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徐知府微服簡從,暗藏春藥,出得後門,逕向擁芳樓走去。才出得巷口,恰逢一個公人模樣的人走來,上前施禮道,「大人可是本府老爺,小人打擾有禮了。」徐知府看那人時,約有四十開外,四方臉膛,一副笑嘻嘻模樣,卻一向不曾相見。心中不悅,問道:「你是從哪裡來?」
那人仍笑嘻嘻說道:「小人乃昆山顧老爺門人,幾番拜訪,不曾相見,這裡不是說話之處,但屈尊駕僻處一談。」原來那徐知府自從同徽王結識,除衙門理事之外,私下同徽王尋歡作樂,學修春藥,概不會客,所以顧府家人雖幾次拜訪,不得相見。今無奈被阻於路,且又知道那顧瓊乃昆山一大家族,世代為官,心下雖不悅,也不好不見。竟隨同那家人,向一酒樓走來。
八仙醉酒樓,可稱是闔城最大最有名的一家,已是數十年老店。這時已是黃昏薄暮,四方酒客紛至沓來,樓下散座,先就擠了個八成滿。店小二穿梭般來往,席上談笑喧嘩,真個是熱鬧成一片。
二人上得樓來,揀那僻靜雅座坐下,那顧家門人先將一兩銀子付與店小二,喚他盡將上好酒菜奉上。隨取出一封書信並禮單向塗知府呈上。知府並不看那書信,卻見禮單上寫道:白米三百石,玉獅一件。自歡喜道:「顧大人有何尊教,敢煩如此破費?」
那家人說道:「只是府中私事。因我家小姐來蘇州玩耍,近十餘日不歸,我家老爺派小的四處探聽尋找,只是不見蹤影。老爺心急如焚,夫人更是終日啼哭,茶飯不進,思念出病來。事出無奈,特來煩勞大人相助查尋,或有不測,只望大人提攜關照,或日後知其下落,也相煩通報得知。」
徐知府道:「這卻不難,只是你家小姐也自太任性,如今世道,一女孩兒家,怎敢獨身私游?或遇強人生事,或被壞人勾引,如何了得!不敢動問,小姐出走不歸,或許有甚內清,也未可知?」
家人苦笑道:「大人明察極是。小姐在家之時,我家老爺曾將她許配巡按鄭爺之子,小姐極是不願意,幾欲退親不成。後值我家老夫人侄兒自京來省親,小姐慕他風流少年,當今名士,言語之中,便傾心於他。後來那書生道是舊友有邀,來蘇州玩耍,他走那日,小姐和丫環一並不見了。」徐知府聽罷笑道:「如此說來,伯是二人相邀私逃了。若仍在此城,尋他蹤跡不難;若遠走高飛,那就踏被鐵鞋難覓尋了。」
店小二獻上酒菜,二人邊飲邊談。忽聽得樓下悠地幾聲檀板輕敲,把許多說笑壓下,便有一女子清音委婉,唱起曲來。二人俯首看時,卻見一個三十來歲的婦人,腰肢裊娜,眉梢間風情駱蕩,唱著小曲。身旁怯生生兩個少女,俱各手持樂器,侍立一旁。雖則背著身子,看不清臉龐,但看那背影姿色,已是月媚花嬌,叫人心頭油然。因此樓下眾多食客,個個停了喧嘩,忘卻手中之杯,直勾勾望著她們。那婦人一曲方罷,便聞采聲如雷。自有那輕薄少年,更是怪聲道好。婦人卻自但然,唱罷斂衽一福,舉手掠鬢,微微一笑道:「獻醜!獻醜!我姊妹三人,自是賣唱餬口,哪位大爺,肯幫襯則個?」
大凡天下男子,都是一樣心理,見了美貌女子,巴不得自逞多情豪爽,還有不肯幫襯的?立時便有幾個價錢也不問,起身摸得散碎銀子賞賜那婦。幾個客商,被唱得骨頭輕了,慇勤說道:「小娘子唱得累了,先請坐下歇息,莫站累了。下面該是兩位姑娘唱了,便教我們一飽耳福?」
