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來臨的時候,書培和采芹的局面都有了轉變。先是書培接了蘇教授的工作,立即得到蘇教授極力的賞識,那工作除抄寫外,還要整理和歸納,幾乎全是案頭工作。書培對這份工作不止是勝任,而且很有興趣,他獲得許多知識,也常和蘇教授暢論古今中外的文學作品。這要感謝喬雲峰從小給書培的薰陶和教育,使他自幼就有份極好的國學根底,偶爾小詩小詞,他也會模仿著寫上一段,因而,工作幾次之後,蘇教授就當著燕青的面,對書培極口稱讚:
「真難得,你怎麼會去學藝術呢?你該學文學的,你比我那些科班出身的中文系學生還強得多!我前後用了三個助手,沒有一個趕得上你的一半!」
人,天生是需要欣賞和讚美的,書培由心底獲得了安慰,而蘇燕青又一直站在旁邊,對他抿著嘴角笑,那笑容裡包含了太多的意義;有高興,有得意,有快慰……這笑容更滿足了他的虛榮感,使他把當家教那段經歷,當成了一個過去了的惡夢。私下裡,他和燕青也有過一番相當「知己」的談話。那晚,他做完了工作,從蘇家告辭出來,燕青說:「我送送你,我們走一走,如何?」
於是,他把腳踏車放在她家門口,就和她慢慢的在街頭踱起步來,沿著那紅磚鋪砌的人行道,迎著迎面而來的晚風,沐浴在滿天繁星的星空下,他們緩緩的走著,深深的傾談者。這是第一次,燕青收起了她那尖銳的言辭,和那近乎孩子氣的淘氣,以及愛調侃愛諷刺愛針鋒相對的脾氣。她表現得很女性,很成熟,很瞭解,很灑脫,又很知己,很同情。
「你的事,我都聽陳樵說了。」是她先起的頭,她一下子就把談話納入了主題。「聽說,你和那個殷小姐從小就認識,是嗎?」「殷采芹,」他說,「就叫她采芹吧。是的,認識她那天,我才七歲,她是殷家小姐,我是窮書記的兒子。那天,我的便當裡沒有帶筷子,是她把她的筷子讓給了我……」他頓住了,思想被帶回到那個久遠久遠以前的日子裡,有個緊張兮兮的小男生沒帶筷子,有個羞羞怯怯的小女生塞給他一雙筷子……他輕歎了口氣。「我們的童年都在那海邊度過的,那漁港別有風味,燕青,你將來有機會應該去看看,那是個很可愛很可愛的小海港。」「很羅曼蒂克,很詩意的,是嗎?」她悠然神往的說:「亂有情調的!一對小情侶,在海浪和岩石邊長大。你們是不是從小就相愛了?」「可能是。」他沉思著,「小時候是不懂事的,是糊糊塗塗的,男孩子又比較粗枝大葉……不過,我從小就為她打架,她呢……」他想著那些拾貝殼的日子,想著她在舞台上跳天鵝湖,想著那巖洞前的傾談,那初吻,那海邊的彩霞……他又歎了口氣:「她對我真是沒話說!和她相比,她為我付出太多,我卻為她付出太少了。」「是嗎?」她的眸子在街燈下閃著慧黠的光芒。「為什麼你一談到她就歎氣?」「歎氣?」他有些愕然。「我不知道。我想,我總覺得我有些虧欠她。」「為什麼?」「我不是個很體貼很細心的男人,我很暴躁,很易怒……你說過,我是喜怒無常的……我常會莫名其妙發脾氣,有時,甚至是霸道、自私,而不講理的。她必須忍受我這所有的缺點。」她凝視他,眼裡有著驚異和感動。
「天哪!」她說:「你一定愛慘了她!」
「怎麼?」「我從沒有聽到你如此嚴苛的批評過自己。你一向都那麼自負,那麼獨斷獨行,那麼孤高的。我想,有才氣的男孩子都天生就有那麼股傲氣,知道嗎?喬書培,」她深思的注視他:「我好欣賞你這股傲氣,陳樵告訴我你在孫家表演了一幕拂袖而去,連孫家欠你的半個月薪水你也不要了,把那孫太太氣得叫了陳樵去罵。你知道嗎,我聽了好激動,我真欣賞你走得漂亮,走得瀟灑,走得乾脆利落!我就受不了陳樵的『遷就哲學』,人生,是不需要遷就的,是該活得有自我,有自尊,有傲氣的。所以,喬書培,別讓那女孩磨掉你的傲氣,如果她真愛你,她是會連你的傲氣一塊兒愛進去的!」
