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有催他,因為我聽出他的心情,沉痛之極。又過了一會,他才道:「我和她在一起,生活了一年,直到小把戲出世。這一年多來,逍遙快樂,不知是怎麼過去的,就是我們兩個人的世界!」
劉根生說到這裡的時候,痛悔的神情漸漸淡去,現出嚮往的神情來:「這一年多,真是神仙日腳!」
上海話把「過日子」叫「過日腳」,所以他感歎的是,那一年多,過的是神仙日子。
神仙日子自然從劉根生和外國女人有了親密的關係之後開始。外國女人在一段日子中,真的被劉根生當作了仙女,因為她神通廣大之至,隨意可以到任何地方去,都是人跡不到的去處,每一處地方,風景美麗,氣候宜人,他們幕天席地,藍天白雲是他們的屋宇,明月清風是他們的伴侶,逍遙自在之至。
在那段日子中,外國女人曾把劉根生帶回那擱淺在礁石上的容器中去過好多次,詳細地告訴他每一個掣鈕的作用,每一個作用,都聽得劉根生目瞪口呆:「這簡直比……比太上老君的任何法寶都要厲害!」
外國女人回答得十分認真:「這是天上留在人間的一對法寶.有緣的人,就有機會得到法寶原來主人的指點,知道怎麼利用它,我是有緣人,你也是有緣人,我們的生命,可以一直延長。」
這時候,劉根生已經知道「容器」的作用之一,是可以使人生命變成「分段式」,他也真的知道外國女人已經一百二十歲了。
同時,他也知道,那容器之中,有著豐富之極的資料儲存,提供地球上的一切知識。外國女人可以通過翻譯裝置,說和聽流利的上海話,就是豐富的資料儲存所提供的功用——再後來,他自然知道那是類似電腦的一種資料儲存的方法。
他學到的東西愈多,就愈感到自己的奇遇,千載難逢,是罕有的仙遇,所以對外國女人,在恩愛之餘,也十分敬重。
這時,他只顧自己的神仙日子,小刀會造反的事,早已拋諸腦後。
不多久,外國女人就懷了孕,劉根生高興莫名,他一生浪蕩江湖,從來也沒有想過成家立室,但現在竟然有了這樣的結果。
可是,等到孩子一出世,劉根生卻起了異心。
孩子十分可愛,而且是男孩子,劉很生是中國人,對於傳宗接代,特別重視。外國女人也十分喜歡孩子,可是兩人之間,卻第一次發生了不同的意見。
劉根生的意見是:把孩子帶到上海去,自己和外國女人也一起到上海去,就在上海生活。外國女人卻願意孩子在上海長大,她的意思,盡量使孩子早一點進入「分段式」的生命,盡量把他的生命延長。
劉根生大是反對:「這像什麼話,養一個兒子,養來養去都是小毛頭,養不大的,有什麼好?」
外國女人堅持:「我們也該開始『休息』了,這樣才能延長!」
劉根生十分惱怒:「什麼生命延長,那是自己騙自己,該活八十歲的,還不是只有八十歲!」
一開始爭吵,劉根生的大男人性格發作,他雖然沒有敢出手打外國女人,卻也下了決心。
當晚,他自己一個人,抱著孩子。這時,他早已學會了如何使自己身子分解轉移的方法——如果不坐在容器之中的話,就可以利用從容器頂部拆下來的一個裝置來進行,那裝置不是很重,外國女人一直帶在身邊,劉根生學會了使用之後,自然對劉根生來說,也不是什麼秘密。
(那裝置,就是劉根生一出現就十分迅速地將之拆下帶走的那個。我們曾以為那是動力裝置,它的確是,但也有其他的許多功用。)
(溫寶裕曾提出,說劉根生不會帶了那裝置坐飛機,那是對這裝置的功用,大沒有認識了!有了這裝置,他可以把自己分解轉移到任何地方!)
