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時分,芷筠趕到了醫院。
到醫院去以前,她先去看過竹偉,給他送了幾件毛衣和夾克,抱著那些衣物,她神思恍惚的走進派出所,整個人都頭昏昏而目涔涔。因為這些衣服都是殷超凡買的。在派出所,警員只允許她留下東西,而不同意她見竹偉,據說:
「我們好不容易讓他安靜了下來。」
她不知道他們用什麼方法讓他安靜了下來?她想問,卻終於沒有問,只是被動的、淒然的點了點頭。自從出事之後,她的喉嚨中始終哽塞著一個極大的硬塊,使她言語艱難。她只能大睜著那對濕潤的、黑濛濛的眸子,哀哀無告的望著警員。這眼光使那警員心軟了,感動了。於是,他安慰的說:
「你先去吧,如果沒有人告他,我們頂多拘留他三天。三天以後,沒有意外,你就可以把他帶走,好嗎?」
芷筠仍然哀求似的望著他。
「你還有什麼不放心呢?」警員說:「在我們這兒,他最起碼很安全,沒有人會打他,也沒有人會被他打!」
芷筠點了點頭,一語不發的,她轉身走出了派出所,機械得好像整個身子與意志,都不屬於她自己。於是,她來到了醫院。才跨進醫院,霍立峰就迎了過來:
「他在五○八病房!」他說,看著她:「放心!他不會死!」
芷筠感謝的抬眼看天,臉色始終雪白雪白,她晃了晃,身子搖搖欲墜。霍立峰慌忙一把抓住了她。
「你別暈倒哦!」他叫。「去沙發上坐一下吧。」
芷筠搖搖頭,軟弱的靠在柱子上,她繼續睜大了眼睛,詢問的望著他,喉嚨口的硬塊在擴大,她無法開口說話。她費力的嚥了一口口水,只是說不出話來。
「我告訴你,」霍立峰看出她所迫切想知道的事:「他的肋骨斷了兩根,左手臂骨折斷,內出血,大約是脾臟破裂,所以開刀割除了脾臟,現在,手術已經完了,他渾身上滿了石膏。我親口問過醫生,沒有生命危險,也不會成為殘廢,但是,他起碼要在醫院裡躺三個月!」他停了停,又說:「竹偉怎麼會下手這麼重,我真不明白!這個殷超凡也是,他難道不會回手嗎?他是木頭人只會挨揍嗎?」他凝視著芷筠,後者那種近乎麻木的、難言的悲切,使他惻然而內疚了。「對不起,芷筠。」他說:「都是我不好,我不該教他打架。」
她再搖搖頭,眼珠好黑好黑,嘴唇好白好白。
「是……」她沙啞的,終於吐出一句話來:「是我的命!我早知道……」她的聲音低得幾乎聽不出來。「我逃不過……命運!」霍立峰抓抓頭,他不知該如何幫助她,不知怎樣才能減輕她心上的痛楚和負擔,她看來早已失魂落魄,早已了無生氣,她像個飄浮的幽靈。「竹偉呢?」他問。「被警察抓去了。」她離開了柱子,眼睛直勾勾的望著電梯。「我要去見超凡!」他扶住了她。「芷筠!」他叫。她茫然的站住了。「殷家全體的人都出動了,他們激動得很,看樣子不會放過竹偉,你要振作一點,拿點主意出來!」
她不解似的看著他,默默的點了點頭。
「還有什麼事要我幫忙的嗎?」
她「努力」的想著什麼,卻又茫然的搖了搖頭。
「嗨!」霍立峰說:「你這樣子我真不放心!我陪你上樓吧!」
她拚命搖頭,終於說了句:
「照顧竹偉!」「好!」他挺了挺胸脯,把對警察的畏懼也拋到九霄雲外去了。「我讓我媽做點吃的,我給他送去!」
她再點頭。好像她最大的能力,只有點頭與搖頭。然後,她像個夢遊病患一般,腳步不穩的走了過去,進了電梯。
