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
——李白《靜夜思》
深山中暮靄沉沉,樹影深深,青石路上斑斑駁駁,似是久未有人跡。順著山間的小瀑布循路而下,繞過幾個山頭,穿過沒有路的樹林,隱隱約約能看見一個深不見底的水潭。在山林中徘徊不止的清風送來清脆悠揚的樂音,為這無甚奇景的無名山添上一段韻味。極目望去,但見一位女子坐在潭邊,彈著豎箜篌。然而路到盡頭卻只是一個斷崖,瀑與潭都在對面,可望不可即。
「玉兒姐姐!」一個梳著雙丫髻捨的小女孩站在斷崖上喊道。她手上挽著籃子,裡面裝滿了新鮮的野果。
彈琴的女子抬起頭來溫柔一笑,站起身來。秀麗的容貌配上漂亮的芭蕉髻,像極了潭邊時時濺起的水珠,在陽光下靈巧地轉動著,嫻靜而別有巧思。她身後站著一位高大的男子。那人比玉兒出色許多,即便只是微微的一笑也只會增添他傲視人間的氣勢。
「琳兒,又跑出去玩了?」男子渾厚的聲音從那裡傳來,讓小女孩著實吃了一驚。
琳兒吐吐舌,道:「主人,琳兒下次不敢了。」話雖這麼說,但她很清楚沒人會相信這話,而主人也只是逗弄她而已。
「你若能忍著不去見你的翼哥哥,我這山莊也該倒了!」雷方雲笑著戳穿她可愛的謊話。
「是啊,你下次是不敢,你下下次就敢了!」玉兒見主人難得好脾氣,也笑著打趣了一句。
琳兒雙目一轉,道:「主人,乾脆你把翼哥哥接進山莊吧!這樣我又能見到他,又不會惹您生氣啊!」
雷方雲的笑容談了三分,卻不答話。
玉兒心知山莊不輕易准許外人進來,琳兒這番話只怕已惹惱了雷方雲,忙道:「琳兒,早點回來!」
琳兒小孩兒心性,歡喜地答應了,蹦蹦跳跳地離開了。籃子裡蹦出好些果子,一路滾下斷崖,掉進下面的山澗裡。這看似無法逾越的鴻溝,在自幼便在山林裡長大的孩子眼裡只不過是一道天然的風景,而她自有到達彼岸的妙方。
玉兒抿嘴一笑:「這貪吃的丫頭恨不得把山上的果子全摘了!」
雷方雲早沒了笑容。他掃過五兒溫婉的笑顏,沉聲道:「回去。」
玉兒捧起堅箜篌跟在他後面。雷方雲雖已年過四十,看起來卻依然俊美非凡。他們走著不知名的山徑,東折西轉地來到了一處宅院。臨進門前,玉兒回頭望了望林子,打破了一路走來的沉默:「今天早上起霧了。」
雷方雲停下來,皺皺眉,似是不滿玉兒的語氣:「你居然會對這小小的霧耿耿於懷!」
玉兒垂著頭,不再言語。主人是一個膽大的人,膽大到直言天子的不是,膽大到不把各路神靈放在眼裡。但她究竟只是一個小僕,一個沒人要的孤兒。她從來不喜歡霧,尤其是那鋪天蓋地、遮蔽了一切的霧。每當在飛煙潭邊翹首望著遠處的宅院在大霧中益發顯得模糊不清,她總要飛奔回來看著山莊完好無損地立在那兒,一顆心才能安下來。她害怕霧把宅子遮去,在她不知道的時候讓它憑空消失,讓她尋不到回去的路,尋不到她的家。
「玉兒,你想過有一天會離開這裡嗎?」雷方雲忽然問道。
玉兒煞白了臉,顫聲道:「主人,您要趕玉兒走嗎?」
雷方雲無視她的驚慌,冷著臉道:「你總有一天要離開的。」
玉兒驚急之下只能拚命搖著頭,什麼也說不出來,呆呆地看著雷方雲大步邁進了宅子。她緊抱著手中的豎箜篌,迷失在山莊重重的迴廊裡。
這些日子以來,她心中總有一股不安,林中又儘是漫天的大霧,神經已成為一根緊繃的弦了。自從見到了雷方雲俊美的臉上有著瘋狂的痕跡,一種要將天地全都毀滅的痕跡,她便在心中不停地問著自己,噩夢會在什麼對候來臨?這次的噩夢結束了,下一次又會在什麼時候出現?
