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福壽將春阿氏現染瘟疫,不久將死的話,回畢退去。眾人嚇了一怔。瑞珊道:「可惜這件事,如今玉吉也走了,阿氏又在獄要死,我這麼南奔北跑,費力傷財,算是為什麼許的呢?」慧甫道:「你只知道你自己,不知道旁人。那麼市隱合我,又算作什麼許的呢?」市隱道:「你們不用寒心。反正這一切事情,我都知道,及至春阿氏死在監獄裡,我也把前前後後,果果因因,一件一件的,記在日記,容日有了工夫,托囑聞秋水編為說部,把內中苦緒幽情,跟種種可疑之點,詳細的分解一回,作一個錯誤婚姻的警鑒,你們意下如何?」三人正自議論,烏公轉過面來道:「事已如此,大既瑞珊的報告,已經無效。我們翼裡的報告,也就算白白的報告了。方才電話,有法部人告訴我說,該部堂憲,都因為內中瑣碎,全是婚姻不良,以致如此,既是犯婦口裡,並未供出誰來,也就不便深究了。實告瑞珊兄說,此案的原原本本,我都知道。起初玉吉一走,住在他家的塋地。本翼訪明之後,即往偵察。適值聶玉吉已經遠遁,兄弟又派人追趕。始知玉吉下落,住在天津北營門客店裡頭。其所以不能捕獲的原因,也合瑞珊哥都是一樣,不過報告上頭,比著瑞珊哥有些把握。饒那麼的確,法部還不忍辦呢。何況你一點證據也沒有,原犯又已經放走,事情還有什麼可辦的呢?」
瑞珊聽了此話,驚異得了不得。回想在天津店裡,除我一人之外,並無偵探,難道我疏忽失神,被他們翼偵裡探走在頭裡了不成?越想越納悶。烏珍坐在椅上,說得津津有味。瑞珊也無心去聽,只恨自己疏神,不該叫他人探了去。不過事已至此,在津偵探我應該認識才對。豈有大名鼎鼎的福爾摩斯,事跡被旁人窺破,自己倒入了悶葫蘆的道理。越想越愧悔,當時把臉上顏色,紅暈了半天。聽市隱鼓掌道:「恪謹真難為了你。年餘不見,我以為案過法部,你就不管了哪。」烏珍道:「我的地面,豈有不管之理。可笑京城地方,只知新衙門好,舊衙門腐敗,哪知道事在人為,有我在提署一天,就叫這些官人實力辦事,亦不必仿照外洋,講究浮面兒。先從骨子裡下手,沒什麼辦不到的事。再說西洋偵探,也不過細心調查,能夠一見則明就是了。究實那調查手續,並不是紙上文章,可以形容的。我以為中國偵探,只可惜沒人作小說。果真要編出書來,一定比西洋偵探案,不在少處。」慧甫道:「那是誠然,中國事沒有真是非,調查的怎麼詳細,也有些辦不到的地方。因著辦不到,誰也就不受調查了。就拿這一案說罷,恪謹、瑞珊兩兄費了這麼些事,歸期該怎麼樣,不過自己為難。自己知道我同何礪寰、黃增元諸人,還算白饒。市隱與原淡然、聞秋水,也算白跑。事情是實在情形,不過在座的人我們知道。」瑞珊嗤嗤而笑,不作一語。想著玉吉此去,形跡可怪。又想天津店裡,並無偵探蹤跡,此次玉吉出來,必被翼裡偵探拿獲帶翼去了。不然,烏恪謹不能知道這麼詳細。因問恪謹道:「恪謹哥不要瞞我,我想此時玉吉,必在貴翼裡收存著呢,恪哥苦肯其明說,不妨把一切事實,全對我說說,這樣交情,你不隱諱什麼?難道我們幾個人,還去爭功不成?」烏公道:「不是那樣說。我們素稱知己,什麼事亦不隱瞞。玉吉現在蹤跡,我實在不知情。瑞珊要多心想我,那就不是交情了。我所知的玉吉蹤跡,並非把玉吉拿獲審問來的,實在是特派偵探調查來的。瑞珊哥不肯見信,你想天津店裡,有人偵探你沒有,你便明白了。」瑞珊想了半天,想不出來。因笑道:「恪謹哥不要瞞我,大概我的眼力,差不多的偵探,瞞不過去。照你這樣說,我成了廢物了。這們大的人,暗中有偵探我,我會不知道,你真拿我傻子待?」烏公道:「我不是以傻子待你,你實在是傻子嗎。我同你打聽一個人,你若知他名姓,便算不傻。」瑞珊笑道:「除非不認識的人,我不知他的姓。要相熟的人,豈有不知他姓名的道理。」烏公道:「此人極熟,你就是不知姓名。」瑞珊道:「何以見得呢?」
