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國舅聞唐敖之言,不覺點頭道:「貴人所言這個『疏』字,頓開茅塞,足見高明。想來敝邦水患,從此可以永絕了。老夫還要回去覆命,暫且失陪,明日再來奉陪去看河道。」分付人役預備酒宴,小心伺候。乘輿呵殿而去。多九公道:「林兄之事,若據前日用兵征剿光景,竟是毫無挽回;今日據國舅之言,又像林兄不久就要回來。莫非林兄前日竟未成親?令人不解。」唐敖道:「大約此事全虧眾百姓之力。國王恐人眾作亂,所以暫緩吉期,也未可知。」
多九公道:「這且慢慢再去打聽。第治河一事,關係非輕,倘有疏虞,不但林兄不能還鄉,就是我們也不知如何結局。老夫頗不放心。明日看過河道,唐兄究竟是何主見?」唐敖道:「這個河道,其實看也罷,不看也罷。小弟久已立定一個主意。我想:河水氾濫為害,大約總是河路壅塞,未有去路,未清其源,所以如此。明日看過,我先給他處處挑挖極深,再把口面開寬,來源去路,也都替他各處疏通。大約河身挑挖深寬,自然受水就多,受水既多,再有去路,似可不致氾濫了。」多九公道:「治河既如此之易,難道他們國中就未想到麼?」唐敖道:「昨日九公上船安慰他們,我喚了兩個人役,細細訪問。此地向來銅錢甚少,兼且禁用利器,以杜謀為不軌;國中所用,大約竹刀居多,惟富家間用銀刀,亦甚希罕。所有挑河器具,一概不知。好在我們船上帶有生鐵,明日小弟把器具畫出樣兒,教他們製造。看來此事尚易成功。」多九公道:「原來此地銅鐵甚少,禁用利器。怪不得此處藥店所掛招牌,俱寫『咬片、咀片』;我想好好藥品,自應切片,怎麼倒用牙咬?醃臘姑且不論,豈非捨易求難麼?老夫正疑此字用的不解,今聽唐兄之言,無怪要用牙咬了,我們家鄉藥店雖用刀切,招牌亦寫『咬咀』字樣,雖系遵著古人醫書,誰知這故典卻出在女兒國的。」
次日,國舅陪唐敖出城看河。一連兩日。看畢回來,唐敖道:「連日細看此河受病處,就是前日所說那個『疏』字缺了。以彼處形勢而論:兩邊堤岸,高如山陵,而河身既高且淺,形像如盤,受水無多,以至為患。這總是水大之時,惟恐沖決漫溢,且顧目前之急,不是築堤,就是培岸。及至水小,並不預為設法挑挖疏通,到了水勢略大,又復培壅。以致年復一年,河身日見其高。若以目前形狀而論,就加以浴盆置於屋脊之上,一經漫溢,以高臨下,四處皆為受水之區,平地即成澤國。若要安穩,必須將這浴盆埋在地中。盆低地高,既不畏其沖決,再加處處深挑,以盤形變成釜形,受水既多,自然可免漫溢之患了。」國舅道:
「貴人所能河道受病情形,恰中其弊,足見天朝貴人留心時務,識見高明。至浴盆屋脊之說,尤其對症,真是指破迷團。惟求貴人大發惻隱,早賜拯拔,使敝邦『屋脊』之禍水由地中行,永慶安瀾,得免塗炭,不獨蒼生感戴,即敝邦國主,亦當銘感不忘,但挑挖深通,不知天朝向來用何器具?尚求指教。」
唐敖道:「敝處所用器具甚多,無如貴邦銅鐵甚少,無從措辦。『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今既一無所有,縱使大禹重生,亦當束手。幸而我們船中帶有鋼鐵,製造尚易。第河道一時挑挖深通,使歸故道,施工其難。蓋堤岸日積月累,培壅過高,下面雖可深挑,而出土甚覺費事;倘能集得數十萬人夫,一面深挑,一面去其堤岸,使兩岸之土不致壅積,方能易於藏事。不知人夫一時可能齊集?」國舅道:「若講人夫,貴人只管放心。此地河道,為患已久,居民被害已深,聞貴人修治河道,雖士商人等,亦必樂於從事;況又發給工錢飯食,那些小民,何樂不為?但還有一事:昨日所看此河東首刷淤之處,貴人曾言彼處當年辦理不善,以致淤沙停積,水無去路,因而不時為患。其受病之由,尚求指教。」
唐敖道:「凡河人淤沙,如欲借其水勢順溜刷淤,那個河形必須如矢之直,其淤始能順溜而下。昨看那邊河道到了刷淤之處,河路不直,多有彎曲,其淤遇彎即停,何能順溜而下?再者:刷淤之處,其河不但要直,並且還要由寬至窄,由高到低,其淤始得走而不滯。假如西邊之淤要使之東去,其西這口面如寬二十丈,必須由西至東,漸漸收編,不過數丈。是寬處之淤,使由窄路而出,再能西高東低,自然勢急水溜,到了出口時,就如萬馬奔騰一般,其淤自能一去無餘。今那邊刷淤之處,不但處處彎曲,而且由窄至寬,事機先己顛倒,其意以為越寬越暢;
那知水由窄處流到寬處,業已散漫無力,何能刷淤?無怪越積越厚,水無去路了。」
