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傳奇 第十九回 貓戲鼠瞞天暗布殺人網 子救父乞憐無告跪長街
    且說嚴嵩看罷王抒奏本,一怒之下,撕個粉碎、冷冷笑道:「昔日楊繼盛劾我,只落個刀下之鬼,不想你王抒重蹈舊轍,竟在虎口撚鬚,太歲頭上動土,可笑自不量力!果是忠烈不怕死時,我當成全你名節。」遂命錦衣校衛把曹九押下,暗裡處置了。只待來日借世宗一支御筆,結果王抒往命。原來那嚴嵩雖得了王府許多銀兩,因《清明上河圖》一畫仍未到手,只不死心,想借灤河一案迫使王府獻畫,故將王抒不死不活只囚在監內,一直拖了數月之久。如今見索畫無望,王抒又奏本劾他,羞恨成怒,便要結果他性命。一日嚴嵩入內,向世宗皇帝言及刑部參奏王抒戍邊之罪,只一番話語,激得世宗怒了。御筆批示:

    諸將皆論斬,主軍令者焉得附經典耶?抒負朕托,禍及社稷,改論斬!

    且說嚴嵩取了聖旨,心滿意足,偏又不急於行事。回到府中,招世蕃至書房,置酒對飲起來。世蕃看他神態自是得意,問道:「看爹爹模樣,甚是喜悅,只是何事?」

    嚴嵩卻不回答,反笑微微問道:「我兒自通曉事理。我且問你,一個人怎樣才死得痛苦?」

    世蕃會意,拍案笑道:「我明自了,敢怕聖上有旨意,要結果王抒那廝性命?」

    嚴嵩得意笑道:「我兒果真聰明,正是如此。」世蕃道:「大凡天下之人,總有一死。但是否死便是痛苦,自當別論。有人認作死便是痛苦,又有一種人,則認作死便是福。」

    嚴嵩驚道:「哪個死時不是痛苦,如何卻認作是福?」

    世蕃道:「爹爹不知,有那乞兒,妓女等貧賤者,以及生不得勢,厭世嫉俗者,生前受盡百般凌侮者,便從死裡去尋超脫,一了百了,如何不是福?古來自尋短見者,無不如此。」嚴嵩微微點頭道:「言之有理,與其貧賤偷生,倒不如死去痛快,省得空受許多磨難艱辛。」世蕃道:「還有一種,便是功名在身,權高勢重,家資萬貫者,也自重死輕生,放著人間榮華富貴不享,枉自自白送掉濁命。」

    嚴嵩疑道:「這卻為何?」

    世蕃笑笑說道:「此皆那自視清高之流,或自我標榜為忠烈之輩,只把什麼忠孝氣節,看得比性命還重。此清高狂傲之徒自古以來甚多。似那屈原、文天祥、岳飛,自道是憂國憂民,個個視死如歸,你要了他的腦袋,他倒認作成全氣節,這等人死時,便亦無什麼痛苦。」嚴嵩驚道:「如此說來,便只有怕死的,認作死是痛苦了?」

    世蕃道:「爹爹休管問了,若要他苦時,我自有處置。你不見那貓逮鼠兒?

    只管一口將它吃了,鼠兒有何痛苦?便是貓兒只落個肚子飽了,又有甚樂趣?偏是捉住它不吃,只揚起爪幾戲弄,放他一放,又捉他一捉,死者自有其苦,戲者自有其趣。」遂近身附在嚴嵩耳邊,如此這般說出一番話來。嚴嵩聽時,只仰首哈哈大笑,自是讚賞。正是:翻將閻羅生死簿,又生奸詐戲幽魂。

    再說王抒這時節在牢獄中等得兩日,不見曹九歸來,卻又換了一個看管獄卒,心中甚是詫異,疑心曹九敗露生事。這日正自煩悶,忽聽光啷一聲,牢門開了,獄卒探首喚他一聲道:「王老爺,你無事了,現在便可回去,打點一下走吧。」王抒哪信自己耳朵,驚喜猶如夢中。驚疑問道:「如何便放我?」

