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中旬,發生了一件事情。
那天,鴕鴕臉色沉重的來找韓青,很嚴肅的,很焦慮的,很煩惱的說:「告訴你一件事,方克梅有了。」
「什麼?」他一時轉不過腦筋來。「有了什麼?」
「唉!」鴕鴕歎氣:「孩子啊!她懷孕了。她剛剛告訴我的,哭得要死。她說不知道該怎麼辦,如果給她家裡發現,一定會把她揍死。你知道,她父親那麼有地位,是民意代表呢!方克梅從小又學鋼琴又學小提琴,完全被培養成一個最高貴的大家閨秀。現在好了,大學三年級,沒結婚就懷孕,她說丟人可以丟到大西洋去!」「徐業平呢?」他急急的問:「徐業平怎麼說?」
「他們說馬上來你這兒,大家一起商量商量看。不過,方克梅說,只有一個辦法可行!」
「什麼辦法?」「打掉它!」「那也不一定呀!」韓青熱心的說:「如果方家同意,他們可以馬上結婚,都過了二十歲了……」「你不要太天真好不好?」鴕鴕正色說:「徐業平拿什麼東西來養活太太和孩子?他自己大學還沒畢業,畢業後還有兩年兵役,事業前途什麼都談不上!他的家庭也幫不上他的忙!結婚!談何容易!」韓青瞪視著鴕鴕,忽然就在徐業平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學業未成,事業未就,中間還橫亙著兩年兵役!他瞪著眼睛不敢說話了。尤其,鴕鴕那滿面愴惻之情裡,還帶著種無言的譴責,好像方克梅懷孕,連他都要負責任似的。他知道,人類的聯想力很豐富。正像他會從徐業平身上看到自己,鴕鴕何嘗不會從方克梅身上看到她自己!他想著,就不由自主的伸手握緊了鴕鴕的手。「你放心,」他說:「我會非常小心,不會讓你也碰到這種事!」鴕鴕用力把自己的手抽回去,咬著牙說:
「反正,你們男人最壞了!最壞了!」
什麼邏輯?韓青不太懂。但他明白,此刻不是和鴕鴕談邏輯,談道理的時候。此刻是要面臨一個問題的時候,這問題,不是僅僅發生在徐業平和方克梅身上的,也可能發生在他們身上,發生在任何一對相愛的大學生身上的。
下午,方克梅和徐業平來了。
方克梅眼睛腫腫的,顯然哭過了。徐業平也收起了一向嘻嘻哈哈愛開玩笑的樣子,變得嚴肅、正經,而有些垂頭喪氣。「我們研究過了,」徐業平一見面就說:「最理智的辦法,就是打掉它!我不能讓小方丟臉。至今,小方的父母還沒見過我,他們現在絕對沒有辦法接受我,尤其在這種情況之下。所以,只有拿掉它!」方克梅揉揉眼睛,鴕鴕走過去,用胳膊護著她。什麼話都沒說,兩個女孩只是靜靜的相擁著。韓青凝視徐業平,徐業平對他惻然的搖頭,他在徐業平眼底讀出了太多的愴然,太多的無可奈何。於是,他什麼意見都沒有再提出來,只問:
「有沒有找好醫院,錢夠嗎?」
「針,小方那兒有。斐斐說,去南京東路,那個醫生馬上可以動手術,只要兩千元。」
兩千元!原來,只要兩千元就可以扼殺一條小生命。韓青默然不語。徐業平說:「能不能請你和袁嘉佩陪我們一塊兒去?說真的,我從沒有這樣需要朋友,而你們兩個,是我們最要好的朋友!我想,這事最好是速戰速決……」他轉頭去看方克梅:「小方,你怎樣?如果你還有什麼……」
方克梅迅速的回過頭來,挺了挺背脊,忽然瀟灑的甩了甩那披肩長髮,居然笑了起來:
「說走就走吧!」她大聲說:「我打賭,每天有人在做這件事,我不是第一個,也絕不會是最後一個!別人都能瀟灑的做,我為何不能?」於是,他們去了那家醫院。
醫生和護士都是撲克面孔,顯然對這種事已司空見慣。當然,徐業平和方克梅在病歷上都填了假名字假地址,醫生和護士也不深究。然後,方克梅被送進手術房,護士小姐對他們笑笑說:「放心,只要二十分鐘就好了,手術之後躺半小時,等麻醉藥一退就沒事了。很簡單的,用不著休養,可以照樣唸書——呃,或者上班的!」難道連護士都看出他們是一群大學生嗎?徐業平默默不語,走到窗邊去猛抽著煙,韓青也燃上一支煙,陪著他抽。鴕鴕不安的在手術室門口張望,然後就若有所思的沉坐在一張沙發中,順手拿起一本雜誌來看,那雜誌的名字叫:嬰兒與母親。真的,一切好簡單,二十分鐘後,手術已經完畢。