兩個姑娘,自然不推辭,輪流獻唱,互以琵琶伴奏,真個是法曲仙音,彈唱雙絕,清音雅韻,蕩腑迴腸。正有《水紅花》為證:檀板聲敲,啟紅唇,動仙音,人世難聞。酣歌暢飲妙絕倫。意頻頻,彈淚賣笑何人?怎知主僕無奈,被迫學紅塵,愁山怨海,泣琵琶魂。
兩少女唱罷,滿座食客,從心底叫出好來,一疊連聲地誇讚,喧笑之聲,幾乎將樓板震塌。那徐知府二人,也自忘了飲酒,逕直朝下面望,脖子也看酸了。
見眾人紛紛賜賞銀兩,那婦人謝賞欲領兩少女去。門人為討徐知府歡喜,向下高喊一聲道:「請小娘子上樓來,老爺正要聽曲。」樓下聽得上面呼喚,知是非同尋常之人,皆自啞了聲音。那婦人先自抬頭望樓上一笑,應道:「老爺至此飲酒,理當助興伺候。」說罷扭轉腰身,帶著兩個少女便上樓來。
那婦人掀簾而進,兩個少女緊緊跟隨,剛剛走得幾步。忽地那家人似貓見了鼠兒,躥身撲上前去,竟把盤盞打翻,也全不顧,一把抓住一少女驚呼:「小賤人,你卻在這裡,害得我們受盡責罵,跑斷了腿腳。你倒落得自在逍遙。」那少女驀地一驚,認出那家人,唬得傻了一般,哪裡說得出話來。
徐知府驀地也被驚愣,正欲尋問,又聽那門人吼道:「小賤人,你且說,如今小姐在哪裡?」
那婦人倒沉得住氣,上前笑笑勸道:「老爺怕是認錯人了。想我們賣唱之人,都是下賤之輩,這姑娘是我妹妹,哪裡來得什麼小姐?」
那門人哪肯聽他囉嗦,一把將她推個趔趄,只是抓住少女不放,一疊聲問道:
「說,小姐現在哪裡?你不說時,便打死你。」
那少女見是人多,倒也不伯,冷冷笑道:「大爺怕是酒醉認錯人了吧?我們來此賣唱,哪曉得什麼你家小姐?」女子說罷,掙脫身子,甩袖欲去。那家人哪裡肯放,緊緊抓住,向徐知府道:「請知府老爺做主,此女便是我家小姐丫環翠荷,只休放她走。」徐知府得了許多銀兩,又見顧府家人絕頂認真,不似有詐,唬下臉來喝道:「你這女子,究竟是何人,』還不從實招來?」
少女聽得是知府老爺,撲通跪在地上,叩頭說道:「小女實是賣唱之人,求大人開恩則個。」那家人見她不招,益發氣憤,俯耳對徐知府說了幾句,徐知府點一點頭,便命帶回衙中。
樓下座客先是聽得樓上喧鬧,便團團圍在樓下觀看。後見樓上帶下人來,又聽說是知府在此,哪個敢吭氣,慌忙閃開條通道,眼巴巴望著那如花似玉少女被帶往府衙。正是:
都被六丁收拾去,蘆花明月意難尋。
徐知府耀武揚威,家人沾沾自喜,少女愁苦不堪,同往府衙走來。街上看熱鬧之人,團團尾後相隨。不期將至府衙,忽見一英俊少年,劈面走來,驀地看見那賣唱少女,先自一驚,衝進入群,將那圍觀的人兒,撞得東倒西歪,大聲喝道:
「該死的東西,怎得青天白日,像強盜般搶劫起人來。」那家人仗勢喝道:「你這人好大膽子。知府老爺在此,還不下跪。」那少年仰天笑道:「我道是皇帝在此,原來卻是個知府,如何見我不拜。」那徐知府被他羞辱,正要惱怒,卻見家人直勾勾望他一會兒,認出來人,便咬著知府耳朵說道:「此人便是老夫人侄兒,現有他與丫環同在,小姐下落可明瞭,只是休放他走。」原來家人刁鑽,並不道出世貞的名字與身世。
