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雯青趕出了阿福,自以為去了個花城的強敵,愛河的毒龍,從此彩雲必能回首面內,委心帖耳的了,衽席之間不用力征經營,倒也是一樁快心的事。這日出去,倒安心樂意地辦他的官事了。先到龔尚書那裡,謝他帕米爾一事維持之恩;又到錢唐卿處,商量寫著薛、許兩欽差的信。到了第二日,就銷假到衙,照常辦事。光陰荏苒,倏忽又過了幾月。那時帕米爾的事情,楊誼柱也查復進來,知道國界之誤,已經幾十年,並不始於雯青;又有薛淑雲、許祝雲在外邊,給英、俄兩政府交涉了一番,終究靠著英國的勢力,把國界重新畫定,雯青的事從此也就平靜了。
卻說有一天,雯青到了總署,也是冤家路窄,不知有一件什麼事,給莊小燕忽然意見不合爭論起來,爭到後來,小燕就對雯青道:「雯兄久不來了,不怪於這裡公事有些隔膜了。大凡交涉的事是瞬息千變的,只看雯兄養痾一個月,國家已經蹙地八百里了。這件事,雯兄就沒有知道吧?」雯青一聽這話,分明譏誚他,不覺紅了臉,一語答不出來。少時,小燕道:「我們別盡論國事了,我倒要請教雯兄一個典故:李玉溪道『梁家宅裡秦宮入』,兄弟記得秦宮是被梁大將軍趕出西第來的,這個入字,好像改做出字的妥當。雯兄,你看如何?」說完,只管望著雯青笑。雯青到此真有些耐不得了,待要發作,又怕蜂蠆有毒,惹出禍來,只好納著頭,生生地嚥了下來。坐了一會,到底兒坐不住,不免站起來拱了拱手道:「我先走了。」說罷,回身就往外走,昏昏沉沉忘了招呼從人。剛從辦事處走到大堂廊下,忽聽有兩三個趕車兒的聚在堂下台階兒上,密密切切說話,一個彷彿是莊小燕的車伕,一個就是自己的車伕。只聽自己那車伕道:「別再說我們那位姨太太了,真個像饞嘴貓兒似的,貪多嚼不爛,才扔下一個小仔,倒又刮上一個戲子了!」那個車伕問道:「又是誰呢?」一個低低地說道:「也是有名的角兒,好像叫做孫三兒的。我們那位大人不曉得前世作了什麼孽,碰上這位姨太太。這會兒天天兒趕著堂會戲,當著千人萬人面前,一個在台上,一個在台下,丟眉弄眼,穿梭似地來去,這才叫現世報呢!」這些車伕原是無意閒談,不料一句一句被雯青聽得齊全,此時恍如一個霹靂,從青天裡打入頂門,頓時眼前火爆、耳內雷鳴,心裡又恨、又悔、又羞、又憤,迷迷糊糊-地一步跨出門來,睜著眼喝道:「你們嚷什麼?快給我套車兒回家去!」那班趕車的本沒防雯青此時散衙,倒都吃了一驚。幸虧那一輛油綠圍紅拖泥的大鞍車,駕著匹菊花青的高背騾兒,好好兒停在當院裡沒有卸,五六個前頂後跟的家人也都聞聲趕來。那當兒,趕車的預備了車踏凳,要扶雯青上車,不想雯青只把手在車沿兒上一搭,倏地鑽進了車廂,嘴裡連喊著:「走!走!」不一時,蹄翻輪動,出了衙門,幾十隻馬蹄蹴得煙塵堆亂,直向紗帽胡同而來。
