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徐知府見「我來也」刀取他烏紗,又恨又怕,暗驚他手段厲害;欲捕他時,恐激怒於他;若不捕拿,又伯被人恥笑。躊躇半晌,胡亂掣簽派個應捕領人去捉拿,以作應付。
這應捕喚作呂勝,生得自淨面皮,強壯身段,卻立心刁鑽,專一不守本分,做那味心行短的事。是日知府差他去捕拿「我來也」,因見天氣寒冷,又下大雪,心中極是不願,又推卸不得,想道:「也罷,眼見自己是上了套的騾馬,哄著要走,鞭子打著也要走。莫若應個名兒,到城外閒蕩一番,尋個下處自去吃酒取暖,混到黑時來交差罷了。」隨即帶兩個役從,出城而來。
城外空曠,益顯風大雪緊了。果是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耳旁朔風嗚咽,看那雪如撕棉扯絮般,紛紛揚揚,下得正緊。這呂勝帶著兩名差人踏雪而行,天氣冷得伸不出手,他心裡還哪想抓什麼賊盜。行不數里,穿過一片林子,見前面一座廟院,心裡喜得有喝酒去處,腳下步子緊了。待至近前,卻見是座尼庵,粉牆四周,雪壓青松,映得那庵門金匾愈發醒目,好個幽靜整齊的去處。
呂勝心下歡喜,正欲叩門叫人,那庵門呀地一聲先自開了,一個女尼與一小童出來賞雪,不期被呂勝三人撞著。呂勝不看則已,看時魂飛魄蕩,驚得呆了,身子先酥軟下來,嘴唇張著,喝聲彩不知高低,只道那女尼是南海觀音,小童是王母殿下的玉女。這呂勝是鳳月場中老手,如今見這女尼與小童生得如此標緻,喜得心頭如小鹿般亂撞,暗自想道:「不想空門草庵,藏著這等絕色妙人。若到她靜房飲酒,正是極好去處,待我撩撥於她,不怕她不上我的鉤兒。如今便是那賊盜在眼前,也顧不得了。」腹中打定草稿,遂慇勤暗笑,近前一個揖作了下去,說道:「打擾師父,下官這廂有禮了。」且說這女尼,正是本庵住持淨玉。適才在禪房頌罷經,只覺無情無趣,只道雪大荒郊無人,便喚小童出來賞雪,剛剛開門,便撞著呂勝三人。如今聽說話時,見他三人渾身皆白,俱是官府人模樣,忙還禮道:「官人從哪裡來?」
呂勝道:「下官姓呂名勝,就在城內府衙供職,今日奉行公事,不想路遇大雪,無個躲避之處,下官久慕仙姑清德,未敢驚動打擾,容我等暫且避寒?」
那淨玉見他一表人材,話語慇勤,點頭說道:「請到裡面軒中待茶。」
呂勝見她相請,料有幾分光景,歡喜不盡,遂招呼身後役從一聲,隨女尼而入。踏過一條雪徑,又轉過一道小廊,方是三間淨室,收拾得好不精雅,且覺香氣襲人。正中間供奉南海觀世音菩薩的描畫像;案上古銅爐中,香煙裊裊;下設蒲團一座,恰是跪香所用。左面一間房內,櫥櫃內盡藏經典;右面一間淨房,陳設書桌籐椅,壁掛古琴,自是清幽。淨玉邀三人入右面淨房,喚女童獻上茶來。
淨玉雙手捧過一盞,遞與呂勝。呂勝慌忙站起,趁接茶時,故意把她那嫩白尖筍連同盞兒一併捧住,窺視她縮回手時,臉上並無怒意,心下已是高興三分。喝口茶時問道:「敢問仙姑法號?」
女尼道:「賤名淨玉。」
呂勝道:「好個仙名,潔淨珍玉,冰清玉潔也。」又沒話找話問道:「仙庵可有幾位師父,怎不見庵主佛面?」
淨玉道:「小庵師徒五人,當家便是小尼。」呂勝故作驚訝,慌忙起身又拱手說道:「下官不識庵主,但有得罪,乞請見諒。」淨玉見他禮多,笑道:「官人何出此言,荒僻小庵,招待多有不周,一併擔待。」