到了五樓,她出來了,一個個門牌找過去,她終於找到「五○八」號病房,那病房在走廊的盡頭,門口有一個小廳,有兩排長沙發。病房的門關得緊緊的,門上掛著「禁止訪客」的牌子。她呆站在那兒,瞪視著那塊牌子。舉起手來,她想敲門,又無力的垂下手去。一個護士推著兩瓶生理食鹽水走了過來,看到她,那護士有點驚愕:
「要看病人嗎?」她問芷筠。
芷筠又點點頭。「我幫你問問看!」護士推開門,走進去了。
芷筠仍然站在那兒。門裡,是殷超凡,門外,是她。她茫然的瞪著這扇門,模糊的衡量著它的厚度。一會兒,門「豁啦」一聲開了,殷文淵當門而立。高大的身子像一個巨大的門神一般,他挺立在那兒,阻住了房門的入口。
「是你?董小姐?」他問,聲音森冷得可以凍成冰塊。「你要幹什麼?」他跨出房間,把房門拉攏。
「我……我……」她抬眼看著他,眼睛裡充滿了祈求、哀切,和無助。「我要見他。」她說著,聲音很低,很啞,很固執。「請你讓我見他!」殷文淵睜大了眼睛,威嚴的、冷漠的、惱怒的、不帶絲毫同情的說:「你永遠不能再見到他!在他被你那個瘋弟弟殺死以前,我必須教他!你如果有一點點良心,就別再來困擾他!他不會再要你了,你懂嗎?發生了這種事情,他決不可能再要你了,你懂嗎?走吧!離我們殷家遠遠的!讓我們過一點平靜的日子!你如果再來糾纏不清……」他的聲音裡充滿了威脅與恐嚇:「我會對付你們!讓你和那個瘋弟弟終身坐在監牢裡,別想出來!」他走進了病房,看都不再看她一眼,就把病房門關上了,她清楚的聽到房門上鎖的聲音。
她繼續呆立在那兒,好半天,她才慢吞吞的挨到房門邊的沙發上,軟軟的坐了下來。她就坐在那兒,一動也不動,眼睛呆呆的瞪視著殷超凡的房門。她不知道坐了多久,門開了,護士推著空瓶子出來,對她好奇的看了一眼,就自顧自的走了。她繼續坐著。一會兒,幾位醫生結伴進去了,沒多久,那些醫生又出來了,她還是坐著。
人來人往的,護士、醫生,和親友們一直川流不息的出入於「五○八」號病房。她像個雕像般坐在那兒,睜大眼睛,目送那些人進去,再目迎他們出來。她的意識幾乎是停留在一種半麻痺的狀態之中,全部思想和意志,都只有一件事,一個目標,她要見他,除了這個思想和意願之外,她什麼都不存在,什麼都沒有了。她終於引起了一個護士的注意,那護士走近她,好奇而不解的望著她,說:「你在等什麼?」她抬頭望著護士。「我要見他!」她喃喃的說。
「五○八號的病人嗎?」護士溫和的問。
她點點頭。「你知道他現在不能見客嗎?」護士好心的說:「你過兩三天再來吧!」她搖搖頭。「我等他!」她簡單的說。
「等兩三天嗎?」護士驚愕的問,審視著她。「他是你的什麼人?」她再搖搖頭。「什麼人都不是!」她慢吞吞的回答。
那護士困惑的皺起眉頭,不解的走開了。看樣子,這女孩應該也住住院才對!她那樣子,就好像大半個人都是死的!怪女孩!殷家的事情,誰弄得清楚?
芷筠繼續坐著,對那護士的來與去似乎都漠不關心,她就像個化石般坐在那兒。醫院裡那股特有的酒精味、消毒藥水味對她包圍過來,帶著種麻醉似的作用。她覺得自己的思想越來越飄忽,神志越來越糊塗,只有心臟深處,有那麼一根神經,在那兒不停的抽搐與痙攣,那隱隱的痛楚,就由心靈深處向四肢不斷的擴散。她把頭低俯的靠在沙發背上,心裡在模糊的輾轉呼號:我要見他!我要見他!我要見他!