才到門口,雯青一言不發,跳下車來,鐵青著臉,直瞪著眼,一口氣只望上房跑。幾個家人在背後手忙腳亂地還跟不上。金升手裡抱著門簿函牘,正想回事,看這光景,倒不敢,縮了回來。雯青一到上房,堂屋裡老媽丫頭正亂糟糟嚷做一團,看見主人連跌帶撞地進來,背後有個家人只管給她們搖手兒,一個個都嚇得往四下裡躲著。雯青卻一概沒有看見,只望著彩雲的房門認了一認,揭起氈簾直搶入去。那當兒,彩雲恰從城外湖南會館看了堂會戲回來,卸了濃妝,脫了艷服,正在梳妝台上支起了金粉鏡,重添眉翠,再整鬟雲,聽見雯青掀簾跨進房來,手裡只管調勻脂粉,要往臉上撲,嘴裡說道:「今兒回來多早呀!別有什麼不?」說到這裡,才回過頭來。忽見雯青已撞到了上回並枕談心的那張如意軟雲榻邊,卻是氣色青白,神情恍惚,睜著眼愣愣地直盯在自己身上,頓了半晌,才說道:「你好!你騙得我好呀!」彩雲摸不著頭腦,心裡一跳,臉上一紅,倒也愣住了。正想聽雯青的下文,打算支架的話,忽見雯青說罷這兩句話,身體一晃,兩手一撒,便要往前磕來。彩雲是吃過嚇來的人,見勢不好,說聲:「怎麼了,老爺?」搶步過來,攔腰一抱,脫了官帽,禁不住雯青體重,骨碌碌倒金山、摧玉柱的兩個人一齊滾在榻上。等到那班跟進來的家人從外套房趕來,雯青早已直挺挺躺好在榻上。彩雲喘吁吁騰出身來,在那裡老爺老爺地推叫。誰知雯青此時索性閉了眼,呼呼的鼾聲大作起來。彩雲輕輕摸著雯青頭上,原來火辣辣熱得燙手,倒也急得哭起來,問著家人們道:「這是怎麼說的?早起好好兒出去,這會兒到底兒打哪兒回來,成了這個樣兒呢?」家人們笑著道:「老爺今兒的病多管有些古怪,在衙門裡給莊大人談公事,還是有說有笑的;就從衙內出來,不曉得半路上聽了些什麼話,頓時變了,叫奴才們哪兒知道呢!」正說著,只見張夫人也皺著眉,顫巍巍地走進來,問著彩雲道:「老爺呢?怎麼又病了!我真不懂你們是怎麼樣的了!」彩雲低頭不語,只好跟著張夫人走到雯青身邊,低低道:「老爺發燒哩!」隨口又把剛才進房的情形說了幾句。張夫人就坐在榻邊兒上,把雯青推了幾推,叫了兩聲,只是不應。張夫人道:「看樣兒,來勢不輕呢!難道由著病人睡在榻上不成?總得想法兒挪到床上去才對!」彩雲道:「太太說得是。可是老爺總喊不醒,怎麼好呢?」正為難間,忽聽雯青嗽了一聲,一翻身就硬掙著要抬起頭來,睜開眼,一見彩雲,就目不轉睛地看她,看得彩雲吃驚,不免倒退了幾步。忽見雯青手指著牆上掛的一幅德將毛奇的畫像道:「哪,哪,哪,你們看一個雄赳赳的外國人,頭頂銅兜,身掛勳章,他多管是來搶我彩雲的呀!」張夫人忙上前扶了雯青的頭,湊著雯青道:「老爺醒醒,我扶你上床去,睡在家裡,哪兒有外國人!」雯青點點頭道:「好了,太太來了!我把彩雲托給你,你給我好好收管住了,別給那些賊人拐了去!」張夫人一面噢噢地答應,一面就趁勢托了雯青頸脖,坐了起來,忙給彩雲招手道:「你來,你先把老爺的腿挪下榻來,然後我抱著左臂,你扶著右臂,好歹弄到床上去。」彩雲正聽著雯青的話有些膽怯,忽聽張夫人又叫她,磨蹭了一會,沒奈何,只得硬著頭皮走上來,幫著張夫人半拖半抱,把雯青扶下地來,站直了,卸去袍褂,慢慢地一步晃一步的邁到了床邊兒上。此時雯青並不直視彩雲,倒伸著頭東張西望,好像要找一件東西似的。