呂勝有心要調戲她,唯恐茶畢人去,隨掏出一錠銀子說道:「無故相擾,甚是不安,奈何天氣寒冷,若有酒菜,敢煩備辦一些?」
淨玉也不拒絕,喚女童置辦酒菜,待抽身欲去時,呂勝慌忙拱手攔阻說道:
「我等相煩半日,甚覺過意不去。薄酒不成敬意,且敬仙姑一杯!聊表寸心而已。」
淨王不坐時便罷了,只這一坐,便生出塌天大禍來。因那呂勝原本是有意慢櫓搖船捉醉魚,初見她置酒便有四分意,如今不去時,便有五分意了。便又道是天寒,招呼兩個役從大杯飲酒。酒至半酣,猛聽得外面傳來一片雪打房簷的聲響,故作玄虛道:「屋頂上哪來動靜,敢怕是那賊偷四處流竄,寒冷不過,也躲這裡來了。」遂命兩個役從到庵外去潛伏察看。
兩個役從遵命去後,屋內只剩呂勝與淨玉兩人,那呂勝見她酒力發作,醉眼乜斜,著了六分意兒,便又滿斟一杯酒,趁遞酒時,挨在她身邊坐了。
見她哧哧嘻笑,已是七分意了。便將話語撩撥道:「仙姑出家幾時了?」
淨玉道:「五載有餘了。」
呂勝道:「仙姑如此惠心,怎入空門受此寂寞?」
淨玉歎道:「塵世敗俗,好人只不得好報,怎如出家脫去俗念,不受閒事纏繞,受用一爐香,一壺茶,倒落得清閒自在。」呂勝道:「清閒自是清閒,想人生一世,空守寂寞,只把青春付流水,也實在難熬。」
淨玉只歎口氣,不再作聲。呂勝見她粉面低垂,頗是感傷,暗歎一聲,笑笑說道:「如此冷落之地,夜裡萬一做惡夢時,豈不伯嚇煞人麼?」
淨玉苦笑道:「官人自是多慮,便嚇煞人時,哪個要你償命?」
呂勝復笑道:「別個做惡夢嚇煞,只隨他去,只是似仙姑這般人兒,豈不可惜?。」淨玉被道中心事,只是垂首不語,輕輕歎口氣。呂勝看她神情,已是八分有意,暗暗竊喜,遂不再問,又勸酒道:「對酒當歌,人生幾何?世事煩擾,人人有本難念的經,只樂得一時說一時,且將酒澆愁好了。」淨玉雖是心善,原本不是修行之人,只因當年避難躲人空門,受了幾年寂寞,已是打煞不過,便是心中苦楚,也無傾吐之處。今逢呂勝避雪,見他一表人材,極通清理,只將話語同情憐憫,只道是個知音。
說到淒楚時,只暗彈珠淚,不再言語。
那呂勝見她情態,料是火候來到,也不再言語,獨自一懷接一懷飲起灑來,連飲數杯後,故作醉態,啊呀叫一聲道:「果、果是悶酒飲不得,我,我敢怕要醉了。」
說時起身要走,踉蹌幾步,又倒退兩步,咚地坐下,身子一歪時,正倒在淨玉懷裡。
淨玉見他醉倒在懷,一時慌亂起來,連忙呼喚女童,將他攙入後面一間淨房去歇息,到了房內。脫去鞋兒,扶他躺好,又吩咐女童道:「去烹壺好茶與官人解酒。」那呂勝只是裝醉,見到如此光景,已是九分有意,特女童出去時,又欲掙扎起來。淨玉慌忙扶他躺下道:「官人休動,只睡一覺便好。」
呂勝乘勢一把將她摟抱在懷裡,睜眼笑道:「仙姑自當可憐,救我性命則個。」
淨玉欲待脫身,哪裡動得半點,況且三杯竹葉穿心過,一點春情先自開,至此光景,也不覺動情,半推半就,由他脫衣解帶,摟抱作一團,狂蕩起來。
二人一個是色中餓鬼,一個是初嘗甜頭,蜂迷蝶狂,正處妙境,忽隔牆有琵琶之聲,伴有淒涼哀唱,二人聽時,皆吃一驚,停息下來。但聽有女子唱一首《江兒水》道:
誤入空門自惱,和衣強睡倒,聽風聲暗泣,雪灑窗寮,任冰花片片飄。……
呂勝低笑道:「又是個空愁的,只是何人?」
淨玉道:「休出聲,隔壁便是徒弟妙玉,端的一個女才子呢!」
二人屏住聲時,又聽她唱道。
舊恨休纏繞,慵將香篆燒,捱過今夜,怕到明朝。細尋恩,這寂寞,何時是了?
