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志翔又恢復了上課,又在素描、油畫、水彩,和雕塑中度著日子,他把生活盡量弄得忙碌,他選修了許許多多的學分,本來要用兩年才修得完的學分,他集中在一年內全選了。只有忙,可以使他忘記丹荔,只有畫和雕塑,可以稍稍醫治那內心深處的痛楚。但是,即使這樣,他仍然消瘦了,憔悴了,臉頰上,也失去了往日的光彩和笑痕。深夜,志遠常被他的輾轉反側所驚醒,睜開眼睛,志遠聽著他的朦朧囈語。於是,志遠坐起來,燃上一支煙,這些日子,志遠常被胃痛所困擾,夜裡也是很難熟睡的。他吸著煙,注視著夜色裡的志翔,在窗口所透入的、微弱的燈光下,志翔那張睡不安穩的臉顯得那麼苦惱,那麼孤獨,這會刺激了志遠的神經,使他默默的出起神來。他已經擁有了憶華,他將用什麼去填補志翔心靈上的空虛?這樣想著,他那內疚的情緒就又湧了上來,折騰著他,折磨著他,折騰得他的胃都翻攪了起來。這種難以再入睡的時光裡,他會一支接一支的抽著煙,那煙味瀰漫在屋內,終於弄醒了志翔。志翔坐起身子,伸手開了燈,驚愕而擔憂的望向他:「哥,是不是胃又痛了?」
「不,不!」他慌忙的說:「我聽到你在說夢話!」
「是嗎?」志翔倒回枕上,仰躺著,把手指交叉著枕在腦後,他深思的看著天花板。「是的,我在做夢。」
「夢到什麼?」「夢到……」他猶豫了一下。「夢到很多很多人,很多很多事,夢裡的影子總是重疊著,交叉著出現的。夢到爸爸、媽媽,夢到我們小時候,夢到高伯伯和憶華,夢到我的教授和雕刻,夢到……」他的聲音低了,嚥下去了,他眼前浮起丹荔的眼睛,熱烈、憤恨、惱怒、而瘋狂的盯著他,他猝然閉上了眼睛。志遠深深的吸了一口煙,悄悄的望著他。
「聽說,你的教授把你那個《少女與馬》的銅雕,拿去參加今年的秋季沙龍了,是嗎?」
志翔震動了一下。「你怎麼知道?」「你的事,我怎麼可能不知道?」志遠微笑著。「你為什麼瞞著我?想得了獎之後,給我一個意外的驚喜嗎?」
「不,不是的。」志翔坦率的說:「我是怕得不了獎,會讓你失望,還是不告訴你的好!」
「你不能沒信心!志翔!」志遠熱烈的說:「你那件雕刻品又生動又自然,我相信它會得獎!」
「瞧!你已經開始抱希望了!」志翔擔憂的微笑著。「你知道我的教授怎麼說嗎?他說,以一個東方人的作品,能有資格參加這項比賽,就已經很不錯了!言下之意,是不要我對它抱什麼希望!」「可是,你仍然抱了希望,是不是?」
志翔沉默了片刻。「人生,不是就靠『希望』兩個字在活著的嗎?」他低語。「如果我說我沒有抱希望,豈不是太虛偽了?」他伸手對志遠說:「哥,也給我一支煙!」
志遠握住了志翔的手。
「不,我不給你煙!煙會影響你的健康!志翔!」他深沉的,熱烈的說:「我知道你好煩好煩,我知道你有心事,我知道你不快活,告訴我,我怎樣可以幫助你?」
「噢!沒有的事!」志翔懊惱的說:「大概就因為這秋季沙龍的事吧!」「放心!」志遠緊握了他一下。「你會得獎!」他又攤開志翔的手。「你有一雙藝術家的手!標準的藝術家的手!你會得獎!」志翔抽回了自己的手。
「哥!你比我還傻氣,我是閉著眼睛做夢,你是睜著眼睛做夢!」他伸手關了燈。「睡吧!好嗎?你每次睡不夠,胃病就會發!知道不許我抽煙,為什麼不也管管自己呢?看樣子,我還是要讓憶華來管你!」
憶華!志遠心裡又一陣內疚。
「志翔!」他小心的說:「你不會因為憶華而……」
「哥!」志翔打斷了他。「我到羅馬的第一天,就知道憶華心裡只有你!別談了!咱們睡吧!」
