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諸親友正交頭接耳,議論彩雲妝飾越禮,忽人叢中夫人盛服走出,卻聽她說道:「諸位親長,今日見此舉動,看此妝飾,必然詫異,然願聽妾一言:此次雯青出洋,妾本該隨侍同去,無奈妾身體荏弱,不能前往;今日所娶的新人,就是代妾的職分。而且公使夫人是一國觀瞻所繫,草率不得,所以妾情願從權,把誥命補服暫時借她,將來等到覆命還朝時,少不得要一概還妾的。諸尊長以為如何?」言次,聲音朗朗,大家都同聲稱讚。於是傳齊吹手,預備祭祖。雯青與夫人在前,傅彩雲在後。行禮畢,彩雲叩見雯青夫婦,大家送入洞房。雯青這一喜,直喜得心花怒放,意蕊橫飛,感激夫人到十二分,自己就從新房出來,應酬外客。那潘勝芝、貝效亭、謝山芝一班熟人,擺擂台、尋唐僧,翻天覆地的鬧起酒來,想要叫局,只礙著雯青如今口銜天語,身膺使旄,只好罷休。雯青陪著暢飲,到漏靜更深,方始散去。雯青進來,自然假意至夫人房中,夫人卻早關了門。雯青只得自回新房,與彩雲敘舊。久別重逢,綢繆備至,自不消說。
正是芳時易過,倏滿假期,便別了夫人,帶了彩雲,出了蘇州城,一徑到上海。其時蘇滬航路還沒有通,不像現在有大東、戴生昌許多公司船,朝來暮往的便捷。雯青因是欽差大臣,上海道特地派了一隻官輪來接,走了一夜,次早就抵埠頭。雯青先把家眷安排上岸,自己卻與一班接差道縣,酬應一番。行轅中又送來幾封京裡書札,雯青一一檢視,也有親友尋常通賀的;也有大人先生為人說項的;還有一班名士黎石農、李純客、袁尚秋諸人寄來送行詩詞,清詞麗句,覺得美不勝收。翻到末了一封,卻是莊小燕的,雯青連忙拆開,暗想此人的手筆倒要請教。你道雯青為何見了莊小燕姓名,就如此鄭重呢?這莊小燕,書中尚未出現過,不得不細表一番。原來小燕是個廣東人,佐雜出身,卻學富五車,文倒三峽,而且深通西學,屢次出洋,現在因交涉上的勞績,保舉到了侍郎,聲名赫赫,不日又要出使美、日、比哩!雯青當時拆開一看,卻是四首七律道:
詔持龍節度西溟,又捧天書問北庭。
神禹久思窮亥步,孔融真遣案丁零。
遙知-極雙旌駐,應見神州一發青。
直待車書通絕徼,歸來扈蹕禪雲亭。
聲華藕藕侍中君,清切承明出入廬。
早擅多聞箋豹尾,親圖異物到邛虛。
功名兒勒黃龍艦,國法新銜赤雀書。
爭識威儀迎漢使,吹螺伐鼓出穹閭。
竹枝異域詞重譜,敕勒風吹草又低。
候館花開赤瓔珞,周廬瓦復碧琉璃。
異魚飛出天池北,神馬徠從雪嶺西。
寫入夷堅支乙志,殺青他日試標題。
不嫌奪我鳳池頭,譚思珠玲佐廟謀。
敕賜重臣雙白璧,圖開生絹九瀛洲。
茯苓賦有林牙誦,苜蓿花隨驛使稠。
接伴中朝人第一,君家景伯舊風流。
雯青看罷,拍案叫絕道:「真不愧白衣名士,我輩愧死了!」遂即收好,交與管家。一面喊伺候上岸。坐著雙套馬車,沿途還拜各官,並德、俄諸領事,直到回天後宮行轅,已在午牌時候。
早有自己的參贊、翻譯、隨員等等這一班人齊集著,都要謁見……手本進去,不一時,就見管家出來傳話:「單請匡朝鳳匡大人、戴伯孝戴老爺進去,有公事面談。其餘老爺們,一概明日再見吧。」大家聽見這話,就紛紛散了。只剩匡次芳、戴伯孝二人,低著頭,跟那管家往裡邊去。到了客廳,雯青早在等著,見他們進來,連忙招呼道:「次兄,伯兄,這幾日辛苦了!快換了便服,我們好長談。」次芳等上前見了,早有阿福等幾個俊童,上去替他們換衣服。次芳一面換,一面說走:「這裡分內的事,算什麼辛苦。」說著,主賓坐了。