兩人說話聲音越來越重,引得市隱、慧甫也都笑個不住。忽見門簾一響,走進一人,年犯三十左右,相貌魁梧,穿一件湖色春羅,兩截大褂,足下兩隻緞靴,望見市隱在此,過來見禮。市隱問慧甫道:「二位沒見過嗎?」慧甫道:「沒見過。」瑞珊笑道:「必是這裡,哥。」說著,湊近見禮。烏公向慧甫道:「這是我們舍弟。」市隱道:「他們彼此都知名,只是並沒見過。」瑞珊道:「久仰得很,兄弟是疏親慢友,常到京裡來,我們真少親近。」說著,彼此讓坐,照舊攀談。述起玉吉事來,靜軒又打聽一回,不相多贅。瑞珊問烏公道:「方纔靜軒進來,我們說了半個語子話,倒底你所說這人,究竟是誰?」烏公笑道:「你不要忙,今晚在舍下小酌,我細告訴你。論你疏神的事,不止一件。」瑞珊道:「倒底是誰?」烏公微微而笑,不作一語。半晌向靜軒笑道:「張瑞珊兄,因為春阿氏一案很費研究,調查的種種情形,皆級詳細。」靜軒笑道:「我是聽市隱常常稱讚。」慧甫道:「恪翁不必留飯,我們有點小事,少時就得回去,你把所說那人,先說給瑞珊聽聽,省得回到店裡,又犯死鑿兒。」市隱亦笑道:「你說的是誰?你就趕緊說,何苦又叫他著急呢?」烏公搖搖頭,仍是不肯說。還是慧甫等再三譏勸,方才微微笑道:「我說瑞珊傻,瑞珊總不信。我先問他一件事,他要答上來,便算他不傻。」因問道:「請問你天津北營門採訪玉吉的下落,可知那玉吉所住的店,店主人姓甚名誰?」瑞珊躇躊半晌,想了好半天,果然一時間,想不起來了。隨笑道:「知道是知道,只是一時半刻,想不出來。」烏公笑道:「你不用瞞我。當初你沒問過,如今你哪能想去。慢說你不知道,大約合後的人,也不知道。這話我說到這裡,你明白不明白?」瑞珊不待說完,先拍掌笑起來。慧甫道:「什麼事這樣笑?」瑞珊道:「你們不知道,恪謹的心思學問,我實不如。」市隱發怔道:「什麼事你佩服到這樣?」瑞珊道:「果然是名不虛傳。我們費盡苦心,所得的詳細情形,初以為除我之外,沒人知道。哪知道恪謹所知,比我還詳細。」因拱手向烏公道:「說到這裡,你還得詳細指教,店主人現在何處,求你給介紹一回,我們也親近親近。」市隱道:「你們別說啞謎,究竟是怎麼回事,說給我們大家聽聽。」烏公道:「你們諸位別忙。我先問問瑞珊,倒底是笨不是?是傻不是?」瑞珊點了點頭:「果然是我失神,只是你這樣隱瞞著,未免對人不起。」烏公道:「我卻不是隱瞞。向來這類事情,別管辦的怎麼樣,反正把職務盡到了,心也盡到了。既不居功,亦不逞能。這是咱們閒談,若與外人相見,我是決不肯提的。」說著,便令瑞二等傳喚廚役,預備教席酒飯。又備了兩三分請帖,去請鶴、普二公,定於晚間,在自家裡晚酌。市隱等遲遲怔著,既見烏恪謹這般至誠,不便拘泥,只得與靜軒湊著說話。慧甫等不大常來,聽說要預備晚飯,立刻就忙著要走。市隱笑攔道:「你們別學聞秋水,恪謹也不是外人,這樣至誠,咱們就不必拘泥。」靜軒亦攔道:「二位輕易不來,樂得不多說一會話兒呢。」當下三言五語,鬧得瑞珊等無話可說,只得住了。
