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陸書正在月香房裡,站在梳桌旁邊看著有個婦人代月香梳頭,陸書手裡拿了一根白銅水煙袋,彎著腰,裝水煙與月香吃。小喜子到了進玉樓,上了樓來,站在月香房門首,才揭起門簾,陸書看見了他,自覺不好意思,臉一紅問道:「你有何話說?」小喜子道:「大爺,妨太太請大爺回去,有要緊話說。」陸書聽了,眉頭一縐道;「我曉得了,飯後回去。」小喜於答應下樓,坐在那裡等候。陸書等月香梳洗已畢,吃過中飯,小喜子上樓催促數次,陸書方才帶著小喜子到了熊大經家內。
王福看見陸書,連忙立起身來道:「大爺。」陸書答應一聲,直至後堂拜見了姑母,坐在旁邊。僕婦獻過茶,陸氏道:「賢侄到捨數月,你姑爹奈因事冗,不能分身;你表弟年紀又輕,未曾陪伴賢侄往外遊玩,怠慢之至。但不知賢侄在敝地另有那幾門親戚?那些朋友?因何日夜不歸?昨日你姑爹回家問我,我竟無言可對。今日特煩尊紀,將賢侄請回談談。」陸書道:「小侄到揚州,因會見從前問配到敝地與小侄交好一個姓袁的,還有幾個朋友,與小侄結盟,常同他們盤桓。間或遲了,留小侄在那裡下榻,故此未曾回來。」陸氏聽了,目中垂淚道:「哎,陸門有何失德.出了你這不肖子弟!貪頑遊蕩,浪費銀兩,還將這些謊言來搪塞我。想你父親將銀子與你到揚州買小,諒來是因你在家中亂鬧,想買個人回去收收你的心。你到了這裡,理當就將這話告訴,我夫妻自必趕緊代你辦個人,讓你帶了早些回去。那知你半宇未提,在外面結交些狐群犬黨,在那些沒相干的地方將帶來的銀子洋錢浪費罄盡我且問你,回去有何額面對你父母!罷是也罷了,你系咎由自取。只是你父母必怪我夫妻:好說自家的內侄.帶了銀子去到揚州買個人,又不要姑爹、妨媽花錢,那知他們除不代我兒子辦人,反讓他在揚州亂頑,把銀子花用完了。他們袖手旁觀,不聞不問!憑心而論,就是我的兒子到你尊府那裡去.事未辦成,將一千多兩銀子自白花用完了,我也嗔怪,我也要這樣說法。那裡知道你這畜生到了這裡,並末告訴我夫妻,如今落了一個不白之冤!」說著號陶鋤哭,嘮嘮叨叨,猶如倒醬缸,三不了四不休,不住嘴的言講。
那知陸書自幼父母溺愛嬌養,驕傲性成,在家時不論犯了甚麼大過,浪費了多少銀錢,父母從來未曾高言重語,訓叱辱罵。今見陸氏這番言語,自己不知愧悔,反惱羞成怒道:「姑母不必動怒,橫豎侄兒頑的是自己帶來的銀子,並未曾向姑母借過一文半鈔。姑母恐怕我父母見怪,侄兒明日回去,將未曾告訴過姑爹、姑母這話,稟明父母,斷不有累姑爹、姑母遭怪就是了。」陸氏聽了,越加生氣道:「我不過說了你兩句,你就如此動怒,少年人太不懂人事。明日我這裡寫封書信到你父母,我著家人送你回去,任憑你在家鄉怎樣鬧法,省得在我這眼睛頭裡,代累我生氣。」忙著叫老媽將王福喊到裡面,吩咐道:「王福,你今日先到馬頭雇一隻船,明日著你送陸大爺回去。」王福答應道:「是。」陸書道:「不消姑母費心,姑母是恐侄兒住在尊府,明日沒有銀子,要向姑母騰捻借貸。小侄就此告辭。小喜子,快些收拾鋪蓋,喊挑夫來姚行李。」陸氏聽得這話,氣得四肢發冷,連話總說不出口來了。王福正勸陸書,那知小喜子已將挑夫喊來,將行囊收拾好了,交與挑夫挑著。陸書氣忿忿的帶著小喜子,押著行李,出了大門去了。王福恐其主人回來查問,悄悄跟著他們,看將行李挑到那裡再說。陸書同小喜子押著行李,到了塊子街,過了太平馬頭,進了抬昌號客寓。王福站在門首等了一刻,見那挑夫拿著扁擔繩子空身出來,知道是住在這裡,就回來稟明。陸氏又氣又悲,氣的是陸書不成材,不學好,語言無知;悲的是娘家只此一脈,如此行為,料難守業興家。