這時衙門裡擁出幫衙役,徐知府見時,頓時張牙舞爪,威風起來,也不問來人姓名,只沖衙役喝一聲道:「將他給我一同拿下,一併帶入衙中審訊。」衙役聽得吩咐,便一齊擁將上來,逞強耍蠻,要扭住世貞。世貞按捺不住,便放開手,略略動得手腳,便將眾人打得落花流水。家人充作好人,忙上前勸阻道:「公子不必動手,事情鬧大了,卻是不好開交,且到衙門再說。」
世貞息下火氣,待停住手看時,那知府早將那女子,一同帶入衙門去了。
世貞到得衙前,也不言語,竟自走到鼓架面前,擅袖揮拳,將那堂鼓敲得咚咚亂響。那衙役早吃過虧,也不敢近前,只是遠遠喝道:「你且莫亂敲鼓,有話說時,到堂前同老爺去講。」世貞走到堂上,先自見那少女,跪在堂下,便上前不拜也不跪,只拱手道聲:「請了。」知府問道:「你是何人,因何擊鼓鬧堂?」,世貞冷笑說道:「我是何人,卻不干你事,也自不必說,但為此女而來:」那知府先自被他嘲弄,已自心怒,又見他大堂之上,不跪而立,言語甚狂,心下又添幾分火氣,怒聲喝道:「大膽狂徒,現在顧府家人,告你借探親:之名,忘恩負義,拐騙官家婦女、你是招也不招?」
原來這卻是顧府家人的心計,只為自己好辦事交差,借得知府權勢,將丫環與公子拿下,並不道破世貞的身世,卻把知府蒙了。知府哪知就裡,卻是吃人的嘴軟。拿人的手短,既得了顧府許多好處,也只道是幫顧府辦事,不想偏又撞到茬口之上。
世貞聽他講出忘恩負義,拐騙字句,頓時火起,咆哮說道:「好糊塗狗官,你升上堂來,並不曾問此女子一句,只聽奴才一面之詞,便血口噴人,道什麼拐騙?想一婢女,又不是愛妾,便拐騙有何用?若是愛妾時,尚可獻媚邀寵,便拐騙也值得。」世貞含沙射影,一番話語正中徐知府痛處,當著眾多衙役,自是惱羞成怒,拍案大怒道:「這是朝廷設立的公堂,你是何人,膽敢如此放肆:」世貞開懷笑道:「果真好大個口氣,好大個公堂!
便是那奸相之子獨眼太歲說出這話,也當用貓尿灌他,看他敢放出個屁來。」
原來徐知府和文華交往之時,談及嚴嵩威勢及敵對之人,曾聞王世貞酒戲嚴世蕃,以及主持楊繼盛殯喪,寫悼詩罵嚴之事;因見他言語相近,大驚問道:「敢問兄長可是刑部主事王世貞麼?」
世貞冷冷說道:「知府既知敝下賤名,何故出言不遜?」
徐知府見果是王世貞,心下雖惱恨,卻不敢得罪,陪起笑臉,下堂深深施禮道:
「大人尊名,一向如雷貫耳,下官只恨福淺,無緣拜會。今辱大駕光臨,卻又受此委屈,得罪大人,該死該死,萬望恕罪。」一面看座,令將少女釋放。顧府家人自討個沒趣,卻也無奈,急忙回府通稟。正是:
猴冠加額變色顏,肘腋生奸笑亦甜。為官何須有正義,翻雲覆雨只偷安。
徐知府性雖奸詐,倒也會處事。一面於後堂設宴款待世貞;一面又使人遣書回稟顧瓊,待把各方責任推盡,自己落個好人,遂把那婢女交與世貞帶去。
且說世貞把那少女帶出府衙,至一僻處問道:「翠荷姐姐何以至此光景,去那酒樓賣唱,憑空生出許多事來?」
翠荷見問,還沒言語,先自雨淚涔涔,吟泣說道:「奴婢受些委屈,卻算得什麼?若非遇著公子,怕是我家小姐性命休矣。」世貞驚道:「何出此言?」
