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柔玉一聲呼喚,把個握雲攜雨的師父唬得呆了,粉面羞愧,無地自容,柔玉終是女兒家柔軟心腸,見她尷尬,一時收不得場,笑笑說道:「師父有法衣嗎,可與我換換,只這身裝束卻把我也害苦了。」
淨玉尋個階梯下台,忙道:「有,有,待我與你取來。」臊得掉轉身兒,便在房內農箱中取出自己一件袍衣與她換了。柔玉初著緞衣,自覺新奇好笑,左轉右看。把賞片刻,又央求淨玉取剃刀為她落髮。淨玉心下憐惜,問道:「你果真甘受寂寞,入這空門,卻是為何?日後翻悔,卻是遲了?」
柔玉不便道出自己身世,編個話兒與她道:「奴家父母早逝,自幼跟哥嫂度日。只是嫂嫂容不得,百般刁難,與其受人凌辱,倒不如自尋清淨,避開人世煩惱。」說是這般說,待淨玉與她剃髮時,見縷縷青絲,散落於地,聽得頭上喚嚏刀響,不覺心下淒然,心中含淚歎道:「哥哥呀,夫君!你現在哪裡?柔玉不死,心便隨你。如今無奈作尼身,不知今生有緣再會否?」
柔玉已是出家,便取個法名叫妙玉,另擇淨所住下。終日拜佛誦經,倒也清閒。只是心裡放不下世貞,每當夜深入靜,便閉門偷偷展開那珍畫,追思與世貞初識時賞畫的情景。看得呆了,便悄悄與那畫兒交談,猶如和世貞談心一般。
只道柔玉私攜珍畫,於尼庵避難,躲個清靜,豈知因她這一躲,珍畫失蹤,外面風雨洶洶,又起波瀾。先是徐知府暗使多人,私查那寶畫蹤跡,多日查詢不著,心仍不死,又生奸計,便將柔玉失落之事轉告世貞。明裡只當好心意,暗裡只將他當鉤,以便釣那珍畫出來。待世貞尋不見時,賊心偏又多鬼,疑是柔玉出走原與他私約,只疑那珍畫暗裡早已轉到他手上。這日徐知府密遣家人姚七與陸保兒進京給文華並嚴嵩送禮,私下寫一密書,只道自己尋得《清明上河圖》罕世珍畫,欲到手時,被王世貞以私情勾引那女子,強行將珍畫掠去。一封書信,把世貞賣了。無端又惹起場天大飛禍,恰是:
耿耿心腸朗朗天,豈防狐媚晴使奸。一紙誣陷生冤獄,血淚滴盡百千年。
單說姚七與陸保兒攜帶重禮與密書上路進京。時值夏初,已是酷熱。一路之上,二人顧不得遊山玩水,無心領略那沿途景色,只小心翼翼護定那禮物,夜宿曉行,饑餐渴飲,非止一日,到了帝京。二人在前門尋個客店安下行李。留姚七在店護守,陸保兒便上街探聽趙文華府第,陸保兒到了前門,但見棋盤街上人來人往,車水馬龍。個個衣冠齊楚,處處喧鬧鼎沸,諸般貨物擺得十分闊綽,氣魄之大,與蘇州那小家小店自是不同。再往前走時,已到紫禁城前。果然天子威嚴高,只見那玉京天府,鐵甕金城,威聳雲表,壯闊輝煌。
那陸保兒在蘇州慣了,向來以為知府便大,一手遮天。如今見這皇家氣魄。
驚得連連咋舌,便覺自己也矮小了三分。看了一會,走到小巷口店前,向鋪內掌櫃拱手間道:「借問爺,朝中工部右侍郎趙爺下處在哪裡?」
聽他問時,鋪中一漢子冷冷瞥他一眼,並不回話。陸保兒又問,漢子才搖了搖頭,道:「不知道,他是個鳥兒?他認得爺爺,爺爺卻認不得他。」陸保兒不敢做聲,心申暗尋思道:「畢竟是帝京,大官多如牛毛,便趙爺這般人物,也認不得?」
轉身又到鄰家店內問尋,見店家是位婦人,笑嘻嘻模樣,恰似面善,又拱手相間:「借問大嫂,可知朝中工部右侍郎趙爺府下在何處?」
婦人瞪他一眼道:「哪個屎殼郎?」
陸保兒陪笑道:「是朝中右侍郎趙爺。」