志遠不再說話,暗夜裡,他聽著志翔那起伏不定的呼吸聲,知道他也沒有入睡。他有心事,志遠知道,絕對不止秋季沙龍的事情!那麼,是為了那個不中不西的女孩吧!他搖搖頭,強迫自己不去想那個女孩。沒關係,只要志翔能得獎!這「獎」必然可以治癒各種病痛!只要志翔能得獎!他興奮了起來,想著那《少女與馬》。那雕刻品又美又生動,那是一個藝術家的傑作,只要評審委員稍有眼光,他一定會得獎,那麼,這會是第一個在藝術界得獎的中國人!閉上眼睛,他睡了,這夜,他也有夢,夢裡是滿天飛舞的獎章,獎狀,錦旗,和銀盾!十一月,消息傳來,志翔落選了!非但那件作品沒有得獎,它連「入選」的資格都沒拿到,它不但落選,而且落得很慘!沒有人評論它,沒有人重視它。當教授歉然的把那《少女與馬》交還給志翔的時候,只說了句:
「不要灰心!繼續努力!獎並不能代表什麼!」
不能代表什麼嗎?對志翔來說,卻代表了「失敗」。坐在小屋裡,他打開了志遠的香煙盒,燃起了一支,他悶坐在那兒吞雲吐霧。志遠焦灼的在屋裡走來走去。罵藝術沙龍,罵評審委員,罵藝術評論,罵報紙……罵整個羅馬有「種族歧視」!最後,他把手重重的按在志翔肩上:
「男子漢大丈夫,能屈能伸!這一點點小失敗就把你打倒了嗎?站起來,再去畫!再去雕!再拿作品給他們看!志翔!你有天才,你有能力!你有狂熱!你會成功!你一定會成功!別這麼垂頭喪氣,讓一個秋季沙龍就把你的雄心壯志給毀了!我告訴你,秋季沙龍得不了獎,你再參加冬季,冬季得不了,你再參加春季,春季得不了,你再參加夏季!你做下去!畫下去!雕下去!總有一天,你會得到重視的!振作一點吧!志翔!」志翔把頭埋在手心裡,手指插在亂髮之中。半晌,他才抬起頭來,他的面容憔悴得讓人心痛。
「哥哥!」他安安靜靜的說:「你不要罵羅馬的藝術界,我今天去看了那些得獎和入選的作品,它們確實不平凡!我難過,不是為了我沒得獎,而是為了我作品的本身,我距離他們還太遙遠太遙遠。我的作品,只是一個外觀的美,和精工的雕鑿。我早就發現過我的問題,它們缺乏生命,缺乏力的表現!而我,不知道如何才能把我缺少的這些東西加進去!」
志遠深深的凝視著志翔。
「志翔,時間還多的是呢!你才來羅馬一年多,你希望怎麼樣?沒有一個藝術家能不付代價就成功的!如果你知道自己問題的所在,也就是你的成功了!」
「哥哥!」志翔仰望著志遠,誠懇的、深沉的說:「在你的嗓子壞了之前,你曾經懷疑過自己的價值嗎?我的意思是說,自小,我們被認為優秀,被認為是天才,當你真正看過這個世界,看到這麼多成功的人物以後,你會不會發現自己的渺小?」志遠迎視著志翔的目光,默然不語,他沉思著。好一會兒,他才走過去,坐在志翔的對面,慢慢的,低低的,清清楚楚的說:「我瞭解你的感覺。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我們不再是在中學裡參加學校的比賽,我們要睜開眼睛來看別人,更看自己,越看就越可怕。我瞭解,志翔。你問我有沒有懷疑過自己的價值,我也懷疑過。可是,志翔,懷疑不是否定,你可以懷疑自己,不能否定自己!『懷疑』還有機會去追尋答案,『否定』就是推翻自己!志翔,你既然懷疑,你就盡量去追尋答案,但是,千萬別否定!」
志翔看著志遠,眼裡逐漸閃耀起一抹眩惑的光芒。然後,他由衷的、崇拜的說:「哥!你曾經讓我感動,讓我流淚,讓我佩服,但是,從來沒有一刻,你使我這麼安慰!」
志遠笑了,眼眶潮濕,什麼話都沒說,只是鼓勵的、瞭解的、在志翔肩膀上握了一下,那是大大的、重重的一握。
志翔又埋頭在他的雕塑裡了,志遠也努力於工作。表面上,一切又恢復了平靜,可是,志遠卻深深體會到,志翔正染上了嚴重的憂鬱症,而這病症,卻不是他或憶華,或高祖蔭所能治療的,甚至,不是繪畫和雕塑所能治療的。
然後,有一天黃昏,志遠從營造廠下完班回來,他心裡還在想著志翔,停好了自己的小破車,他鑽出車子,拿出房門鑰匙,他走上了那咯吱發響的樓梯,立即,他呆住了。
有個身材嬌小的少女,正坐在自己的房門口,雙手抱著膝,她一動也不動的坐在那兒,短髮,小小的翹鼻子,薄薄的嘴唇——像志翔的雕塑品。她穿了件棗紅色的絨襯衫,同色的裙子,外面加了件純白色的小背心,肩上披著件白外套,好出色,好漂亮。志遠怔了怔,站在那兒,心裡有點兒模糊的明白,在羅馬,你不容易發現東方女孩!