    獄卒道,「便是司法有令,道是並無實供、罪證,定不得案,命將你放了。」

    王抒大喜,暗尋思道:「敢怕是皇上見我奏本,憐我忠直,念昔日之功,赦我無罪了。」這樣想時,又道:「既是如此,可煩勞稟知我府中,使人來接我,奈何我刑傷未癒,走不得路了。」

    獄卒道:「奈何小人職守在身,不敢離開半步,只委屈大人自己走罷,小人只有一些酒飯孝敬。」當下獄卒把些酒飯與他吃了。王抒自視衣衫襤樓,也無衣物更換,蓮頭垢面,也不得梳理,只向獄卒討根木棍作枴杖,一瘸一拐,忍著傷痛走出獄門。到了街上,欲雇匹驢兒,又恐自己傷痛坐不牢穩,便喚住行人,央求與他雇頂矯子。那人見他蓬頭垢面狼狽之狀,只當他是叫花子戲耍自己,哪肯理他,大笑而去。王抒無奈,只得勉強支撐身體,五步一喘,十步一停,自午時行至日落時分,方才捱至府門。將及門首,氣力已絕了,望見莫成,勉強向他招個手兒,又昏厥在地上。

    卻說此時世貞與家人在府中,見數月救不得父親,幾次探監,把守絕嚴,只不肯讓進,正急得坐臥不安,這時在燈下正在商議,忽聽院內莫成喊一聲道:

    「老夫人,二位公子訣來迎接,老爺回來了。」只這一聲呼喚,將閤家人驚得呆了,喜得懵了,驚喜未定,三步兩步趕出屋門,見莫成吃力地背一個人已近門首。世貞、世懋慌忙槍步上前,從莫成背上接下父親,連扶帶攙,架至廳內。此時王抒已甦醒過來,望見兩個親生兒子,又驚又喜,心下激動,說一聲道:「我兒,不想我們父子今生又有團聚之日。」一語未畢,兩行熱淚撲簌簌滾落下來。

    世貞、世懋,慌得忙撲身跪倒在地,哽咽飲泣道:「孩兒不孝,在使爹爹受了許多苦楚,空負了養育之恩。」

    正自說時,只聽外面喊道:「相公在哪裡!相公在那裡。」一路腳步慌亂,老夫人由丫環迎兒攙扶,哭喊進來。待看到王抒淒慘模樣,忍不住放聲大哭道:

    「老天爺,你如口何便瞎了眼,只教好人受這等冤枉!害得好端端一個人兒落得這般光景。」又與王抒抱頭痛哭道:「你一生只道盡忠報國,哪個憐你是忠臣?險把自家性命丟了。你若有個三長兩短,教我如何活在世上?」

    迎兒見夫人哭得痛切,亦自陪淚勸道:「我家老爺回來,自是喜事,夫人不要哭了。」這樣說時,也哭得說不出聲來。

    世貞、世懋怕母親傷心過分,也起身將母親攙住,含淚勸道:「爹爹平安無事,當是全家喜慶,母親這般哭時,只叫爹爹心下難受了:」這裡剛剛勸得停住哭,老家人莫成,淚水縱橫,顫顫巍巍走到王抒眼前,磕頭說一聲道:「老奴不能侍奉老爺,空教老爺受盡這般苦難,不能以身相代,不忠不孝,今日無顏見老爺面容,老奴便死在九泉之下,也負罪不安。」。

    只這一句話語,又說得全家哭泣起來。

    王抒心下淒切,怕全家哭亂了,忍住眼淚,勉強笑道:「我在外雖吃些苦,如今安然無事,自是不幸中之大幸。如今看到這和睦之家,仁義之子,忠義之僕,心中自是欣喜寬慰。大家不要儘是悲悲泣泣模樣,且置酒席,以慶賀舉家團聚之喜,共享天倫之樂。」