喬書培驚奇的看著燕青,她這篇話那樣行雲流水般自自然然的傾倒出來,那樣深深的就扣住了他的心靈,引起了他一陣說不出的感動,喜悅,和一種深切的「知遇之感」。他凝視她,竟忽然有個希奇的念頭,如果當初采芹不再來學校找他,說不定他真會和面前這個女孩有發展呢!想到這兒,他就猛的打了個寒戰,一種深深的犯罪感把他給抓住了,他立即摔了一下頭,把這荒謬的念頭給摔到九霄雲外去。
「謝謝你告訴我這篇話,」他由衷的說。「我會記得牢牢的,從沒有人這樣對我說過,我一直以為──這傲氣是我的缺點,是該改掉的。」他吸口氣:「燕青,有件事真奇怪……」
「什麼事?」「陳樵是我最要好的朋友,可是他並不瞭解我。反而……你對我的認識,好像比他深刻得多。」
「這一點也不奇怪。」她微笑著,那笑容溫柔而可人。「兩個要好的朋友不一定彼此瞭解,只有個性相同的人才能瞭解對方,除非是你的同類,否則決不會瞭解你。」
「同類?怎麼說?」「舉例說吧,我家的貓和我家的狗是好朋友,一起睡,一起吃,但是它們不是同類,對彼此的習性也完全不解。狗表示好感的時候猛搖尾巴,貓表示好感的時候猛打呼嚕。可是,我家的貓和隔壁家的貓卻彼此瞭解,它們一塊兒打呼嚕,一塊兒磨爪子,一塊兒洗臉……因為它們是同類。人也一樣。個性強的人瞭解個性強的人,懦弱的人瞭解懦弱的人,英雄惜英雄,狗熊愛狗熊。」他笑了。欣賞,折服,而驚佩的望著她。
「你怎麼能這樣聰明?」他問:「你和我差不多大,你怎能對人生體會這麼多?」「你也能體會的,」她對他點點頭。「而且,你一定體會得比我更深入,因為,你經歷過一段我沒有經歷過的人生。像是──愛情。」她仔細的看他,似乎要看到他內心深處去。「愛情很美嗎?喬書培?」她問。「很快樂嗎?很享受嗎?你覺得──很幸福嗎?」他沉思了一會兒。「很難回答你這些問題,燕青,」他坦白的說:「我想,每個人對愛情的感覺都不一樣,因為,遭遇的故事和背景不同。我和采芹──」他頓了頓,深思著。忽然問:「你看過黃昏時的天空嗎?」「是的。」「你注意過彩霞的顏色嗎?」
「怎樣?」她不解的。「那顏色是發亮的,是絢爛的,是光芒耀眼的,是美麗迷人的,但是──也是變幻莫測的,那──就像我們的愛情。」
她被他勾出的圖畫所眩惑了,又被他眼底綻放的那抹奇異而熱烈的光彩所迷惑了。她目不轉睛的看著他,忍不住歎了口氣。「你一定要介紹我認識她,」她說:「告訴我,她美嗎?很美嗎?」「是的。」「比我呢?」她衝口而出,問完,臉就漲紅了。
他並沒有注意她的臉紅,他在認真的想回答這問題,認真的分析她和采芹的不同之處。「你們是完全不同的兩個典型,各有各的美麗,很難比較。像你說的,你們不是同類,如果她是只漂亮的貓,你就是只──漂亮的狗!」「啊呀!」她大叫,笑著:「你繞著彎兒罵人!我看啊,你倒像只──漂亮的黃鼠狼!」
「漂亮的黃鼠狼?」他一怔,忽然會過意來,就嚷著說:「你才真會罵人哩,天下的黃鼠狼,就沒有一隻是漂亮的!」
她笑得彎下了腰。「你是僅有的一隻!」「胡說!」於是,他們都笑了起來。仲夏的夜,在他們的笑聲和歡愉裡,顯得好安詳,好舒適,好清柔。笑完了,她正色說:
「什麼時候帶我去你的小閣樓,讓我見見你那只──漂亮的貓?」「讓我安排一下。」他說。
「還需安排嗎?」她有些受傷:「她是女皇,你是內閣大臣,要晉見女皇,先要經過內閣大臣的安排。」
「你錯了!」他低歎一聲。「她膽怯,自卑,而害羞,她把你看得比神還偉大。」「把我?」她驚訝的張大了嘴:「她知道我嗎?」
「是的。」「怎麼會──」她遲疑的,又偷偷看了他一眼,就淡然一笑,拋開了這個問題。「改天,你請我和陳樵一起去!你知道嗎?陳樵和外文系那個『長髮飄飄』頗有進展呢!你應該敲他竹槓。」「我聽說了。陳樵吹得天花亂墜,說長髮飄飄和他私訂終身了,也不知道是真還是假。」
他正視她,誠懇的說:「燕青,有人說,男女之間,不可能有友誼,你相信這句話嗎?」
她看著他,默默的搖了搖頭。