雯青問起乘坐公司船,次芳道:「正要告訴老前輩,此次出洋,既先到德國,再到俄、奧諸國,自然坐德公司的船為便。前十數日德領事來招呼,本月廿二日,德公司有船名薩克森的出口,這船極大。船主名質克,晚生都已接頭過了。」伯孝道:「卑職和匡參贊商量,替大人定的是頭等艙,匡參贊及黃翻譯、塔翻詩等坐二等,其餘隨員學生都是三等。」雯青道:「我聽說外國公司船,十分寬敞,就是二等艙,也比我們招商局船的大餐間大得多哩。其實就是我也何必一定要坐頭等呢!」次芳道:「使臣為一國代表,舉動攸關國體,從前使德的劉錫洪、李葆豐,使俄的嵩厚、曾繼湛,使德、意、荷、奧的許鏡-,我們的前任呂萃芳,晚生查看過舊案,都是坐頭等艙,不可惜小費而傷大體。」次芳說時,戴會計湊近了雯青耳旁,低聲道:「好在隨員等坐的是三等,都開報了二等,這裡頭核算過來差不多,大人樂得舒服體面。」雯青點點頭。次芳順手在靴統裡拔出一個折子,遞到雯青手裡道:「這裡開報啟程日期的折子,謄寫已好,請老前輩過目後,填上日子,便可拜發了。」雯青看著,忽然面上躊躇了半晌道:「公司船出口是廿二,這天的日子……」這句話還沒有說出,戴伯孝接口道:「這不用大人費心,卑職出門就是一、二百里,也要揀一個黃道吉日。況大人銜命萬里,關著國家的禍福,那有輕率的道理!這日子是大人的同衙門最精河圖學的余笏南檢定的,恰好這日有此船出口,也是大人的洪福照臨。」雯青道:「原來笏南在這裡,他揀的日子是一定好的,不用說了。」看看天色將晚,次芳等就退了出來。當日無話。
次日,雯青不免有宴會拜客等事,又忙了數日,直到廿二日上午,方把諸事打掃完結。午後大家上了薩克森公司船,慢慢地出了吳淞口,口邊俄、德各國兵輪,自然要升旗放炮的致敬。出口後,一路風平浪靜,依著歐、亞航路進行。彩雲還是初次乘坐船,雖不顛簸,終覺頭眩眼花,終日的困臥。雯青沒事,便請次芳來談談閒天,有時自己去找他們。經過熱鬧的香港、新加坡、錫蘭諸埠頭,雯青自要與本埠的領事紳商交接,彩雲也常常上去遊玩,不知看見多少新奇的事物,聽見了多少怪異的說話,倒也不覺寂寞。不知不覺,已過了亞丁,入了紅海,將近蘇彝士河地方。
這日雯青剛與彩雲吃過中飯,彩雲要去躺著,勸雯青去尋次芳談天。彩雲喊阿福好好伺候著,恰好阿福不在那裡,雯青道:「不用叫阿福。」就叫三個小童跟著,到二等艙來,聽見裡面人聲鼎沸,不知何事。雯青叫一個小童,先上前去探看,只聽裡面阿福的口聲,叫著這小童道:「你們快來看外國人變戲法!」正喊著,雯青已到門口,向裡一望,只見中間一排坐著三個中國人,都垂著頭,閉著眼,似乎打盹的樣子;一個中年有須的外國人,立在三人前頭,矜心作意地凝神注視著;四面圍著許多中西男女,仰著頭望,個個面上有驚異之色。次芳及黃、塔兩翻譯也在人叢裡,看見雯青進來,齊來招呼。次芳道:「老前輩來得正巧,快請看畢葉發生的神術!」雯青茫然不解。那個外國人早已搶上幾步來,與雯青握著手,回顧次芳及兩翻譯道:「這便是出使敝國的金大人麼?」雯青聽這外國人會說中國話,便問道:「不敢,在下便是金某,沒有請教貴姓大名。」黃翻譯道:「這位先生叫畢葉士克,是俄國有名的大博士,油畫名家,精通醫術,還有一樣奇怪的法術,能拘攝魂魄。一經先生施術之後,這人不知不覺,一舉一動,都聽先生的號令,直到醒來,自己一點也不知道。昨日先生與我們談起,現在正在這裡試驗哩!」一面說,一面就指著那坐的三個人道:「大人,看這三個中國工人,不是同睡去的一樣嗎?」雯青聽了,著實稱異。畢葉笑道:「這不是法術,我們西國叫做Hypnotisme,是意大利人所發明的,乃是電學及心理學裡推演出來的,沒有什麼稀奇。