眼中淚花亂轉,差點就要哭出聲來了。
她們什麼話也沒有說,可是這樣情景,分明是在說我做了什麼,令她們感到了傷心。白素也立時向我望著,大有責怪的神色。
這真是冤枉至極,自從那天,要她們去費力醫生那裡做點事之後,根本未曾見過她們。
我只覺得好笑:「怎麼啦,什麼地方,得罪兩位小姐了?」
良辰美景一扁嘴,還有眼淚落了下來。這一來,我也不免有點緊張。這兩個小丫頭,竟然會傷心到落淚,事情一定非同小可。
我性急,忙道:「不管什麼事,快說。」
兩人的淚眼瞪了我一下一起轉向白素:「衛叔叔欺侮我們。」
我幾乎直跳了起來,白素已經道:「只管說,我主持公道。」
我氣得連連揮手,也不加辯駁,倒要聽聽這兩個小丫頭胡說八道些什麼。
(以下的話,是她們兩人,每人說半句聯結起來的。她們心意互通,說得很快,所以就算是她們兩人一起說的,記述起來,也比較方便。)
兩人的聲音,仍是充滿了委曲:「衛叔叔安排了一個人在那研究所,取笑我們。我們……又沒有做錯什麼,我們,事實上,每一個人,來到世上,都不是由自己作主的,為什麼要拿我們來取笑?」
兩人口齒伶俐,語音清楚,這一番話,我每一個字都聽得明明白白,可是整段話是什麼意思,我卻一點也不懂。
我忍不住一頓足;「說明白一點,亂七八糟,沒頭沒腦的,究竟在說什麼?」
兩人給我一喝,向白素的身上靠了靠—一這就有點可惡了,就算我想出手打她們,以她們的本領,也足可以避得開,何必那樣子?所以我的臉色,自然也益發難看。
白素冷靜地道:「別嚇小孩子,她們的話,其實也很容易明白,她們說你和費醫生串通了,安排一個人研究所,等她們去了,就拿她們取笑。」
我用力揮著手:「胡鬧至極,而且,她們有什麼可以被人取笑的?又和每一個人到世上來,都不是自願的,有什麼關係?」
白素的聲音仍然平靜:「我猜,是有人取笑了她們的身世。」
我怔了一怔,而良辰美景則已淚珠兒滾滾而下,顯然白素猜中了。
我更是大疑,良辰美景的身世,連我也只是約略猜到了一些,不是十分肯定她們兩人的來歷,十分奇特,她們的祖上,幾百年前,肯定曾參加過一場驚天動地的造反行動,後來失敗,幾個首腦人物,就遠遁海外,且從此都過了幾百年自我禁閉的生活,一直到最近,才算是重又回到了人間。
(良辰美景奇特的來歷,記述在《廢墟》這個故事中。)
連我也不知道她們的身世,如何可以串通了別人去奚落她們?
而且,一那場大造反,好評壞評各佔一半,就算有人拿出來說了,她們也不應該認為那是遭到了取笑,又何至於哭得如此傷心?
我迅速轉著念,也無法分辯,良辰美景一面哭,一面道:「其實,我們的身世,也不是什麼秘密,幾百年前的事了。和誰都沒有關係,我們傷心的是……是……」
她們又同時抽噎了幾下,才道:「我們傷心的是,再也,沒有想到,我們最尊敬、最崇拜的衛叔叔,竟然會這樣捉弄我們。」
原來她們傷心,是為了這個原因,我又是感動,又是生氣,又是好笑,不過我明知那是誤會,所以並不緊張,只是長歎了一聲:「天要下大雪了。」
良辰美景睜眼望著我,對我那突如其來的一句話,顯然不明所以。
白素笑了起來:「分明他是冤枉的,竇娥蒙冤,六月下雪,你們看看是不是夠淒涼的?」
良辰美景臉頰上的淚痕猶在,可是一聽得白素那樣說,卻又忍不住「咯咯」笑了起來,才笑了兩聲,又想再板起臉來裝生氣,可是卻也裝不成了。
我攤了攤手:「你們究竟遇到了一些什麼?我連費力醫生的研究所在哪裡都不知道。」
良辰美景互望了一眼,這才說出,費力醫生的研究所是在一個海灣的附近。
研究所是由一個基金資助興建的,六層高.最高一層是費力的住所,下面兩層全是研究室和辦公室,面對海彎,清靜而又景色宜人。
良辰美景那天半夜,把小郭偵探事務所中的那個當班職員嚇了個半死之後,得到的資料不算多,但總算知道了研究所的所在地。
她們第一次受我所托去做事,而我又是她們心目中最尊敬最崇拜的(直到她們帶著淚說出來,我才知道自己在她們心目中的地位),所以,她們十分起勁,深夜駕著他們的跑車,先去找戈壁沙漠,向他們要了一架小型的圖文傳真機,只有一隻普通鬧鐘大小,可以和任何電話系統配合使用。那時,已經是凌晨二時了,她們仍然決定「夜探」,把車子開得飛快。在郊外公路上,最使她們騰躍不已的,是遇上了十來輛正在私下進行賽車的車子,賽車的全是不倫不類的小伙子,看到了她們,還想捉弄她們,結果自然慘不堪言,甚至有五輛車子要進廠大修,十來個人,只怕沒有一個不受點傷的。
所以,當她們趕到海灣,看到費力醫生的研究所時已經將近天明了。
