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若花看罷表章,不覺滴淚奏道:「臣蒙皇上高厚,特擢才女,疊沐鴻施,涓埃未報,豈忍竟回本國,況臣自到天朝,業經兩載,私制金甌之頌,幸依玉燭之光,食德飲和,感恩戀闕。此時家難未靖,荊棘叢生,一經還鄉,存亡莫保,臣稍知利害,豈肯自投羅網。尚祈皇上俯念苦衷,給終成全,即敕來使歸國,俾臣得保蟻命;此後有生之年,莫非主上所賜,惟求格外垂憐!」連連叩首,淚落不止。武後見若花不願回國,又愛他學問,心中也不願他回去。無如業已收了國王許多財寶,究竟這個有貝之「財」,勝於無貝之「才」,卻不過「家兄」情面,只得說道:「你之所以出亡者,原懼西宮饞害之禍。今西宮已沒,其子又殤,該國王除你之外,別無於嗣。況他情辭懇切,殊覺可憐:而且不惜重費,特於鄰國借請飛車,可見望子甚殷。爾自應急急回去,善為侍奉,以盡為子之道,庶不失天倫之情。俟他百年之後,纘承藩服,翼戴天朝,這才是你一生一世的正事。且國王表內多是後悔之話,你縱百般委屈,看了這表,心中也該釋然。朕意已決,不必再奏。今朕封爾為『文艷王』爵,特賜蟒衣一襲,玉帶一條。可速返本國,下慰臣民之望,上寬爾父之心,即隨來使去罷。」
若花連連叩旨道:「臣蒙聖上天高地厚,破格榮封,雖粉身碎骨,不能仰報萬一。
第此時臣國西宮之患雖除,無如族人甚眾,良莠不齊,每每心懷異志,禍起蕭牆,若稍不留神,未有不遭其害;此國中歷來風氣如此,臣知之最悉,故不敢仍返故國。今蒙皇上諄諄勸諭,敢不凜遵。惟是臣離本邦業已二載,當日讀書東朝,既未樹援,此時回國,亦豈另有腹心;勢甚孤面年又稚,安得不時切悚惶!倘蒙格外垂慈,許留宇下,策其犬馬之勞,萬死不悔!如聖意必欲命臣歸國,尚懇別開大地之恩,特派能事宮娥三四人,伴臣數載,使族中無知之徒,知天朝大皇帝有欽差護衛之事,憑借天威,自可消其異志,俟臣稍能自立,即敬送欽差還朝。如蒙自允,臣當生生世世,永載堯天,感且不朽!」
武後道:「此事雖易,但朕跟前能事宮娥不過數人,皆朕隨身伺候不可缺的;若使庸懦無能之輩跟隨前去,不獨教他們笑我天朝無人,反與爾事有礙。朕何惜此三四人,無如人才難得,這便怎處?」
若花道:「臣意中雖三人,惟恐冒瀆天顏,不敢妄奏。」武後道:「這三人是何名姓?都是何等樣人?你且奏來。」若花道:「這三人皆新中才女,殿試俱蒙特取一等。
一名枝蘭音,歧舌國人;一名黎紅薇,一名盧紫萱,俱黑齒國人;向在外洋遇難,賴臣奇父林之洋陸續相救,帶至天朝,適值女試,均沐恩榮。此三人文理尚優,遇事謹慎,足可為臣膀臂。倘蒙聖上俯如所請,敕此三人同去,臣得保全。沒齒難忘。」武後道:
「他們既是海外之人,趁此伴你同國,彼此倒覺有益;久後在彼如能相安固妙,即或不然,亦可就近各歸本鄉。」因命近臣宣枝蘭音、黎紅薇、盧紫萱諭話。登時三人都到丹墀跪下。武後道:「朕命陰若花回他本國,你們本系海外之人,原擬各遣歸國;今因陰若花奏請,特派爾等伴他回去,皆授為東宮護衛大臣,職有專司,欽承寵命。今授爾枝蘭音為東宮少師學士之職,爾黎紅薇為東宮少傅學士之職,爾盧紫萱為東宮少保學士之職。各賜蟒衣一件,玉帶一條。限十日內即隨來使護送若花回國。倘能竭忠翊贊,俟若花奏到,再沛殊恩。」說罷,命太監把筆硯分賜眾才女,隨即回宮。諸臣退出,眾才女來到朝房。寶雲面邀眾人過去用飯;眾人因要謁見孟老師並同考四位老師,惟恐回來過晚,再三辭謝;即到各處謁見完畢,各自散了。
閨臣同眾人回至紅文館,剛進總門,只見婉如眼淚汪汪從外面哭至廳房,同眾人坐下,道:「俺們自從若花、蘭音、紅紅、亭亭四位姐姐相聚以來,從無片刻相離,今被無道女兒國王把若花姐姐討去,就如快刀把俺心割去!今太后又將蘭音、紅紅、亭亭三位姐姐也教跟去,豈不把俺肝肺五臟全都割去!俺要這命何用!與其日後活活想死,倒不如一刀殺了,倒也乾淨!」說著,悲泣不已。眾人無不落淚,若花更是哽咽難止,蘭音、紅紅也都流涕。只有亭亭滿面笑容,心中頗覺得意。娩如見他這樣,不覺發話道:
「俺把你這沒良心的!你看他們這樣落淚,你不傷心也罷了,為何反倒滿面笑容?難道相聚這幾年,你就這樣狠心,毫無依戀麼?大約你因太后封你做了『少保』,你就樂了?