婦人又打渾說道:「灶爺,灶王爺祭他個粘窩窩,還知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你那趙爺是什麼東西?我只認得豬兒、狗兒、貓兒,不認得你趙爺是什麼東西。」陸保兒忍氣吞聲,連問幾家。見他問趙文華,個個都以冷眼相看,推說不知,最後見一賣酒老者,恰是痛快,見他問文華。笑笑說道:「你若問趙家,定是個個不知,也只老兒肯告訴你吧!你卻從哪裡來?」
陸保兒道:「小人自蘇州而來。」
老者笑道:「好,好,蘇州是好地界兒。來京何事?」陸保兒說道:「小人受知府大人委託,便來拜望趙爺。」
老者道:「明白,明白!只是知府官兒大小沒甚好禮奉送,須是見不得的。」
陸保兒道:「那趙爺是我家知府大人義父,也曾備得一些禮物:」老者朗朗笑道:
「又是一個乾兒。不錯、不錯,果然不錯。」陸保兒性急問道:「敢問爺,那趙爺下處卻在哪裡?」
老者驀地翻轉臉龐,冷笑一聲:「你那爺若是我孫兒,或許知道,如今他偌大官兒,他住哪裡,我問哪個。」陸保兒被他奚落一頓,心下窩火,卻發作不得。
欲待自己去尋,偌大京師,兩眼墨黑,恰似海底撈針,忍氣沉思片刻,復回店對姚七說了。姚七道:「定是你不曉得禮細,惹人家惱了你,才不說與你。」
陸保兒只是苦笑,道:「若不信時,你自去便曉得。」姚七自是不信,便來街上尋問。只不問店家平民,偏向官家模樣人打聽。有人便指與他道:「徑直走西長安街到西苑,那最高大輝煌的府門便是。若省事時,叫驢子去,那掌鞭的認得。」姚七拱手謝別了,又回到店內,告訴陸保兒。
兩人心下歡喜,收拾好禮物,到街上見牌樓下有一簇驢子,姚七喝道:「趕三頭驢來。要老實些,腿腳好的。」那小廝牽過驢問道:「哪裡去的?」
姚七道:「便去西苑那最大府第,趙爺門上。」
掌鞭小廝道:「知道,請二位上驢。不就是趙少保家嗎?」
姚七陸保兒一驚,怕找錯府第撞禍,忙道:「不是趙少保,是工部侍郎趙爺府上。」小廝道:「隨我走就是了。二位不是去那趙文華家麼?」
兩人說一聲是,心裡卻暗暗驚奇:「他剛剛從蘇州回來不久,如何便做了少保?難怪知府老爺如此巴結他,這趙老爺果真是個有手腕的人物,陞官便如爬梯子般快,眨眼不見,升得這般高了。」
到了西長安街,遠遠看見一座府第,拔空高聳,甚是雄偉,金碧輝煌,勢焰赫奕,走到他前看時,好不威嚴。只見:輝煌灼目,威勢森嚴。獸面銅環,並銜而宛轉;盤柱金蟒,對峙以巍峨。門闌上貼著兩片未寫字的桃符,坐墩邊列著一雙不吃食的獅子。雖非天上神仙府,自是人間富貴家。
倆人到了門首,付三錢銀子,打發掌鞭的小廝回去。站立了一會,不敢進去,又不好開言,只是舒頭探腦,往裡邊一望,又退立兩步。正在躊躇不決之際,只見一個管門的老蒼頭走出來,喝問道:「你二人有甚麼事於,只在這門首探頭探腦,敢是不要命的?」
兩人慌忙對他唱個喏道:「拜揖老伯。」
老蒼頭道:「二位有甚話說?」
姚七道:「小子是蘇州知府老爺長班,千里而來,拜見少保趙老爺。」遂遞上門帖。
老蒼頭接也不接,搖搖頭道:「尚書老爺鈞旨,概不見客:」姚七使個眼色,陸保兒慌忙掏出一錠銀子,送與老蒼頭道:「些許小意,只當個酒錢。相煩老伯通稟一聲,只道蘇州知府徐老爺使人拜謝尚書老爺。」老蒼頭見兩人真誠,苦笑說道:「可憐二位費盡幸苦,千里至此,非是老漢推脫,你們二位若早來半月,老漢便敢做主,近日老爺遇些事端,除非是皇帝來,換一個也不肯相見。」
