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不知不覺的來臨了。
志遠這一陣都很忙,為了想要挪出十天左右的休假,他只得拚命加班,拚命工作。但是,他卻做得很愉快,想到即將來臨的暑假,和他計畫中的假期旅行,他就覺得渾身都興奮起來。威尼斯,已經不記得有多久沒有去過威尼斯了!旅行,也不記得多久沒有旅行過了!他像個要參加遠足的小學生一樣,想到「旅行」兩個字,就精神振奮而興高采烈。
但,就在這種忙碌的日子裡,志遠也沒有忽略掉志翔的變化。首先,他變得那樣不愛回家了,常常,志遠下班回來,志翔還沒回家。其次,志翔越來越容光煥發而神采飛揚,早上,志遠在睡夢朦朧中,都可以聽到他吹口哨或唱歌的聲音。第三,他開始愛漂亮,注重自己服裝的整潔,每天刮鬍子。而身上常染有香水的味道。第四,他的雕塑品精巧而完美,三月中,他完成了第一件銅雕,是一個少女與一匹馬,少女倚在馬的旁邊,用手環抱著馬的脖子。四月,他完成了第二件銅雕,是一個全身的少女,短髮,赤足,短裙子,帶著滿臉歡愉的笑。五月,他新開始的作品正用黏土在做粗坯,那作品又是個少女胸像——這些作品中的少女,都是同一個模特兒;短髮,小小的翹鼻子,薄薄的嘴唇,尖尖的下巴,一臉調皮、野性、而歡樂的笑。
所有的跡象都指向了一個目標,志遠心裡越來越不安。他總想找機會和志翔好好的談一談,可是,不知從何時開始,志翔在逃避和他談話了。這天,是高祖蔭的生日,志遠破例請了假,在高家吃晚餐。事先,志遠已經一再提醒志翔,務必要早一點到,但,志翔仍然遲到了,當所有的菜都放上了桌子,志翔仍然沒有人影,志遠開始冒火了。「憶華,咱們不等他了,再等菜都涼了!」
憶華悄悄的看了志遠一眼,柔聲說:
「忙什麼呢?再等等吧!菜涼了可以再熱一熱的!」
志遠注視著憶華,她近來好消瘦,好憔悴,瘦得整個人都輕飄飄的,顯得那對眼睛就特別大。再加上她嘴角那個笑容,酸酸的,怯怯的,帶著抹淡淡的哀愁,使她看來那麼可憐兮兮。怎麼了?是志翔在疏遠她嗎?一定是為了志翔!志翔在那兒神采飛揚,憶華卻在這兒為情消瘦!志遠心疼了,懊惱了。對志翔的諸多懷疑,就一項項的加了起來,連他那些頗被教授讚美的雕塑,都成了「犯罪」的「證據」。他盯著憶華,忍無可忍的問:「憶華,志翔多久沒來過了?」
憶華支吾著回答:「沒多久吧,我也記不清了!」
這是什麼回答,志遠心中大怒,志翔在搗鬼!怪不得他近來連哥哥面前都在迴避。他心裡有氣,怒色就飛上了眉梢,正想說什麼,老人走了過來,輕描淡寫的說:
「年輕人嘛,有自己的世界,你當哥哥的,也別把他管得太緊,只要他活得快樂就好了!」
你這個老糊塗!志遠心裡在暗罵,你只管志翔快樂不快樂,卻不管你女兒消瘦不消瘦!他瞪大眼睛,望向憶華,兩人眼光接觸的那一剎那,憶華的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麼,卻又無言的嚥下去了,低下了頭,她的長髮從頰邊垂了下來,半遮著那突然紅暈了的臉龐。她這種欲言又止,欲語還「羞」的神態,使志遠的心一陣激盪,那份代她不平的情緒就更重了。志翔,他在心中叫著,你這個渾小子!你這個糊塗蛋!世界上那裡去找這樣好的女孩,只有你這種傻子,才會辜負這段姻緣!「胡鬧!」他忍無可忍的抬起頭來:「幾點了!」
「快八點了!」老人說。
「快八點了?」志遠叫著:「我們還等什麼?吃飯!吃飯!難道沒有他,我們就不吃飯了嗎?」
憶華擺好碗筷,又取出一瓶葡萄酒。
「憶華,」志遠說:「開瓶白蘭地吧!」
「志遠,」憶華請求的。「就喝點葡萄酒吧!」