想起來,這緇衣,心內兒焦,誤了我青春年少,你撇得人有上梢來沒下梢!
呂勝聽時,忍俊不住低聲笑道:「有其師必有其徒,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也!
又是個打煞不住的小淫婦兒,只不知她單想哪個?」。
淨玉聽這話,儘是玩弄耍笑之意,哪有半點恩愛,又連自己罵進去了。心裡老大不快。初時意興雖濃,待倉促事畢,悵悵然若有所失,心裡老大不是個滋味兒,有些後悔起來。急待穿衣欲起,偏又被呂勝摟住不放,耍弄第二遭,一時氣急將他推開,下得床來,木然呆坐不知想些什麼,幾顆淚珠,先自滴落下來。
呂勝未能盡興,見她這般漠樣,有些懊喪惱怒,翻轉臉孔罵道:「賊淫婦,如今敢是後悔不成?又冷笑一聲道:「到此地步,莫不還思念立個貞節牌坊?」
淨玉見他貓臉狗腚,翻臉不認人,悔不該中他騙局,以手掩面嗚咽起來。
那呂勝見她哭得傷心,嘻笑著近前又要調笑,淨玉憤然說道:「躲開些,若再無禮,我便喊叫起來!」
呂勝哈哈笑道:「你不喊時,我倒要喊,只道苦心修行的庵主,如今只作了我小妾,叫庵中人盡知道,怕我不敢喊麼?」
淨玉見他聲高,嚇得呆了,怕他真喊將起來,慌忙跪下央求道:「至此光景,還望官人可憐則個。那呂勝見她軟了,笑笑捧起她臉兒又親個嘴,又要動手動腳,隔壁琵琶又響起,只聽那女尼又唱道:
∼懊恨薄情輕棄,離愁閒自惱,心亂痛難搔,愁懷悶自焦,……
呂勝聽時暗暗笑道:「倒是個知情知趣的人兒,」你莫惱了,哥哥便去看你。」因問淨玉道:「她是個怎樣人兒,你領我去她房中看看!」
淨玉見他荒淫貪厭,思量自己已受他誆騙,如何再害別人,勉強賠笑央勸道:「官人若快活時,賤身自在這房中陪你就是了:」呂勝見她應允,樂得上手,哪還顧得回城,只在她房中尋樂。淨玉忍痛含淚,已是顧不上許多。
是夜呂勝更不回城,只道恐那盜賊隱來,須在此處潛候,命那兩個役從尋個下處宿了,自己只在淨玉房中。
也是合當出事,原來隔壁正是柔玉。是夜庵內空寂,眾人皆睡下,獨柔玉不耐夜寒裘冷,惆悵心事在懷,偷偷取出那畫兒,睹物傷情,獨對一盞昏燈,取至琵琶,橫在膝上,又彈起來。恰是「銀箏夜久慇勤弄,寂寞空房不忍彈」,低低唱了個《好事近》道:
情緣總未酬,無語暗彈淚血。何處最堪憐?腸斷黃昏時節。風雨孤燈空惆悵,誰解此情切?心癡怎念同歸?夢遠山寒月。
呂勝已自睡下,聽琵琶聲,只道她懷春不遇,趁夜寂聲消,欲尋好事,便披衣起身,輕輕推開門兒,向後一拐,尋到柔玉房前,先見窗上人影動時,已是情影俊逸,待用舌尖舔破窗紙,單眼向裡瞄時,只是那柔玉停了琵琶,輕輕展開一卷軸,軟軟款摩,恰似談心般向那畫兒低低訴道:「世貞哥哥,你如今只在哪裡,便連個音訊也無?奴為你離棄爹娘,受此寂寞熬煎,你知也不知,只拋棄得奴家好苦也!」