一時間眼光溜到床前鏡台上擺設的一隻八音琴,就看住了。原來這八音琴與尋常不同,是雯青從德國帶回來的,外面看著是一隻火輪船的雛型,裡面機栝,卻包含著無數音譜,開了機關,放在水面上,就會一面啟輪,一面奏樂的。不想雯青愣了一會,喊道:「啊呀,不好了!薩克森船上的質克,駕著大火輪,又要來給彩雲寄什麼信了!太太,這個外國人賊頭鬼腦,我總疑著他。我告你,防著點兒,別叫他上我門!」雯青這句話把張夫人倒蒙住了,順口道:「你放心,有我呢,誰敢來!」彩雲卻一陣心慌,一鬆手,幾乎把雯青放了一跤。張夫人看了彩雲一眼道:「你怎麼的?」於是妻妾兩人輕輕地把雯青放平在床上,墊平了枕,蓋嚴了被,張夫人已經累得面紅氣促,斜靠在床欄上。彩雲剛剛跨下床來,忽見雯青臉色一紅,雙眉直豎,滿面怒容,兩隻手只管望空亂抓。張夫人倒吃一驚道:「老爺要拿什麼?」雯青睜著眼道:「阿福這狗才,今兒我抓住了,一定要打死他!」張夫人道:「你怎麼忘了?阿福早給你趕出去了!」雯青道:「我明明看見他笑嘻嘻,手裡還拿了彩雲的一支鑽石蓮蓬簪,一閃就閃到床背後去了。」張夫人道:「沒有的事,那簪兒好好兒插在彩雲頭上呢!」雯青道:「太太你哪裡知道?那簪兒是一對兒呢,花了五千馬克,在德國買來的。你不見如今只剩了一支了嗎?這一支,保不定明兒還要落到戲子手裡去呢!」說罷,-了一聲。張夫人聽到這些話,無言可答,就揭起了半角帳兒,望著彩雲。只見彩雲倒躲在牆邊一張躺椅上,低頭弄著手帕兒。張夫人不免有氣,就喊道:「彩雲!你聽老爺盡說胡話,我又攪不清你們那些故事兒,還是你來對答兩句,倒怕要清醒些哩!」彩雲半抬身挪步前行,說道:「老爺今天七搭八搭,不知道說些什麼,別說太太不懂,連我也不明白,倒怪怕的。」說時已到床前,鑽進帳來,剛與雯青打個照面。誰知這個照面不打倒也罷了,這一照面,頓時雯青鼻扇唇動,一手顫索索拉了張夫人的袖,一手指著彩雲道:「這是誰?」張夫人道:「是彩雲呀!怎麼也不認得了?」雯青嚥著嗓子道:「你別冤我,哪裡是彩雲?這個人明明是贈我盤費進京趕考的那個煙台妓女梁新燕。我不該中了狀元,就背了舊約,送她五百銀子,趕走她的。」說到此,嚥住了,倒只管緊靠了張夫人道:「你救我呀!我當時只為了怕人恥笑,想不到她竟會吊死,她是來報仇!」一言未了,眼睛往上一翻,兩腳往上一伸,一口氣接不上,就厥了過去。張夫人和彩雲一見這光景,頓時嚇做一團。滿房的老媽丫頭也都鳥飛鵲亂起來,喊的喊,拍的拍,握頭髮的,掐人中的,鬧了一個時辰,才算回了過來。寒熱越發重了,神智越發昏了,直到天黑,也沒有清楚一刻。張夫人知道這病厲害,忙叫金升拿片子去請陸大人來看脈。