翠荷含淚搖頭歎道:「不說也罷!公子自圖一人清靜歡快,撇下我家小姐,便是說也無用了。」世貞被她話語一激,又急又氣,連連催問道:「我只當你與小姐,早已安然回府,卻又怎地轉回這裡?」
翠荷沉吟片刻,歎息說道:「我原以為公子本是多情仗義之人,因此便冒得許多風險,跟小姐委身相隨。不料公子心下並無我主僕,背棄拜月之盟,只恐自身受牽連,名為勸送回府,實為脫身之計。此時便問,想也無益,也罷,公子還是潔身自愛,以免受累。便是我主僕淪落天涯,或生或死,也只聽天由命罷了。」
世貞聽罷,猶如萬箭鑽心,愈發情急,連連問道:「小姐現在哪裡?」
翠荷含淚苦笑說道:「小姐現已有病在身,意冷心灰,身困鄉郊野店,已是進退無路。公子若見得小姐,定受牽連累贅,我主僕二人之事,公子還是不管的好。」世貞聞罷,心如油煎火燎,憤然說道:「你把我看作何人?小姐既有難,縱然拼得一死,也當相救。只是不知為何至此尷尬地步?」
翠荷說道:「當初聽得公子相勸,我們也本欲回府。船至途中,小姐想到我家老爺勢利,回到家時,定然苦苦逼婚,那時便是鳥兒入了籠子,決無出頭之日,生死也由不得自己了。萬股無奈,才又回轉蘇州,尋找公子,一連數日,那裡見你蹤影?小姐本纖纖弱質,且又心急似火,遭此磨難,不想一病就起不得床,困於荒店之中。我們本是倉惶出走,哪裡顧得帶許多盤纏?如今莫說是花餞買藥,便是店租,也付不起了,萬般無奈之中,那日我獨自上街尋找公子,卻碰到本家一個姐姐,便與我時常出來在酒樓茶館中穿插。奴婢昔日也學會唱得幾個曲子,便與她結伴賣藝,只圖得些零碎賞銀,為小姐尋醫買藥。不想今日和公子偶然相遇,想是小姐的災難已滿了:」世貞聽罷,心下淒然,不是個滋味,半晌方道:
「小姐為我,受這許多風波,只是委屈翠荷姐姐拋頭露面,吃盡百般酸苦,多是我世貞的不是了。」翠荷見世貞心誠,破涕為笑道:「什麼時候,還只講苦與不苦,是與不是?你若見小姐,快隨我去,只怕小姐等得心急了。」世貞哪敢怠慢,當郎隨同翠荷,往郊外野店中走來。來到小店,只見甚是破舊。未進門時,便聽店家逼賬喝斥:「開店開店,把錢吃飯!如今碰到你個白吃的,又死厭厭病得不起,只是坑害了我。怕是前世作孽,便碰到你兩個孽障,你若死在店裡,怕不是又賴一副棺木錢?」
店家喝罷,只聽房內一柔軟淒慘聲音乞求道:「店家伯伯,還望見憐則個,若是找到我家哥哥,銀兩一併清算便是了。」店家哪裡肯聽,冷冷笑道:「今日尋你哥哥,明日尋你哥哥,卻怕你哥哥死去幾時也未可知,只是今日留不得你了。」
世貞聽罷大怒,欲待上前教訓那老兒,倒被翠荷拉祝翠荷槍先一步,進得店內說道:「店家伯伯息怒,連日打擾,甚是過意不去。現今找得我家哥哥來了,有話便好說。」
那店家見是一美貌女子領進一俊美少年。甚是驚訝,揉著眼圈問道:「你是哪個?」
原來翠荷每在店時,只是男裝打扮;入城賣唱,便又換女裝。今日尋到世貞,說不盡高興,一時忘了換裝之事。翠荷見店家詫異,笑笑只是不語,挑簾領世貞人內,伏在榻前輕輕說道:「小姐可放心了,如今王家哥哥已來了。」