病房的門又開了,走出兩個人來,她下意識的抬眼看了看,是范書豪和范書婷!那范書婷一眼見到她,就驚愕的說了聲:「嗨!哥哥!你看是誰在這兒!」
她向芷筠走過來,范書豪拉了拉她:
「算了,別管閒事!由她去吧!」
范書婷擺脫了哥哥,逕自走到芷筠身邊,在她旁邊坐下,她歪著頭打量了芷筠一會兒。
「你在這兒做什麼?」她問。
「我要見他!」她機械化的回答。
「你要見他?」范書婷好像聽到一個稀奇古怪的大新聞一般。「你讓你弟弟把他打得半死,你還要見他做什麼?你弟弟瘋成這樣子,為什麼老早不送瘋人院?」
「他不瘋。」她低聲回答。
「還不瘋嗎?殷伯伯說早已派人去調查打架原因,鄰居都說你弟弟是個十足的瘋子!他能把超凡打成這樣子,除了瘋子誰做得到?超凡那身材,也不見得不會打架呀!殷伯伯說要重辦你們,我勸你還是早點離開的好!」
「我要見他!」她固執的說。
「嗨!」范書婷怪叫著:「你這人大概也有點問題吧!超凡恨都恨死你了,怎麼會肯見你?」
她震動了一下,嘴角掠過一個抽搐,低下頭去,她默然不語。范書婷發現自己的話收到了相當的效果,就又順著嘴說了下去:「不是我說你,董小姐,你既然和那個霍……霍……霍什麼的好,為什麼又和超凡攪在一起呢?交男朋友,是不能腳踏兩條船的哦!既然給超凡撞見了,再叫弟弟來揍人,你不是做得太過份了嗎?……」她越說越憤憤不平。「我們到底還是個法治的國家呀!殷家只有這一個兒子,如果打出點問題來,你們十條命也償不了人家一條……」
「喂喂!」范書豪一把抓起了范書婷,緊緊的皺著眉頭:「你少說兩句行不行?關你什麼事?要你打抱不平!事實也沒弄清楚,你胡說些什麼?走吧!走吧!」
「怎麼沒弄清楚……」范書婷還要說,但是,范書豪不顧一切的,拖了她就走,芷筠只聽到她最後喊的一句話:「……看樣子,她弟弟是瘋子,她也有瘋狂遺傳!」
芷筠低垂著頭,雙手放在裙褶裡。在她一片混沌的意識中,她依然抓住了范書婷的幾句話:
「超凡恨都恨死你了,怎麼肯見你?」
「交男朋友,是不能腳踏兩條船的哦,既然給超凡撞見了……」
那麼,是殷超凡說了什麼了?他始終認為她和霍立峰好!她咬住嘴唇,牙齒深深嵌進嘴唇裡去。不不,超凡,我們可以分手,以後再也不見面,都沒關係!只是,不要在這種誤會底下分手!超凡,我必須見你!我必須見你!我必須見你!
走廊裡的燈忽然大放光明,怎麼,已經是晚上了嗎?她在這兒坐了整個下午了。一天就這樣過去了?芷筠糊糊塗塗的想著。從早上到現在,好像已經有幾百年了,又好像只是一個剎那。她的世界已經完全粉碎,她的天地、宇宙、未來、愛情、夢想……也都跟著碎成千千萬萬片了!殷超凡恨她!殷家的人不許她見他,竹偉關在監牢裡,殷家還要對付他們……對付?她的嘴唇上鹹鹹的,她用手背抹了抹,嘴唇被牙齒咬破了,在出著血!心裡也在滴著血。對付?用不著了!人生還能有更悲慘的境地嗎?無論殷家把她置於何地,都不可能比現在更慘了!那一扇門,隔斷了她和殷超凡!那一扇門!像一條天塹,她竟無法穿越,無法飛渡!啊!她心裡狂呼著,我要見他!我要見他!我要見他!那怕見一面就死去!我要見他!當芷筠在門外的沙發上癡癡的,痛苦的等待時,殷超凡正在麻醉劑和止痛藥的效力下掙扎,他努力想要自己清醒,在週身撕裂般的痛楚中,他的意識仍然清晰,芷筠,你在那裡?睜開眼睛來,他在包圍著自己周圍的人群中搜尋。父親、母親、雅佩、姨媽、親友、護士、醫生……芷筠,你在哪裡?他掙扎著,呻吟著,芷筠,你在哪裡?