二人見他話絕,躊躇片刻,無奈告辭,又回到小店下處。待稍候數日,探准消息,另作打算。只是心下嘀咕:「趙老爺才蒙皇恩,陞官授爵,正是春風得意之時,卻不知惹下何事端,竟自閉門謝客了。」
原來趙文華督師返京,奏稱海寇平叛大捷。世宗聞奏大喜。自以為天下太平,正好專心齋蘸,便道:「叛惡就除,統是鬼神有靈。」隨祭告郊廟社稷,加封文華少保,蔭子錦衣千戶。文華得此封賞,欣喜欲狂,自是跑至嚴府叩謝,更將一路所獲饋贈,重重厚謝嚴嵩夫婦。兩人見文華如此孝敬,倒也歡喜得很。獨世蕃滿懷奢望,聞得文華滿載而歸,心下恩忖道:「他一向投靠我父子門下,如今南征督軍,發盡天下大財,又升顯貴,看他如何謝我。」那文華素知世蕃生性最貪,回府之後,為如何饋贈也著實費了番心思。自尋思道:「平常物件,自不必送。
被他當面摔下,羞辱幾句,豈不自尋難堪?此次南巡,可謂金銀珠寶,珍畫古玩,應有盡有,著實合算。我便是忍疼割愛,也須使他滿意,以表兄弟情誼,二則滿足他貪心。」於是便請得精工巧匠到府,獨用了黃白金絲,穿成一頂幕帳。又選上好的珍珠,串合攏來,精工巧制,趕製成寶髻二十六枚,專用來贈與世蕃的姬妾。原來這世蕃,雖然身材肥短,又眇一目,相貌醜陋,卻是個極其貪淫好色之人。平時聞有美妹,千方百計,定要弄她到手。便是酒宴,也定要左擁右抱,由美妾相陪。晚間枕畔,更是夜夜新婚,由諸多美妾輪流伴寢。一月三十個日夜,向來是不吃「回頭食」的。僅所鍾愛美妾,便二十七人。侍婢不計其數,若要尋歡,信手拈來,這二十七位愛妾,個個享受榮華,錦衣美食,尋常珍奇玩好,不足邀她們一顧。此次文華返京,除饋贈嚴嵩夫婦、義子外,連他二十七個寵姬,都一一饋贈寶髻。在文華的意思,也算是不借金錢,面面顧到了!
這日文華專程備轎,來嚴府獻寶。世蕃先怪他來遲,心中雖是不悅,卻還笑臉相陪。待迎入內廳,世蕃笑語相譏道:「我只道兄長高開,只怕忘了兄弟呢。
聽人說兄長此次南征,硬是肥了,黃金美女,應有盡有,敢令兄弟飽飽眼福?」
文華暗想,果不其然,他豈只要飽眼福,怕是要飽私囊呢!幸是自己早有準備,為他備下厚禮。如若不然,更不知他說出何等尷尬話語!遂謙意笑笑說道:「兄弟高情,安敢相忘,今特備此小禮,只道瓜籽不飽是人心,望兄弟與嫂嫂笑納。」
且說世蕃愛妾,聞文華前來獻禮,個個要瞧個新鮮,討個稀罕,一陣說笑,先有那罵姬、笑姬、柔姬、玉姬等人,趕到內廳裡來。何為罵姬、笑姬、柔姬、玉姬?這原是枕席之上,世蕃為諸愛妾起的雅號。一群愛妾說說笑笑來到內廳,與文華一一見禮畢,罵姬先自開口,對文華說道:「兄長南去多日,這個流賊囚、挨千刀的,天天哄騙我們,道是兄長來時,有諸多罕世物件與我們瞧!如今來便是來了,果真如那賊根所說否?」
文華賠笑說道:「兄弟雖有此心,實是不成敬意。」忙把所帶諸多珍寶,一一獻上。先是將那黃白金絲帳幕獻與世蕃,討好說道:「此帳名金縷玉帛銷魂帳,皆請名工巧匠所製。奉獻兄弟,只取個金屋藏嬌之意。」
世蕃見這金絲幕帳,雖是精工別緻,華麗無比,但不過是用黃金白金製作的把戲,並非絕世之物,心下很是不足,勉強收受罷了、待文華又一一將那奇光異彩的珍珠寶髻贈送與二十七個寵姬,哪知這些姬妾眼眶個個是大的,容不得這些小玩藝兒,只當普通首飾一般,冷著面皮收了。偏是那罵姬使得出來,臉上冷冷一笑,信手將寶髻遞與貼身丫環說道:「這便是尚書老爺的厚情重賜,給你做個玩藝兒罷了。」說罷掉轉臉兒,氣也不吭一聲,竟自拂袖而去!