「那麼,讓我們來推翻這個理論?」他認真的,坦率的,熱情的說:「我實在非常──欣賞你。」
「看樣子,我們是彼此欣賞□?」她忽然又調皮起來,笑得慧黠而閃爍。「可惜你是黃鼠狼!好,我們要做朋友,一言為定!」「一言為定!」就這樣,他和燕青之間,忽然變得友好而親熱起來,他們常在一塊兒,談文學,談詩詞,談人生,談愛情,談同學,談他的抱負,也談他的采芹。而在這段時間裡,采芹正忙著苦練她的電子琴,由於家裡沒有琴,她必須出去練,幾乎每天都要出去五小時以上,她學得認真而辛苦。這樣,到八月底,一天,她從外面飛奔而回,喜悅的投進了他的懷中,用胳膊抱著他的脖子,叫著說:
「我通過了,我得到了那個工作!」
「彈電子琴嗎?」他問,不太信任的。「你真的會彈了?別當眾出醜呵!」她對他嫵媚的微笑著。
「我彈得並不太壞,你不知道我每天練得多辛苦,幸好以前學過鋼琴,幸好我知道的曲子也多,否則我真不曉得怎麼能通過?那經理讓我坐在那兒,一口氣彈了三小時,不能有重複的調子。噢,那經理對音樂可真懂,彈錯了一個音他都會發現。」他開始正視這件事情了。
「你的工作到底是什麼性質?講來聽聽看,是樂隊中的電子琴手?」「不是的,是電子琴獨奏。偶爾也可能要跟著唱支歌。」
「哦,還要唱。不過,你的歌喉倒還可以。」他點點頭。「每天要上班嗎?」「是的。我們有兩個彈電子琴的,輪流彈,一個人會吃不消,因為,西餐廳從早上十點鐘就營業,要一直到晚上十二點。當然,並不是每小時都要彈,彈彈歇歇,每天總要彈三小時左右。」「你的意思不是說,你要從早上十點鐘,上班到晚上十二點吧?」他狐疑的問,本能的抗拒起來了。
「不會,我明天就去和另外那個電子琴手研究研究,我上早班,讓他上晚班,那麼,我每晚還是在家陪你。反正,馬上就開學了,你白天也要上課。」她急急的說,生怕他會反對。
「多少錢一個月呢?」他問。
「你決想不到。」她的臉發光,眼睛也發光。「那經理說,從一萬元一個月開始起薪,如果做得好,以後再加薪。」
「一萬元?」他直跳起來,倒吸了口冷氣。「你沒弄錯吧?只彈琴嗎?還是另有文章?為什麼出這麼高的待遇?你最好說說清楚!」「唉!」她歎著氣,溫柔的凝視他,又溫柔的吻他。「不要疑神疑鬼吧,書培。你知道,一個電子琴手是很難找的,好的琴手有高達四、五萬塊一個月的。不僅僅只彈一兩小時,他們還跑場呢!一天去好幾個地方呢!我跟你保證,那兒是最高級最高級的餐廳,一點花樣都沒有的。」
「那家餐廳叫什麼名字?」他悶悶的問。
「叫喜鵲窩。」「喜鵲窩?」他咬咬嘴唇:「最好別弄成烏鴉窩。」
她小心翼翼的看著他,微微有些兒傷心。
「你──不高興嗎?」她低聲問。「你──並不為我獲得這個工作而開心嗎?我──足足苦練了兩個月呢!」
「哦,」他回過神來,注視著采芹,他用手指輕梳著她的頭髮,望著那髮絲像水般從他指縫中滑落下去,又用手指輕輕撫摸她那小小的鼻樑,她的鼻樑並不挺,卻有個很美好的弧線。再用手指撫弄她那略嫌瘦削的下巴,她整個臉龐的輪廓,都柔美而動人,他又想畫她了。她是美麗的!他用一種驚歎的心情去想著,她實在是美麗的!隨著歲月的流逝,她似乎越來越綻放出她的光華,越來越有種成熟的韻味和飄逸的氣質。把這樣一個美麗的小東西放在一家人來人往的餐廳裡,不知道是不是很明智?他搖搖頭,歎了口氣,把她輕輕的擁在胸前。「我為你高興,采芹,我是為你高興!如果你覺得我表現得不夠熱烈,那是因為──我那男性中心的思想,使我有些兒受傷。」「受傷?」她窒息的問:「怎麼會?」
「我找了幾個月的工作,到處碰釘子,待遇都是千兒八百,你呢,一下子就找到了個上萬的工作。真是──百無一用是書生!」「噢!」她輕喚著,熱烈的抱緊了他,熱烈的依偎著他,熱烈的說:「你還在唸書呢!你還在學畫呢!你是藝術家呢!你不要用待遇去衡量人的價值,你的畫,你的才華,你的藝術根本就是無價的!我是什麼呢?我只是一個渺小的,供人消遣的彈琴的!」她仰望著他,眼底一片崇拜,一片癡情。「如果──你真的會受傷,我就──不去做那個工作了。」