    這般說時,莫成自去喚廚下伙夫,丫環置辦酒席。老夫人命迎兒道:「你拿個鑰匙,到我屋裡箱中與老爺尋幾件衣服出來。不要拿官服,看著叫人嗝厭,只尋中服便是。」又對世貞道:「便是你在家中,也不准著官服!看著便叫人生猜疑,想那官場中事,心下就不安。」世貞唯諾從命,又著世懋去派人情個治棒瘡的太醫來為父親治傷。

    一切支派停當,老夫人手把著與王抒換了衣服,洗了臉,又親手為他梳理好頭,僕人也呈酒飯上來。

    酒席擺上,王抒命僕人道:「可多置一副筷子與碗兒上來。」少時僕人呈上。

    王抒便先置些飯萊至碗中,又滿滿置一杯酒,與那飯萊同放在上座,淨了手,又焚一炷香,方在下座相陪。

    老夫人道:「相公敢是敬哪個?」

    王抒道:「正是僕人王山。」

    老夫人驚道:「前時王山去監中與你送酒飯,多日不回,正叫人納悶,如今他敢是不在了?」

    王抒遂把王山探監,如何仗義罵賊,頭撞石階身亡之事細述了一遍。未了揮淚歎道:「王山雖是僕人,卻深明禮義,殉身全節,當為干秋忠烈矣。」世貞聽時,心潮上湧,不禁離席歎道:「王山兄弟如此俠義,待我祭他一祭。」世貞安排飯拈了香,望北拜上三拜道:「兄弟陰魂不遠,英風不散,生時隨父山川戎馬,死亦忠良,涕淚古今。如今冤仇在身銜恨而去,兄弟遺願,世貞銘心刻骨,他日制以賊首祭奠兄弟亡靈。」世貞奠罷,閤家聽得慘然,掩面而位,酒飯也無心吃得,胡亂吃些,便草草撤席。

    世貞道,「可歎奸賊心如蛇蠍般毒狠,殘害無辜誣諂忠良,空教英雄飲恨。

    王山兄弟還是個孩子,便落得這個下場,怎叫人心能平?只是爹爹身陷牢監,如何便能脫身?」

    王抒道:「有一獄卒曹九,因見山兒忠烈,甚是感動,待我也比前時好了,常偷偷送我些酒飯。又勸我奏本申冤。冒天大風險,私下將奏本傳出。敢怕是皇上開恩,赦我無罪了。」。、世懋向是個悶聲不語,卻是個茶壺裡煮餃子,心中有數的人。聽到這話,疑心問道:「他將奏本送與哪個?便是托人轉奏,也應送與我家,如何不知此事?」

    老夫人道:「如今朝中,只是老賊一人天下。敢怕是那二千銀兩買得他好心回轉,才保放相公脫身。」世貞聽如此說時,疑心越發重了,只不好說得。

    思忖片刻道:「如今爹爹遭此冤獄,料再無復宮之理。況京中乃是非之地,不可久留,莫若明日一早起身回故籍隱居,那裡山清水秀,自是幽雅安靜,正好養息身體,」王抒點頭道:「洲兒此言極是,便回故里,但有聖詔任用,再出山也不遲。」

    世懋道:「要去時,便全家同去罷了。如今朝廷昏潰,我也無意於功名,在那勢利場中周旋。隱身偏居,倒落個安閒自在。」

    王抒斥道:「男兒當以功各為重,如何說此混話!便是去時,自留你在京中讀書應試,不可荒廢學業。」

    老夫人聽父子言語,只是勸道:「如今相公脫身無事,只是身體太弱,若要去時,須在京中養息數月,特身體強壯時再去不遲。」、世貞只道父親脫身不易,恐日後有禍患,不如盡早離開,又明說不得,借口道:「如今天氣涼爽,再拖幾日,待天氣炎熱時上路恐有不便了。」