幸而是少保,若封做『老保』,還不知怎樣得意哩!俺把你這沒良心的混帳黃子!」
亭亭正色道:「少保何足為奇?愚姐志豈在此!我之所以歡喜者,有個緣故:我同他們三位,或居天朝,功回本國,無非庸庸碌碌,虛度一生,今日忽奉太后敕旨,伴送若花姐姐回國,正是千載難逢際遇。將來若花姐姐做了國王,我們同心協力,各矢忠誠;
或定禮制樂,或興利剔弊,或除暴安良,或舉賢去佞,或敬慎刑名,或留心案牘。扶佐他做一國賢君,自己也落個『女名臣』的美號,日後史冊流芳,豈非千秋佳話。那知婉如妹妹不明此義,只圖目前快聚。你要曉得:再聚幾十年,也不過如此,與若花姐姐有何益處?若說愚姐毫無依戀:我們相聚既久,情投意合,豈不知遠別為悲?況閨臣妹妹情深義重,尤令人片刻難忘,何忍一旦捨之而去?然天下未有不散的筵席,且喜尚有十日之限,仍可暢聚痛談。若今日先已如此,以後十日,豈不都成苦境?據我愚見:我們此後既相聚無幾,更直趁時分外歡聚為是,此時只算無此一事,暫把『離別』二字置之度外,每日輪流作東,大家盡歡;俟到別時,再痛痛快快哭他一場,做個懸崖撒手,庶悲歡不致混雜。而且歡有九日之多,悲不過一時。若照婉如妹妹只管悲泣,縱哭到臨期,也不過一哭而別,試問此十日內有何益處?古人云:『人生行樂耳』。此時離行期尚遠,正當及時行樂,反要傷悲,豈不將好好時光都變成苦海麼?」幾句話,把眾人說的登時眼淚全無,個個稱善。閨臣道:「我們自從殿試授職之後,連日進朝匆忙,尚來吃得慶賀筵席。今日妹子就遵亭亭姐姐之令,先做東道主人。」婉如道:「明日俺也做個主人。」
閨臣命人預備酒席。亭亭即將此事寫了家書,托多九公寄去,以安緇氏之心。
只見門上來回:國舅過來。若花仍命請到書房,隨即出去相見,道:「阿舅前者回去,走了幾日到家?阿父身上可安?」國舅道:「我自那日別了賢甥,幸遇顧風,走了六日,即到本國。不意國主因想念賢甥,業已成疾,及至看見回書,更自悲慟不止;再三躊躇。只得備了許多財寶並表章一道,命我再來天朝,敬獻大皇帝,懇其敕令賢甥還國。惟恐飛車裝了財寶,行走不快,又到周饒借了二車。三車分裝,甚覺輕便,兼遇順風,所以走了五日,即到此地。適閱邸報,知有三位欽差同去。現在我們主僕兩個,連賢甥共計六人,三車還不過重,即使路上多走見日,這也無妨。」因從懷中取出表章底稿遞給若花道:「我恐賢甥今日在朝未將此表細看,特將底稿帶來,賢甥細細一看,就知國主悔過想念賢甥的至情了。」說罷,辭去。若花托多九公分付長班打聽住處,以便過去拜望。隨即進來,把底稿給眾人看了,莫不點頭嗟歎。婉如道:「這個稿子,蘭音、紅紅、亭亭三位姐姐都要記在心裡,日後若花姐姐做了國王,這些筆墨都是不能免的。」
亭亭道:「此表不獨典雅懇切,並且對的字字工穩,若教我們動手,何能有此巧思。豈但我要記熟,只怕你們做詞臣的,更要揣摩哩!」小春道:「姐姐說他對的工穩,只怕『孤雛』對『黨類』,似乎遠些。」亭亭聽了,不覺撲嗤笑了一聲。正要開談,只見多九公進來對若花道:「適才打聽國舅住處,離此甚近,已分付他們套了車了,何不就去一拜?」若花匆匆去了。