呂勝聽他呼喚王世貞,又見她手中畫兒,正是畫的舟車城郭,著實一驚。他原本是狡詐精明之人,平時早聞嚴嵩只因這一畫,破了數家,害了十來條性命,只是踏破鐵鞋求不得,如今近在眼前,心裡思忖道:「前時將那顧老兒下在獄中,他仍道是那王世貞欲圖此畫誆騙他女兒私奔,今日看來,當是不假了,不想今日我交了桃花運,又遇財神爺,造化不淺!若將此畫弄到手,進京獻與那嚴嵩父子,敢怕不是金錢開眼,自尋我來?若求得一官半職,也強似作這被繩索套住脖子的惡狗,整日價只聽人嗆喝!」這呂勝賊心即下,便乘她將畫撂下,去挑那被風刮得一閃一閃的燈時,縱身破窗竄人屋內。柔玉著實一驚,也顧不得挑燈,一把將畫兒搶起,盯著他問道:「你是哪個?」
呂勝露出猙獰模樣,抽出腰間佩刀,步步向他逼近,冷冷笑道,「犯官之女,躲得倒清靜,今日我正要拿你!」
柔玉將畫兒藏在背後,步步退後道:「佛門淨地,如何胡亂拿人?」
呂勝冷笑道:「我實話告訴你吧,只因這畫,王抒掉了腦袋,你那世貞哥哥正在守靈,便是你父親,也下在牢中。今日與我這畫,饒你不死,若只不肯,休怪我無情!」
柔玉聽他話語,驚得呆了,愣了半晌,切齒罵道:「你們平白害人,好沒道理,如今又半夜闖入庵門,恰似強盜一般,若行強時,我喊人了!」
呂勝惡狠狠道:「哪個與你囉嗦!」持刀便去槍那畫。
柔玉見他發狠動強,又急又恨,料是難以脫過,自道是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即是因畫生禍,留他何用,不如付之一炬,這樣想時,慌忙閃身躲過呂勝,就勢將那畫兒,舉向燈火要燒掉。呂腔見她要燒畫,恰似要了自家性命,發一聲狠,背後一刀捅向她去。柔玉慘叫一聲,身子晃幾晃,倒在血泊之中。』呂勝見柔玉已死,急忙拾起那畫兒,看看完好無損,掖人懷中藏好,正欲走出,恰值淨玉聞聲趕來。淨玉見柔玉臥在血泊之中,呂勝刀上,鮮血淋漓,嚇得驚叫一聲,轉身就跑。呂勝恐他壞事,兩步趕將上去,朝她後背只一刀,鮮血飛濺,這淨玉也作了泉下之人。
呂勝揩去刀上血跡,正走不遠,又有兩個小尼聞聲趕來。見他行兇殺人,一副凶狠模樣,嚇的掩了臉,轉身就跑,又被他趕將上去,一刀一個,捅翻在地。可憐兩個年幼的女尼,同赴陰曹而去。
眼見師徒五人,死了四個,呂勝偏要斬草除根,又搜尋那個女童殺了。走到兩個役從房中。見那二人夜來多酒,喚之不醒,一時欲圖乾淨,說一聲道:「即不肯醒,就不必醒了!」照兩個胸窩,撲撲兩刀,又結果了他們性命。
呂勝將一庵人殺光,也是逞一時血氣之勇,如今見廟裡空寂,夜風嗚咽,也自覺冷清可怕,不由打個寒戰。細細尋思,如惡夢初醒,事已至此,也顧不得許多,只為消屍滅跡,遂放起一把大火,燒了尼庵。自知事鬧大了,回不得府衙,看看天上星斗,辨個方向,只欲逃往京師,竟落荒往北奔去。行至數里,回首望時,見那大火燒得正旺,映得半天通明。