    王抒不知世貞心意,只是老年思鄉心切,便道:世貞之言有理,既是要去,可即早動身。」

    計議停當,已是雞啼三遍,一家睡下不提。

    清晨起來,略吃些早飯,世貞只教草草打點行裝。囑咐世懋與莫成看家,與父母安置兩頂軟轎,便催促上路。這裡尚未起身,忽門人稟報:「嚴老爺來看望老爺,已停轎等候門外。」

    世貞道:「爹爹和母親,可以從後園先走,待我接見他後,再去追趕也不遲。」

    王抒道:「我乃堂堂正正之人,豈能偷走?況且他來看我,理當出門相見,老夫人也道:「初時托他求情,救你父親脫險,如今他來,若不相見,只怕他怪罪,反倒不好了。」王抒不聽勸阻,自向門首迎去。世貞無奈,只得尾後相隨,到門首,王抒忽想起未穿官服,甚是慌張,上前向嚴嵩拜道:「王抒有何功德,敢驚動老大人來,慌忙之時,忘卻更衣,快取我官服來!?

    嚴嵩也不還禮,擺手道:「大人請起,老夫只是登門問候,豈敢動勞?」

    至廳內,王抒再拜:「王抒本是罪官,承蒙大人恩典開脫,實是感恩不盡。」

    嚴嵩受了兩禮,王抒讓坐,嚴嵩再不謙遜,居正中坐下。王抒居下坐了,又喚世貞、世懋相陪。茶畢,擺上酒席。王抒又道:「大人日理萬機,又屈尊光臨寒舍,卑職誠惶誠恐。如何酬報大人鴻恩厚德。」

    嚴嵩笑道:「王大人戎馬一後,功蓋天下,偶因灤河之事,反遭許多苦難。

    老夫雖於皇上面前奏請再三,保大人脫得禍身,但終大人受了許多苦戲難。

    今日到貴府相擾,一是慶賀大人脫禍,二是拜望金安,以敘舊情。」

    聽他如此說時,王抒哪裡坐得住,慌忙起身又作揖道:「卑職承蒙大人錯愛提攜,已是感恩不盡,著這般說時,實不敢當,只叫王抒折壽了。」此時世貞見加嚴嵩裝腔作勢,一番虛情假意,父親謙恭寒暄,連聲道謝。只看不下去,聽不進去,也坐不住了。奈何在自己家中又在父親面前,只發作不得。心中暗暗罵道:

    「昔日逼我畫時,弄盡手段伎倆,只恨肚裡沒長出牙來。如今受了我銀兩,倒學起婊子模樣,提起褲子充好人;今日破天荒登門拜望,敢怕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那世懋只不言語,聽到好笑之處,便用腳尖踢下世貞,暗裡笑道:

    「白了鬍子的年紀,又這樣大個官兒,偏是說瞎話不眨眼,說的比唱的還好聽。」

    酒過三巡,嚴嵩又迷起眼對世貞笑道:「賢侄乃當今名士,今日相聚,只飲寡酒無趣,何不即興賦詩飲酒,教老夫一飽耳福?」

    王抒道:「孩兒徒有虛名,無才無德,怎敢班門弄斧。」

    世貞也道:「大人若助酒興,當有歌妓相伴,填詞按律,奈何寒舍不比貴府,只教大人受委屈了。」嚴嵩道:「賢侄休得推辭!老夫自是慕名而來,敢怕不給這個臉面。」

    王抒見他語重,又知世貞性傲,唯恐世貞出言不遜,觸怒嚴嵩,慌忙接話道:

    「既是大人不嫌污耳,我兒恭敬不如從命,但請大人指教。」

    世貞不敢違命,道:「承蒙大人厚意,學生便班門弄斧了。但不知大人以何為題?「嚴嵩撚鬚說道:「今日既日為賀王大人脫禍之喜,也當以此為題,就講你父戎馬之功,獄中這苦,脫禍之喜吧。」

    這裡嚴嵩說時,他身邊側立的小廝,忽然到外邊去了。王抒父子三人,雖有察覺,未知此事有奸,原來是如人宣旨生事了。

    世貞見讓為其父親歌功頌德,著實吃了一驚,稍思忖一下說道:「既是飲酒取樂,又無歌女相伴,我便吟一首《相思佳人》罷。」遂吟道:短歎長吁對鎖窗,舞駕孤影寸心傷。蘭枯楚畹三秋雨,楓落吳江一夜霜。

    夙事已違連理願,此生難覓返魂香。九泉果有英靈在,地下人間兩斷腸!