大人,你看他三人齊舉左手來。」說完,又把眼光注射三人,那神情好像法師畫符唸咒似的,喝一聲:「舉左手!」只見那三人的左手,如同有線牽的一般,一齊高高豎起。又道:「我叫他右手也舉起!」照前一喝,果然三人的右手,也都跟著他雙雙併舉了。於是滿艙喝采拍掌之聲,如雷而起。雯青、次芳及翻譯隨員等,個個伸著舌頭,縮不進去。畢葉連忙向眾人搖手,叫不許喧鬧,又喊道:「諸君看,彼三人都要仰著頭、張著嘴、伸著舌頭、拍著手,讚歎我的神技了!」他一般的發了口令,不一時果然三人一齊拍起手來,那神氣一如畢葉所說的,引得大家都大笑起來。次芳道:「昨日先生說,能叫本人把自己隱事,自己招供,這個可以試驗麼?」畢葉道:「這個試驗是極易的。不過未免有傷忠厚,還是不試的好。」大家都要再試。雯青就向畢葉道:「先生何妨挑一個試試。」畢葉道:「既金公使要試,我就把這個年老的試一試。」說著,就拉出三人中一個四五十歲的老者,單另坐開。畢葉施術畢,喝著叫他說。稍停一回,這老者忽然垂下頭去,嘴裡咕嚕咕嚕地說起來,起先不大清楚,忽聽他道:「這個欽差大人的二夫人,我看見了好不傷心呀!他們都道欽差的二夫人標緻,我想我從前那個雪姑娘,何嘗不標緻呢!我記得因為自己是底下人,不敢做那些。雪姑娘對我說:『如今就是武則天娘娘,也要相與兩個太監,不曾聽見太監為著自己是下人推脫的。聽說還有拚著腦袋給朝裡的老大們砍掉,討著娘娘的快活哩!你這沒用的東西,這一點就怕麼?』我因此就依了。如今想來,這種好日子是沒有的了。」大家聽著這老者的話,愈說愈不像了,恐怕雯青多心,畢葉連忙去收了術,雯青倒毫不在意,笑著對次芳道:「看不出這老頭兒,倒是風流浪子。真所謂『莫道風情老無分,桃花偏照夕陽紅』了。」大家和著笑了。雯青便叫阿福來裝旱煙。一個小童回道:「剛才那老者說夢話的當兒,他就走了。」雯青聽了無話。正看畢葉在那裡鼓搗那三個人,一會兒,都揩揩眼睛,如夢初覺,大家問他們剛才的事,一點也不知道。畢葉對雯青及眾人道:「這術還可以把各人的靈魂,彼此互換。
現在這幾人已乏了,改日再試吧。」
雯青正聽著,忽覺眼前一道奇麗的光彩,從艙西犄角里一個房門旁邊直射出來,定睛一看,卻是一個二十來歲非常標緻的女洋人,身上穿著純黑色的衣裙,頭戴織草帽,鼻架青色玻璃眼鏡,雖妝飾樸素得很,而粉白的臉、金黃的發,長長的眉兒、細細的腰兒,藍的眼、紅的唇,真是說不出的一幅絕妙仕女圖,半身斜倚著門,險些鉤去了這金大人的魂靈。雯青不知不覺地看呆了,心想何不請畢先生把這人試一試,倒有趣,只不好開口。想了半天,忽然心生一計,就對畢葉道:「先生神術,固然奇妙極了,但兄弟尚不能無疑。這三個中國人,安見不是先生買通的呢?」畢葉聽罷,面上大有怫然之色。雯青接著道:「並非我不信先生,我想請先生再演一遍。」說著,便指著女洋人低聲道:「倘先生能借這個女洋人一試妙技,那時兄弟真死心塌地的佩服了。」次芳及兩個翻譯也附和著雯青。畢葉怫然道:「這有何難!我立刻請這位姑娘,把那東邊桌子上的一盆水果搬來,放在公使面前好麼?」這句話原被雯青那一句激出來的。大凡歐洲人性情是直爽不過,又多好勝,最恨人家疑心他作偽,總要明白了方肯歇手,別的都顧不得了。畢葉被雯青這一激,也不問那位姑娘是誰,就冒冒失失地施起他的法術來。他的法術又是百發百中,頓時見那姑娘臉上呆一呆,就裊裊婷婷地走到東邊桌子上,伸出纖纖玉手,端著那盆冰梨雪藕,款步而來,端端正正地放在雯青坐的那張桌上,含笑斜睇,嫣然傾城。雯青這一樂非同小可,比著那金殿傳臚、高唱誰某的時候,還加十倍!