一時酒菜齊備,讓著瑞珊、慧甫二人坐了讓座,市隱在次座相陪。烏公與靜軒兄弟,坐了未坐。大家一面喝酒,一面敘些閒話兒。瑞珊是有事心急,因為玉吉一案,總願意烏公說明,方才痛快。因笑道:「恪謹哥這樣見外,鬧得此時兄弟有話也不敢說了。來的時候,本想與閣下討教。不想來到府上,只以酒食待我。真正要緊的話,偏自半吞半吐,不來指教。叫我倒十分難受。」一面說著,一面攔住烏珍,不叫斟酒,笑嘻嘻的道:「請把店主人的姓名,就告訴了我,我便吃酒。不然喝下酒去,亦要醉心。」烏珍笑道:「你總是這樣忙。實告訴你說,現在這案,不必深提了。空說半天,案子也變不了。反正兇手也走了,案子也定了。市隱說的好,咱們這片苦心,只好把聞秋水約來,叫他作一部實事小說,替我發揮發揮,也就完了。」瑞珊道:「小說作不作,我倒不在乎。只要我心裡明白,立時能夠痛快。你說些半語子話,我真難過。」烏珍把酒壺放下道:「你不要急。北營門的店主人,是這裡探兵德樹堂的至親,名叫程全。他在北營門地方,很是熟識。德樹堂去了兩次,托囑他極力幫忙,偏巧聶玉吉到津就住在店內,別的光景,並無可疑。惟因他筆跡相貌,頗與所說相似,故此多留了一分心。後來把德樹堂約去瞧了瞧,果然是他。當時便求著他,寫了四幅屏條,帶到京來。你雖是那樣細心,此處你並未留神。我知道天津地方,出不去你的掌握。特意叫德樹堂前去探聽,誰想他們糊塗,並沒見著什麼,只說隔壁店裡頭,住著個王長山,很與玉吉相近。當時我聽了這話,就知道是你在那裡。後來玉吉患病,你又那樣至誠,又叫店主人留起玉吉的原信。聞報之後,我更知道是你了。你想那店主人有幾個慈心仗義的君子呀,錯非我設法供給,他豈肯那樣熱心。即有熱心,他的力量也恐其來不及呀。」說看,提壺斟酒,笑對瑞珊道:「這事你死心但地,該當喝酒了嗎。」瑞珊點頭微笑,回想在津所見,果然與烏公所說前後相符,直彷彿霹靂一聲,雲霧盡散,把心裡的一段疑團,豁然醒悟。在座慧甫等,也把前前後後,全都聽明白了。原來左翼烏珍對於這件事情,如此細心,不禁拍案叫絕。市隱提起酒壺,便與烏公斟酒,說道:「你這一場勞累,實在不小。錯非你今天說明,外連的人還以為翼辦裡辦理此案,因循了事呢,」慧甫亦笑道:「人不說不知,改日得了機會,藉著恪謹哥的面子,定要與貴翼偵探諸君親近親近。」靜軒道:「那個容易。只是這一般人,舉動粗俗,說話也不會轉文。其實若辦上正事,倒真有特別的地方。」說著斟酒敬菜,幾人一面說話兒,議論後天下午,仍在這裡晚飯。好與鶴、普二公及協尉福壽、聞秋水、原淡然、德樹堂諸人相見的話。不一時瑞珊等吃過晚飯,洗手漱口已畢,告辭而回。定於後天晚上,全在烏公處聚會。這且不表。
單言此時阿氏,自從大理院奏結之後,移交法部監獄,永遠監禁。阿氏住在監裡,不進飲食者數日。此時正值瘟疫流行,獄內的犯人,不是生瘡生疥的,便是療瘡腐爛,臭味難聞的。又遇著天旱物燥,冷暖無常,一間房內,多至二十口人犯。對面是兩張大床,床上鋪著草簾子。每人有一件官被,大家亂擠著睡覺,那一分骯髒氣味,不必說久日常住,就是偶然間聞一鼻子,也得受病。你望床上一看,黑洞洞亂搖亂動,如同螞蟻打仗的一般。近看乃是虱子臭蟲,成團樹壘擺陣練操。噯呀呀,什麼叫地獄,這就是人世間的活地獄。所有獄中人犯,生瘡生疥的也有,上吐下瀉的也有,虐疾痢疾的也有。正應了「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欲知後世因,今生作者是」。可憐那如花似玉、甘為情殤的阿氏,因為母也不諒,自己又福命不齊,墮人獄中,難白於世。人獄之後,先生了滿身濕疥。過無多日,因為時疫流行,染了頭暈眼花,上吐下瀉之症。每日昏昏沉沉,躺在臭蟲虱子的床上,蓋一領極髒極臭的官被。此時要求個親人來此問訊的,全部沒有。這日春阿氏病得很重,忽於迷離之際,夢見個金身女子,喚她近前道:「孽緣已滿,今當歸去。」說著,扯了阿氏,便往外跑。阿氏見她如此,知是個異怪人,隨央道:「弟子的糾纏未清,母親兄弟之情,實難割棄。」金身女子笑道:「孽障,孽障,你不肯去,你看那面是誰?」阿氏回頭一看,只見聶玉吉穿著圓領僧服,立在自己面前,合掌微笑。阿氏有千般委曲,萬種離愁,見了玉吉在此,驚異的了不得,彷彿有萬千句話,一時想不出來。正欲問時,見那金身女子把手一指,玉吉的足下,生了兩朵金蓮,托著聶玉吉飛向空中去了。轉眼之間,那金身女子也忽然不見了。
