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曰:燭影搖紅筆莫逃,兒殺父出今宵,藉醫刀。烈女救夫索賣契,心先碎;
英雄甫聽語聲高,恨難消。
右調《楊柳枝第二體》
話說於冰斬了妖黿,這日商客死亡受驚者甚多。就中單表一人,姓朱,名文煒,系河南歸德府虞城縣人,年二十二歲,住居柏葉村。他父名朱昱,年五十二歲,有二千兩來傢俬,住房田地在外;從部中打點補授四川金堂縣典史。他長子名文魁,系已故嫡妻黃氏所出,娶妻殷氏,夫妻二人皆譎詐殘忍。文魁最是懼內,又好賭錢,每逢賭場,便性命不顧。其次子朱文煒,系已故側室張氏所生,為人聰明仁慈,娶妻姜氏,亦甚純良。他家有兩房家人:一名段誠,一名李必壽,各配有妻室。朱昱最愛文煒,因長子文魁好賭,將田產留文煒在家經理,將文魁帶至任所,也是防閒的意思;說明過三年後,方著文煒來替換。朱音滿心裡要娶個妾,又因文魁在外獨宿,不好意思舉行。喜得他為人活動,於本地鄉紳鋪戶,應酬得輕重各得其宜,上司也甚是喜他,常有事件批發。接連做了三年,手內也弄下有一千四五百兩,又不敢在衙門中存放,恐文魁盜用,皆暗行寄頓。這年已到三年,丈煒思念他父親,久欲來四川省親,因屢次接他父親書信,幾時文魁回家方准他來。他哥哥文魁又想家之至,常暗中寄信著文煒速去,弄得文煒沒了主意。又兼他嫂嫂殷氏因文煒主持家政,氣憤不過,天天指豬罵狗的閒吵,文煒夫婦處處謙讓,才強支了這三年。這年決意入川看父,將地土俱行租種與人,又將家中所存所用,詳細開寫清賬,安頓下一年過度,交與他嫂嫂管理;又怕殷氏與姜氏角口,臨行再三囑托段誠女人歐陽氏,著他兩下調和,歐陽氏一力擔承,方同段誠一同起身。
這日到孽龍潭,陡遭風波,船隻幾覆,來在金堂縣。朱昱大喜,細問了家中並鄉里等話,著文魁與文煒接風痛飲。文魁見兄弟來,可以替得早行回家。不意過了月餘,朱昱一字不題。文魁著文煒道達,但付之不答而已。文魁惱恨之至,外面雖不敢放肆,心裡也不知咒罵了多少。一日,朱昱去紳士家看戲,至三鼓後方回,在馬上打了幾個寒戰,回署便害頭疼。次日,請醫看視,說是感冒風寒,吃了兩劑藥,出了點汗,覺得清爽些。至八天後,又復遍身疼痛,寒熱交作,有時狂叫亂道,有時清白。一日,到二更以後,朱昱見文煒一人在側,說道:「本城貢生劉崇義與我至厚,他家收存我銀一千一百兩,月一分行利,有約契。我曾與他暗中說明,不著你哥知道。新都縣敦信裡朱乾,是與我連宗兄弟,他那邊收存我銀三百兩,也是月一分行利,此宗你哥有點知道。二處我都系暗托,說明將來做你的飯根。我若有個好歹,你須設法弄在手內,日後你哥哥將傢俬輸盡,你就幫助他些,他也領情。不是我做父母的存偏心,我深知他夫妻二人皆不成心術,久後你必大受其累。約契收放在一破紅油櫃中舊拜匣內,你可速速揀收在手!衣箱內現存銀八十餘兩,住房桌下存大錢三萬餘文,你哥哥都知道,瞞不得他。若將衙門中器物等項變賣,不但棺木,即回去腳價盤費亦足而又足。至於本鄉住房並田地,我過日自有道理。」文煒泣說道:「父親不過是受了寒,早晚即愈,何驟出此言!本城並新都兩處收存銀兩,一任哥哥收取;我一分一厘亦不經手,非敢負父親疼愛至意,大抵人生窮通富貴,自是命定,若我欺了哥哥,天亦不容我。父親可安心養病,斷斷不必過慮。」朱昱聽了,蹙眉大恨道:「癡子深負我心,你到後悔時方信我言。由你去罷!」又道:「我此時覺得著實清爽,可將你哥哥同段誠叫來。」文煒將二人叫到,朱昱向文魁道:「我一生勤儉,弄下些小傢俬;又得做此微員,年來不無補益。我這病看來還無妨,設有不測,世人沒個不散的筵席,扶我靈回鄉後,斷不必勞親友弔奠,倒要速請親友與你弟兄二人分家,斷不可在一處居住。