那呂勝劫畫焚屍,落荒而逃,自去京師向嚴家父子獻畫不提。但說「我來也」鬧了府衙後,只恐連累世貞一家,也不辭別,竟一路流浪,往京師而去。
這日來到徐州地面,只見紅日西沉,看看天色晚了,「我來也」到街裡尋一酒樓,早有店小二讓進裡面侍候,「我來也」便打了幾角酒,要了一隻羊腿,又擺上些雞魚肉菜之類,燈下獨斟獨飲。正自吃時,瞧見一輛車兒停在門首,車上卻是一具棺木。車停時,見一人走迸店來。你道此人長得怎生模樣?但見:
身上穿著一領青服,腰間懸掛一把鋼刀。形狀帶些威武,面孔白皮細肉。
兩眼如鷹似不善,一笑自顯鬼靈通。
「我來也」見了,吃了一驚,心中想道:「看他模樣,正是應捕打扮,怎的扶了靈樞趕路?」又聽他與店小二說話,恰是蘇州口音,再看那門前車上棺木,更覺詫異,暗自尋思道:「這事有些怪了,便是這棺木,也自是蘇州而來,這公人自是蘇州人氏,家居不在北方,怎地千里迢迢,扶樞上北方來?便家裡有人死在北方,只在北方購置棺木,運回南方葬埋罷了,如何只運空棺木來?」
你道「我來也」怎地認出這是南方棺木?原來這南方、北方,習俗不盡相同,北方人高大、魁偉,便連棺木也自高大厚實,直角直稜,棺蓋儘是平的,且是笨重,便是空棺,也需三四個人扛,南方人生得秀氣俊逸,便是棺木,也自小巧玲瓏,且兩幫與棺蓋,儘是弧形,有力氣的漢子,只一個人便扛得動了。平常人時,見一官衙公人,僱車輛拉送一棺木,哪個去管,哪個去問。偏是「我來也」機靈,見他蘇州人將個南方棺木北運,道是有些溪蹺,便留下心。
正自想時,那車伕卸下車尾桶槽,餵了騾馬,也走進來,自向店小二尋灑飯吃。那公人瞅他一眼,只顧自吃,並不管他。說話當兒,「我來也」聽車伕口音,只是本地一帶。思忖道:「他這棺木,敢是沿路倒運來了?」這樣想時,只將眼睛不時掃去看。
須臾吃罷酒飯,那公人問店小二道:「借問店家,此處可有大客店安身?」
店小二端著盤兒,用手向門外一指,慇勤笑道:「此去東街不遠,有個王善保客店,正是好大,便是車輛,也可寄存的。」
那公人謝了小二,又催促車伕吃完,出門套上車輛,直去東街王善保店內。
「我來也」只是慢慢飲酒,看他們去遠,掏出些散碎銀兩付了帳,也自尋王善保店內歇宿。
到王善保店內,見車伕已卸騾馬,店主人正與公人慇勤說話。車伕一邊卸車,一邊吩咐店主人道:「這位官人是衙門公爺,護喪回去,有些公幹,要在此地方宿上一夜,你們店裡揀潔淨房收拾一間,給官人歇宿,我只在大房便了。」
店主見是個公差,不敢怠慢,慌忙應道:「小店在這街上,算是寬敞的,你們放心就是了。」自是先領那公人去安排住下。
是夜,「我來也」故意尋大房與車伕一同住下,又喚些酒菜,邀那車伕同飲。
那車伕是趕遠路的,況且隆冬天氣,不耐饑寒,聽見請他飲酒,喜不自勝。
吃到將醉,那車伕謝道:「多謝兄長厚意,小子不敢多飲了!」