阿氏正驚愕之際,覺遠處有人喚她乳名兒,聲音慘切,連哭帶痛,定眼一看,只見牢門外,站著一人,白髮蒼蒼,流淚不止。床側有同居犯人喚道:「大妹妹,大妹妹,你醒一醒,瞧一瞧,大媽來瞧你來了。」阿氏噯喲一聲,細看牢門以外,不是外人,正是母親德氏。淒淒慘慘在那裡叫她小名兒,又央看牢的女牢頭,開門進來,走進床前哭道:「孩子,寶貝兒,都是為娘的不是,耽誤了你,難為你受這樣罪。」說著,扯住阿氏手,母女對哭。見阿氏渾身是疥,頭部浮腫紅燒,可憐那一雙素手,連燒帶疥腫似琉璃瓶兒一般。揭起髒被一看,雪白兩彎玉臂,俱是疥癬。所枕的半頭軌以下,咕咕嚨嚨,成團論碼的俱是虱子臭蟲。德氏看到此處,早哭得接不上氣了。阿氏亦連哭帶慟,昏迷了一會,復又醒轉過來。望見母親這樣,越加慘切,顫顫巍巍的道:「奶奶放心,女兒今生今世,不能盡孝的了。」說著,把眼一翻,要哭沒有眼淚,硬硬咽咽的昏了過去。德氏哭道:「我的兒,怎麼得這樣冤業病啊。」阿氏微開杏目,嬌喘吁吁,搖頭抹了眼淚,彷彿告知母親,病不要緊似的。德氏止淚勸道:「孩子,你對付將養著,月初關了米,我還來瞧你呢。」阿氏點了點頭,合目睡去,德氏把帶來的幾弔錢,交與牢頭,一面哭,一面托咐求他變個法子,給女兒買點菜,倘能好了,我母女不能忘報。說著,灑淚不止。鬧得全獄中人,俱都酸心。大家齊勸道:「老太太您回去,您的姐妹禁在一處,都是難友兒。大妹妹歲數小,蒙此不白之冤,橫豎神大有鑒,總有昭雪日子。她是好清好潔。收到這裡來,骯髒不慣。」剛說著,阿氏嘴唇一動,哦的一聲,唾出一口腥水來,順著嘴角兒,流至粉頸。阿氏在迷惘沉中,並不知道。德氏忙的過來,抹了眼淚,取出袖中手帕,替她擦抹。阿氏忽又醒來,翻眼向德氏道:「我隨你出家去,倒也清靜。」半晌又蹩眉道:「只是我奶奶、兄弟,叫我如何棄捨呢?」德氏喚道:「孩子,你醒一醒,夢見什麼了?這樣嚇人?」阿氏點了頭,閉了眼睛,打了一個冷戰道:「沒什麼,你不用叫我,我去了。」德氏聽了半日,知是一些胡話。又見阿氏兩手,向空裡亂摸,半晌又似拈線做活一般,嚇得德氏更慌了。隨向女牢頭請安禮拜,再三的托囑。眾犯人說道:「老太太放心,病並不要緊,這都是邪火燒的,只要出點兒汗,退一退燒,管保就好了。」德氏淒淒楚楚,不忍離別。看著這樣。又不放心。無奈留連一刻,母女也不得說話,反惹她難受酸心,倒不如不見也罷。想到此處,由不得留著阿氏,滴了幾點傷心眼淚,叨叨絮絮,又托咐眾人一回,然後去了。
那知阿氏的病症,很是凶險,自從德氏去後,熬煎了四五日,忽於一日夜內,喚著女難友哭道:「大姐大姐,妹妹清白一世,落到這步田地,也是命該如此。妹妹死後,望求眾位姐妹憐憫,告訴我母親、哥哥說,埋一個清潔幽靜地方,妹妹就感激不盡了。」說著,眼泡塌下,說話聲音,亦不似從先清楚了。嚇得難友們說聲不好,忙的叫醒牢頭,點上油燈一照,見阿氏圓睜秀目,貌似出水芙蓉一般,連一點病形兒反都沒有了。用手一摸,身上已經冰冷,撫著朱唇一探,呼吸已經斷了。正是:
生殉九幽緣怨了,他年應化蝶飛來。