    世貞此詩,原是借題而作,含沙射影,指斥時事,暗悼孤忠,委婉以洩憤恨。

    產嵩聽罷起身拍案哈哈笑道:「好!好一個地下人間兩斷腸。」原來這一句詩,正道中他此來之意。不想世貞心中之恨,正是他胸中之願,巧在一起,老賊自是得意,狂笑不止。

    王抒見他顛狂之狀,正自詫異,忽聽院內喧嚷,只見御史王漸,帶了錦衣校衛進來。到廳前喊一聲道:「聖旨下,宣犯臣王抒接旨。」一家人早被驚動,慌亂了,齊趕出來,個個提心吊膽,不知聖上旨意如何。正待相問,嚴嵩說道:「敢伯是喜事,聖上見王大人功高蒙難,頒旨復官也未可知哩。訣排香案候旨。」

    不一時,廳中間焚起一爐好香,點起一對明燭。嚴嵩對王漸說道:「王御史既奉聖旨前來,可當堂宣讀。」王抒率家人香案前跪了。那王漸隨走到案前,取出聖旨,雙手展開讀道:據御史王漸、方輅所奏,王抒兵守薊鎮,賊寇人犯,按兵不動,反私通賊寇,引狼入室,致使北賊猖狂內地,危及京師。刑部勘正,灤河兵變,諸將皆論斬,主軍令者顧得附經典那?抒負朕托,禍及社稷,論斬!

    王漸宣讀完聖旨,早有錦衣校衛吼一聲擁上,將王抒拿下。王抒無懼,仰天大笑道:「自古忠臣不怕死,大丈夫視死如歸,何足懼哉!今日我為朝廷以全名節,平生無憾。王山陰魂不遠;可候我來矣。」老夫人及丫環、奴僕眾人,初聽宣聖旨,恰似晴天一聲霹雷,驚得呆了。稍停,明白奇禍天降,無可挽回。頓時大放悲聲。因是聖旨所宣,心裡恨時,又罵不得,只痛哭作一團,老夫人哭得痛時,一口氣喘不上來,昏厥在地。眾人一面哭著,一面灌薑湯呼喚。嚴嵩見此狀,正中下懷,暗自高興,卻又故作驚訝說道:「老夫再三奏請聖上,剛剛保得王大人脫險,如何又生出這事來?」

    世懋聽他話時,驀地撲翻在地,痛哭拜道:「如今爹爹性命,只在相爺身上,還望相爺開恩,保全爹爹性命,學生永生永世不忘相爺厚德。」

    這一說時,莫成等丫環奴僕,撲通撲通跪倒一片,磕頭作揖哭泣道:「奴才願代我家老爺一死,乞求相爺開恩搭救則個。」

    老夫人醒來,又拍著香案號淘大哭道:「我的沒救的相公,忠厚仁義的相公,你白白九死一生立下許多功勞,沒死在賊兵的刀下,倒被朝廷殺害了;你怎地撇下我們母子去了,我平白活著做什麼,只教我們同死罷。」說時便欲往香案上撞,被丫環們慌忙將她攔下。

    王抒見狀,早是心破肝碎,只怕一家人鬧得大了,生出事來,壞了自己名節。

    含怒斥眾人道:「我盡忠朝廷,死而無怨。你們如此無知哭鬧,若壞我名節,只教我死不瞑目。」此時獨世貞昂頭挺立,悲情慾絕,兩眼直勾勾早無淚水,臉色痛苦鐵青,便如石刻的人兒一般。癡呆呆見父親被一群虎狼推推搡搡帶走,聽閤家大小,哭得哀聲動地,仍是一動不動。許久,猶如泰山傾倒一般,被一口惡氣噎住,直挺挺倒在地上。慌得一家人圍攏上來,七手八腳,連連呼喚營救。