那裡知道這邊施術的畢葉,這一驚也不尋常,卻比那死刑宣告牽上刑台的當兒彷彿一般,連忙摘了帽子,向滿船的人致敬,先說西話,又說中國話,叮囑大家等姑娘醒來,切不可告訴此事。大家答應了。那時船主質克,因聽見喧鬧的聲音,也來艙查看,畢葉也給他說了。質克微笑應諾。畢葉方放了心,慢慢請那位姑娘自回房中去,把法術解了。雯青諸人看見畢葉慌張情形,倒弄得莫名其妙,問他何故。畢葉吞吞吐吐道:「這位姑娘是敝國有名的人物,學問極好,通十幾國的語言學,實在是不敢瀆犯。」次芳道:「畢葉先生知道她的名姓嗎?」畢葉道:「記得叫夏雅麗。」雯青道:「她能說中國話麼?」畢葉道:「聽說能作中國詩文,不但說話哩!」雯青聽了,不覺大喜。原來雯青自見了這姑娘的風度,實在羨慕,不過沒法親近。今聽見會說中國話,這是絕好的引線了,當時就對畢葉道:「兄弟有句不知進退的話,只是不敢冒昧。」畢葉道:「金大人不用客氣,有話請講!」雯青道:「就是敝眷,向來願學西文,只是沒有女師傅,總覺不便。現據先生說,貴國姑娘精通語言學,還會中文,沒有再巧的好機會了。現在舟中沒事,正好請教。先生既然跟夏姑娘同國,不曉得肯替兄弟介紹介紹麼?」畢葉想一道:「這事既蒙委託,哪有不盡力的道理!不過這姑娘的脾氣古怪,只好待小可探探口氣,明日再行奉復吧!」當時次芳及黃、塔兩翻譯,又替雯青幫腔了幾句,畢葉方肯著實答應,於是大家都散歸。
雯青回房,就把畢葉奇術,告訴彩雲。彩雲道:「這沒什麼奇。那些中國人,一定是他的同黨,跟我們蘇州的變戲法一樣騙人。」雯青又把那個女洋人的事情告訴她,說:「這女洋人是我叫他試的,難道也是通同的麼?」彩雲於是也稀奇起來。雯青又把學洋文的話,從頭述了一遍,彩雲歡喜得了不得。原來彩雲早有此意,與雯青說過幾次。當晚無話。
次早,雯青剛剛起來,次芳已經候在大餐間。雯青見面,就問:「昨天的事怎麼了?」次芳道:「成了。昨日老前輩去後,他就去跟這位姑娘攀談,灌了多少米湯,後來慢慢說到正文。姑娘先不肯,畢先生再四說合,方才允了。好在這姑娘也往德國,說在德國或許有一兩個月耽擱,隨後至俄。與我們的路途到是相仿的,可以常教。不過要如夫人去就她的,每月薪水要八十馬克。」雯青說:「八十馬克,不貴不貴,今天就去開學麼?」次芳道:「可以,她已等候多時了。」雯青道:「等小妾梳洗了就來,你去招呼一聲。」次芳答應著去了。雯青進來,次芳的話彩雲早已聽得明白,趕著梳好頭。雯青就派阿福過去伺候,自己也來二等艙,與次芳等閒談,正對著夏雅麗的房間。說說之間,時時偷看那邊。彩雲見了那位姑娘,倒甚投契。夏雅麗叫她先學德文,因德文能通行俄、德諸國緣故。從此之後,每日早來暮歸。彩雲資性聰明,不到十日,語言已略能通曉。夏雅麗也甚歡喜。
一日,薩克森船正過地中海,將近意大利的火山,時正清早,曉色蒼然。雯青與彩雲剛從床上跨下,共倚船窗,隱約西南一角雲氣鬱蔥,島嶼環青,殿閣擁翠,奇景壯觀,怡魂養性。正在流連賞玩,忽見一人推門直入,左手攬雯青之袖,右手執彩雲之臂,發出一種清冽之音,說道:「我要問你們倆說話哩!如不直說,我眼睛雖認得你們,我的彈子可不認得你們!」雯青同彩雲兩人抬頭一看,嚇得目瞪口呆,不知何意。正是:
一朝魂落幻人手,百丈濤翻少女風。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一鳴掃瞄,雪兒校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