等到一更多時分,熊大經回來,陸氏將這些話逐綱告訴一番。熊大經道:「這小畜生固然不好,但是你家令兄也太荒唐,你既把了許多銀子叫他到揚州買小,何妨寫封書信到我,我知道此事,萬不能不代他早為辦個人,讓他回去,何致任他在揚耽擱這些時。如今銀子已花用完了,說也無益。明日等我到怕昌號去,請他來家住,三朝五日,勸他回去,省得他在寓所越位越壞,明日頑的不像個樣子,我兩人如何對你家哥嫂呢!」陸氏道:「我看這畜生必不肯來的。」熊大經道:」他若不來,再做道理。」一宿已過,次日清晨熊大經到恰昌號,只見小喜子在寓所向熊大經道:「妨太爺,我家大爺昨日未曾回來。」熊大經微笑了一笑道:「你向主人說,我親自過來請他,還到我家裡去住。我家太太有甚閒言,望你家大爺諸事看我面上,好親戚不可參商。你代我說到了。」小喜子答應。熊大經仍到店裡料理己事。一連到怡昌號去了三日,總未會陸書一面。問小喜子可曾向陸書說過,小喜子道:「小的已將妨太爺的話向主人說過幾次,他並未言語。」熊大經P6家,將陸書在揚所做各事、不聽教訓、現在賭氣搬住寓所一切細情寫了一封書信,專人送到常熟陸書家去了。
再說陸書因姑母說了他幾句,賭氣將行李發到恰昌號客寓,賃了一個單房,講明主僕二人,每日二百文房飯錢。陸書將寓所講定,又到進玉樓來,在月香房裡坐了好一刻工夫,月香才來。陸書道:「你做甚麼事,到此刻才來?」月香道:「樓下翠雲姐姐房裡來了起把勢,打白大茶圍,吃白大鴉片煙,喊我到那裡,若不稍為酬應酬應,又要亂起毛,扛扛吵吵,回來又要辦席幫賠,不如敷衍他們出門省事無事。」正說之間,這見蕭老媽媽子定進房來,月香立起身來道:「老乾娘請坐。」蕭老媽媽子坐下,向陸書道:「陸老爺,我前日向你說,付幾十兩銀子。今日帶來了?」陸書道:「我前日已曾向你說過,我著人家去拿銀子,尚未曾到。一面來了,一面就把與你。」蕭老媽媽子道:「陸老爺,你說回去拿銀子,知道幾時才來?我這裡迫不及待,不曉得多少事等著銀子用呢!請你老爺不拘在那個銀號裡,先兌筆銀子,我等著要用呢!若不是急需,也不儘管向你老爺說了,還怕你老爺少我銀子呢?拜託你老爺,明日幫我個忙罷。」陸書道見他絮絮四四,遂道:「是了。」蕭老媽媽子千叮嚀,萬囑咐,下樓去了。月香道:「我的金兜索子呢?」陸書道:「就在這兩日代你辦就是了。」月香冷笑了一笑,弄得陸書局蹴不安。吃了晚飯,住了一宿,次日清晨,到了方來茶館,會見賈銘、吳珍、袁猷、魏壁,一桌喫茶,用過點心,陸書將袁猷拉到旁邊道:「小弟現在銀子用完,蕭老媽媽子叮著要銀子,如今同哥哥商議,暫借二三十兩銀子,聽憑哥哥要甚麼利錢,明日等拿了銀子來,本利一併奉上,決不有誤。」袁猷道:「愚兄雖有幾兩銀子,都借在人身上,一時不能索本。前日有兩處利銀,因我常在強大家貪頑,未曾會見我,總送到家裡你嫂子那裡收著,大約也只得十幾兩銀子。等我今日回去,將這銀子拿出來,明日仍在這裡會你,拿去就是了。若說利息,成為笑話了。」陸書道:「拜託,拜託。」兩人復又入席,談了些閒話,方才各散。