(劉根生後來告訴我,選定目的地的方法,是照地球的經緯度來計算的,一經校定了經緯度,分解之後,就轉移到選定的目的地。)
劉根生那時,起了異心,當晚,他抱著兒子,就利用了那裝置,把自己和兒子,轉移到了上海。
他離開上海久了,不知道在那一年多的時間中,上海的形勢,已大今昔比,小刀會已風流雲散,而且還正是被緝捕得最嚴的時刻。
這時,他如果還肯和孩子一起回去的話,以後的事,自然也不大相同了。
可是他只想孩子留在上海,抱著孩子,東躲西藏了幾天,雖然他在秘密的地方,起出了很多錢,可是絕對不能公開活動,而且他也不善於照料孩子,那時,他住在來元裡對面的一個客棧中,看到史皮匠早出晚歸,又勤懇又老實,也打聽得他自己沒有孩子,心想給他一大筆錢,一定可以把孩子照顧得十分好的。
劉根生給史皮匠的錢,在當時來說,確然是一筆非同小可的大數目,至於史皮匠怕老婆,聽老婆的話辦事,這一點,劉根生怎麼也想不到。
劉根生想的是,外國女人在發現他帶著孩子離去之後,一定會極其惱怒,劉根生在這時,犯了一個錯誤,他認為女人不論如何生氣,只要勸勸就會好,再不然,男人一動了真氣,女人還不是貼貼服服。
劉根生這樣的想法,也不能算錯,那時的中國女人,確然是這樣的,可是,中國女人是這樣,外國女人卻大不相同,而且,又是掌握那容器中那麼多功用的外國女人!
(女子無才便是德!)
當劉根生以為自己辦得十分妥當,安頓好了孩子,他又回去的時候,他以為至多只不過碰上一個盛怒的女人而已,誰知道等著他的,竟是一頭憤怒到了極點的狗。劉根生才一現身,外國女人一聲尖叫,撲將上來,饒是劉根生身手矯健,臉上也立時多了三道血痕。
劉根生連忙後退,外國女人再撲上來,劉根生便抓住了她的手腕,可是外國女人抬腳就踢,劉根生側轉了身子,隨便她踢,直到她踢得自己的腳都腫了,這才停止,劉根生鬆開了她的手腕,外國女人倒在地,由於腳腫了,站不起來,只好坐在地上,用劉根生聽不懂的話,破口大罵。
這時,他們所在之處,是一個山明水秀的小山谷(劉根生說那是在貴州省境內的一個世外桃源),風景十分美麗,可是在這種情形之下,再好的風景都沒有用了。外國女人直罵到了聲嘶力竭,才問:「孩子呢?」
劉根生倒也實話實說:「留在上海了,我不想他在一個箱子中長大!」
外國女人又罵了幾句,多半是罵劉根生是蠢貨之流,劉根生也不在乎,嬉皮笑臉,又勸說了一番,外國女人也一直不說什麼。
劉根生又把從上海買來的一些凡是女人喜歡的東西給外國女人,外國女人只是默然看著,也沒有什麼特別的表示,劉根生以為事情已經過去了,當晚睡得十分香甜。
(這種依靠一個特殊的裝置,把人和人身邊的東西,分解轉移的情形,可以一下子使人從一個地方,到達另一個地方。)
(這種情形,事後我們在再加以討論的時候,白老大的意見是:這和中國法術中的「遁法」十分相似,不論是金術水火士,五行遁法中的哪一種,都有這種本領。)
(白老大又說:在民國初年,頗有幾個異人,是有這種本領的。)
(至於那幾個異人,是不是也依靠了相似的裝置(法寶),才具有這種異能的,當然無可查考了!)
劉根生這一覺,直睡到了第二天,紅日照眼,才醒了過來,眼烏珠一挖開(眼睛一睜開),他就知道不對:外國女人不見!
那可以進行分解轉移的裝置,也不見了!
劉根生大吃了一驚,剎那之間,驚恐莫名,他連自己身子在何處都不知道,看出去,竟是連綿的高山,來的時候容易,當真是倏忽即至,可是這時沒有了「法寶」,如何能走得出去?
而且,他也不能離開,因為他若是離開,外國女人要是回家來了找不到他,不是更糟糕?
也在這時,他才知道,當自己突然帶著孩子離開的那幾天中,外國女人是何等痛苦驚惶,那簡直比死還要可怕,這種打擊,不知道外國女人是如何承受過來的。劉恨生一方面驚恐,一方面內疚之至,覺得自己應有此報,外國女人應該如此來懲罰自己,自己應該接受這樣的征罰。
我聽到這裡,不禁愕然問:「你……在那樹上,刻了多少道痕?」
劉根生呆了片刻,才道:「一千零六十四道!」
我望著他,半晌說不出話來,劉根生的聲音低沉之極:「是的,兩年多!兩年多,我在那山谷裡當野人,每天晚上,我都對自己說:是我不好,外國女人走了,不會再回來了!可是每天早上,我又對自己說:再等一天,或許她今天就回來了!」
我不禁大口喝了一口酒,在這一千多天之中,劉根生的日子,可以說過得慘絕人性!