看到他張開眼睛,所有的人都圍了過來,殷太太早已哭得雙眼紅腫,撲過去,她扶著床邊,望著那鼻青臉腫,滿身石膏的兒子,她又哭了起來,抽噎著說:
「超凡!你怎樣了?你疼嗎?超凡!你瞧瞧,被打成這樣子!你叫媽看著怎能不心疼呀?哦哦……」她用手帕捂著臉,哭了個肝腸寸斷。「景秋!」殷文淵把太太拉開。「你別儘是哭呀,問問他要什麼?超凡,」他望著兒子。「你要什麼?想吃什麼?哪兒不舒服?你說話!醫生就在這兒!」
殷超凡的眼光從父母臉上移開,他的思想仍然是恍恍惚惚的。而內心那股強烈的渴望卻在燒灼著他,他的目光一一掃過室內,徒勞的搜尋使他的心臟發瘋般的絞扭起來。芷筠!你在那裡?發發慈悲,芷筠!讓我見到你!冷汗從他額上冒了出來,特別護士不停的用紗布去拭他額上的汗漬。他苦惱的搖擺著頭,別碰我!傻瓜!我要芷筠!芷筠!芷筠!芷筠!他心裡在瘋狂般的吶喊:你太殘忍,你太狠心!你居然不在這兒!芷筠!他腦子裡的意識開始昏亂,眼前的人影都重重疊疊的,像銀幕上印重了的影像。只是,這些重疊人影中沒有芷筠!芷筠,我不要傷你的心,芷筠,我再也不會打你,芷筠,我不該懷疑你,芷筠,請你來吧!請你來吧!請你來吧!你一定要來,芷筠,起碼你要給我一個道歉的機會!芷筠,你不要太殘忍吧!張開了嘴,他的眼光昏亂的在室內張望著,冷汗不停的冒了出來,滴在枕邊。他聽到雅佩在說:
「他要說話!你們讓開,他要說話!」
人群更聚集起來了,幾百個聲音在問:
「超凡!你要說什麼?超凡!你說呀!說呀!說呀!說呀……」
張開嘴,他終於聽到自己的聲音,在嘶啞的、掙扎的低吼著:「芷筠!芷筠!請你不要太殘忍!」
閉上眼睛,他的意識飄散了,消失了,他的頭側向了一邊。滿屋子的人都因這句話而震懾著,一看到他的頭偏過去,殷太太就緊張的大叫:「他怎麼了?他怎麼了?」
醫生走了過來,看了看。
「沒關係!是止痛針在發生作用,你們別圍在床邊,給他一點新鮮空氣,他會一覺睡到明天早上。你們何不回去休息休息,這兒反正有特別護士照顧著!」
「不!」殷太太固執的。「我要守著他!」
「媽!」雅佩說:「醫生講得對,我們別圍在床邊,最起碼,到外間來坐坐吧!」這病房是特等,有兩間房間,另一間是個小會客室。大家走進會客室,殷太太跺著腳,恨恨的說:
「我真不懂!那個董芷筠到底做了些什麼殘忍的事?讓超凡如此痛苦!」「把他打成這樣子,還不夠殘忍嗎?」一個親戚說。
「不。」雅佩若有所思。「我們誰也弄不清楚當初到底發生了些什麼。超凡所指的殘忍,決不是肉體上的傷害,你們沒聽出他的語氣嗎?他說這句話的時候,似乎心都碎了。」
殷文淵深深的看了雅佩一眼。
「我知道他指的是什麼,」他冷冷的說:「我派出去的人已經打過電話來,很多鄰居都聽到那場爭吵……哼!」他仰靠進沙發裡,死命咬著那根本沒點火的煙斗。從齒縫裡迸出一句話來:「為了那個霍立峰!」他望望裡面那張病床:「咱們這傻小子,這次真是陰溝裡翻船!白白浪費了感情不說,還被打成這樣子!瞧吧!這事我決不會這麼容易罷手!我已經叫張律師去寫了狀子!那董家姐弟……哼!」
雅佩注視著父親,深思的說:
「爸,你不能聽鄰居們的傳言呀!道聽塗說,不能完全取信的!好歹等超凡完全清醒了,問他自己是怎麼回事再說,好不好?爸!這個狀子嗎,您也問問超凡再講吧,說不定……說不定是一場誤會呢?」「誤會?」殷文淵眼光森冷的望著女兒。「遍體鱗傷,總不是誤會吧?即使是誤傷人命,也要判過失殺人的,你懂嗎?」
雅佩低下頭去,不再說話,只是蹙緊眉頭,困惑的深思著。夜已經很深了,早有殷家親友打電話從餐廳叫了飯菜進來,大家圍著桌子,都是食不知味。飯菜撤除的時候,一位護士小姐好奇的說了句:「門外那位小姐,從中午坐到現在,連飯也不吃,真是奇怪!」「什麼?」雅佩直跳了起來。「門外什麼小姐?」
「她還沒走嗎?」殷文淵怒氣沖沖的站起身來。「醫院裡的警衛呢?叫他們趕她走!」