驚得女牢頭披衣起來,念在同居多日,替她整理衣服,不待天明,急去報告獄官。提牢何奏鹿、司獄福瑞,趕緊的報司回堂。傳喚屍親文光,赴部具領。文光得了此信,很是皺眉。范氏道:「怎麼衙門裡這麼糊塗,殺了我們家的人,即是我們的仇人,豈有把謀害親夫的淫婦,領回來殯葬的。錯傳我們了。」瑞氏哭著道:「噯,事到而今,你還這麼咕嘻呢。不因著你,何致這樣,依我說孩子怪苦的,臨到從牢眼兒一拉,更顯得可憐了,究竟怎麼件事,始終我心裡糊塗,你叫正兒他爸想法子領去,別管怎麼樣,哪怕是當賣借押呢,好歹給買口棺材,埋到墳地邊兒上。就算得了。」說著,淒淒慘慘,哭個不住。把托氏、春霖並大正、二正等思想嫂子的心,亦都勾惹起來,鬧得合屋的老少,你也哭,我也哭,文光、范氏亦愕著不敢言語了。文光頓了頓腳,拿了扇子出來,找個至近親戚,去向法部裡去探聽。正問在宮道仁手裡,文光說:「阿氏雖死。她是謀殺本夫的犯罪人。不管她謀殺也罷,誤殺也罷。既定為監禁之罪,即是情實。如今她死在獄裡,沒有叫被害之家,具領的道理,」宮道仁笑道:「說得亦有理。但是部院裡定案原奏,你沒有見麼?你以為阿氏殺人,已屬情實。然以令郎的傷痕,令媳的口供而論,是謀是誤,尚在疑似之中。既沒有屍親指說,又沒有旁人質證。安見得令媳阿氏,就是罪人呢!部院的堂憲,因此再三研究,內中疑竇甚多,不能速為定判。所以仿照監候侍質之法,收在獄裡存疑。預備以後,發露真情,或出了別的證據,然後再據實定斷。如始終無從發覺,那麼令媳阿氏就未必是殺人兇犯了。既不是殺人兇犯,就不是令郎仇人。既不是令郎仇人,就算是你家的賢媳婦。既是你家賢媳婦,優待之尚恐不及,若永遠監禁在獄,試問你居心何忍?」
文光聽到此處,良心發現。本來兒媳婦是個端莊淑靜的女子,只因半夜三更,兒子被害,不能不疑是媳婦。若以她言容舉動而論,又未免有些情屈。想到此處,由不得眼辣鼻酸,想起兒子被害的冤來,嗚嗚哭了。宮道仁勸道:「你不要想著傷心。既不忍叫她受罪,如今疑案久懸,她死在獄裡,你應該心疼她了。」這一句話,說的文光越發哭了。宮道仁道:「無論怎麼樣,你先回去趕緊備口棺木,通知你親家個信兒,或是同了他來,具個領紙。天氣這般熱,衙門裡哪能久留,你趕快的就去吧。」文光只得答應,顧不得與親朋計較,急忙回到家中,先忙著買棺材,又要給阿德氏送信。范氏攔道:「送信作什麼?我們因為忍氣才去領屍,不然因為這件事,我們就是一場官事。」文光聽了此話,裡外為難,送信也不好,不送信也不好。躇躊半天道:「依你該怎麼辦?」范氏道:「依著我呀,依著我呀,依我還不至於這樣呢。這都是你們家的德行,你們家風水,明兒把浪老婆再埋在你們墳地時,後輩兒孫還不定怎麼現眼呢!」一面說。一面嚷,鬧得文光此時反倒沒了主意。想著兒子春英冤仇未雪,阿氏兒媳今又殆在獄裡,這些個為難著急,俱臨在自己頭上,由不得頓足捶胸,哭了一回。范氏是得理不讓人,翻來覆去,總是嗔怪文光,不該聽托氏的話,娶這樣養漢老婆,正鬧得不可開交,托氏、大正等亦過來了,文光見著托氏,又恐老太太聽見,又要多管,忙的躲了出來,自己變著方法,買了棺木,雇了四名槓夫,從獄裡把阿氏屍身拉出,就往義地亂家裡去一埋,以免瑞氏知道,為此傷心。又免得夫婦三人,因此惹氣。