閨臣向陽墨香道:「若花、蘭音、紅紅、亭亭四位姐姐不日就要遠別,聞得姐姐丹青甚佳,妹子要畫個『長安送別圖』,大家或贈詩贈賦,不拘一格,姐姐可肯留點筆墨傳到數萬里外?也是自古畫師未有的佳話。」大家都道:「如此極妙!」陽墨香道:
「妹子雖畫的不好,卻要灑點墨雨替他去壓風濤。少時先畫個稿子,俟姐姐改正定了,我再慢慢去畫。這比不得尋常畫債可以歪著良心隨意塗抹的。」小春道:「妹子明日也做兩首送別詩,就只寫的不好,只好求書香姐姐替我寫寫。」婉如道:「你求書香姐姐,俺只好托月芳姐姐了。」舜英道:「據我愚見:二位姐姐的詩也托人代做才好;若要自做,恐怕還有茅廁那股氣味哩。」說笑間,若花業已回來。只見管門家人拿著許多帖子進來道:「卞老爺著人下帖,請請位才女明日午飯,並有早面,請早些過去。」眾人都將帖子留下,回復來人,明日清晨過去。
原來寶雲從朝中散後,同眾人拜過各位老師,帶著六個妹子回家,見了卞濱,把女兒國進表及賜筆硯各話告訴一遍。卞濱道:「我只當陰若花是女兒國民人,原來卻是一位儲君;那知你們才女榜上,卻有一位國王、三位宮保在內,倒也是段佳話。散朝之後,為何不將他們過來?」寶雲道:「大家因謁見孟家姑夫並同考四位伯伯,天已不早,都再三致謝,各自散了。」卞濱道:「也罷,索性明日備個戲酒,請他們過來。」寶雲道:
「戲倒可以不用,只備兩頓飯,我們倒可叔敘。他們都是外省居多,大約早晚也要請假回去。連日雖在一處,因過於拘束,不能暢談;明日這一聚,大家說話還說不清,那裡還能看戲。」卞濱點點頭,即到外邊分付家人卞彪預備請帖。卞彪道:「這個帖兒從沒備過,請示怎樣寫法?」卞濱笑道:「正是,我倒忘了,還沒告訴你。這個帖兒,只消一個封套,一個紅簽,一個單帖。那帖子上首只寫『初九日』,不必寫『候光』、『候敘』的話,下首贅過『某人拜訂』。那簽子上就照殿試的名次,即如:第一名是史幽探,你把簽子當中寫『史才女』三個大字,旁邊添一行小字,寫『欽取第一等第一名』八個字。其餘都照這樣寫去就是了。」卞彪答應,隨即下帖,並命看園的各處多備桌椅。
次日清晨,卞濱分付家人備了二十五桌酒席,就在凝翠館擺列。原來這凝翠館對面是個戲台,兩旁都是丹桂;桂樹之外,周圍山石堆成一道松嶺,四面接連俱是青松翠柏:
把這凝翠館團團圍在居中,極其清雅。卞濱每逢做戲筵宴,就在此地起坐,取其寬闊敞亮。若到桂花盛開之時,襯著四圍青翠,那種幽香都從松陰中飛來,尤其別有風味,所以又名「松濤桂液之軒」。卞濱命人把這二十五席正面向南,由東至西,分做五行擺開,每行五席,每席四坐。正在分派,部中來請議事,因命寶雲在家接待,即匆匆去了。不多時,家人來報眾才女到了。
未知如何,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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