文華見此光景,恰似被抽個耳光,一時尷尬難忍,卻又不好發作,勉強賠笑告別。
待回到府內,文華夜不成寢,越思越想越是氣惱,猶覺臉面上火辣辣不自在,暗思忖道:「我深得皇帝籠幸,加宮至尚書,便是權位,也與義父相等。滿朝文武大臣,哪個敢不孝敬?我今日將重禮饋贈你全家,所有珍物,也值數萬金。世蕃對著自己,並不致謝,反裝出一副懊惱的形容;更可恨那賤人,將寶髻給丫環當玩物,冷冰冰拂袖而去,情似在臉上啐唾沫一般,叫人如何忍受?眼見嚴氏,只不拿我當人看,天長日久,更不知怎樣。雖是自家富貴全仗嚴家提拔,自古道盛極必衰,嚴氏倘若一倒,勢必同歸於盡,不如乘皇恩勝寵之時,另作主張,免得受制嚴門,只受乾兒子這醃-之氣。」主意一定,遂一心一意的等候時機。
一日,到嚴嵩府第,直入書齋,只見嚴嵩兀自獨坐小飲。文華行過了禮,便笑笑說道:「乾爹為何獨酌?莫非效那謫仙李白舉杯邀影麼?」
嚴嵩道:「老夫年高,哪有此興。現今我已是年邁之人,鬢髮皆白了。現幸有人傳授我一紙藥酒方,據說常飲此酒,可得長生。我照方服了數月,還有效驗,故此獨酌,實為養身之道。」文華近前道:「乾爹洪福,有人如此孝敬,得此妙酒,孩兒也想試服,可否將原方借抄一紙?」
嚴嵩道:「這也甚便,有何不可?」遂喚嚴年,「萼山,你可將此方檢抄一份,送與文華便是。」
嚴年聽罷,哪敢不遵命?立時將藥方抄與文華。文華左一聲乾爹,右一聲乾爹,拜別而去。待剛剛出得嚴府門時,忽冷冷一笑,暗尋思道:「有了,我河不乘機將此方獻與皇上,以表我對聖上之忠心,暗裡也參那老兒一本,出我胸中惡氣。」回到府上,晚飯也顧不及吃,斥退隨身侍從,連夜扶燈草疏,言:臣有仙授藥酒方一紙,聞說依方常服,可以長生不老。大學士嚴嵩,試飲一年,很覺有效,臣近日才知,不敢自私,懂將原方錄呈,請聖上如法試服,當可延年。
次日文華密奏世宗。世宗覽奏不悅.冷冷笑道:「朕一向恩寵於他,如今竟如此待聯,真可謂畫虎畫皮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也。」身旁內侍,甚是機靈,見皇顏不悅,慌忙跪下勸道:「萬歲息怒,還望保重聖體安康。朝中之事,自有嚴相爺料理,萬歲不必過慮。」
世宗聞言益惱,道:「休得多言!正是嚴嵩負朕,可見人心難料!嚴嵩有此秘方,未嘗錄呈,今文華獨來奏朕,倒還有些忠心。」那內待聞世宗此言,心下吃驚得緊,暗暗罵道:「文華老兒,如今長上翅膀,便吃娘了,相爺何曾虧待於你?小人之心,果真難防。」原來這內侍,雖是世宗親信,卻是嚴嵩安在皇帝身邊的耳目。此也是奸人心虛,怕有人在皇帝面前密奏算計於他,暗裡使出惡手段。
那內侍受嚴嵩收買,果然也盡心,待為世宗依方配藥製酒後,竟連這秘方並文華奏拆一併偷出,暗送到嚴府中來。
嚴嵩聞訊大怒,命家人立刻召文華進府。家人哪敢怠慢,不一時將文華召來。
文華進了嚴府,見嚴嵩怒容滿面,心下一驚,卻佯作不知,連忙施禮請安道:
「爹爹召孩兒至府有何事?」