文光是敷衍了事的主義,不想那母女連心。德氏是愛女心盛,阿氏是孝母之心。出於至誠,自從探監之後,德氏見女兒染病,回去亦急得病了。虧得常祿等日夜扶侍,延醫服藥,方才好了。一日夢見阿氏披著頭髮,貌似女頭陀的打扮,笑容可掬,手執指塵,跪在德氏面前,磕了個頭。從著個金身女子一同去了。乃至醒來,卻是南柯一夢。本來德氏心裡正想女兒監裡,得了瘟氣病,萬難望好,今作此夢,由不得肉跳心驚,算得阿氏病勢必然不好,急忙把常斌喚醒,叫他到學堂告一天假,去到兵馬司巡警總廳,找回他哥哥常祿來,細把夢中景象,說了一遍,叫他換個班次,或者告一天假,去到南衙門打聽打聽,看你妹妹好未好?常祿聽了此話,急得連連頓腳。當日到法部一問,誰說不是,果然春阿氏死在獄裡,文光已經領去,找地方抬埋了。細打聽埋在何處,人人都說不知道,常祿無法,回來向母親哭道:「都是為兒的不好,把妹妹送入火炕,屈死在獄裡,又沒有人情勢力,去給洗白,活著有什麼滋味!」一面說,一面尋死覓活的,鬧個不了。德氏倒忍住眼淚,反來勸解道:「事已至此你倒不必傷心。誰叫你妹妹命苦呢?雖然她受了些罪,也不是出於你心。如今你哭會子也是不濟於事,你若急的尋死,作媽媽的又當怎麼樣呢?不如事緩則圓,從哪裡來的,還從哪裡去。少時你找找普煥亭,問他該怎麼辦?生前的委曲,我們也一概不究。既把你妹妹給了春英,活是他們家的人,死了是他們家的鬼。按說我們娘家,不必過問。誰讓冤家路兒狹,出了這逆事呢!他若是埋在塋地,咱們一天雲霧散,什麼話也不說。不給娘空信,我們認了,他若是草草了局,拿著我們家人,當作謀殺親夫的兇犯,我們有我們的官司在。別看是奏結的案子,只要他們家裡指出你妹妹劣跡,證出你妹妹姦夫來,就算我養女兒的沒有教育。不然,他兒子死是他們家缺德,他們家害的,與我們毫無牽掣。我女兒受屈也罷,受罪也罷,甚麼話我也不說,好好端端花棺采木,叫他小婆婆兒出來,頂喪架靈,咱們萬事全體,否則沒什麼話說的,連普大普二,一齊都給滾出來,咱們是一場官司。」說著,指天劃地的,把小老婆、小娼婦的,罵個不了。嚇得常祿也不敢哭,勸了母親,慌手忙腳的,去找普煥亭。
將一出門,看見常斌在後,提著個木棍出來,嘴裡叨叨唸唸,要找姓文的替姐姐拚命去。常祿一把攔住,問他作什麼這樣憤憤?常斌流淚道:「你敢情不著急,我姐姐死了,你知道不知道?」常祿道:「我怎麼不知道。你念你的書去,家裡事不用你管。」常斌不待說完,發狠頓足道:「我不管誰管?這都是你跟奶奶辦的好事。」常祿聽了此話,覺著刺心,不由的流淚央道:「好兄弟,你回去瞧奶奶去。不看她老人家有些想不開,誰叫是我作錯了呢。好歹你瞧著老太太,我去找姓普的去,聽他是怎麼回事,咱們再說。」一面說,一面把好兄弟叫了幾十聲。兩人站在一處,流淚眼看流淚眼,淒淒切切的哭個不住,好容易把常斌勸住,常祿才慢慢去了。這裡常斌過來,坐在母親身旁,仍是亂哭。又勸著母親出頭,別等哥哥辦事,輸給文家。德氏一面擦淚,聽了常斌的話,很是有理,令他在家看家,不待常祿回來,自己雇了輛車,去到法部門口,等著尚書來到攔輿喊冤。時有湊巧,正遇著部裡散值,門前皂隸威哦的亂喊,裡面走出一輛車,正是左侍郎紹昌。德氏哭著跪倒,連聲叫冤。皂隸等認得德氏,過來問道:「什麼事這樣叫冤?」紹公止住問道:「這不是春阿氏的母親嗎?」皂隸答應聲是。紹公道:「問她什麼事?」皂隸未及答應,德氏使哭道:「大人明鑒,我女兒死在獄裡,文光領屍出去,沒給阿德氏信,也不知埋在何處?求大人恩典,收我們打官司。」紹公道:「你來打官司,有呈狀麼?」德氏哭道:「阿德氏不會寫字,聽說我女兒死,連急帶氣,沒顧得寫呈子。」剛說到此,只見看熱鬧的,忽的一散,常祿自外跑來,連哭帶喊,隨著德氏跪倒。紹公道:「你是什麼人?」常祿厲聲道:「我來給妹妹報仇,你問我做什麼?」皂隸威喝道:「胡說!大人在這兒哪,還敢這樣撒野。」說著,七手八腳,過來把常祿按住,紹公道:「不用威嚇他,什麼話叫他說。」德氏顫巍巍的,看看常祿這樣,必時受了氣來,隨哭道:「大人就叫我們打官司,請看我兒子這樣兒,都是他們氣的。」說著,淚流不止。紹公命守門皂隸、站門的巡警,把德氏母子二人,一齊帶入。自己回至署內,早有審錄司的司員善全宮道仁道,聽說德氏喊冤,忙來打聽。紹公把德氏情由,述說一遍,即命由本部備文,行知該旗都統,傳令文光到案,問他領出阿氏,為什麼不和平埋葬,又鬧得不能了結。詢問之後,叫他們調楚說合,切奠為不要緊的小節,又鬧得大了。善全、宮道仁連連答應,伺候紹公走後,先把德氏母子詢問一遍,然後行文該旗,傳令文光到案。