她們把車子停在山邊,有一條山路能向研究所,山路口就有鐵門攔著。
鐵門雖然高大,當然攔不住她們。她們一掠而過,在接近建築物時,還有一道圍牆,保安設備相當好,她們預期會遇到狗只,可是卻沒有。
越過圍牆之後,已可以面對海灣,四周圍靜得出奇,除了有韻律的海濤拍岸聲之外,沒有別的聲音。整幢建築物,也是黑沉沉的。她們走近去,發現建築物的面積相當大,前後左右都有門(繞建築物一周,大約二百公尺,對她們來說,只是一掠而過而已),她們試了試四道門都鎖著。
打開相當複雜的鎖,並不是她們的專長,所以她們並沒有多花時間去弄開門,而是縱身,從外牆,迅捷地攀上了二樓,隨便揀了一扇窗,把耳朵貼上去聽了聽,一點聲響也聽不到,就小心把玻璃拍破,伸手進去,打開了窗子,躋身進去。
她們兩個人,還有一個十分特殊的本領:她們在一個幾乎密不透風,也終年黑暗的怪屋子中長大,眼睛特別適應黑暗(和她們一起在那幢怪屋子中長大的那夥人,都有同樣的本領)。
所以,雖然為了小心起見,她們也從戈壁沙漠那裡,借來了紅外線眼鏡,可是並用不上,就可以看清楚房間中的情形。
毫無疑問,那是一間實驗室,相當大的房間正中,是一張長大的桌子,桌了有著許多架子,放著各種各樣的儀器和形狀大小不同的瓶子。
這時,兩人心情十分興奮,心中都在想。真妙,偷進了一間實驗室,就像是在小說或電影中看到的實驗室一樣,一下可以有新奇的趣事發生。
當然,她們並沒有忘記此行的任務,所以他們立即注意到了靠牆的一排櫃子。
櫃子是金屬鑄的,齊天花板高,一個一個櫃門,看來倒有點像火車站中的貯物箱。
要是有什麼有關實驗的文件,那當然應該放在這種結實的櫃子中,所以,她們一起來到了櫃子前。她們是同卵雙生女,這樣的雙生女,有著極其高妙的心意相通的現象。所以,在很多情形之下,她們的行動。完全一致。這時,她們一起抓住了其中一個櫃門的門柄(全然是隨便順手,而沒有經過任何選擇),向外拉了一拉。
她們在這樣做的時候,並沒有期望可以把櫃門一下拉開來,反倒是心中在想:要打開那麼多櫃門,相當費事,看來還得再來一次,到戈壁沙漠那裡,弄幾柄百合鑰匙來才行。
可是,正當她們那樣想的時候,櫃門卻被拉動了,而且出乎意料之外,打開的,並不是櫃門,而是一隻十分大的抽屜,被她們一下子拉開了一公尺左右,而看那櫃子的厚度,那抽屜的長度,至少超過兩公尺。
(當她們兩人詳細形容那櫃子、抽屜的時候,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我們心中都想到,這樣的「抽屜」,倒像過公眾殮房中的藏屍格。)
而那時,良辰美景也想到了這一點,雖然她們膽子大,不會害怕,但心裡還是不免有點發毛,而更令得她們駭然,倏忽之間,身形一閃,疾退了開去,雙雙貼牆站定,手握著手,連氣也不敢出的是,那抽屜一被拉開,就有一陣十分響亮,乍一聽,怪異至極的聲響,自抽屜中傳了出來。
他們的行動十分快,一拉開抽屜聽到有聲響,立時後退,所以,竟未曾看清楚抽屜裡面的情形。
她門被那陣聲響嚇退時,還未曾聽清楚那是什麼聲音,等到退到了牆前(牆上掛著許多大幅的圖表),已經聽明白了那是什麼聲音,可是這一來,她們的心中,更加莫名。
那竟是——鼾聲,其響如雷的鼾聲。
除了人之外她們想不出還有什麼別的動物會發出鼾聲,既然在那大抽屜中,有鼾聲傳出,那毫無疑問,是有人睡在裡面。
她們在一拉出大抽屜時,已有了那是殮房的藏屍格的感覺,若是弄清楚,裡面躺著一個死人,那倒反而不會覺得奇怪,因為這裡是醫生的研究所,醫學本來就是研究人體的學問。
可是,如今,在抽屜中發出鼾聲的,當然不會是死人。一個活人,在那麼大的建築物之中,哪裡不好睡卻睡到了鐵鑄的大抽屜中,而且還睡得如此之沉,那豈非怪異莫名?
她們在一開始,確然感到駭異,可是一個轉念間,她們就感到,自己是被戲弄了,那個人,一定是安排在那裡,等她們來,嚇她們的。那是一個不大不小的惡作劇,一個開她們玩笑的「陷阱」,說不定,立刻就會燈火大明,許多人湧進房來,看她們的窘態。
她們也想到了,布下這個陷阱的,可能是胡說和溫室裕,而我則是幫兇。
這時,她們已經感到了無比的委曲,覺得受了戲弄,覺得我無論如何不應該參加戲弄她們的行列。她們心中有了成見,再遇上後來發生的一些事,才使她們氣得忍不住哭了起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