那少女慢慢的抬起頭來了,她依然坐在那兒不動,眼光卻一瞬也不瞬的望著志遠。志遠不由自主的一震,這少女面頰白皙,眉清目秀,臉上,沒有絲毫脂粉,也無絲毫血色,她似乎在生病,蒼白得像生病,可是,她那眼光,卻像刀般的銳利,寒光閃閃的盯著他。
「你就是陳志遠,是嗎?」她問。冷冰冰的。臉上一無表情。「是的,」他答,凝視著她。「想必,你是朱丹荔了!你是來找我?還是來找志翔?」
「我來找你。」「找我?」他一怔,用鑰匙打開了房門。「進來談談,好不好?」丹荔慢吞吞的站起身子,慢吞吞的走進了室內,她站在屋子中間,肩上的外套滑落在地板上,她置之不理,只像座化石般挺立在那兒。志遠拾起了外套,放在沙發上,心裡有點微微的慌亂,他從來不知道該如何應付女孩子。尤其,是這個女孩子!她神情古怪,而面容嚴肅。
「你要喝什麼?咖啡?」他問。
「免了!」她簡單的回答,眼光仍然像寒光般盯著他。「我只說幾句話,說完了就走!」
他不由自主的站住了,呆望著她。
「我從沒想到我需要來看你,」她冷幽幽的說,聲音像一股深山裡流出來的清泉,清清脆脆,卻也冰冷凜冽。「我是個打敗了仗的敗兵,應該沒有資格站在這兒和那個偉大的勝利者說話!可是,我不明白自己是怎麼打敗的?」她停了停。「我來這兒,只是要問你一句,是誰給了你這麼大的權利,讓你來當一個劊子手!」「劊子手?」他愣住了。
「是的,劊子手!」丹荔接口,冰冷的聲調已轉為淒苦和絕望。「是誰給了你權利,讓你來斬斷我和志翔的愛情?難道你是個無心無肝無肺的冷血動物?難道你從來不知道什麼叫愛情?陳志遠,」她點了點頭。「有一天你也會戀愛,你也會碰到一個願意為你活,也願意為你死的女孩。希望當你遇到那女孩的時候,也有個劊子手跑出來,硬把那女孩從你身邊帶走!」她揚了揚頭,努力遏止住眼淚。一綹短髮垂在她額前,在那兒可憐兮兮的飄動。「你就那麼殘忍嗎?」她揚著睫毛,繼續問。「我不懂,你只是他的哥哥,為什麼你不能和我和平共存?我們一定要作戰嗎?我到底妨礙了你什麼?」
他深吸了口氣,在她那悲苦的質問下有些狼狽了。
「不是妨礙我,而是妨礙他!」他掙扎著回答。「如果你那麼愛他,不該讓他曠課!不該讓他沉溺於享受!一個好妻子,或是愛人,都應該有責任鼓勵對方向上奮鬥!尤其是他!他是來歐洲讀書的,不是來度假的!」
她凝視他,那倔強的神色逐漸從她眼底消失,悲苦的神色就更重了,她用牙齒咬著嘴唇,咬得緊緊的,半晌,她又開了口,嘴唇上留下了深深的齒痕。
「是這原因嗎?」她問。「你可以告訴我,可以教我,我生活在另一種環境裡,對『奮鬥』的瞭解太少。可能我很無知,很幼稚,可是……可是……」她的嘴唇顫抖著,眼淚終於奪眶而出。「我的愛情是百分之百的!」她叫著:「我因他的快樂而快樂,因他的悲哀而悲哀!如果我不懂得如何去鼓勵他,你可以教我,為什麼一定要把我打進地獄?難道我進了地獄,他就能安心奮鬥了?」她再揚了一下頭,轉過身子,她往屋外衝去,志遠追過去,一把抓住她。「你到哪裡去?」「去自殺!」他慌忙攔在門前面。「你不許走!」他粗聲的說。
「我為什麼不許走?」她憤怒的,胡亂的叫著。「你是他的哥哥,你可以去管他!你又不是我的哥哥!」
「是嗎?」他低沉的問,深深的望著她。「遲早有一天,你也要叫我哥哥的,是不是?」
她張口結舌,愕然的望著他,淚珠還在睫毛上輕顫,但是,臉龐上已經閃耀著光彩。他對她點點頭,語重心長的說了句:「我一直在鼓勵他向上,但是,我治不好他的憂鬱症。丹荔,你願意幫助我嗎?」她發出一聲悲喜交集的低喊,就迅速的回過頭去,背對著志遠,把整個面頰都埋到手心裡去了。
於是,這天志翔下課回來,發現志遠正在門口等他。
「我有禮物送給你,志翔。」
「禮物?」他困惑的。志遠微微的推開房門,他望進去,一個女孩背對著門站在那兒,她慢慢的回過頭來,悄然的、含羞的、帶淚又帶笑的抬起了睫毛……「小荔子!」他大叫,衝了進去。
志遠一把拉上了房門,聽著門裡一片似哭似笑的叫鬧聲。他輕快的跳下那咯吱發響的樓梯,眼眶發熱,喉嚨發癢,心裡在唱著歌。他決定請一晚假不上班,他要去找憶華,和憶華共享一次羅馬的黃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