深夜裡,月色不再瑩白如玉,倒似籠上了一層淡淡的黑霧。樹影迷離,似是黑夜中傾巢出動的惡鬼。她從不安的睡眠中驚醒,披了件衣服便衝到門外。眼前有一片紅光不停地閃爍著,蔓延著,張牙舞爪地要將週遭的一切全都吞噬。
她無法確切地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只是與一群企圖拉走她的人對抗著,要往那片紅色的世界奔去。一雙冰冷的大掌毫不留情地拍向她的肩頭,她才清晰地意識到她很痛,還有雷方雲陰沉的臉。
朦朦朧朧之間,她從昏迷中甦醒過來,掙扎著站起來,眼前出現的似乎是火光。她忍著肩上的痛,往半山腰的宅子走去。被淚水刺痛的雙眼終於在一片火海中認出睥睨著眼前一切的雷方雲。他一步一步地走近無情的火焰。
「主人!」她哭喊著,讓雷方雲不悅地皺皺眉,停下腳步。
「你回來做什麼?!「雷方雲決然而瘋狂的眼神掃到她捂著的肩頭時,微問了一下。
「你把這裡燒了,那我要去哪兒?!這裡沒有了,我又是誰啊?!」她哭喊著,一字一字道出了心中長久以來的驚懼不安。
雷方雲的眼神幽深莫測:「你若想要個名字,你就叫雷方雲吧。」
他聲音中深深的歎息刺激了玉兒失控的情緒。雷方雲?一個多麼遙遠多麼痛苦多麼陌生又多麼熟悉的名字!
她的淚緩緩流下,她的眼再也望不見一個清晰的影子。她跌坐在山間的小路上,癡癡傻傻地看著她住了多年的房子在一夜之間毀於一旦。
天空下起了雨,阻止了火勢的蔓延,也淋濕了她的心。她跌跌撞撞地往山下走去,走過了青石路,走過了小石橋,走過了山腳的茶亭,走過了山下泥濘的小路,走過了一幕幕的回憶,也走出了維繫著她的生命。她漫無目的地走著,直到昏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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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誰?你家在哪裡?告訴我吧,我派人送你回去。」 一個美艷女子打量著面色蒼白的玉兒——雷方雲,柔聲問道。
一席話讓玉兒呆滯的眼神又多了抹空洞。她望著眼前的紗帳,說不出話來。從在外漂泊,到最後被這個好心的夏家二小姐帶回家來。她恍惚得似乎這一切都與她無關。
許久,她的聲音從床上的紗帳裡飄了出來:「雷方雲。」
「是你的名字嗎?」夏瑤蓀沉著地想確定。眼前這個清秀女子猶如一尊琉璃娃娃,死寂得不像人類。她毫不懷疑即便此刻她將這娃娃打碎,她也不會有任何反抗。
「算是我的名字吧。」她低低的聲音猶如歎息,在空無一物的心裡飄蕩著,凝成了一顆石子,成為心底惟一存在的東西。
「你家在哪兒?」夏瑤蓀雖然猜到了十之八九,還是問了。如她所料,雷方雲搖了搖頭。
「留在這裡吧。」夏瑤蓀握住她冰涼的手,柔聲問道。
「這是我的家嗎?」雷方雲茫然問道。
夏瑤蓀一雙細長的鳳眸一閃,忽然意識到這個時候無論誰給雷方雲一個家一個方向,她都會接受,甚至是她的名字。
揮退丫鬟,她緊緊握住雷方雲的手。
她注視著雷方雲無神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道:「我叫你夏瑤蓀,好嗎?」
她清晰的字句緊緊纏繞著雷方雲,猶如籐蔓一般一點一點地繞上她的身體,直到將她全都包裹住。末了,她的眼睛裡抹去了一寸大的渾濁。露出點清明的光亮。她問道:「夏瑤蓀?」
夏瑤蓀微微一笑,似魔咒般地重複了一遍:「是的,夏瑤蓀。」
有天夜裡夏瑤蓀忽然來了。
「記得嗎?你是夏瑤蓀?」她沉著地問著雷方雲。
雷方雲起身坐在床上,聽著她說。她沒有話說。夏瑤蓀說的每一句話都像是另一場霧,雖然小些卻更濃。
夏瑤蓀的聲音忽然變得很哀傷,很淒涼。在幽暗的夜裡,沒有燭火,沒有星光。
她這樣說著:「我愛上了一個人。我不能嫁給別人。」
她逕自說著,也不去管雷方雲的反應。
「我決不能嫁進東平郡王府。」
「方雲,你為我嫁了吧。就當是可憐我,替我受了那些榮華富貴吧。」
雷方雲看著眼前這個美麗到讓她都忘了言語的女子,嘴角噙起一絲冷冷的笑。這就是交易嗎?別人給的東西都是代價這樣昂貴的嗎?榮華富貴對她這個孤單飄零的女子沒有意義。
但是,是不是這麼一來,她就可以擁有所有她沒有的東西呢?一個家?一個親人?