「我來也」笑笑說道:「兄長一路辛勞。且天氣寒冷,多飲幾懷,暖暖身體,又解乏累,正好人睡。」
車伕連連擺手,驚慌說道:「使、使不得,使不得,夜間還得要陪守棺木,休要誤了大事!」
「我來也」笑道:「死去之人,還怕他跑麼?」
車伕慌忙攔道:「兄長休要高聲,被那官人聽見時,甚是了得!官人一路盡囑咐小人休多言,保得靈樞安全,便賞小人許多銀兩,若生出事時,只怕踢我飯碗了!」
「我來也」故作驚訝問道:「棺內死的卻是何人,如此看重?」
車伕看看左右無人時,俏聲說道:「我見兄長是誠實人,告訴你時,不要傳出話去。那棺內之人,是那官人的愛妾!」
「我來也」道:「我當是皇帝。原來是個女子,難道怕人奸屍不成?」
車伕酒意上來話就多了,壓低聲道:「我只告訴你一個,休傳與第二人。小子也自疑惑,他道那棺內是他愛妾,運回老家葬埋。他原是蘇州人,如何卻往北來?」
「我來也」心下暗自詫異,不好再問得,笑笑說道:「你只掙你的銀兩罷了,怎管他許多!」
看看夜深,車伕自捲了床被兒,去那棺木旁睡覺守護,「我來也」佯裝醉酒,身子倒時,鼾聲便起了。只是支起耳朵靜聽,初更時分,聽那公人去車旁巡看,不知與車伕說了些什麼。至二更時分,店家查店,那車伕只道是夜間要喂牲口草料,怕睡得過頭,說了早起趕路程。店家自是不疑,寒暄兩句去了。三更過後,店裡一片寂靜,人人睡得死了。「我來也」欲窺探那棺內之物,摸黑起身,佯裝壞肚,慌忙間找不得地方,只到停棺車旁,蹲下身來。靜察片刻,見那車伕睡得正死,遂躡手躡腳到棺旁,借微弱星光看時,那棺蓋並不曾封死。「我來也」暗道聲怪,既是恁般機密,連夜裡也自僱人看守,如何又不釘牢?一時也顧不得許多,輕輕只一掀時,那棺蓋已自開了。「我來也」探進頭去看時,果然裡面一女子,不知死去幾日,又值天氣嚴寒,早是凍得硬邦邦僵了。「我來也」只道裡面私藏著什麼,又探進半身在那女子前後左右只是亂摸。忽然碰動棺蓋,咯地響了一聲,車伕睡夢裡被驚動,模模糊糊喊一聲道:「是哪個!」
「我來也」暗道聲不好,順勢鑽人棺木裡面,只躺在死人身上,兩手輕輕移動那棺蓋,仍覆蓋好。
那車伕迷迷瞪瞪起來,提著燈各處瞧瞧,不見個人影,揉著眼睛咕噥一聲:
「敢怕是鬧鬼不成?」哪敢開棺去看。
「我來也」屏住聲息,只想等他再睡去時,偷個空兒便鑽出來。不想那車伕膽小,偏把個燈籠掛在車上,一時抽煙,一時撒尿,一時又喂牲口草料,不停地咳嗽走動,只不肯睡了。
「我來也」暗自叫苦道:「不想我機靈一世,如今便這般尷尬,冤家再不肯睡時,我只活活憋死在這裡面了!」
那車伕餵飽牲口,叉偏不肯睡,因是凍得腳麻,竟圍著靈車,跺腳跑動起未,嘴裡兀自哼唱著。
「我來也」初時性急,如今萬般無奈,倒自靜下心來,苦笑一聲,心裡暗道:
「我一生赤條條不曾有個婆娘,敢怕悶死在這裡,倒與這女子做個陰間夫妻了!」
