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曰:風雲際會為難,今日報鶯(迂);乃榮膺寵命列朝班,文武兩心
安。握管城,書彩簡,遣役迎迓宅眷;從茲夫婦喜相逢,拭目合歡眼。
——右調《喜遷鶯》
且說邦輔率領諸將回至歸德,擒餘黨,安撫軍民。遣軍將從永城將賊眾家屬提來,委文武大員會審,招出許多容留逆黨的村莊,派林、管二總兵命將分頭擒拿,一邊寫本,遣官入都奏捷,詳敘各將功績,以文煒、林岱為第一,管翼、郭翰等為第二,林桂芳、呂於淳等為第三,馬兵丁熙,軍營已拔千總,聽候旨意。諸將聞邦輔敘功等第,無不悅服。先將師尚詔並其子女,遣官押解入都,餘賊俟審明,酌度輕重再解。復自行檢舉失查師尚詔並參地方等官,以及失陷城池文武。
捷音到了朝中,嘉靖大悅,隨頒旨星夜到歸德,諸將官跪拜,聽候宣讀。內言:「師尚詔本市井無賴,屢犯國法,該地方文武並不實心任職,養成賊勢,致逆黨潛藏各州縣,至數萬之多,攻城掠地,殺戮官民,叛逆之罪,上通於天。師尚詔並其子女,業經解送入都;其餘從賊,已差戶部侍郎陳大經、工部侍郎嚴世蕃,星馳歸德,會同該軍門研審,務須盡搜黨羽,分別定擬治罪。曹邦輔才兼文武,赤心報國,朕心嘉悅,著加太子太傅兵部尚書;其失查師尚詔,皆因歷任未久,相應恩免交部。其餘失查文武地方等官,理合嚴懲,以肅國法,統交陳大經、嚴世蕃與該軍門審明,有無知情縱寇,擬罪具奏。總兵管翼身先土卒,連破賊眾八營,著有勞績,著升補松江提督;其總兵原缺,該軍門委員署理,候朕另降諭旨。參將郭翰,遇副將缺出,即行提補;朱文煒、林岱俱系秀才,非仕籍合祿人比,乃一能出奇制勝,足見籌畫得宜;一能先克永城,全獲逆黨家屬,又復生擒巨寇,厥功甚大;著即馳驛來京引見,後再授官爵。林桂芳、羅齊賢到日另降恩旨,各營兵丁按打仗勤勞論功,咨送兵部,以千把總並指揮陸續補用,今先賞兩月錢糧。其槍刺蔣金花之丁熙,勇敢可嘉,亦著送部引見。余依議。」旨意讀罷,歡聲若雷,大小官員謝恩後,又各向軍門叩謝。林岱、文煒另謝提拔之恩。邦輔大喜,留兩人酒飯,本日俱拜為門生。邦輔欣悅之至,各贈路費銀二百兩,令速刻起身。二人辭去,忙忙的拜辭了各官,同到林岱營中。文煒向他哥嫂道:「兄弟已奉旨馳驛引見,此行內外官雖不敢定大小,必有一官。引見後,自必星速差人迎接哥哥嫂嫂同住,好搬取父親靈樞。林義兄已在軍門前交了兵符。此營是曹大人官將統轄,我們一刻不可存留。適才軍門賞了路費銀二百兩,哥哥可拿去,回柏葉村李必壽處暫住,等候喜音。我已托林義兄預備下官車一輛,差軍兵四人護送還家。連日賊黨俱各拿盡,不必懼怕。」文魁聞聽引見甚喜,要到桂芳面前謝謝。文煒道:「我替表說。」又囑咐了幾句家中的語,才打發夫妻二人起身,林岱親自送別。
次日,文煒同林岱拜別了桂芳,一同連夜入都。先到兵部報了名,並投軍門文書;不過三兩天,就傳引見兩人。入得朝來,但見:
祥雲籠鳳閣,瑞藹罩龍樓,建章宮、祈年宮、太乙宮、五祚宮、長樂宮,宮宮現丹楹繡戶;楓宸殿、嘉德殿、延英殿、-鵲殿、含元殿,殿殿見玉闕金階。鴛鴦瓦與雲霞齊輝,翡翠簾同衣裳並麗;香馥椒壁,層層異木垂陰;日映花磚,簇簇奇葩絢彩。待漏院規模遠勝蓬萊,拱極台巍峨何殊兜率?真是文官拜舞瞻堯日,武將嵩呼溢舜朝。
這日明世宗御勤政殿,文武分列兩旁;吏兵二部帶領二人引見。兩人各奏姓名、年歲、籍貫訖,天子見林岱氣宇超群,漢仗雄偉,聖心大悅,問林岱道:「師尚詔是你擒拿的麼?」林岱奏道:「是臣在歸德城東三十里以外拿的。」天子道:「你可將屢次交戰,詳細奏來。」林岱奏了一遍,天子向眾閣臣道:「此國家柱石材也!」閣臣齊奏道:「此人人才勇武,不愧干城之選!」又問文煒獻策始末,文煒將平歸德前後三策,次第奏聞。天子向閣臣道:「宋時虞允文破逆亮於江上,劉琦謂國家養兵三十年,大功出於儒者。朱文煒其庶幾矣!」又問前軍門胡宗憲如何按兵雎州,致失夏邑等縣。文煒盡將胡宗憲種種委靡實奏。嚴嵩聽了,甚是不悅。天子道:「胡宗憲真誤國庸才!」遂傳旨將伊二子俱革職下獄。又問閣臣道:「朱文煒直陳是非,可勝御史之任!」嚴嵩道:「御史乃清要之職,歷來俱用科甲出身者。文煒以秀才談兵偶中,驟加顯擢,恐科道有後言。」天子道:「然則應授何職?」嚴嵩道:「朱文煒可授七品京官,林岱可授都司守備。」天子道:「信如卿言,將來恐無出謀用命為國家者矣!」隨降旨,朱文煒著以兵部員外郎用,林岱人甚去得,著實授副將,署理河陽鎮總兵管翼之缺,速赴新任。兩人叩恩下來,文煒在兵部候補,林岱有速赴新任之旨,不敢久停,將本身應辦事體料理了幾天,與文煒話別。文煒知林岱還要去見軍門,托他將文魁夫妻送入都中。自己在椿樹胡同看了一處房子住下,又收用了幾個家人,買辦了,分厚禮,書字內備寫於冰始末救濟得官緣由,差段誠同一新家人,星夜往成安縣搬取姜氏。
再說姜氏自到於冰家,上下和合,一家兒敬愛與骨肉無異。每想起與親哥嫂同居時,倒要事事思前想後,不敢錯說一句,主僕二人甚是得所。冷逢春遵於冰訓示,非問明姜氏在處,再不肯冒昧入內;每日家在外邊種花養魚,教他大兒子讀書,連會試場也不下了。一日,正在書房院中看小廝們澆灌諸花,只見一個家人稟道:「姜奶奶的家人來了,有禮物書字。」逢春著請入廳院東書房坐。不多時,拿入禮物來;逢春看了看,值一百餘兩。兩副全帖,一寫愚小侄朱文煒,一寫愚盟弟稱呼。將書字拆開一看,裡面備悉他夫妻受恩,以及得功名的原委,俱系他父親始終周全;如今以兵部員外郎在京候補,字內兼請逢春入都一會,意甚殷切。逢春看了大喜,隨即入內與他母親詳說。早有人報知姜氏。卜氏同兒媳李氏,到姜氏房中道喜,把一個姜氏喜歡得沒入腳處;隨著人將段誠叫來要問話。李氏迴避,卜氏也要迴避,姜氏道:「我家中的話,還有什麼隱瞞母親處?就是段誠,也是自己家中舊人,大家聽聽何妨?」卜氏方才坐下。少刻,段誠入來,先與卜氏磕了四個頭,才與姜氏磕頭。回頭看見他妻子也在,心上甚是歡喜,問候了幾句。姜氏教他細說文煒別後的始末。這段誠打四川老主人去世說起,說到殷氏被喬大雄搶去,卜氏忍不住大笑起來。