世貞更不遲疑,緊步到得榻前看時,只見柔玉小姐,仍著男裝而臥,神情慘然,面色蒼白消瘦,嘴角幾絲苦笑,心下一酸,失聲喚道:「表妹……」店家本在隔簾偷望,暮地見世貞呼聲表妹,心下又一驚,暗思忖道:「不想有這多鬼名堂,原本認他兩個是讀書公子,不料竟是一對雌兒。」此時柔玉聽得世貞一聲呼喚,恍惚之中,只當是夢,定睛看他許久,見果然是世貞,心下驚喜,昏昏沉沉,欲將掙扎坐起,卻被世貞按下道:「賢妹勿須動,世貞自是悔愧,勞賢妹為我吃了這許多艱苦。」
柔玉淡淡一笑,只是目不轉睛盯住他不放,恰似看不夠一般。心下癡情泛起,眼裡也閃出光亮,一時忘卻自身危難,反憐惜問道:「哥哥近日可好麼?」
世貞微微點頭,心中話語上湧,一時又不知從何說起。兩情如醉,緊緊注目相望多時,柔玉又含淚歎道:「哥哥總算來了,我們尋你尋得好苦哇,我這一病,又尋你不著,害得翠荷妹妹,也受了許多苦楚。」翠荷勉強一笑,近前勸道:
「小姐怎說這些,只安心養病便是了,今日王家哥哥一來,一切便全都好了。」
柔玉閉目喘息一陣,又睜開眼睛,癡癡望他一會說道:「你替我在背後墊個枕頭,待我坐起好好說話。」
世貞扶她坐起,墊好枕頭,見她情深,益發感動說道:「只是世貞不好,害妹妹受了許多苦楚。」
柔玉聽不得這話,心下一熱,竟就勢依在他懷裡,鳴咽說道:「我心已屬哥哥,若是生不能相聚,便是死也要相隨了。」世貞心下熱浪湧動,喉頭便咽、半晌勸道,「妹妹有病,且莫哭壞身體。」
柔玉在他懷裡拭去眼淚,破涕為笑,道:「我哪裡是哭,只是高興呢!哥哥,我們今日便可去麼?」
世貞瞧她蒼白憔悴神氣,安撫勸道:「你身體病弱,還須養息幾日,待康復之後,我們便同走。」
柔玉心急,巴不得立時隨他去,一刻也不分開,便欲掙起身子說道:「我只是受些風寒,本無大病,便今日就走,也可下床了。」
世貞慌忙把她按住,勸道:「便是下得床,也走不得,還要調養幾日,待能吃得東西,氣力強壯時,方能遠行。想那京都千里迢迢,要走一兩個月功夫,你這樣哪裡行得?」
柔玉想上一想,兀自笑了,稍停說道:「只是我等不及了,便是一刻也熬煎不過。」
世貞見她累了,勸她躺下,替她蓋好被子,兩人四目合情,久久相視。正是:
萬縷柔情千分嬌,一點春含豆寇梢。人間相思皆如此,不辭涼月坐深宵。
且說三人談得忘情,不想其所在,也忘記本是喬裝改扮的身份,只是哥長妹短,倒把簾外偷望的店家,看得傻了。抓耳撓腮,好生詫異。暗尋思道:「當初他二人來店,只道是尋親訪友,都是書生打扮。今兀地變成兩個雌兒,原來是偷偷勾得風流公子來我小店野合相會。如此看來,這定是哪個老爺家的小姐丫環隨人私奔。我若知情不報,待到日後事發,少不得受此牽連,也好,待我報與她家知道,若得許多銀兩賞錢,怕不比在這小店忙碌數日要強得多。」想到這裡,便咳嗽一聲,挑簾而進,又是送茶,又是問飯,賠笑臉獻慇勤,也不提討賬之事,反倒找一潔靜房間,勸得世貞歇宿下來。諸事畢,方才回到內室,喚出女兒商議。
那女兒喚作荔枝兒,年方一十八歲。雖是鄉野之人,倒也出落得水靈俊秀,甚是伶俐精明。平素只幫爹爹照料店面,那老兒看她也恰似掌上明珠一般。荔枝兒見過爹爹,問道:「爹爹喚我有何事?」