卻說袁猷的妻子杜氏,因袁猷在外眠花宿柳,時常在外住宿,與袁猷扛吵已非一次。公姑勸說不聽,如今習以為常,只好由他夫妻兩人吵了。袁猷又是接連三夜未曾回來,今日因為允了陸書借銀子,傍晚就回至家內。吃了晚飯,到了房裡,向杜氏道:「某人某人送來利銀,拿出來把我。」杜氏道:「你要這銀子做甚麼事用?」袁猷道:「陸兄弟同我借銀子,我已允准了他,所以要這兩處銀子,湊著借與他的。」杜氏聽了個陸宇,知是同丈夫在外頑的朋友,不由得心中生氣,道:「這姓陸的異鄉人,他在揚州又不做生意買賣,終日飲酒宿娟,你將銀子借與他,拿甚麼抵頭還你呢?」袁猷道:「我在常熟,許多事情承他家艾子的大情。今日他在這裡,初次開口同我借幾兩銀子,我怎好意思回說不借。況且他說已經著人回家去拿銀子,拿了來就還我了,就是借去不還,我也是該派借與他的。」杜氏道;「你這話說得才多款式,你也不想想家中並無田地房產,全是我將些賠宦衣服首飾折變的銀子,原說在外面生息,生息貼補家內薪水。你這連日頑得失魂落魄,連利錢總渙心腸去要了,還虧得借戶信實,將利銀送到家裡。你不知在姨子那裡一連任了幾夜?也不知欠下多少銀子?家裡來扯謊,想將銀子賺哄出去,好做大老官。就算是姓陸的借銀是實,這般肉饅首打狗,有去無來的銀子,我也不借。我還要搖搖你,從今以後我也不想這利錢街口墊被了,你著速代我將兩牢瘟銀子本錢要了家來,橫豎你既得死,我也拼得埋,我將本銀收回,看你在那裡這空心大老官做得長久不長久!那一日把我弄急了,鬧到姨子那裡,將這狐狸精撕開來讓我出出氣!」袁猷道:「婦人家須要曉得三從四德,像你這些醋話,也不怕人聽見笑你!」杖氏見袁猷說他吃醋,戳了他的心,便號陶慟哭道:「你終日打成坑,眠成塘,睡在婊子那裡,我何當管你!今日家來,又想把銀子哄了出去,到婊子那裡開心漂肺子。你頑窮了不怕,可以靠著婊子吃飯去了,我們婦道家,沒腳蟹,望那裡跑去?我不過勸說了你兩句,你就說我吃醋,但凡女人嫁了丈夫,總是要望丈夫好的。像我這樣苦命,那幾年你生事闖禍,遭了訪案,收在牢裡,把我嚇得肉跳心驚,晝夜無眠。後來問罪出去,我在家裡煮粥熬湯,巴山巴海,巴得你罪滿回來。怎樣同我說:「從今以後再不貪頑亂鬧,打起精神想日子過了。」我只說是敗子回頭金不換,哄我得將贍嫁來的衣服首飾折變了銀子把與你,在外生點利息,貼補家內薪水,敷衍過窮日子。誰知你自從這姓陸的到了揚州,就是我家對頭星?你又吃了昏迷湯,把魂掉到婊子那裡,我也由你去了。你今日又想哄我的銀子,我這日子有甚麼過頭!我也不要命了!」就將頭望著袁猷懷裡撞來。
袁猷聽見杜氏絮絮四四,心中已經動怒,正要立起身來,想打杜氏,適值杜氏將頭撞來,袁猷將身子一偏,趁勢就將杜氏頭髮抓住。那玉簪跌斷在地,銀耳挖掇在半邊,杜氏更加急了,用手來抓袁猷髮辮,不料手指在袁猷左腮夾上抓了兩道指痕。袁猷氣上加氣,將杜氏頭髮揪住一摔,攝跌在地。袁猷騎在杜氏身上,正欲揮拳毆打,家中僕婦老陳媽趕著進房,將袁猷手腕抱位。袁猷罵不絕口,袁猷的父母見他夫妻時常扛吵,勸說不信,氣悶在心。他夫妻兩人先在房裡口角,老夫妻只當不知,此刻聽得袁猷將杜氏掇地要打,恐怕弄出事來,老夫妻趕著前來,將袁猷呼叱了兩句。袁猷不敢向父母辯白,將手一鬆。立起身來向外去了。
袁猷的母親將杜氏拉起,勸說了一番,杖氏賭氣倒在床上,和衣而睡。夫妻從此愈加不睦。欲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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