國舅連連點頭道:「貴人高論,勝如讀《河渠書》、《溝洫志》。但開工吉期,定在何時?以便啟奏國主,諭令該管各官早為預備。」唐敖道:「此時必須先造器具。明日國舅多派工匠過來。俟器具造齊,再擇吉期開工。」國舅點頭,即命隨從速傳工匠,明早伺候;並多派人役,聽候差遣。說罷別去。唐敖將器具樣兒畫了,並托多九公照應把鐵發來。次日,許多工人傳到,唐敖把樣兒取出,一一指點,登時開爐打造。眾工人雖系男裝,究竟是些婦女,心靈性巧,比不得那些蠢漢,任你說破舌尖,也是茫然;這些工人,只消略為指點,全都會意。不過兩三日,都造齊備。擇了開工吉期。
是日,國舅同至河邊。唐敖命人逐段築起土壩。先把第一段之水車到第二段壩內,即將第一段挖深通;就把第二段土壩推倒,將水放入第一段新挑深坑之內,再挑第三段;逐段都動起工來,總是盡力深挑。後來所挖之土,一時竟難上岸,仍命工人把筐垂入坑內,用轆轤攪上,每取土一筐,要費許多氣力,好在眾百姓年年被這水患鬧怕,此番動工,舉國之人,齊來用力,一面挑河,一面起堤,不上十日,早已完工。又把各處來源去路,也都挑挖疏通。這裡唐敖指點監工,那眾百姓見他早起晚歸,日夜辛勤,人人感仰。早有幾個老者出來攢湊銀錢,仿照唐敖相貌,立了一個生祠;又豎一塊金字匾額,上寫「澤共水長」四個大字。
此事傳入宮內,早有一位世子把這情節對林之洋說了。原來林之洋那日同國王成親,上了牙床,忽然想起:「當日在黑齒國,妹夫同俺頑笑,說俺被女兒國留下。今日果然應了。這事竟有預兆。那時九公曾說:『設或女兒國將你留下,你卻怎處?』俺隨口答道:『他如留俺,俺給他一概弗得知。』這話也是無心說出,其中定有機關。今日國王既要同俺成親,莫若俺就裝作木雕泥塑,給他們弗得知,同他且住幾時,看他怎樣。」因存這個主見,心心唸唸,只想回家,一時想起妻子,身如針刺,淚似湧泉。又想自從到此,被國王纏足、穿耳、毒打、倒吊,種種辱沒,九死一生。這國王恁般狠毒,明是冤家對頭,躲還躲不來,怎敢親近!如此一想,燈光之下,看那國王雖是少年美貌,只覺從那美貌之中,透出一股殺氣;雖不見他殺人,那種溫柔體態,倒像比刀還覺利害。越看越怕,惟恐日後命喪他手,更是心冷如冰,體軟如綿。一連兩夜,國王費盡心機,終成畫餅。
雖覺掃興氣惱,因河道一事,究竟牽掛,不敢把他奈何。後來同國舅議定治河一事,思來想去,留此無用,只得將他送歸樓上,索性把纏足、抹粉一切工課也都蠲了,林之洋得了這道恩赦,雖未得歸故鄉,暫且腳下鬆動。就只不知將來可能放歸,又不知前日眾百姓為何喧嚷,細問宮娥,都是支吾。
這日正在思鄉垂淚,有個年輕世子走來下拜道:「兒臣聞得天朝有位唐貴人來此治河,俟河道治好,父王即送阿母回去。兒臣特地送信,望阿母放心。」林之洋把世子攙起細問,才知揭榜一事。因垂淚道:「蒙小國王念俺被難,前來送信。俺林之洋倘骨肉團圓,惟有焚香報你大德。俺妹夫河道治完,還求送俺一信。
更望在老國王跟前,替俺美言,早放俺回去,便是俺救命恩人了。」世子上前替林之洋揩淚道:「阿母不須悲傷。兒臣再去探聽,如有佳音,即來送信。」說罷去了。林之洋自從國主送回樓上,眾官娥知他日後仍回天朝,並非本國王妃,那個肯來照管,往往少飯無茶,十分懈怠。幸虧世子日日前來照應,茶飯始得充足。
林之洋深為感激。不知不覺,將及半月,兩足雖己如舊,但穿上男鞋,竟瘦了許多。這日世子匆匆走來道:「告稟阿母:唐貴人已將工程辦完。今日父王出去看河,十分歡喜,因唐貴人乃天朝貴客,特命合朝大臣,許多鼓樂,護送歸舟,並送謝儀萬兩。聞得明日即送阿母回船。兒臣探聽真實,特來送信。」林之洋歡喜道:「俺自老同王送回樓上,蒙小國王百般照應,明日回去,不知甚時相見,俺林之洋只好來再報大情。」
世子見左右無人,忽然跪下垂淚道:「兒臣今有大難,要求阿母垂救!如念兒臣素日一點孝心,大發惻隱,兒臣就有命了。」林之洋忙攙起道:「小國王有甚大難?快告俺知。」世子道:「兒臣自從八歲蒙父王立儲,至今六載。不幸前歲嫡母去世,西宮阿母專寵,意欲其子繼立,屢次陷害兒臣,幸而命不該絕。近日父王聽信讒言,痛恨兒臣,亦有要殺兒臣之意。此時若不遠走,久後必遭毒手。
況父王指日即往軒轅祝壽,內外臣僕,莫非兩宮羽翼;兒臣年紀既幼,素日只知閉戶讀書,又無心腹,安能處處防備?一經疏虞,性命難保。阿母如肯垂憐,明日回船,將兒臣攜帶同去。倘脫虎穴,自當啣環結草以報大恩。」林之洋道:「俺們家鄉風俗與女兒國不同,若到天朝,須換女裝。小國王作男子慣了,怎能改得?
就是梳頭、裹腳,也不容易。」世子道:「兒臣情願更改。只要逃得性命,就是跟著阿母,粗衣淡飯,我也情願。」林之洋道:「俺帶小國王同去,宮娥看見,這便怎處?莫若等俺回船,小國王暗地逃去,豈不是好?」世子聽了,連連搖頭。
未知如何,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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