店家望定女兒,卻只是笑,半晌方道:「我兒,買賣來了。」荔枝問他何事,老兒又不肯講。荔枝兒性發,調轉身子,撅起嘴兒欲去。慌得老兒連連喊道:「我兒莫走,我兒莫走。」待荔枝回轉身子,方纔如此這般,悄悄叮囑起來。荔枝聽他言語,先是驚訝,繼而跺足,羞得掩面說道:「這,這如何使得?」老兒瞪起眼睛說:「若是我眼力佳時,如何用你?」隨後又千哄百勸。荔枝兒仍是不信,嗔道:「哪個便如你所猜,只是你自己沒生好心罷了。」老兒發急道:「女孩兒家曉得什麼?我是過來之人,便走的橋,比你行的路還要多;若不成時,便摳出眼珠當泡兒蹦給你看。」荔枝兒半信半疑,不再言語。只因這一番話語,正是:
無端窺破鴛鴦扣,欲調鸚鵝入樊籠。貪心難持方寸亂,長舌攪起風雨驚。
是夜三更時分,夜靜風輕,簾外殘月淒迷,窗上竹影扶疏,屋內幽光微晴。
荔枝兒掩衣起床,也不點燈,靜坐諦聽一會兒,但聞客房內酣聲微微起伏,甚是清冷寂靜,便忍住怦評心跳,躡手躡腳,溜到柔玉房前。原來白日作下機關,此時弄根棍兒,輕輕一撥弄,這門上吊扣先自落了。待輕輕推開道門縫,從那縫隙看時,心下一驚。險些叫出聲來,果見一男一女,同榻而臥,只橫蓋一床被兒,四條腿兒相疊錯,各露出小半截來。荔枝兒眼見姦情,轉羞作怒,砰地踹開門兒,喝斥一聲:「你們是什麼人,怎敢在我店中不顧廉恥,做這偷雞摸狗之事。」榻上二人聞聲驚醒坐起,卻並不曾脫衣。那女子揉揉眼睛,殘夢迷離,幽暗之中,認出是店家女兒,起身問道:「姐半夜至此,卻有何事?」
荔枝幾不敢看那榻上男人,只將眼睛盯住那女子斥道:「偷了雞兒,摸了狗兒,又要提起褲兒充好人,你們作的好事。」那女子神情詫異,道:「店家姐姐何出此言,但請坐下,有話好講。」嘴裡說時,便一手扯住她胳膊,拉她同到床前坐下。
荔枝兒又羞又氣,只道拉她下水,同做一夥,掩其姦情,便憤憤掙脫胳膊,道:「休要無恥,放老實些,只將你二人姦情,從實招來,要敢刁賴,我便喊叫起來,喚人將你二人綁了,一同拿下送官問罪。」
那女子聽她言語,驚訝片刻,卻不慌亂,反哧地笑出聲夾。一面點上燈燭笑道:
「姐姐果真英雄,只是錯認了人,怎將兩個女兒家捉起奸來?」
荔枝兒借燭光看時,卻見那床上公子,也笑出眼淚兒,正自狐疑,卻被身旁女子乘她不防,一把推至床前笑道:「店家姐姐且不要伯,看看我家相公是真的還是假的。」荔枝欲待惱時,卻見床上公子除去冠巾,露出滿頭雲髻翠釵,端的一個艷麗嬌娘,倒癡癡看得呆了。驚道:」呀,原來是位天仙,比這位姐姐還要好看。」女公子扯住她手兒訕訕一笑,喚道,「翠荷與我和店家姐姐斟杯茶來。」
翠荷獻上茶來,遞與荔枝兒一杯,笑道:「只怕店家姐姐夜裡孤獨,想找個公子作伴,便撞到我們房裡,生出這許多事來。」荔枝兒先自羞紅了臉,心下自怨爹爹貪財生事,倒弄得自家檻尬難堪。端著茶杯,卻並不喝,直盯盯又望柔玉半晌,好奇問道:「姐姐如何這般打扮?」
柔王倒喜她嬌憨野性,便不相瞞,一一將身世對她訴說一遍。