「白蘭地!」志遠沉著臉說:「今天是高的生日,你讓我們放懷痛飲一次!反正今晚已經請了假,醉了也沒關係。高,你說呢?」老人望望女兒,笑呵呵的說:
「丫頭,你就開瓶拿破侖吧!中國人說的,酒逢知己千杯少!又說『不醉無歸』,今晚,我們就讓志遠不醉無歸吧!難得,他也很久沒醉過酒了!」
「什麼不醉無歸,我聽不懂!」憶華說:「我只知道如果真喝醉了……」「那就讓他醉也無歸!」老人灑脫的說:「喝醉了,就在咱們這兒睡!以前,他也不是沒在咱們家醉過!」
「是的,」志遠凝視著憶華,「我記得,有一次我醉了,在這兒又哭又笑的鬧了一夜,害你整夜沒睡覺,一直陪我到天亮。」憶華臉上的紅暈更深了。不再說話,她取來了一瓶陳年的拿破侖。默默的開了瓶蓋,注滿了老人和志遠的杯子。志遠舉起杯子,對老人大聲說:
「高,老當益壯!」「志遠,」老人也大聲說:「學學我,知足常樂!」
兩人都一口乾了杯子。憶華慌忙按住瓶子。
「爸,你要灌醉他呀!」
「憶華,你就讓我和志遠兩個,好好的喝一次吧!」老人自顧自的取過了瓶子,憶華只得拚命給兩人夾菜,一面說:
「既然要喝,就別喝悶酒,多吃點兒菜!」
幾杯酒下肚,老人和志遠就都有了酒意,你一杯,我一杯的喝得不亦樂乎。同時,兩人開始大談幾百年前的陳年老事,老人談他童年在東北所過的生活,流浪出國後所度的歲月;志遠談他的幼年,談他的台灣,談他那「只有點兒小天才」的弟弟……就在兩人已進入半醉的情況中,那大門上的鈴鐺一陣叮叮噹噹響,志翔捧著個生日蛋糕來了。站在餐廳裡,他抱歉的說:「對不起,真對不起,我來晚了!」
憶華接過了他手裡的蛋糕,迅速的給他添了一份碗筷。志遠卻不由分說的,一把抓住他胸前的衣服,氣呼呼的,興師問罪的嚷:「你這是什麼意思?來晚了!誰允許你來晚了?憶華,取個大杯子來,先罰他一杯酒!」
「哥!」志翔急忙說:「你明知道我不會喝酒,罰我三鞠躬好了,酒,我是不行的!」
「管你行不行!」志遠把自己的杯子硬塞到志翔手裡去。「你乾了這杯!向高和憶華道歉!」
「哥!」志翔還想講價。
「志翔!」志遠打斷了他,沉著臉,帶著酒意說:「你現在抖起來了,你是高材生,要畢業的人了,你看不起你的窮哥哥,和他的窮朋友們了!」
「哥哥!」志翔驚愕的喊,望著志遠。然後,他一把接過了志遠手裡的杯子,對老人和憶華舉了舉,激動的說:「我如果像哥哥這樣講的,我是死無葬身之地!」他一仰頭,硬喝乾了那杯酒,他一生未喝過烈酒,這酒一入喉,就引起了他一陣嗆咳,他置之不顧,搶過瓶子,他再斟滿了自己的酒杯。「別以為我的歉意不是真心的,既然罰我,就連罰三杯吧!」他再乾了一杯。「志翔!」憶華驚叫,抓住了酒瓶,她望向志遠。「志遠,你們兄弟兩個今晚都發了瘋嗎?今天是爸爸的生日,你們是來祝壽的呢?還是來鬧酒的呢?」
志遠深深的看了憶華一眼,回頭對志翔嘻嘻一笑。「好吧!再灌你酒,有人會心疼,看在憶華面子上,我就饒了你!」志翔心裡一陣焦躁,這是什麼意思?他立即說:
「算了,別看任何人的面子,我擔當不起!我還是罰酒的好!」「志翔!」志遠的臉又板了起來。「你別不識好歹!我告訴你……」他提高了聲音,酒把他的臉染紅了,怒火把他的眼睛燒紅了,他逼視著志翔,憤憤然的嚷開了:「你別以為你哥哥是瞎子,是啞巴!對於你的事不聞不問!你最近生活糜爛放縱,我早就想教訓你了!你從實招來,你每天在外面混到三更半夜,你到底在做些什麼?你聞聞你自己身上,又是香水味,又是脂粉味,你到羅馬,是來唸書,還是沉溺於女色?那個引誘你的野女孩,到底是個什麼來路?她纏住你,有什麼動機?什麼用意?……」