而一小時後,他們四個就走出醫院,置身在黃昏的台北街頭了。徐業平用手攙著方克梅,從沒有那麼體貼和小心翼翼過,他關懷的問:「覺得怎麼樣?」「很好。」方克梅笑笑。「如果你問我的感覺,有句成語描寫得最恰當:如釋重負。而且,我告訴你們,我發現我餓了,我想大吃一頓!」「這樣吧,」韓青說:「我請你們吃牛排!剛好家裡有寄錢來!讓我們去慶祝一下……呃,」他覺得自己的用辭不太妥當,就頓住了。「本來就該慶祝!」方克梅接口:「我們解決了一件難題,總算也過了一關!走吧,韓青,我們大家去大吃它一頓,叫兩瓶啤酒,讓你們兩個男生喝喝酒,徐業平也夠苦了,這些天來一直愁眉苦臉的!現在都沒事了!大家去慶祝吧!」
於是,他們去了一向常去的金國西餐廳,叫了牛排,叫了啤酒,叫了沙拉,好像真的在慶祝一件該慶祝的事。兩個男生喝了酒,兩個女生也開懷大吃。徐業平灌完了一瓶啤酒,開始有了幾分酒意,他忽然拉著方克梅的手,很鄭重的說:
「小方,將來我一定娶你!」
方克梅紅著眼圈點點頭。
「小方,」徐業平再說:「將來我們結婚後,一定還會有孩子。我剛剛在想,等我們未來的孩子出世以後,我們應該坦白的告訴那個孩子,他曾經有個哥哥,因為我們還養不起,而沒有讓他來到人間。」「嗯,」方克梅一個勁兒的點頭。「好,我們一定要告訴他。不過你怎麼知道失去的是哥哥呢?我想,是個姐姐。」
「不,」徐業平正色說:「是個男孩。」
「不!」方克梅也正色說:「一定是個女孩!」
「男孩!」徐業平說。「女孩!」方克梅說。「這樣吧!」徐業平拿出一個銅板。「我們用丟銅板來決定,如果是正面,就是男孩,如果是反面,就是女孩!誰也不要再爭了!」「好!」方克梅說。他們兩個真的擲起銅板來,銅板落下,是反面,方克梅贏了。她得意的點頭,認真的說:
「瞧!我就知道是女孩,我最喜歡女孩子!」
「好,」徐業平說:「我承認那是個女孩子。現在,我們該給那個女孩取個名字,將來才好告訴我們未來的兒子,他的姐姐叫什麼名字。」「嗯,」方克梅想了想。「叫萍萍吧,因為你的名字最後是個平字,萍萍,浮萍的萍,表示她的生命有如浮萍,飄都沒飄多久,連根都沒有。」「那何不叫梅梅,」徐業平說:「因為你名字最後一個字是梅,梅梅,沒沒,沒有的沒,所以最後就沒有了。」
「不不,叫萍萍。」「不不,叫梅梅。」「萍萍!」「梅梅!」看樣子,兩個人又要擲銅板了。剛剛那個銅板已經不知道丟到哪兒去了。韓青一語不發,就從口袋裡掏出一個銅板給他們。徐業平拿起銅板往上拋,落下來,名字定了,是梅梅,也是「沒沒」。鴕鴕忽然推開椅子,站起身來,往大門外面衝去。韓青也站起身來就追,在門外,他追到鴕鴕,她正面對著牆壁擦眼淚。韓青走過去,溫柔的擁住她的肩:
「不要這樣子,」他說:「你會讓他們兩個更難過。我們一定要進去,吃完這餐飯!」
「我知道,我知道。」鴕鴕一疊連聲的說:「我只是好想好想哭,你曉得我是好愛哭的!我不能在他們面前耍是不是?」
韓青拿出手帕給她擦眼淚。
她擦乾了淚痕,振作了一下,她重新往餐廳裡走,她一面走,一面很有力的問了一句:
「韓青,你對生命都有解釋,你認為所有的生命都有意義,那麼,告訴我,那個小梅梅是怎麼回事?」
韓青無言以答。他心裡有幾句說不出口的話;我們以為自己成熟了,但是我們什麼都不懂。我們以為可以做大人的事了,但是我們仍然在扮家家酒,我們以為我們可以「雙肩挑日月,一手攬乾坤」,實際我們又脆弱又無知!哦!老天!他仰首向天,我們實在不知道自己做了些什麼,我們也實在不知道自己懂得些什麼。在這一剎那,韓青的自負和狂傲,像往低處飛的麻雀,就這樣緩緩的落於山谷。謙虛的情懷,由衷而生。同時,他也深深體會出來,生命的奧秘,畢竟不能因為他個人的「悲」與「喜」來作定論,因為,那根本就沒有定論,來的不一定該來,走的也不一定該走。「鴕鴕,」他終於說出一句話來:「我們活著,我們看著,我們體會著,我們經歷著……然後,有一天,你會寫出那個——木棉花的故事。那時的你和我,一定會比現在的你我對生命瞭解得多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