嚴嵩只哼一聲,冷笑說道:「哪個是你爹爹?」
文華故作但然,賠笑說道:「爹爹何出此言,孩兒有何錯處,爹爹儘管指教。」
嚴嵩道:「指教哪個,怕你要管到我頭上來了!我問你,我一手提拔你起來,何曾虧待於你,如今竟要坑死我麼?」
文華聽此言,料定密呈藥方事發,一時驚得冷汗遍身,面如土黃,兩腿篩糠般抖動幾下,撲通跪在地上,叩頭答道;「孩,孩兒怎敢。」嚴嵩冷笑一聲道:
「如今還敢狡賴?你在皇上面前,獻的何物?」
文華心下慌恐,嘴裡支吾道:「沒,沒有什麼。」嚴嵩益發惱恨,只哼一盧,卻不言語,從袖中取出一紙,冷冷撇在他面前,文華撿起看時。從頭至尾,哪差一字,果是自己所奏密折,唬得魂都飛了,似啄米般只是叩頭。見他狼狽之狀,嚴嵩愈加蔑視,喝一聲道:「無義之人,如今你還有甚話說?」
文華連連叩頭道:「孩兒該死,孩兒該死,求爹爹息怒。」嚴嵩道:「哪個是你爹爹。」見他痛哭流涕,只是叩頭,心下厭煩,沖家人揮手喝道:「我的座前,不配畜生跪伏,將這畜生,與我拖將出去。」文華只是求饒,哪裡便肯走?
家人聞主人命令,哪個管他,如拖死狗一般,架出門外,擲於街道之上。又惹得許多人群前來圍觀,皆掩鼻哧哧而笑。
文華狼狽回府。也是罪有應得。蓋因他患得患失,心愈苦,計愈苦,送寶髻反結怨世蕾,獻酒方復得罪嚴嵩,皆是勢利之見,橫亙方寸,處處吃虧。可憐他回府之後,吃不香,睡不甜,惶惶如熱鍋上的螞蟻一般。一連幾日,怏怏去嚴府賠罪。偏是那門上的豪奴也勢利,昔日見他之時,打拱作揖,爺長爺短。如今見他,臉兒也長了,眼也斜了,耳朵也聾了,只掉轉個屈股,任他低聲下氣,央求通報,只當不聽見。問得急時,便斥一聲道:「相爺有命,若是人時,尚可通稟,若是畜生,只是不見。」只差一口氣把他噎倒在地。
偏在這時,那徐知府派姚七陸保兒來送禮。文華莫說是不知,便是知時,自己怕那官也沒了,權也丟了,心緒低落,就是拉來金山銀山,哪裡還稀罕?只把挑七和陸保兒,在店裡坑得苦了,終日焦躁煩悶,恰似坐囚牢一般。
卻說兩人住了多日,漸漸聞知文華失寵於嚴嵩的消息,兩人也自晦氣,陸保兒道:「咱家知府老爺,認下這晦氣的乾爹,還只當抱了個金罐罐,銀壇壇,不想是個破夜壺,回京沒幾天,便叫潦子給捅碎了。也好,如今便好回去交差了。」
姚七自有心計,勸道:「若這般回去,豈不是白白辛苦?莫如闖闖嚴府,便是孝敬不上相爺,若能攀上世蕃公子,為知府老爺尋個真爹,怕不強似那乾兒假爹?」
二人一夜盤算,商定主意。到了次日,起個大早投奔嚴府而來。到了門首,兩人畢恭畢敬向門人施禮道:「蘇州徐知府拜見相爺,特遣小人前來」那門人待聽說個蘇州知府,嘴角撇至下巴下面,冷冷說道:「相爺有命,今日無論何人,一概擋駕。」
姚七道:「相爺既如此說,煩你入報公子。」
門子又道:「公子未曾起來。」