我只好這樣說:「你總算等到了她!」
劉根生不由自主喘著氣:「是的,終於等於了她,她突然又出現時,我除了抱著她的腿,嗚嗚痛哭之外,什麼也不會做。她在我的面前坐了下來,她看來也十分樵萃,只說了一句話:「我到上海找孩子去了,可是,找不到我們的孩子!孩子在哪裡?」
我一聽到這裡,不禁「啊」地一聲。原來哈山的母親,早就在上海找過他!那時,哈山自然在孤兒院之中,外國女人人地生疏,一個人在上海亂找,自然找不到的!
當時,劉根生一聽,就嚎啕痛哭:「我錯了!我知道孩子在哪裡,我和你一起去!」
劉根生這樣說了之後,又問了一句:「你怎麼去了那麼久?找幾天找不到,就該回來了!」
外國女人也嗚咽著:「怎算久?才三天!」
劉恨生直跳了起來,叫:「三天?快三年了!」
外國女人神情茫然之極,劉根生又指著那株樹叫她看樹上的刻痕:「我一天刻一道,你數數有多少道?」
外國女人神情更惘然,口唇動了動,卻沒有說出話來,身子在不自由主發著抖。
這時,劉根生和外國女人心中,都十分明白,一定是那裝置,在進行「分解轉移」的過程之中,出了極嚴重的差錯。
那差錯,令得分解的過程,超越了時間,失去了時間的控制!
他們都知道毛病出在什麼地方,卻一點也無法防止,因為他們只是裝置的使用者,並不是這裝置製造者,外國女人從上一個擁有者手中得到的知識,畢竟十分有限。
他們商議了很久,覺得先回到一個容器之中,比較妥當一些,所以,他們先使自己再進入一個容器之中,再從那個容器之中,轉移到了上海。
可是即使是那樣,他們到上海時,已經是十多年以後了——他們也不知道毛病是出在哪一程,或是兩程都出了毛病。
劉根生在上海,發狂一樣地找尋當年托給史皮匠的孩子。他幾乎找到了,他見過史道福,史道福也準備把當年經過的情形告訴他,史道福寫了一封信,告訴他可以到孤兒院去找他的孩子。
世界上有很多事,都是在極微末的細節上,陰錯陽差,而誤了大事,也有的是由於全然不可估計的意外。像劉根生和他的妻子,若不是在「分解轉移」上,忽然出現了跨躍時間的意外,女人只是離開兩三天就回來,劉根生自然一樣知道自己不對,他們可以立刻再到上海去,也就很容易把孩子找回來——那是無法估計的意外。
而史道福沒有勇氣面對劉根生,而托了一個小癟三把信交給劉根生,誰知道小癟三隻是順手把信扔掉了算數!這是微末的細節,卻影響了整件事——劉根生和他的妻子沒有找到孩子,兩個人都傷心欲絕,所以展開了劇烈的爭吵。
外國女人自然將一切過錯和責任,都放在劉根生身上,表示再也不要和劉根生在一起,她要回她的故鄉去——雖然在她的故鄉,再也沒有一個親人。
劉根生也犯了強脾氣,對著外國女人咆哮:「走走走!去找你的外國男人去!」
外國女人可能真的傷心欲絕了,雖然由於意外,他們超越了時間十多年,但對他們自己來說,並無感覺,一切還像是幾天這前一樣,孩子一出世,高鼻頭大眼睛,酷肖母親,可愛之極。
那外國女人自十二歲有了奇遇之後,雖然說奇遇使她可以有分段式的生命,使她可以「分解轉移」,使她有許多特殊的能力,使她知識幾乎超越了地球上的任何人,可是也無可否認,她是一個極其寂寞的人!
遇上了劉根生,是她的意外之喜,有了孩子,更是喜上加喜,她正處在她一生之中,最快樂的頂峰,所以當劉根生的愚蠢行為,造成那麼可怕的後果時,使她一下子自快樂的頂峰,跌進了痛苦的深淵。
這樣的打擊,實在太沉重了,所以她心灰意冷,根本不想再見到劉根生。
劉根生以為她氣過了就會回來,可是她一直沒有回來。到了第三天,劉根生才知道不妙,到處去打聽,才打聽到有一艘外國輪船,前天開走的,有這樣的一個外國女人,臨時來買票。
輪船的目的地是日本的神戶。
劉根生這次的決定是對的,他可以霎時之間就到神戶去,在碼頭等他的妻子,可是,「分解轉移」裝置第三次出了意外,他到達神戶時,已經是一年以後了,他又超越了一年的時間!
造化弄人之至!
劉根生只知道他妻子是紅海邊上的人,不知道詳細的地名,上哪兒找人去?