夏瑤蓀的眼睛沒有放過她任何一個細微的動作。漆黑的夜裡雖然不能視物,她卻聽到雷方雲的呼吸聲重了,她的眼睛便捕捉到了她預料的一切。
「方雲,應了我吧。」夏瑤蓀的手覆上她溫熱的手,讓她感到一陣冰涼。
直到夏瑤蓀離開,她都沒有出聲……她靜靜地坐在床上,在黑夜裡睜著一雙明亮的眼睛,直到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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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有安神之效。至今叢王妃的屋裡還有一股散不去的香味,淡淡的,卻能讓每個人聞到,滲到每個人的肌膚裡,平白地添上一股哀怨。
趙叢烈站在屋前,眼光略略一轉,便看到屋前的一片廢墟。那裡原來也有華美的建築,也有洋洋的喜氣。那裡原是趙叢德的居所。
「小王爺,時辰到了。」奉命去洛陽接新娘的李叔益在這廢園裡找到了東平郡王府的小王爺趙叢烈。
趙叢烈兀自站在那兒,對李叔益的話置若罔聞。
「叔益,你說他會回來嗎?」趙叢烈背對著李叔益,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
李叔益瞥了眼四周殘破的景象,沉重地說道:「他不會回來的。」說到趙叢德,李叔益的口吻像是朋友一般。他的母親是趙家兄弟的乳母,他又蒙王爺恩典和兩位小王爺一起讀書習字,和他們一起長大,是以多了份主僕之外的友情。
「即使我娶了夏瑤蓀,他也不會回來嗎?」他的聲音很低沉,半含著威脅。
李叔益暗自歎了口氣,不知該怎麼說服他這顆頑固的腦袋:「不錯,叢德在洛陽的時候的確待夏二小姐有如妹妹,但他是不會回來的。」
「他不怕我虧待夏瑤蓀嗎?」趙叢烈轉過身來,眉宇間的自信讓李叔益更覺心酸。他難道忘了趙叢德根本不會知道他娶夏瑤蓀只是希望趙叢德會出現在他的兩個親人的婚禮上嗎?
「即便他擔心,他也不會回來的。」李叔益深吸了口氣,道,「叢烈,他死了!一年前就死了!」至今還沒有人敢如此直截了當地將這個事實說給趙叢烈聽。他也並非膽大,而是不得不說,畢竟這是婚姻大事。
趙叢烈渾身震了一下。他踉蹌著退後一步,咬牙道:「他是趙叢德,我的親哥哥!他決不會那麼輕易就死了的。」說完,他拂袖而去。
李叔益的嘴角浮上一抹苦笑。趙叢烈這麼任性。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一個任性的舉動可以改變別人的命運?