荔枝聽說是昆山顧老爺家小姐,慌忙起身施禮相拜,羞傀說道:「哎呀呀,倒是我該死,眼拙識不得金枝玉葉,斑鴆識不得鳳凰,剛才多是無禮,姐姐要生氣,便罵上幾句,打上幾下,只是莫當我是壞人就好了。」柔玉見她性直,並不見怪,反當一件趣事,與她笑談起來。正是:
暗窺鵲橋渡雙星,誤將自身墜瑤宮。夢醒不見巫山客,空留明月笑春風。
但說那店家老兒,一夜不曾睡,只是捺下性子,等候女兒佳音。初時聽得女兒入房責斥,心下半驚半喜,拍掌笑道:「此計成矣!眼見捉得雙雙在床,不怕他二人抵賴,況且都是大家出身,哪裡不顧臉面,便訛上他三兩銀子,也不怕他不依。」後來漸漸聽得動靜細了,只當是討價還價,忍耐片刻,只不見荔枝兒出來,反聽得三人竊竊笑談之聲,心中猛地一驚,拍額歎道:「天老爺,錯了,錯了!想那荔枝兒,也是情竇初開,定是被那兩個好人哄騙,入伙做成一團兒了。」
越想越亂,心下叫苦不迭。一時火氣攻心,欲將闖進門去,將那姦夫淫婦並小賤人痛打一番、又覺不妥,天下哪有老子捉女兒姦情的道理?胡思亂想無良策,急如熱鍋上的螞蟻,團團亂轉。煎熬多閒,聽得門外腳步聲響,一路哧哧偷笑,正是荔枝兒走了回來。只見她臉上笑意盈盈,神意兒甜甜蜜蜜,老兒越看越是不假,越看越是當真,一時怒從心頭起,一句話不曾說得,先掄起老大巴掌,左右開弓,啪啪向她臉上扇來。那荔枝兒不曾提防,哪裡躲閃得及,一時被打蒙了,只覺臉上熱辣辣火燒火燎,眼前金星亂晃,跌倒在地上,半晌驚醒問道:「爹爹卻是為何?」
那老兒惡氣未消,只是揮拳吼道,「小賤人,你做的好事,丟盡祖宗臉面。」
荔枝兒猶自懵懂,含淚說道:「爹爹卻是為何?」
老兒也不直說,只把手掌一伸:「你只把銀子與我拿來。」荔校兒如夢初醒,嗔怨歎道,「爹爹錯了,哪裡有什麼銀子。」老兒憨氣益盛,噴著唾沫罵道:
「無恥賤人,白白被他人沾了便宜,卻一兩銀子也不曾拿來?」
荔枝兒聽得這話兒,恰似劈頭雷擊一般,竟跳將起來,怒目而視,步步逼向老兒,又是羞辱,又是惱恨,哽咽在喉,泣不成聲,半晌方道:「你,你——便是豬狗,也還知些情意,你財迷心竅,只把銀兩做爹娘,哪裡認得女兒,把我當作什麼人看待。」老兒見荔枝這般光景,反倒呆傻起來,一面連連退步,一面賠笑央告道:「我兒這是何必,有話好悅,有話好說,爹爹錯怪了女兒,也是為孩兒著想。你只說那客房中男女,竟是何人。」
荔枝兒含淚哭泣只得說出小姐兩人遭遇。老兒聽罷,半晌不語,望著那灰濛濛屋頂思忖片刻,卻又撲地一笑,轉憂為喜。心下想道:「原來這兩人,卻是私奔的小姐丫環。如此看來,他家中定是不知,一定四處派人尋找。且喜那昆山離此不遠,我若告知他家中,自然得許多賞銀,也不枉教我費了心機,委屈女兒一場:」想至此處、便又賠下笑臉,打著自己嘴巴,左一個不是,右一個不是,哄得荔枝兒消了氣,自去房中歇息。
次日清晨,那老兒多了個心計,只不告訴女兒,假說進城辦些菜蔬,囑咐她照料好店面,竟往昆山而去。正是:
世間清意有多重,只認金錢作爹娘。
後事如何,下回待敘——
書路掃瞄校對:http://bookroad.yeah.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