二人正自犯愁,忽見一頂轎子,落在門首。仔細看時,見轎簾掀處,鑽出的正是文華。與在蘇州之時相比,果是大不相同。昔日高貴顯赫,神采飛揚,一呼百應,何等威風。如今不見了那滿身傲氣、貴氣,卻是一副哭喪模樣,臉如灰紙,黯然無色,低眉垂臉,恰似霜打的賴茄包。雖則如此,畢竟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姚七和陸保兒,自不敢惹,俏悄退後幾步,容他走到門前。
那門奴見文華又來,先自有三分厭惡,七分不快,睬也不睬,只抬頭望那門前樹上的鳥兒廝打,五尺高一個活人,只當不見。倒是文華屢屢吃得閉門羹,學得乖巧了許多,未曾開言,先悄俏取出一銀包,鼓鼓囊囊,敢有二十兩銀子,已是先準備好,遞與門人,方說好話求道:「敢動問哥哥,萼山先生可在府麼?」
那門奴得許多銀兩,又聞堂堂尚書,呼他一聲哥哥,端起的架子,便隨胸中氣消,放落下來,淡淡說上一句:「我去看看。」轉瞬出來說道:「先生有請,可入內相見。」
姚七與陸保兒,知道是今日見不得,又回店住下,商議如何進見。陸保兒道:
「在家時,一向只聽說嚴嵩與世蕃。這萼山是何人,從不曾聽說,看模樣也是個權勢人物,只不曉得是哪個褲檔破了露下來的。」姚七道:「我也只近日才聽說。
那棗山,是嚴府家奴的頭目,叫做嚴年,號為萼山。兄弟你哪裡知曉,他雖說與你我一般,卻是厲害得很,街上一走,蹭得兩面牆壁作響,跺腳時地也顫,是一個放屁都砸坑的人。獨自住的好大宅院,三妻四妾,便是咱知府老爺也抵他不上。
但凡朝中官僚,夤緣嚴府,都是由他經手,因此人人驚畏,甚是了得!若進嚴府,只在他身上作功夫:」陸保兒聽得直咋舌,道:「難怪說宰相家人七品官,果真不假。」姚七道:「豈止是七品,你我適才都見了,便是文華,也敬他幾分哩。」
不提二人閒絮。單說文華進府見了嚴年,分外客氣,行過賓主禮,嚴年假作謙恭,互相遜讓一回,方分坐左右。寒暄幾句,文華謹慎問道:「爹爹這幾日可好?兄弟雖是無心,也著實冒昧唐突,惹爹爹生氣,你我兄弟舊交,還望從中周旋。」
嚴年搖首道:「趙少保,你也太負心了,相爺恨你的很,不要再見你面。就是我家公子,也與你有些宿謙,恐此事未必轉得圓哩。」文華道:「萼山兄,你也是一手遮天之人,無事不可挽回,此次總要你干旋,兄弟自然感激。」嚴年猶有難色,道:「相爺與公子的脾性,你也知曉,只怕不肯開情面。」、文華見他說話活動,輕輕咬耳獻策。嚴年聽罷,沉思良久,點首說道:「不妨試試。」
時已晌午,嚴年方入報世蕃。文華自是忐忑不安,等待好一晌,才見嚴年面帶笑容出來。文華看他臉色,知事已成,問明是世蕃招呼,急忙拜謝嚴年,匆匆來到世蕃書房。
世蕃正自賞畫。聽背後腳步聲響,知是文華,頭也不回,冷冷笑道:「兄長來此為何事,怕是急時抱佛腳呢。」文華明知他話中帶刺,但事至其間,無可奈何,只衝他屁股,高拱手,低作揖,哀懇告罪說道:「兄弟觸怒爹爹,罪該萬死,但兄弟決無他意,還望兄長見憐,在乾娘面前周旋,勸說爹爹息怒。」央告再三,世蕃才淡淡答應道:「我去稟知母親,瞧著機緣,再來報知。」
這日值嚴嵩休沐,九個乾兒,俱攜重禮來進謁,文華窺是時機,聞訊慌忙趕來。也不帶隨役,獨行至嚴府門首,衝門而入。門役已屢受其金,卻他不去攔阻。