喜樂開始了,他快步回到前廳去迎接前來賀喜的王公貴族。換上笑臉是件很輕鬆的事,因為他無力去維持那個好不容易凝成的苦笑。
這場婚姻是趙叢烈自己提出來的,但當它真的來臨時,他又不知該如何去面對。賓客如潮每個人都恭喜他人生得意,早生貴子。周旋在眾人之間,盡情地喝著酒,他忽然覺得他的確很得意。
撐著沉沉的腦袋,他倚在房門上,打量著那個幾乎要靠在床上睡著的新娘。一張蓋頭遮住了她的臉,一身的鳳冠霞帔遮住了她的身子。心底忽地湧上一股厭煩,他大步走到床邊,一把掀開紅帕子。
雷方雲閉著眼睛倚在床邊。她疲累地不想會打量週遭的一切。但她睡不著,每一根神經都緊繃著。幾乎是在一瞬之間,她的世界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她真的代替夏瑤蓀嫁進來了,踏進一個完全陌生的世界。她的思緒混亂而惶然,甚至連趙叢烈走了進來都沒有發覺。
她的頭因為驚慌而低垂著,他還是沒能看到她的臉。皺著眉,他順手握住了她交錯緊握著的手。她的手已經泛白了,指尖很柔軟,卻在微微顫抖著。
「你叫什麼名字?」他抬起眼問她,這才看清她的臉。肌膚瑩膩,光潔可親,一雙眸子清亮有神。雖不是傾國傾城的容貌,甚至算不上上等,對他,卻是一種解脫。在他的心底,他隱隱知道自己在做一件怎樣的事情,也知道自己很可能做出令這個女子傷心的事來,未見她之前,心裡已經有了一些愧疚。如今見著她了,因為不是人間絕色,自覺錯的少了些,面對起她來卻別有一番輕鬆。
「夏瑤蓀」她低低地吐出三個字。他的眼神既專注又有些迷亂。她想他一定是喝了酒了。那雙濃眉微微皺著,只怕他自己也未察覺吧。
他不滿地撤撇嘴角:「難聽的名字。」
她心底有一絲竊喜,心情也略略放鬆了。臉上有了真正的表情,一絲寧靜。
他正要撫上她的臉、卻被她的髮飾所吸引。他從她頭上拔下一跟翠玉梅花釵,又細細地端詳著她的臉,一手把她的頭髮盡數撥亂,任她一頭秀髮柔順地垂下肩頭。
「溫潤如玉。」他說著,笑了起來。他抬起她的臉,道,「從今以後,我就叫你玉兒。記住,你叫王兒。」
她的心猛地一跳。溫順地點點頭,心裡卻不知該哭還是該笑。彷彿一場夢做到盡頭,又回到了最初的模樣。
趙叢烈拉起她來到桌前,與她喝了交杯酒,接著便吹熄了燭火。
她驚慌地反握住他的手。忽然間一片漆黑,她忽然意識到事情並非回到原本的樣子。她只是站在了一個新的路口,將要開始一個新的生括。
「要開始了嗎?」一切都將像她希望的那樣開始了嗎?將過去遺忘在不知名的國度裡,重新擁有另一次生命。
他對她的用詞感到好笑。他一伸手就將她拉進懷裡,輕吻著她的耳垂,道:「今天是我們的新婚之夜。」
她臉上一陣紅暈,顳颥著道:「我,我不知道該做什麼。」
他笑了起來,把她抱到床上,拉下紗帳,道:「凡事都有第一次。你很快就會了。不用害怕。」
他是在安慰她嗎?有多久她沒被人這麼安慰過了?她的眼眶有些濕潤,雙手顫抖著撫上他線條分明的剛毅臉龐。
「你是我的丈夫嗎?」她需要再一次確定。
他的妻子似乎是個喜歡問問題的孩子。是的,盡問些傻問題的孩子。但她的動作、神情是那麼地溫柔,柔情得似乎是他的母親。
「當然是。」他吻吻她的手心,笑道,「什麼都別說了,傻丫頭,春宵一刻值千金哪。」
她似乎沒有把他的話所進去,又問了:「從今以後,我就和你在一起了嗎?」
他有些不耐煩了,眼神深邃起來,直視著她的眼眸,探索著她的心思。敵不過他迫人的氣勢,躲不過他敏銳的觀察力,無論她怎麼隱藏,她還是讓他看出了她深深的不安。
他的喉頭有些苦味。他在她身側躺下,溫柔地擁著她,說道:「相信我,我是你的丈夫。」
被他溫暖的氣息包圍著,她幾乎放下了所有的不安和緊張,嘗試著倚向他。手指觸到他結實的胸膛,小臉也貼上他的胸口,她忽然說道:「你活著啊!」
他大笑了起來,讓她也跟著笑了。她深刻地體會到,從這一刻起,她的生活將會徹底地改變。她身邊這個人真實地存在著,他將會引導她的一切。他們將息息相關,不可分離。
他的唇覆上她的,將笑聲吞沒。有多長時間,他沒有這麼開懷地笑過了。此刻將她擁在懷裡,他感到無比的滿足。
生活迎來了一縷曙光,即使這是一個月清星朗的夜晚。兩人好似遠遊在外的遊子尋到了故鄉,早已顧不得什麼「樂而不淫」,自然也忘卻了是否有一天又將離鄉背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