「爸!」雅佩阻止的喊了一聲。「我和她談談去!」
「有什麼好談的?她能言善道,連我都幾乎被她說服過。你就叫她走!告訴她,想見超凡,是決不可能的事!要她死了心吧!」
雅佩走出病房,一眼就看到了芷筠,她蜷縮的、瑟縮的坐在那張長沙發上,屋頂的日光燈,冷冷的照射在她髮際肩頭。在那寂無人煙的小廳裡,她看來好渺小,好瘦弱,好孤獨。她低垂著頭,雙手重疊著放在裙褶裡,一動也不動,像個小小的雕像。雅佩走到她身邊,不由自主的,心裡就浮起了一股憐憫和同情的情緒,她站在她面前。
芷筠覺得有人走近了自己,一片陰影遮了過來,她沒有抬起頭,也沒有移動。她所有的神經,都幾乎陷在一份麻木裡,那過份而無望的期待,早已絞碎了她的五臟六腑,她唯一有感覺的,只是那扇門開開關關,人出人進,而她,卻被關在門外。「董小姐,」雅佩叫著,把手壓在她的肩頭。「董芷筠,芷筠?」她改了三次稱呼。芷筠迷迷茫茫的抬起頭來了,她的眼珠黑得像漆,臉色白得像紙,嘴唇上有一點猩紅色的血漬。她張大了眼睛,困惑、畏怯、迷亂的看著雅佩。
「我——可以見他嗎?」她問,聲音低低的、啞啞的、怯怯的、微微顫抖的。雅佩身不由主的在她身邊坐了下來,輕輕的,她握住芷筠的手,她的手冷得像冰柱。雅佩注意到她只穿了件淺灰色的毛衣,和一件同色的薄呢裙子。
「不,芷筠。」她溫柔的說:「他睡著了,你見他也沒用。而且,爸爸在裡面……」她點點頭,睜大眼睛對著她。
「他不許我見他。」她低語。揚著睫毛,她的眼光像只受傷的、膽怯的雛鳥。「他好嗎?」她費力的問。
「超凡嗎?他很痛苦,你知道。」雅佩說,又安慰的拍拍她的手背。「放心,他會很快就好起來,他年輕,身體又壯,復元能力是很快的!」她凝視芷筠,終於問了出來:「你能不能告訴我,到底是為什麼打起來?」
她的睫毛垂下去了,頭也垂下去了,她似乎在思索,「努力」的思索,「早晨」的事像幾百年前發生的了,她嚥了一口口水,輕聲的、機械化的、率直的說:
「為了霍立峰。」果然!父親調查的並無錯誤!雅佩深吸了一口氣,心裡在暗暗歎息。芷筠望著自己的裙子,望著自己的手指,她的思想不在霍立峰身上,她渴望著、迫切著、期待著的只有一件事。「他——醒過來嗎?」「超凡嗎?」雅佩從深思中回過身來。「是的,醒來過一下下。」「他——」她的聲音低得像耳語。「提到過我嗎?」
「是的。」她的頭抬起來了,睫毛也揚起了,那對毫無生氣的眸子忽然閃亮了,她的嘴唇顫抖著,聲音也顫抖著:
「他說我什麼?」雅佩不想說,不忍心說,可是,芷筠那閃爍的大眼睛是讓人無法迴避的,那迫切的神態是令人無法隱瞞的。她悲哀的望著芷筠,誠懇而真摯的說:
「我不知道你們之間發生了什麼事,他似乎很傷心,他說——」她頓了頓,坦白的看著芷筠。「他說你太殘忍!我不知道他為什麼這樣說!」芷筠像是挨了一棍,她的身子晃了晃,頭就又低下去了。她那窄窄的肩膀,一陣一陣的痙攣著,顫慄著。雅佩有些心慌,倉促中,想找些話來安慰她,可是,還沒開口,病房門開了,殷文淵大踏步的走了過來。
「雅佩!」他嚴厲的說:「你在幹什麼?」
雅佩跳了起來,訕訕的看著父親。
「我只是想瞭解一下真相!」
「沒有人請你當福爾摩斯!」殷文淵說。瞪視著芷筠。「董芷筠!你一定要我叫警衛來嗎?」他冷冰冰的問:「他恨你,他不願見你,你不懂嗎?請你馬上離開醫院,別再來打擾我們!明天,我或者會找你好好談一下。」
芷筠顫巍巍的站起來了,抬起頭來,她直視著殷文淵,她那白紙似的臉上,像罩著一個面具,一點表情都沒有,眼睛像兩口黑色的深井,黑黝黝的深不見底。張開嘴來,她用幽幽的,慢慢的,不高不低的聲音,平平板板的說:
「是的,我走了!我不再打擾你們殷家了。現在,已經沒有什麼東西是我等待的了。」
她走了,在醫院那一排長廊裡,她小小的身子像幽靈般的消失在走廊盡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