家中住房原價是三百三十兩,你弟兄二人誰愛住此房,即照原價歸結,另尋住處;將來不但田產,即此處並家中所有器物、銀錢。衣帛等類,雖寸絲斷線,亦須眼同親友公分,以免骨肉爭端。若誰存絲毫佔便宜之見,便是逆命賊子!段誠也在此,共記吾言。你是我家四世老家人之後裔,他二人有不合道理處,須直口苦勸,毋得瞻徇;若他們以主人欺壓你,就和欺壓我一般。你為人忠直,今以此相托,切莫負我!」段誠聽了,淚下如雨。又向文魁道:「你除了頑錢,我想普天下也再沒第二個人能佔了你的便宜,我倒也放心;你兄弟為人忠厚,你要步步疼憐他,我死去亦得瞑目。」說話間,又煩躁起來,次日更甚。本縣東門外有個舉人,姓強,名不息,專以行醫養濟家口,是個心粗膽大、好走險路的人。被他治好了的也有,大要治死的居多;總在一劑兩劑藥上定死活,每以國手自任,地方上送他個外號叫「強不知」。即或有被他治好的,又索謝禮過重,因此人又叫他做「強盜」把個舉人名品,都被他行醫弄壞了。朱文魁慕他治病有斷決,兩三次打發衙役請來,看了脈,問了得病日期,又看了看舌頭,道:「此真陰症傷寒也!口渴煩躁皆假相,了非用人參五錢,附子八錢,斷無生理!」文魁滿口應承。文煒道:「醫理我一字不知,只是陰陽二症聽得人說必須分辨清楚,藥不是輕易用的。」文魁道:「你少胡說!先生來,自當以先生話為主,只求開方早救為是,你講得是什麼陰陽!」強不知道:「似此症,我一年內也不知治著多少,我若認不真切,敢拿老父母試藥?不是學生誇口說,城內外行此道者數十人,笑話他還沒一個識得此症。」文煒不敢爭辯。開了方兒,文魁便著段誠同衙役買參撾藥。強不知去後,文煒放心不下,將藥方請教先治諸人,也有一言不發的,也有搖頭的,也有直說吃不得的,文煒與文魁大爭論起來。文魁急得大嚷道:「你不願父親速好麼?耽擱了性命,我和你誓不同生!」文煒也沒法,但願服藥立愈。服藥後,便狂叫起倒不已。他原本是陽症,不過食火過重,汗未發透,邪氣又未下,若不吃藥,亦可漸次平安,他那裡受得起人參、附子大劑,文煒清急,又與文魁爭論,文魁道:「虧你還是個秀才,連若『藥不瞑眩,厥疾不瘳』二句,都不知道!」又待了一會,朱昱聲息具無。文魁道:「你看安靜了沒有?」文煒在嘴上一摸,已經死了。文煒撫屍大叫,文魁亦大驚,也悲號起來。哭了半晌,率同衙役,停屍在中堂,買辦棺木。本縣聞知,立即差人送下十二兩奠儀。三日後,署理官早到,至七日後,文魁托書役於城內借了一小佛殿,名慈源寺,搬移出去,然後開吊。又請他父親相好的紳士幾人,求了本縣名帖,向各紳衿鋪戶上捐,也弄有一百七八十兩;文煒將劉貢生等借約二張揀出,支付文魁;文魁喜歡得心花具開,出乎意料之外,極力的將文煒譽揚賢孝,正大不欺。一日,文魁向文煒道:「劉貢生所借銀兩,我親問過他三四次,他總推說一時湊不及,許在一月後,看來利錢是無望的了;新都縣本家朱乾借銀三百兩,他住在鄉間敦信裡,離此八九十里路,你可同段誠走遭,必須按約上年月算明利錢,除收過外,下欠利錢一個也讓不得。我們是甚麼時候?講到連宗,他該破家幫助我們才是有人心的長者!明早即去,他若推托時日,你兩人斷斷不必回來,天天守著靈何益?」次日,文煒遵兄命,同段誠去了。到朱乾家,相待極其親厚,早晚在內房飲食,和親子侄一樣;銀子早已備辦停妥,又留住了四天,與了本銀三百兩,又找了利銀十六兩,余外又送了十兩,具是十足紋銀。主僕二人千恩萬謝,辭了上路。