原來-如這幾年在京沒事,倒很研究了些醫學,讀幾句《湯頭歌訣》,看兩卷《本草從新》,有時碰上些兒不死不活的病症,也要開個把半涼半熱的方兒,雖不能說盧扁重生,和緩再世,倒也平正通達,死不擔差,所以滿京城的王公大人都相信他,不稱他名殿撰,倒叫他名太醫了。就是雯青家裡,一年到頭,上下多少人,七病八痛,都是他包圓兒的,何況此時是雯青自己生病呢!本是個管、鮑舊交,又結了朱、陳新好,一得了信息,不用說車不俟駕地奔來,聽幾句張夫人說來的病源,看一回雯青發現的氣色,一切脈,就搖頭說不好,這是傷寒重症,還夾著氣鬱房勞,倒有些棘手。少不得盡著平生的本事,連底兒掏摸出來,足足磋磨了一個更次,才把那張方兒的君臣佐使配搭好了,交給張夫人,再三囑咐,必要濃煎多服-如自以為用了背城借一的力量,必然有旋乾轉坤的功勞。誰知一帖不靈,兩帖更凶,到了第三日爽性藥都不能吃了。等到小燕叫稚燕來看雯青,卻已到了香迷銅雀、雨送文鴛的時候。那時雯青的至好龔和甫、錢唐卿都聚在那裡,幫著-如商量醫藥。稚燕走進來,彼此見了,稚燕就順口薦了個外國醫生,和甫、唐卿倒都極口贊成,勸-如立刻去延請-如搖著頭道:「我記得從前曾小侯信奉西醫,後來生了傷寒症,發熱時候,西醫叫預備五六個冰桶圍繞他,還擱一塊冰在胸口,要趕退他的熱。誰知熱可退了,氣卻斷了。這事我可不敢作主。請不請,去問雯青夫人吧!」和甫、唐卿還想說話,忽聽見裡面一片哭聲,沸騰起來,卻把個文園病渴的司馬相如,竟做了玉樓赴召的李長吉了。稚燕趁著他們擾亂的時候,也就溜之大吉。倒是龔和甫、錢唐卿,究竟與雯青道義之交,肝膽相托,竟與-如同做了托孤寄命的至友,每日從公之餘,彼來此往,幫著-如料理雯青的後事,一面勸慰張夫人,安頓彩雲;一面發電蘇州,去叫雯青的長子金繼元到京,奔喪成服。後來發訃開喪,倒也異常熱鬧。
開喪之後,過了些時,龔和甫、錢唐卿正和-如想商量勸也張夫人全家回南。還未議定,誰知那時中國外交上恰正起了一個絕大的風波,龔、錢兩人也就無暇來管這些事了。就是做書的,顧不得來敘這些事了。你道那風波是怎麼起的?原來就為朝鮮東學黨的亂事鬧得大起來,果然朝王到我國來請兵救援。我國因朝鮮是數百年極恭順的藩屬,況甲申年金玉均、洪英植的亂事,也靠著天兵戡平禍亂的。這回來請兵,也就按著故事,叫北洋大臣威毅伯先派了總兵魯通一統了盛軍馬步三干,提督言紫朝領了淮軍一千五百人,前去救援。不料日本聽見我國派兵,借口那回天津的攻守同盟條約,也派大鳥介圭帶兵徑赴漢城。後來黨匪略平,我國請其撤兵,日本不但不撤兵,反不認朝鮮為我國藩屬,又約我國協力干預他的內政。我國嚴詞駁斥了幾回,日本就日日遣兵調將,勢將與我國決裂。那時威毅伯雖然續派了馬裕坤帶了毅軍,左伯圭統了奉軍,由陸路渡鴨綠江到平壤設防,還是老成持重,不肯輕啟兵端,請了英、俄、法,德各國出來,竭力調停,口舌焦敝,函電交馳,別的不論,只看北洋總督署給北京總理衙門往來的電報,少說一日中也有百來封。不料議論愈多,要挾愈甚,要害坐失,兵氣不揚。這個風聲傳到京來,人人義憤填胸,個個忠肝裂血,朝勵枕戈之志,野聞同袍之歌,不論茶坊酒肆、巷尾街頭,一片聲地喊道:「戰呀!開戰呀!給倭子開戰呀!」誰知就在這一片轟轟烈烈的開戰聲中,倒有兩個瀟瀟灑灑的出奇人物,冒了炎風烈日,帶了硯匣筆床,特地跑到後載門外的十剎海荷花蕩畔一座酒樓上,憑欄寄傲,把盞論文。