於是,接下來的日子中,劉根生一直在尋找,尋找他的妻子,尋找他的兒子,到了實在心灰意冷的時候,他就回到容器中去休息,他訂下的休息時間不一定,有時是三年,有時是五年。
那擱在淺灘上的容器,也早因為風雨潮夕,而換了位置,在大海之中,隨著海流飄浮,反正不管在什麼地方,對劉根生來說,都是一樣。被哈山發現,撈了起來時,劉根生自然是在容器之中,他正在「休息」狀態之中,一無所覺。
等到他又「醒」來的時候,他打開容器出來,就見到哈山。
這時候,隨便劉根生怎麼想,也想不到眼前的老頭子,會是自己找了那麼多年的兒子。哈山是他有了奇遇之後、第一次自容器出來之後遇上的人,根據容器一個接一個傳下去的原則,哈山就是另一個有奇遇的人,所以劉根生在離去的時候,並沒有把那個裝置帶走,而且,還把容器的簡單使用方法——其中一個十分簡單的功能,告訴了哈山,並且嚴重警告,絕不能碰別的按鈕。
他那次離開容器,確然又到了上海。可是事隔那麼多年,還會有什麼希望?無非是憑空而已。
他不在的時候,哈山進了那容器多次,知道那容器奇妙之極,也知道事情非同小可,所以並沒有對自己的好朋友提起。
可是,忽然之間,又有了那場打賭——那也是全然不相於的一件事。
如果不是有這場打賭,劉根生一回來,自然會把哈山當作是容器的傳人,教他容器的種種功能,就像外國女人教他,一個不明來歷的中年婦人教外國人女人一樣。哈山也不會對人提起,他們就算相處十年八載,也沒有可能知道兩人是父子關係。
一切都偶然之極!
哈山利用那容器來藏身,卻又錯手按錯了不知道什麼掣鈕,這才有他到時不出現的情形,導致了容器被運到那工廠去打開來的事件。
哈山幸而沒有事,容器又給我們輪流去試過,劉很生回來,遇到了我,他也不知道如何使被激光割裂破壞了的容器的門復原,他自然十分震怒,所以一到,就取走了那個裝置。
當時,別說我們都未曾注意,沒去追他,就算追,又怎麼可以追得去?他早已「分解轉移」到了那個沉在海底的容器之中了。
兩個容器一模一樣,劉根生熟知它的性能,這時,劉根生十分心灰意懶,他甚至想令自己「永遠休息」下去,因為這樣活著,實在沒有意思。
但是他畢竟有一股狠勁,還是不肯干休,所以這次定下的休息日子也不是太多——在那段時間中,沉在海底的容器,卻又被「兄弟姊妹號」打撈了起來,恰好今夜,他又從容器中出來,意外之極地又見到了我!
我見到了他驚詫莫名,他見到了我,更是覺得奇怪!
隨便他怎麼設想,只怕都無法想到,會那麼巧,我恰好在這艘船上!當他離開那容器之際,他只知道那容器在海底沉了若干年之後,終於被人撈了起來而已。
當然他更想不到會在我們口中,聽到史皮匠的名字和他當年在上海不見了孩子的事!
等到一切都講明白時,我和他兩人不知已喝了多少酒進肚,可是一點酒意也沒有,兩人都為一切事情這樣陰錯陽差而感歎。
劉根生忽然慨歎一聲,端著一杯酒,慢慢向外走去,我跟在他的身後,一起到了甲板上,來到那容器之旁,劉根生伸手拍打著那容器,苦笑:「有了這樣的奇遇,不知是好事還是壞事!」
他的這個問題,真是難以回答。若說是好事,這些年來,他所受到的痛苦折磨,不是普通人所能承受的。若說不是好事,他早已死了,也不會有他和外國女人那一年多逍遙的神仙生活。
只好說,是好事,也不是好事——聽起來像是十分矛盾,可是世上的事,大多數都有又好又不好的兩面。
他望著漸漸發白的天際,又大大喝了一口酒。這時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用十分古怪的眼光望向他,他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意一樣,裝著輕描淡寫地道:「和你講了半夜的話,心裡舒服多了!」
我笑著:「只怕你不是喜歡和我說吧——你根本不必要隨船到上海去,你在一秒鐘之內,就可以置身上海.為什麼你不去?」
劉根生低下頭,轉動著手中的酒杯,聲音十分苦澀:「有一句話,叫『近鄉情更怯』,我和……孩子分開了那麼久,真有點怕見面!」
他這種心情,十分容易理解,我拍了拍他的肩頭:「可是你們父子總要見面的!哈山在上海十分出名,你一到上海,通過任何一個官方機構,都立刻可以見到他,不如你先去!」
劉根生遲疑了一會,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