又說到殺了喬大雄,夫妻報功,被林總兵打嘴巴的話,把一個卜氏笑得筋骨皆蘇,姜氏同歐陽氏也笑得沒收煞。段誠整說了半天,方才說完。卜氏道:「可惜路遠,我幾時會會令嫂,他倒是個有才膽的婦人。」歐陽氏道:「那樣的臭貨,太太不見他也罷了。」段誠又道:「林岱林老爺起身時,小的老爺已托他搬大相公家兩口子來京,大要也不過二十天內可到。」卜氏又細問於冰去向,段誠又說了一番,卜氏也深信於冰是個神仙了。段誠出來,外面即設酒席款待。飯後,逢春將段誠叫去,細說於冰事跡,心上又喜又想。次日,段誠稟明姜氏,就要雇騾轎,卜氏那裡肯依?定要教住一月再商。段誠日日懇求,卜氏方才許了五天後起身。自此日為始,於冰家內外,天天總是兩三桌酒席,管待他主僕。卜氏、李氏婆媳二人,備送了姜氏許多衣服、首飾等類。逢春寫了書字並回禮,也用盟弟稱呼。又差陸永忠、大章兒兩個舊家人護送上京。卜氏又送歐陽氏衣服、尺頭等物。主僕們千恩萬謝。姜氏臨行坐騾轎,大哭的去了。在路走了數天方到。文煒己補了兵部職方司員外郎,夫妻相見,悲喜交集,說不盡離別之苦。文煒厚贈陸永忠、大章兒盤費,寫了回書拜謝。姜氏與卜氏、李氏也有書字,就將殷氏的珠子配了些禮物,謝成就他夫妻之恩。凡逢春家婦人女子,厚薄都有東西相送。臨行又親見陸永忠、大章兒,說許多感恩拜謝的話,方才今回成安去。
再說林岱到了河南開封,不想軍門還在歸德,同兩個欽差審叛案未完。到歸德,知他父桂芳早回懷慶,管翼已上松江任去了。次日,見軍門,送京中帶去禮物,又帶文煒投謝恩提拔稟帖。邦輔甚喜,留酒飯暢敘師生之情;又著林岱拜見兩欽差,方赴河陽任。一邊與桂芳寫家書,差家人報喜,搬嚴氏。桂芳恐林岱初到任,費用不足;又想自己年老,留銀錢珠物何用,將數十年宦囊,盡付嚴氏帶去;不算金帛珠玉,只銀子有三萬餘兩。足見宦久自富也。林岱就將嚴氏帶來銀兩內,取出三千兩送文煒,又余外備銀二百兩,做文魁夫妻路費,差兩個家人、兩個兵,先去虞城縣,請文魁夫妻一同上京。
不一日,到了柏葉村,將林岱與他的書字並送的盤費銀二百兩,都交與文魁。文魁大喜,將來人並馬匹都安頓店中酒飯,告知殷氏。殷氏道:「我如今不願意上京了。」文魁道:「這又是新故典話。」殷氏道:「你我做的事體甚不光彩,二叔、二嬸夫妻還是厚道人;惟段誠家兩口子目無大小,同家居住,日日被他言語譏刺,真令人受亦不可,不受亦無法,況他又是二叔嬸同患難有大功的家人和家人媳婦,你我又作不得威福,你說怎麼個去法?」文魁道:「我豈不知?但如今時勢,只要把臉當牛皮、象皮的使用,不可當雞皮、貓皮的使用;你若思前想後,把他當個臉的抬舉起來,他就步步不受你使用了。就是段誠家夫婦目無大小,也不過譏刺上你我一次兩次,再多了,我們整起主綱來,他就經當不起。況本村房產地土出賣一空,親友們見了我,十個倒有八個不與我舉手說話的,前腳過去,後腳聽的笑罵起來;你我倒不去做員外郎的哥嫂,反在這龜地方做一鄉的玩物?二弟和我雖非一母生出,倒底是同父兄弟,就算上去討飯吃,也沒討外人家的。