    一家遭此橫禍,恰似白日裡地陷,江心裡翻船,驚慌失措,方寸皆亂,一家大小哭哭啼啼,午飯也不曾吃,只將血淚下嚥。

    老夫人道:「早走一步時,也脫過這禍了。只是沒聽我兒話語,拿那老賊做人,為這一頓酒宴,又生出這潑天大禍來。」說罷又哭起來。

    迎兒勸道:「天下沒處賣後悔藥的。人常講,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事已至此,哭也無用了。

    咱這裡哭壞身子,不正稱奸人的心。眼見事急,還是商議如何救老爺吧。」莫成道:「老奴自是黃土埋脖的人了。這許多年老爺待我的恩情如天高地厚,只恨自己不能報答。如今老爺一身關係非校只老奴世受豢養之恩,此身之外無可報效。

    怎能替老爺一死,救得老爺性命出來。」夫人道:「如今相公萬死一生,如何營救才好?」

    世貞道:「孩兒千思萬想,欲救爹爹,定須聖上收回聖旨:只因爹爹犯著了對頭,撞到嚴賊手上,被他誆騙了,再求他時,百害而無一益。如今萬般無奈,只有求告父親早年友好,代爹爹面聖呈奏,乞求聖心回轉:」夫人哭泣道:「你可與懋兒速去罷,你爹爹性命,危在旦夕,如今只在你兄弟身上。」世貞、世懋二人灑淚拜別母親,備好鞍馬,飛馳離門求救。

    王氏一門如今成了落魄之人,又沾著個怕人的「犯」字,眾人只恐受牽連,再無人敢與交往。便是父親的同年親友,恐受牽連,或曰上朝未歸,或曰臥病休養,竟都不理他弟兄。更有那勢利之徒,昔日也曾沾過王府的光,也曾發過一生感思不盡,來生也要相報的誓言,如今看王府大勢已去,便狗眼看人低,熱面孔翻作冷心腸,不肯見世貞兄弟,這裡前腳剛走時,反去嚴府通鳳報信,叫嚴嵩父子提防。可憐世貞兄弟投靠無門,遭人冷落,胸中本冤恨滯結,如今又飽嘗這世態炎涼的滋味,正是苦中生澀,冰上加霜。世貞原本高傲之人,平生哪受過如此冷落譏嘲,只氣得頭腦暈沉,肺腑要爆裂,便騎在馬上,只覺得天旋地轉,坐立不穩,枉自心酸。正是:昔日趨奉如蠅蟻,如今狗眼看人低,滿腹冤恨無處訴,空歎世態仰天噓。

    兄弟二人徒轉半日,看看天色將晚,馬困人乏,無個求告去處。那長安街上來往行人,見他兄弟淒楚之狀,個個注目,竊竊私議,愈發叫人難忍。

    世懋淒然歎道:「哥,如今便怎生是好?」

    世貞道:「想爹爹一生中,將你我視如拿上明珠,干辛萬苦看養,教我們讀書成名。如今爹爹危在旦夕,受人這般凌辱,怎不叫我痛心。恨不得以死相報,奈何天路已斷,地路已絕,悲秋白日天地昏,誰憐落魄斷腸人。」

    世懋泣道:「眼見天色黑了,我們往哪裡去?」

    世貞心急如焚,灑淚歎道:「想我堂堂七尺之軀,無力相救爹爹,狂自為人!

    如今哪裡有去處?