次日入署,宮道仁升了公堂,先把別的案件,問了一回。然後把文光帶上來問道:「文光,你這麼大歲數,怎麼這樣糊塗。人死了案子也完了,為什麼領屍之後,你又不告訴她娘家呢?」文光道:「誇蘭達明鑒。阿氏死在獄裡,論理不該當我領。我既領了,就算對得起她了。」宮道仁不待說完,拍案喝道:「不該你領,該當誰領?」這一句話,嚇得文光臉上如同土色,戰戰兢兢的辯道:「誇蘭達想情,她把小兒害死,小兒的冤枉還未曾雪呢。我再發喪她,豈不是太難了嗎?」宮道仁道:「胡說。我同你那麼說,始終你沒有明白。你說你兒媳婦謀殺親夫,你有什麼憑據?知她為什麼起的意,同謀的姦夫是誰?」說著,連聲恫嚇,嚇得文光也慌了。本來沒有憑據,只知道深夜閨房,除他夫婦之外,沒有別人,所以才一口咬定。哪知道內中隱情,卻不干阿氏的事呢。當時張口結舌,一句話也答不出來。宮道仁問道:「你把你兒媳婦埋在哪裡了?是與你兒子春英一齊並葬的呀,還是另一塊地呢?」文光道:「另一塊地。」宮道仁道:「地在哪裡?」文光道:「在順治門外,西邊兒的義地裡。」宮道仁聽到此處,點點頭道:「是了,你先下去。」說著,把文光帶去。帶上德氏來勸道:「阿德氏,你們的官司,是願意早完哪,還願意永遠污塗著?」德氏哭道:「願意早完。只是他不叫我出氣兒,也就沒有法子了。」宮道仁道:「我看你這們大年歲,你養女不容易。人家養兒的也不容易,不能說一面兒理。要說你女兒沒罪,我們也知她沒罪。只是她親口承認,說是自己害的。旁人又有什麼法子呢?現在她死在獄裡,倒也很好,一來省得受罪,二來你若大年紀,省得惦念她。再說這監禁待質之法,本不算阿氏犯罪,即使而今死了。也總算是嫌疑人犯。雖然你親家文光,沒給你信,然既把你女兒領去,就算是他家的人了,於你們家門名譽不倒也很好。方纔我問他,他說凶死的人不入塋地,春英和你女兒再在兩下裡埋著哩,你意思是怎麼樣?可以說明,我給你作個主。」阿氏德回道:「老爺既這樣說,阿德氏有兩個辦法。我女兒嫁在他家,沒犯了十大惡,他不能死後休妻,替兒嫌婦。若與春英合了葬,阿德氏什麼話也不說了。這是頭一個辦法。第二個辦法,如果他領出屍去,不與合葬,須在他墳地附近,幽幽靜靜找個地方,阿德氏就沒話了。總之我女兒活著,是他們家的人,死了是他們家的鬼。若說我女兒不貞不淑,害了他的兒子,他得有確實憑據,不然我女兒雖然死了,我亦是不答應。」
宮道仁剛欲說話,又沉吟半晌道:「話我是聽明白了。我把文光叫上來,你們當堂商議,我給作主。」說著,喊喝衙役,復把文光帶來。因德氏在此,文光頭也不肯抬,望座上請了個安道:「誇蘭達怎麼交派,領催怎麼遵命。」說罷,低頭下氣,聽著宮道仁吩咐道:「春阿氏是阿德氏的女兒,是你文光的兒媳婦,雖然你兒子被害,究竟那原凶是誰,現在尚未發露。部院裡監禁阿氏,無非為永久待質,姑且存疑。既然是嫌疑人犯,說是文光的家裡人也可,說是阿德氏家裡人也無不可。若讓文光領去,居然與春英合葬,未免差一點兒。若令阿德氏領去,算是被罪女犯,亦與情理不合。兩下裡一分爭,全部有一面兒理,依著本司判斷,遵照大理院奏結原摺,還是姑且存疑。春阿氏屍身,既經文光領去,應和阿德氏商酌,設法安葬。兒女親家,應該原歸夙好。