你道奇也不奇?那當兒,一輪日大如盤,萬頃花開似錦,隱隱約約的是西山嵐翠,縹縹渺渺的是紫禁風煙,都趁著一陣熏風,向那酒樓撲來。看那酒樓,卻開著六扇玻璃文窗,護著一桁冰紋畫檻,靠那檻邊,擺著個湘妃竹的小桌兒,桌上羅列些瓜果蔬菜,茶具酒壺,破硯殘箋、斷墨禿筆也七橫八豎的拋在一旁。桌左邊坐著個豐肌雄干,眉目開張,岸然不愧偉丈夫,卻赤著膊,將辮子盤在頭頂,打著一個椎結。右邊那個,卻是氣凝骨重,顧視清高,眉宇之間,秋色盎然,身穿紫葛衫,手搖雕翎扇。你道這兩個人到底是誰?原來倒是書中極熟的人兒,左邊的就是有名太史聞韻高,右邊的卻是新點狀元章直蜚。兩人酒酣耳熱,接膝談心,把個看花飲酒的遊觀場,當了運籌決策的機密室了。只見聞韻高眉一揚,鼻一掀,一手拿著一海碗的酒,望喉中直倒;一手把桌兒一拍,含糊地道:「大事去了,大事去了!聽說朝王虜了,朝妃囚了,牙山開了戰了!威毅伯還在夢裡,要等英、俄公使調停的消息哩!照這樣因循坐誤,無怪有名的御史韓以高約會了全台,在宣武門外松筠庵開會,提議參劾哩!前兒莊煥英爽性領了日本公使小村壽太郎覲見起來,當著皇上說了多少放肆的話。我倒不責備莊煥英那班媚外的人,我就不懂我們那位龔老師身為輔弼,聽見這些事也不阻擋,也沒決斷!我昨日謁見時,空費了無數的唇舌。難道老夫子心中,『和』『戰』兩字,還沒有拿穩嗎?」章直蜚仰頭微笑道:「大概摸著些邊兒了,拿穩我還不敢說。我問你,昨兒你到底說了些什麼?」韻高道:「你問我說的嗎?我說日本想給我國開戰並非臨時起意的,其中倒有四個原因:甲申一回,李應是被我國虜來,日本不能得志,這是想雪舊怨的原因;朝鮮通商,中國掌了海關,日廷無利可圖,這是想奪實利的原因;前者王太妃薨逝,我朝遣使致唁,朝鮮執禮甚恭,日使相形見絀,這是相爭虛文的原因;金玉均久受日本庇護,今死在中華,又戮了屍,大削日本的體面,這是想洗前羞的原因。攢積這四原因,醞釀了數十年,到了今日,不過藉著朝鮮的內亂、中國的派兵做個題目,發洩出來。餓虎思斗、夜郎自大,我國若不大張撻伐,一奮神威,靠著各國的空文勸阻,他哪裡肯甘心就範呢!多一日遲疑,便失一天機會,不要弄到他倒著著爭先,我竟步步落後,那時悔之晚矣!我說的就是這些話,你看怎麼樣?」直蜚點點頭道:「你的議論透闢極了。我也想我國自法、越戰爭以來,究竟鎮南的小勝,不敵馬尾的大敗。國威久替,外侮叢生,我倒常怕英、俄、法、德各大國,不論哪一國來嘗試嘗試,都是不了的。不料如今首先發難的,倒是區區島國。雖說幾年來變法自強,蒸蒸日上,到底幅員不廣,財力無多。他既要來螳臂當車,我何妨去全獅搏兔,給他一個下馬威,也可發表我國的兵力,叫別國從此不敢正視。這是對外的情形,固利於速戰,何況中國正辦海軍。上回南北會操時候,威毅伯的奏報也算得鋪張揚厲了,但只是操演的虛文,並未經戰鬥的實驗。即旗綠淮湘,陸路各軍,自平了太平軍,也閒散久了,恐承平無事,士不知兵,正好趁著這番大戰他一場,借硝煙彈雨之場,寓秋-春苗之意,一旦烽煙有警,鼙鼓不驚。