說時又去那女屍身上亂摸,只道她身上或許有甚珍寶,摸來摸去,那手腕兒上,腳腕兒上,脖頸上面,髮髻上面,竟光光的連個綢兒、釵兒、鏈兒都不曾有,自覺晦氣道:「那廝講是他什麼愛妾,敢怕是冤得上吊的死鬼,只騙得我著了道兒。」
且是裡面極狹窄,動轉不得,坐立不得,萬般無奈,只在那女子身上躺了。
漸至天明,又聽水桶聲響,車伕飲飽牲口,竟然套起車來,又聽店家趕來掃糞便,算草料錢。不時又聽那公人趕來,催促上路。「我來也」料是脫身不得,也便聽天由命,躺得實在,先聽兩聲鞭響,又覺身子顛簸,知是上路了。
一路行來,自是天氣嚴寒,山高路遠。「我來也躺在那女屍身上,先是慌亂,後覺飢餓,漸漸又覺身下如冰,寒冷異常。行走半晌,棺內空氣漸薄,又益發憋得難受。欲待拼將性命,頂起棺蓋逃時,又怕那公人在旁,一刀劈下,性命難存。
又忍半晌,暗暗罵道:「橫豎一個活人,豈能讓尿憋死!」思量半晌,忽心生一計道:「我何不在棺底鑽個孔兒,透些新鮮空氣,只要保全得性命,便冷些、餓些,好歹挨到夜裡,便可脫身了!」於是摸出隨身刀兒,趁車輛行定顛簸之聲,在棺底輕輕鑽起孔來。半晌鑽透木板,並不見些光亮,用刀尖摸摸,下面又是空的。「我來也」驚道:「這卻怪了,明明鑽透棺底,如何下面黑洞洞只不見些光亮?敢怕神鬼道我欺心,暗裡捉弄我不成?」心下生疑時,又將那孔兒挖個拳頭大,仍是不見光亮。「我來也」伸手去探,又觸到木板上面,原來這棺底是夾層,中間是空的。心下頓時大喜道:「原來是因禍得福,那寶物定是在這夾層中無疑了!」伸手四下摸時,果然觸到一個軸卷,輕輕取將上來,只是棺內黑暗,看不甚清。又取刀鑽透下面棺底並車板,借光亮展開少許看時,正是那《清明上河圖》千古珍畫兒。你道「我來也」只是一個偷兒,如何認得丹青畫卷?原來自從同王世貞相識,又為這畫兒屢屢生禍,問得多了,聽得多了,心中也便有了尺碼。
「我來也」小心捲好,心中高興。正是:。
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
原來這公人,正是那尼庵劫畫焚屍的賊人呂勝,因得了這寶物,一心想獻給那權高勢重的奸賊嚴嵩,又恐路人發覺,想出這運屍的伎倆,不料偏偏撞在神偷「我來也」手中。
且說「我來也」發現這寶畫,也經得冷了,也不怕餓了,歡喜得不亦樂乎,只想抱住那女屍親上一口。路上顛簸一日,好不容易盼到日轉西山,靈車不知在何處停了下來。「我來也」候至夜半更深,輕輕頂開棺蓋,攜了那畫兒,跳出棺木,拍拍女屍腦門,道別一聲,復將棺木蓋好,心中喜道:「世貞公子,我今日得此寶畫,你閤家奇冤大恨雪了!」於是潛身飛去。
畢竟不知後亭如何?下回待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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