約走了二十多里,至新都縣飯館內吃飯,見三三兩兩出來人去,都說的是林秀才賣老婆還官欠的話,咨嗟太息的,倒十有八九。聽了一會,也沒什麼關心處。原來這林秀才是本省新都縣人,單諱一個岱字,號齊峰,年三十一歲。他生得漢仗雄偉,勇力絕倫,雖是個文秀才,卻學得一身好武藝,馬上步下可敵萬人。娶妻嚴氏,頗有才色,夫妻甚相敬愛。他父親林楷,為人正直,做過陝西隴縣知縣,真是一錢不名,後來病故在任內,林岱同他母親和家人林春,扶柩回籍,不幾月他母親也去世。清臣之家,那有什麼私囊?又因重修隴縣城池,部中刻減下來,倒虧下國帑二千七百餘兩,著落新都縣承追。前任縣官念他是舊家子弟,不過略為催取,林岱也交過八百餘兩。新任知縣叫馮家駒,外號又叫馮剝皮,為人極其勢利刻薄,他曾做過隴西縣丞,與林楷同寅間甚是不對,屢因不公不法的事,被林楷當面恥辱;今日林岱有這件事到他手內,正是他報怨之期。一到任,就將林岱家人林春拿去,日夜比責;林岱破產完了一千餘兩,求他開釋,他反申文上憲,說林岱虧欠國帑,恃符抗官,不肯交納,將秀才也革下來。林岱又將住房變賣交官,租了一處土房居住。本城的紳衿鋪戶,念他父居官正直,前後捐助了三百兩,尚欠四百五十兩無出,大家同去懇馮剝皮,代他報家產盡絕。馮剝皮不惟不准情面,且將林岱拿去收監,將來林春討保釋放,林春不幾日亦病故。止有林春的女人同嚴氏做些針線,貨賣度日,又要結念林岱衣食,把一個小女廝也賣了做過活。後來剝皮竟將林岱也立限追比,又吩咐衙役著實重責,大有不能生全的光景。地方上桑梓又過意不去,捐了一百兩交納,復懇他報家產盡絕的申文。剝皮滿口應許,將銀子收下,仍是照舊比責,板子較前越發打得重了。此後內外援絕,苦到絕頂,嚴氏在家中每天不過吃一頓飯,常有整天家受餓,沒飯吃的時候。
本城有個監生叫胡貢,人只叫他『胡混』,是個心大膽小,專好淫奔之人。他家裡也有幾千兩的用度,又好奔走衙門,藉此欺壓良善。他屢次看見嚴氏出入,姿色動人;又知林岱在監中無可解救,便引起他娶妾之心。托一個善會說話有機變的宋媒婆,以採買針線為由,常拿些綢緞碎物,著嚴氏做;做完他就將手工錢送來,從未耽延片刻。其手工錢都是胡貢暗出,因此往來的透熟;每日家言來語去,點綴嚴氏,看他賣身救夫,與宮貴人家做個側室,便可名利兩收。嚴氏是個聰明婦人,早已明白他的意見,只是不應承他;後見他屢次牽引,便也動了個念頭,向宋媒道:「我非無此意,只是少個妥當人家,你即這樣關切我,心裡可有個人家麼?」宋媒即將胡監生人才、家道、年紀說了個天花亂墜。嚴氏道:「我嫁人是要救夫出監,只怕他未必肯出大價錢娶我。至於與人家做妾,我倒不迴避這聲名。」宋媒道:「這胡大爺也曾說過,止出三百五十兩,此外一兩也不多出。」嚴氏笑道:「可見是個天緣!他出的這銀數,卻與我夫主實欠暗合,就煩你多加美言,成就了我罷。」宋媒道:「成就最是容易,必須林大爺寫一個為欠官錢賣妻的親筆文約,方能妥貼的了。」嚴氏又笑道:「這部容易,我早晚與你拿來;只是一件,只怕胡大爺三心兩意,萬一反悔,我豈不在丈夫前喪品丟人?你敢包辦麼?」宋媒道:「若胡大爺有半句反覆話,我就永墮血盆地獄!我若是虧耍了你,著你在丈夫前丟人,我有一個兒子,兩個女兒,都教他死了!」嚴氏道:「既然胡大爺有實心於我,我就是他的人了,他何苦教我拋頭露面,將來憑據到手,就勞動他替我交官,放我夫主回家。還有一句話你要記清:若我夫至午時不回家,便是一百個未時來也不出門!」宋媒道:「這事都交在我身上!胡大爺和縣裡是好相與,怕放不出人來?只要憑據寫得結實明白方妥,胡大爺也是最精細不過的人。」兩人講說停當,宋媒婆歡歡喜喜,如飛的去了。次日,嚴氏跟了林春女人,走至新都縣衙門,向管監的哀懇,管監的念林岱困苦,隨即通知放嚴氏入來。嚴氏看見丈夫蓬頭垢面,滿腿杖傷,上前抱住大哭,林岱也落了幾點眼淚。