如今手無一文,富安莊又被官兵洗蕩,成了白地,埋的銀子我尋了幾次,總尋不著。目前二弟與了二百銀兩,如今倒盤用了好些,你說不去,立立骨氣也好,只是將來就憑這幾兩銀子過度終身麼?若說不去,眼前林鎮台這二百銀子,就是個收不成,不知你怎麼說,我就捨不得!」殷氏也沒的回答,催了一乘騾僑,殷氏同李必壽老婆同坐,文魁騎牲口起身。一日入都,到椿樹胡同,文煒上衙未回,文魁見門前車轎紛紛,拜望的不絕,心下大悅。殷氏下了轎,姜氏早接出來。殷氏雖然面厚,到此時也不由得面紅耳赤。倒是姜氏見他夫妻投奔,有些動人可憐,不由得吊下淚來。殷氏看他,也禁不住大哭。同入內屋,彼此叩拜,各訴想慕之心。少刻,文煒回來,見過哥嫂,到晚間大設酒席。林岱的人兩桌,他兄弟二人一桌,殷氏、姜氏在內屋一桌。林岱家人交給書字並銀兩,丈煒見字內披肝瀝膽,其意惟恐文煒不收,諄囑至再。文煒止收一半。林岱家人受主人之囑,拚命跪懇,文煒只得全收,著段誠等交入裡面。段氏向(和)姜氏飲酒間,姜氏總不提舊事一句,只說冷於冰家種種厚情。殷氏見不題起,正樂得不問有幸。不意歐陽氏在旁邊笑問道:「我們那日晚上吃酒,你老人家醉了,我與太太女扮男裝,不知後來那喬武舉來也不曾?」殷氏羞恨無地,勉強應道:「你還敢問我哩!教你主僕兩個害得我好苦!」歐陽氏笑道:「你老人家快活得個了不得,反說是俺們害起人來了!」姜氏道:「從今後止許說新事,舊事一句不許說!」殷氏道:「若說新事,你我同是一樣姊妹,你如今就是員外郎的夫人,我弄得人做不得,鬼變不得。」歐陽氏插口道:「員外夫人不過是個五品官職分,那裡如做個將軍的娘子,要殺人就殺人,要放火就放火,又大又威武!」殷氏聽了,心肺俱裂,正欲與歐陽氏拚命大鬧,只見姜氏大怒,大喝道:」你這老婆滿口放屁!當日姓喬的搶親時,都是你和我定了計策,作弄大太太,將大太太灌醉,才弄出意外事來,你道大太太不是受你我之害麼?」殷氏聽得傷心起來,捶胸打臉的痛哭。姜氏再三安慰,又將歐陽氏大罵了幾句,方才住口。次日,文煒將他夫妻盡力數說了一番,又細細的講明主僕上下之分,此後段誠夫婦方以老爺、太太稱呼文魁、殷氏,不敢放肆了。文煒取出五百銀子,交付哥嫂,又作揖叩拜,煩請主家過度。凡米面油鹽應用等物,通是殷氏照料,銀錢出入通是文魁經管,用完文煒即付與,從不問一聲。文魁、殷氏見兄弟骨肉情深,絲毫不記舊事,越發感愧無地,處處竭力經營,一心一意的過度,倒成了一個兄友弟恭的人家。文煒又買了四五個僕女,兩處分用。留林岱家人們住了數天,方寫字備禮鳴謝;又重賞諸人。過月後,囑文魁帶人同去四川,搬取朱昱靈樞,付銀一千兩,為營葬各項之費。文魁起身去了。正是:
哥哥嫂嫂良心現,弟弟兄兄同一爨;
天地不生此等人,戲文誰做小花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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