這是對內說,也不可不開戰了。在今早就把這兩層意思,在龔老師處遞了一個手折,不瞞你說,老師現在是排斥眾議,力持主戰的了。聽說高理惺中堂、錢唐卿侍郎,亦都持戰論。你看不日就有宣戰的明文了。你有條陳,快些趁此時上吧!」韻高忙站起來,滿滿地斟了一大杯酒道:「得此喜信,勝聽撻音,當浮一大白!」於是一口氣喝了酒,抓了一把鮮蓮子過了口,朗吟道:「東海湄,扶桑-,欲往從之多蛇豕!乘風破浪從此始。」直蜚道:「壯哉,韻高!你竟想投筆從戎嗎?」韻高笑道:「非也。我今天做了一篇請征倭的折子,想立刻遞奏的,恐怕單銜獨奏,太覺勢孤,特地請你到這裡來商酌商酌,會銜同奏何如?」說著,就從桌上亂紙堆中抽出一個折稿子,遞給直蜚。直蜚一眼就見上面貼著一條紅簽兒,寫著事由道:
奏為請飭海軍,速整艦隊游弋日本洋,擇要施攻,以張國威而伸天討事。
直蜚看了一遍,拍案道:「此上策也!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就怕海軍提督膽小如鼠,到弄得畫虎不成反類犬耳!」說著,就從衣袋裡掏出一張白紙條兒,給韻高看道:「你只看威毅伯寄丁雨汀的電報,真叫人又好氣又好笑哩!」韻高接著看時,只見紙上寫著道:
復丁提督:牙山並不在漢口內口,汝地圖未看明,大隊到彼,倭未必即開仗!夜間若不酣睡,彼未必即能暗算,所謂人有七分怕鬼也。言紫朝在牙,尚能自固,暫用不著汝大隊去;將來俄擬派兵船,屆時或今汝隨同觀戰。稍壯膽氣。
韻高看罷,大笑道:「這必然是威毅伯檄調海軍,赴朝鮮海面為牙山接應,丁雨汀不敢出頭,反飾詞慎防日軍暗襲,電商北洋,所以威毅伯有這復電,也算得善戲謔兮的了!傳之千古,倒是一則絕好笑史。不過我想把國家數萬里海權,付之若輩庸奴,一旦僨事,威毅伯的任用匪人,也就罪無可逭了。」直蜚道:「我聽說湘撫何太真,前日致書北洋,慷慨請行,願分戰艦隊一隊,身任司令,要仿杜元凱樓船直下江南故事。威毅伯得書哈哈大笑,置之不復。我看何玨齋雖系書生,然氣旺膽壯,大有口吞東海之概,真派他統率海軍,或者能建奇功也未可知。」兩人一面飲酒議論,一面把那征倭的疏稿反反覆覆看了幾遍。直蜚提起筆來,斟酌了幾個字,署好了銜名,說道:「我想先帶這疏稿送給龔老師看了,再遞何如?」韻高想了想,還未回答,忽聽樓梯上一陣腳步聲,隨後就見一個人滿頭是汗、氣吁吁地掀簾進來,向著直蜚道:「老爺原來在這裡。即刻龔大人打發人來告訴老爺,說日本給我國已經開戰了,載兵去的英國高昇輪船已經擊沉了,牙山大營也打了敗仗了。龔大人和高揚藻高尚書憂急得了不得,現在都在龔府,說有要事要請老爺去商量哩!」兩人聽了都吃了一驚,連忙收起了折稿,付了酒錢,一同跑下樓來,跳上車兒,直向龔尚書府第而來。正是:
半夜文星驚黯淡,一輪旭日照元黃。
不知龔尚書來招章直蜚有何要事,且聽下回分解——
一鳴掃瞄,雪兒校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