誰叫這一事,並沒有真情發現呢。惟現在阿德氏來部控告,文光於領屍之前,並未通知娘家,殊屬於理不合。然前案已經奏結,斷不能因此未節,勾起前案來。你們親家兩個,還要原歸夙好,找出幾家親友來,調楚說合,兩家出幾個錢,找個清靜幽僻的地方,好好把阿氏一埋,事情就算完了。怎麼說呢,春阿氏生前死後,論起哪一件事來,全都怪可憐的。」這一片語,說得阿德氏嚎慟不止,文光亦灑淚哭了。當時在堂上具了結,叫兩人畫押完案。德氏淒淒慘慘,同著兒子常祿,回到家中,找了媒人普津,母子計議一回,不願與文光家裡再去麻煩,知會幾家戚友,即在安定門外地壇東北角上,借了塊幽雅地方,擇日由順治門外義地起靈,至日厚備裝殮。阿德氏母子三人,同著德大舅母、麗格,並幾家至近親友,一齊來到義地找了半天,有義地看管人指道:「這塊新土就是。」於是叫土人刨掘,輕刨了一下土,土人噯呦一聲,只見那塊新土,陷了一片。德氏哭道:「你看他的婆家,多麼心狠,用這麼薄的棺木,一經下雨,焉能不陷。」說著,上人等七手八腳,掘出棺木,只見阿氏屍身,活鮮鮮躺在那裡。穿一件破夏布褂,下面光著兩隻腳,棺材板已經散了。阿德氏見此光景,噯喲一聲,仆倒就地。常祿與眾家親友亦都嚎慟起來。慌的德大舅母扶住德氏,又忙告知土人,不用刨了,不看碰了肉。一面淒淒慘慘走至坑邊,一邊抹著眼淚,來看阿氏。麗格亦隨著過來,揪著德大舅母袖子,嗚嗚噥噥的哭個不住。土人問常祿道:「死的是您什麼人?」常祿擦著眼淚。細把阿氏歷史述說一遍,引得看熱鬧的人,圍住德氏,歎惜不止。有聽著傷心,看著慘目,幫著掉淚的。土人道:「怪不得這樣淒慘,死的這麼苦,在稍有仁心的人,誰都不忍。那天春阿氏埋後,來了個半瘋的人,打聽了阿氏的埋所,他打了一包紙來,跪在當地下焚化哭了許久,不知是死鬼什麼人。聽說當日晚上那人在西南角上柳樹上吊死了。後來巡警查知,報了總廳。第二天縣裡驗屍招領五六天,因是無名男子,第七日就給抬埋了。你看世界上什麼事沒有。」常祿道:「這人的模樣年歲,你可記得?」上人道:「歲數不大,長得模樣兒很俊。看他舉止,很是不俗。昨據街面上談論,說是個天津人,新近來京的。不半瘋兒,也許有點痰迷。」常祿聽到這裡,料著是病魔尋死,與事無關的,因亦不再打聽,只催上人等著裝殮,不看天忒晚了趕來不及。土人一面掘上,常斌下到坑裡,幫著抬槓的撮屍。阿德氏坐在就地,哭得死去活來,不能動轉。麗格前仰後合,亦哭得不成聲了。土人問德大舅母道:「昨天有個老太太,來此燒紙,那是死鬼的什麼人哪?」德大舅母聽了,一時想不出是誰來,因問道:「來者是什麼模樣?」土人道:「此人是蠻裝打扮,年在五十以外。」德大舅母想了半天,不知是誰。正欲細問,只聽警尺一響,阿德氏與麗格等,又都哭了。因不顧再問細情,扶起阿德氏來,攙著上車。常祿兄弟,站在靈柩以前,穿著粗布孝衣,引路而行。麗格與眾家親友,坐車在後,一路看熱鬧的人,成千累萬。看著棺上靈幡,飄飄蕩蕩,寫著阿氏的姓氏,無不酸鼻墮淚。是日安葬已畢,有悼惜阿氏生前哀史的人,特在地壇東北角,阿氏墳家上,銘以碣示:
造物是何心?播此孽緣種。觸塵生惡因,隨鴉憐綵鳳。鴛心寒舊盟,鼠牙起冤訟。我今勒貞珉,志汝幽明痛。又醉漁有詩曰:
天地何心播老蚌,造物有意弄滄桑。
百年一對雙鴛家,千載秋赦歎未央。
風雨摧花意倍傷,可憐碎玉並埋香。
韓馮未遂身先死,留得孤墳照夕陽。
一坯黃土掩骷髏,底事而今有幾知?
阿母不情兄太狠,忍教駕鳳逐樓鴉——
一鳴掃瞄,雪兒校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