至大廳外面,聽裡面說笑喧嘩,杯盞交響,心下怦怦直眺,便捱身近前,停住腳步,用舌尖舔破窗紙,暗從孔中張望。遙見正開盛宴,嚴嵩夫婦,高坐席首,九個乾兒子及世蕃,圍坐兩旁。家僕丫環,斟酒上菜,來往如穿梭。大廳之中,果是暢飲得痛快!文華正望得眼熱,恰值嚴年出來,情忙相迎見禮。嚴年見他偷偷摸摸如雞狗狀,倒也見憐,低聲說道:「前日之事,公子已稟過太夫人了,太夫人正盼望你呢。」
文華大喜,深深打拱說道:「全是兄長費心。」文華急欲趨入,忽被嚴年一把拉住,低聲說道:「莽撞不得,稍有不滇,惹相爺生氣,就前功盡棄了!你且忍耐等待,特我失去暗報太夫人。」文華那敢不從,等嚴年人內,慌忙又從那窗孔中窺視偷聽。只見嚴年至廳內上席,悄悄對產嵩之淒歐陽氏夫人咬咬耳朵,歐陽氏夫人暗暗點頭,嚴年方退下來。半晌,方聞歐陽氏夫人說道:「今日老爺休沐,闔座歡飲,大家都來了。十個義子獨缺文華,是九缺一呢。」嚴篙接口道:
「那個負心賊,還說他做什麼。」文華暗中一驚,忍不住怦然心跳,又在窗孔中偷瞧。見嚴嵩話語雖惡,臉上卻沒甚怒容。正自盤算,又聽歐陽氏說道:「文華一向還算孝敬聽話。前次過失,原是一時冒失。俗話說得好,『宰相肚裡能撐船』,相公何必常念舊惡呢。」嚴嵩笑笑,復不言語。
文華知是時機,哪還等嚴年來報,竟大著膽子闖了進去。也不管闔座之人用何眼色瞧他,走至嚴嵩席前,撲通一聲跪倒,俯首涕泣道:「爹爹一向待孩兒恩深,便是生死難報。孩兒一時昏蒙,惹爹爹生氣,實是無知該死。今日孩兒悔過,還望爹爹寬恕則個。」,「滿座之人,想他前時趾高氣楊,何等威武,今日卻現這狼狽之狀,個個哧哧而笑。嚴嵩欲待再責,被歐陽氏夫人扯下袖兒、使個眼色止住,那意思是在眾義子面前,給他留個臉面。夫人兀自笑笑說道:「文華兒來了,恰是滿座。今日大家歡喜,有何話兒,待宴後再與你乾爹說吧。」遂令丫環執杯箸添置席上,命文華人座飲酒。一面又勸慰道:「你乾爹一向疼你,今日改過認惜,乾爹還計較你甚麼?」
嚴嵩聽夫人話語,不好再責難。文華叩謝而起,方入座飲酒。雖是放下心來、卻是那酒昧自變苦了,勉強飲數懷,自無情趣,半晌席散,文華待九子謝別,方敢告辭。
世蕃送別九子,正待回房,忽見嚴年領姚七與陸保兒趕來,慌忙喊道:「公子留步,今有蘇州知府,使人拜見相爺。」世蕃看時,竟是兩個下賤僕役,暗暗想道:
「小小一個知府,又索不相識,竟敢斗膽來我門下。」心中不悅,正待對嚴年發火。嚴年料定,反嘻嘻趨上前來,咬著他耳朵,輕輕說出一番話語,直把他緊皺的眉梢,說得展開,緊撇的嘴角,溢出笑來。正是:
相府才走落水狗,又有犬奴上門來。
欲知嚴年說出如何話語,下回待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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