他笑了,笑得稍微有些勉強。
「胡說!好不容易爭取到的工作,怎麼能不做呢?當然要去做!」「你答應了嗎?」她喜悅的叫,喜悅的吻他。「你真好,你真偉大!我一定每晚早早的回家,煮晚飯給你吃!這樣,我們就再也不用為經濟發愁了,是不是?再也不會餓得沒錢吃飯了,是不是?而且,你借陳樵他們的錢,也可以還了,是不是?」「沒想到,」他微喟著說:「我要用你的錢去還債!」
她凝視他,噘著嘴,似乎傷心了起來。
「原來──」她說:「你還跟我分彼此!原來──我們並不是一個整體!」「好了!」他故作輕快的一跺腳,粗聲說:「少跟我來這一套了!你──什麼時候開始上班?明天嗎?」
「不。」她笑了。「要下個星期,因為──我還缺少一些行頭,今天,那經理已經先支給我三千塊,讓我去做衣服。」
哦,原來她已經領了一部份薪水了,原來她早已接受了這工作,原來她和他的「商量」根本是多餘的。他不再說話了,走到書桌旁邊,他故作忙碌的把自己埋進了書本裡。心裡卻有份隱隱的、迷茫的不安,似乎感覺到,她和他之間,有了某種無形的距離,有了片茫茫然的白霧,有了陣朦朧的輕煙……而且,這白霧輕煙正在緩慢的擴大瀰漫中。
這種感覺,在采芹第一天去上班的時候,就變得更加具體而強烈了。由於談判失敗,另一個彈琴的只肯和采芹交替值班,換言之,他們每星期調一次班,日班從早上十點到晚上六點,晚班從晚上六點到深夜十二點。每人都值一個星期日班,再換成一星期晚班。第一個星期,就輪到采芹值晚班。至於每晚回家煮晚飯的諾言,顯然是不用再提了。
那晚,采芹穿上了那件訂做的長禮服,是件白色曳地的晚裝。軟緞的料子,閃閃的發著光,低低的領口,露出她修長美好的頸項。長長的黑髮,披瀉在她半裸的肩上,一支鑲水鑽的發針,嵌在她的鬢邊。她細掃蛾眉,輕點朱唇,淡勻胭脂……站在書培的面前,她低問:
「怎樣?我行嗎?」他瞪著她,幾乎不認識她了。從沒想到,一件衣服,一些化妝品,可以把一個女人變成另一種模樣。她站在那兒,纖細修長,苗條優美,渾身上下,都帶著種奪人的高貴,與逼人的華麗!她那細細的眉毛,她那閃亮的眼睛,她那粉紅色的雙頰和那像花瓣似的嘴唇……怎麼?這小屋突然變得寒酸了?怎麼?這些傢俱都灰灰澀澀的了?怎麼?連窗外的彩霞都失去顏色了?她在他面前輕輕旋轉了一下身子,她裙角輕揚而纖腰一握,她再問:「怎樣?我行嗎?」
他長長的吁出一口氣來。
「是的,你行,只怕太行了!」他說:「你美得像個仙子,我希望……」他把下面的話嚥住了。
「希望什麼?」她追問。
「沒什麼。」他搖搖頭。
「不行,你說,你說!」她不依的。「你一定要說!你希望什麼?」「我希望──」他咬著牙,含含糊糊的說:「那架電子琴又高又大,能把你整個人都遮住。」
「為什麼?」她驚奇的。
「我吃醋。」他咕嚕著。
「你什麼?」她聽不清楚。
「我吃醋!」他終於大聲說了出來:「我不要那麼多的人看著你,我不要那麼多的眼睛來欣賞你,你應該只是我一個人的,只給我一個人看!」她笑了。笑得又溫柔又甜蜜。
「你真是個──」她低低的說:「又自私,又霸道的人!但是……」她幽幽的歎口長氣,收起了笑,正色說:「即使有幾千萬人看著我,我仍然只是你一個人的。我──」她的聲音輕柔如夢:「愛你!」他的心竟怦然而動了,為這三個字而再一次的震動了。他們之間,老早說過幾千萬個「我愛你」,而現在,這三個字仍然喚起他嶄新的激情。他目送她轉身走出小屋,目送她長裙曳地,衣袂翩然的離開,不知怎的,竟有種心痛的感覺。好像她這樣一走,就會走出了他的世界,走出了那由彩霞織成的世界,走出了那空靈的世界,而投入另一個花花世界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