    寞如在這朝門之前,乞跪長街,或許有哪個年伯,雖是見憐,自日不敢相見,夜晚尋我們計議,也未可知!人說道,抬頭三尺有神明。你我兄弟深夜長跪,神靈有知,亦當憐念你我孝心,保全爹爹性命。」兄弟二人千般淒楚,萬般心酸,長跪街旁,泣不成聲。偶望人影來時,便驀地一驚,心下一熱,只當作是見憐營救之人。直勾勾看得人影近了,卻是更夫,一顆懸起的心又似掉進冰窖裡,空自長歎一聲。漸漸夜深風涼,沿街燈火,點點熄滅。空闊長街似一片漆黑深淵,死一般寂靜。兄弟雙雙長跪,仰望蒼天,罵一聲奸賊,祈禱一會神靈,相對無言,空自飲泣。

    黑天黑地黑夜,任兄弟二人跪破雙膝,哪個來尋他?便是過路神仙,也畏懼奸賊威赫勢焰,躲得遠了。到得天明,只那沿街市民前來探望,擁擠一片。眾人憐忠臣遭害,憐他兄弟孝心,盡把些酒飯送來。二人哪裡吃得下,一一跪謝,其淒慘之情,愈叫人目不忍睹,個個陪他兄弟落淚哀歎。人群中忽有兩個叫花子走來,在人前歎道:「如今世界做什麼官!順了,還無事;不順時,一手把你撥拉掉!倒不如我們叫花子快樂自在,無拘無束,討得來就吃一碗,沒有就餓一頓;腳下便是家,走到哪宿到哪。王總督這等統領於軍萬馬的大官,如今倒不及我們。」

    另一個道:「官容易做。只要巴結得好,舌頭長些就是了。只是好人做不得,講不得假話,又不會看風使舵,越有本事,越用不得。只你比他還能耐,若用你時,他便矮了。好人做官,十個有八個不吃香,也站不住腳的。這兩位公子只為父親做官,如今千難萬險,我等自是幫不上忙了。只是要酒飯吃,還可幫忙討一些。」

    二人說畢,搖頭歎氣去了。

    世貞兄弟二人,只是長跪不起,只想遇到上朝官員,便攔轎鳴冤相求。那知上朝官員明明要從這裡走過,因遠遠望見他們兄弟二人,只怕受牽連惹禍,便假做不見,躲個乾淨,繞路過了。可憐兄弟二人,整整兩天兩夜,食不下嚥,夜不思眠,滴水未進,只跪得雙膝麻木疼痛,頭暈目眩,淚水流盡,竟無一人理睬。

    只有過路百姓散去一撥,又來一撥,空自感慨憐憫一番,陪下幾滴淚水去了。

    這日午時,兄弟二人猶自乞跪,正是悲痛欲絕,神志淒迷,驀地聽幾聲催命鑼響,又聞亂哄哄騷亂吶喊之聲。但見午門內湧出一行虎狼,前面劊子手執寒光閃閃利刃開路,兩旁錦衣校衛刀槍列陣;後面監斬官殺氣騰騰騎高頭大馬壓陣;中間一囚車,木籠中綁縛一囚犯,正是王抒。

    兄弟兩人不看則已,待睜眼看時,望見木籠中父親背負一個「斬」字,頓時驚得魂飛魄散,驀地躥起身,踉踉蹌蹌撲將上去,悲嗆呼道:「爹爹留步,不孝孩兒願隨爹爹一同赴難。」兩旁錦衣校衛,哪容他兄弟近前,如狼似虎,把他倆掀翻在地。兩人自是飢餓煎熬得沒了力氣,且那校衛人多凶狠,早被拖去一邊。

    王抒聽得呼喊,睜眼看時,見是親生骨肉。生離死別近在眼前,如何不悲傷,只是此刻有淚落不得,強忍悲聲,嘶啞說道:「為父捐軀報國,一死何憾,且速退去,如何只來苦我!生離死別尋常事,何必慼然殊少丈夫之氣。」世貞、世懋聽此話時,掩面流涕,感傷不盡,只咬牙怒目,強忍悲憤,望那囚車往西市去了。

    是日十月初一,王抒血流西市,身首分離,銜冤含恨而死。是時狂風大作,昏天黑比飛沙走石。圍觀之人無不傷心淒切……

    噩耗傳至王府,閤家痛哭,哀聲動地。至半夜時分,世貞兄弟二人含悲為父收屍,人棺盛殮,不等天明,棄官扶樞返故里而去。正是:盡職朝中十餘載,而今只落無頭歸。

    畢竟不知後事如何,下回待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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