旋教林春女人拿過幾樣吃食東西,一大壺酒,放在面前,嚴氏也坐在一旁,說道:「家中無錢,我不能天天供給你的飲食,你可隨意吃些,也是我到監中看你一番。」林岱道:「你這一來,我越發不能下嚥。倒是酒我吃兩杯罷!」嚴氏從籃內取出一個茶杯來,斟滿遞與林岱,林岱吃了一口酒,還是半冷半熱的,問道:「你們家間米還有得吃麼?」嚴氏道:「有錢時買一半升,無錢時也就不吃了!」林岱便將杯放下,長歎道:「我這性命,只在早晚必死於馮剝皮之手!他挾先人仇恨,斷不相饒!只是你將來作何歸結?」嚴氏道:「你們男人家,要承先啟後,關係重大;我們婦人家,一死一生,有何重輕?將來上天可憐你,若有出監之日,我倒愁你沒個歸結。」林岱道:「我時常和你說,有一個族伯林桂芳,現做湖廣荊州總兵,只因祖公公老弟兄們成了仇怨,致令我父也與他參商,二十年來音信不通。此外,我又別無親友。設或有個出頭日子,我惟投奔他去了!」嚴氏點頭道:「任他怎麼參商,到底是林氏一脈,你又在患難中,誰無個惻隱之心!」林岱道:「這也是我與你紙上談兵,現欠著三百五十兩官銀未交,雖插翅亦難飛去!」嚴氏道:「三百五十兩倒有人出在那裡,只要你立一主見。」林岱大喜道:「系何人相幫,有此義舉?」嚴氏笑道:「不但三四百兩,就是三四十兩,『相幫』二字從何處說起?」就將胡監生托媒婆說的話,詳細說了一遍。林岱道:「你的主意若何?」嚴氏道:「我的主意耍捨經從權,救你的性命。只用你寫一張賣妻的文約,明後日即可脫離苦海。」林岱聽了,倒豎鬚眉,滿身肉跳,大笑道:「不意你在外面,倒有此際遇!好!好!」向林春女人道:「你可哀告牢頭,討一副紙筆來。」少刻,牢頭將紙筆墨硯俱送來,林岱提筆戰縮縮的寫道:
立賣妻契人林岱,新都縣人,因虧欠官項銀三百五十兩,無可交納,情願將原配妻室嚴氏出賣與本城胡監生
又問嚴氏道:「他娶你是做妻、做妾?」嚴氏道:「是講明做妾。」林岱道:「更好!」又寫道:
名下為妾,身價紋銀三百五十兩,本日在新都縣當官交納,並無短少,日後不許反悔爭竟。恐口無憑,立賣約存照。
又問道:「你適才說有個媒婆子姓什麼?」嚴氏道:「姓宋。」林岱又寫:
同中女媒宋氏,某年月日親筆立。
寫畢,將拿來的酒菜大飲大嚼,吃了個罄盡。吃畢,將頭向監牆上一斜靠,閉緊雙睛,一句話不說。嚴氏道:「你出監後,務必到家中走走,我有許多要緊話囑咐你,你若是睹氣不到家中,我就是來生來世見你了。」林岱笑道:「你去罷!」言訖,將身子往地下一倒,便睡去了。嚴氏收拾起諸物,又恐林岱聽見,眼中流淚,心裡大痛,悄悄出門。回到家中,宋媒婆早在門外等候。嚴氏改做滿面笑容,讓媒婆到房內坐下。宋媒道:「奶奶的喜事何如?」嚴氏從袖中取了賣契,向宋媒道:「事已做妥。你可述我的活,銀子三百五十兩,要胡大爺當堂替我前夫交代清楚;衙門中上下,即或有些須使費,我前夫都不管。我幾時不見我前夫回家,我斷斷不肯動身。不是我心戀前夫,情理上該是這樣。此系官銀,諒也不敢舛錯,你就將契約拿去罷!這是我前夫親筆寫的,他不必生疑!」宋媒見了契約,如獲至寶,說了幾句吉慶話,如飛的跑去遞與胡監生,居了天字號大功。胡貢看了大喜,次日一早,親自送了馮剝皮四樣重禮,剝皮說了無數送情話,始將銀兩收兌入庫。胡貢又到宅門並承辦書吏處說定,事完相謝,立逼著管宅門家人回稟本官,將林岱當時放出監來。然後回家,催著收拾喜轎,差人到林岱家娶妾。宋媒報知,嚴氏忙著林春女人到縣前一路迎請林岱回家。正是:
賊子借刀弒父,淑女賣身救夫;
兩人事跡迥異,問心各有懸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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