「哥哥!」志翔的臉也漲紅了,連眉毛都紅了,他氣得渾身發抖,用手緊抓著椅背,挺立在那兒。「請你不要侮辱我的感情!請你尊重丹荔。」「Dolly!果然!有這麼個女孩!外國名字!你……你……」他指著志翔,呼吸急促。「你昏了頭了!你去和外國女孩鬼混……」「她叫丹荔!她不是外國女孩!」
「是中國女孩?」志遠問到他臉上來。
「是……是……」志翔張口結舌,答不出來。
「啊哈!」志遠怪叫著。「難道是那個不中不西,又中又西的女孩?志翔!你發了瘋!你要氣死我!你根本不把我這個哥哥放在眼睛裡,我跟你說,管她是Dolly,還是丹荔,管她是中國人還是外國人,管她是什麼怪物,你從今天起和她斷絕關係!不許來往!」「哥哥!」志翔也大吼了起來:「你是我的哥哥,你並不是我的主宰!我想,我交朋友用不著要你的同意書!你也沒有資格來侮辱……」「沒有資格!我沒有資格!」志遠斷章取義,勃然大怒,而且受傷了。他憤憤然的一拍桌子,直跳了起來。「沒想到,我辛辛苦苦栽培的弟弟,今天來對我說,我沒資格管他!很好,很好,」他氣沖沖的直點頭。「我沒資格,你高貴,你重要,你是要人!七點鐘請你吃飯,你大爺八點半鍾才到,你偉大,你不凡,我們這個小房間裡容納不下你……」
「志遠!」憶華再也按捺不住,她走過來,一把握住志遠的手腕,溫柔的、含淚的、懇求的望著他。「你怎麼了?志遠?犯得著生這麼大的氣嗎?你想想,你們兄弟兩個,一向是那麼要好的,何苦為一點小事就翻臉!志翔原是你的驕傲,你的快樂……」「我的驕傲,我的快樂!」志遠更加激動了。「憶華,連你都知道!可是,他知道嗎?只怕,我把他當作我的驕傲,我的快樂,他卻把我當成他的恥辱,他的悲哀呢!我有什麼資格管他?我有什麼資格過問他?……」
「哥哥!」志翔喊,沉痛、悲切,和苦惱把他給折倒了。他急促的,迫切的,心慌意亂的解釋:「我不是這個意思,你不要誤會我!哥哥,算我說錯了!你不要生氣,我賠不是就好了,好吧!」他一咬牙。「罰我喝酒吧!」他舉起酒瓶,任性的對著嘴灌下去。「瘋了!都瘋了!」老人搶下了志翔手裡的瓶子,走過來,他用手一邊一個,攬住了兄弟兩個的腰。他的個子矮,站在兩個高個子的中間,腦袋只齊兄弟兩個的耳朵。他親熱的、懇切的、安撫的、深沉的說:「你們是好兄弟,背井離鄉,在國外相依為命,有什麼好吵呢?即使有意見不同的地方,也都是為了對方好,不是嗎?好了,看在我這個老頭兒的臉上,你們就講和了吧!」志翔頹然的跌坐在椅子裡,用手苦惱的蒙住了臉。志遠眼見他這種神情,聽到老人的諄諄勸告,心裡一酸,頓時百感交集。想到自己對志翔的種種指責,也頗有強辭奪理之處,又擔心他空著肚子,亂喝了許多酒,會把身體弄壞。心裡七上八下,說不出來的後悔,很想對他說兩句轉圜的話,卻又抹不下這個臉來,就呆站在那兒,愣愣的出著神。
一時間,室內好安靜,半晌,老人才拍了拍手,嚷著說:
「憶華!把菜熱熱,大家吃飯了,酒拿開!今晚,到底是我在過壽哩!」志翔抬起頭來,眼睛發紅,眼眶濕潤,他對老人低低的說了句:「對不起,高伯伯!」老人對他眼眼眼睛,悄悄示意。
「我嗎?我倒沒關係……」
志翔抬眼望向志遠,打喉嚨裡嘰咕著:
「原諒我,哥!」志遠一下子衝過來,把雙手放在志翔的兩肩上,緊緊的握住了他。他想說什麼,可是,喉嚨哽著,望著弟弟那微卷的黑髮,望著他那濕潤的眼睛,他自己的眼眶也濕了。終於,他開了口:「是我不好,我喝多了酒。你別生老哥的氣,等你放暑假,我們去威尼斯好好的度個假,把所有的不愉快都忘掉,嗯?」他轉眼看著憶華,柔聲說:「憶華,快去弄點醒酒的東西給他吃吃,他根本不會喝酒!」
憶華悄然的拭去了眼角的淚水,很快的答應了一聲,就飛快的跑進廚房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