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紫衣女子道:「婢子聞得要讀書必先識字,要識字必先知音。若不先將其音辯明,一概似是而非,其義何能分別?可見字音一道,乃讀書人不可忽略的。大賢學問淵博,故視為無關緊要;我們後學,卻是不可少的。婢子以此細事,大瀆高賢,真是貽笑大方。即以聲音而論,婢子素又聞得,要知音,必先明反切,要明反切,必先辨字母。若不辨字母,無以知切;不知切,無以知音;不知音,無以識字。以此而論,切音一道,又是讀書人不可少的。但昔人有言,每每學士大夫論及反切,便瞪目無語,莫不視為絕學。若據此說,大約其義失傳已久。所以自古以來,韻書雖多,並無初學善本。婢子素於此道潛研細討,略知一二。
第義甚精微,未能窮其秘奧。大賢天資穎悟,自能得其三昧,應如何習學可以精通之處,尚求指教。」多九公道:「老夫幼年也曾留心於此,無如未得真傳,不能十分精通。才女才說學士大夫論及反切尚且瞪目無語,何況我們不過略知皮毛,豈敢亂談,貽笑大方!」紫衣女子聽了,望著紅衣女子輕輕笑道:「若以本題而論,豈非『吳郡大老倚聞滿盈』麼?」紅衣女子點頭笑了一笑。唐敖聽了,甚覺不解。
多九公道:「適因才女談論切音,老夫偶然想起《毛詩》句子總是葉著音韻。如『爰居爰處』,為何次句卻用『爰喪其馬』,未句又是『於林之下』?『處』與『馬』、『下』二字,豈非聲音不同,另有假借麼?」紫衣女子道:「古人讀『馬』為『姥』,讀『下』為『虎』,與『外』字聲音本歸一律,如何不同?即如『吉日庚午,既差我馬』,豈非以『馬』為『姥』?『率西水滸,至於歧下』,豈非以『下』為『虎』?韻書始於晉朝,秦、漢以前並無韻書。諸如『下』字讀『虎』,『馬』字讀『姥』,古人口音,原是如此,並非另有假借。即如『風』字《毛詩》讀作『分』字,『眼』字讀作『迫』字,共十餘處,總是如此。若說假借,不應處處都是假借,倒把本音置之不問,斷無此理。即如《漢書》、《晉書》所載童謠,每多葉韻之句。既稱為童謠,自然都是街上小兒隨口唱的歌兒。若說小兒唱歌也會假借,必無此事。其音本出天然,可想而知。但每誨讀去,其音總與《毛詩》相同,卻與近時不同。即偶有一二與近時相同,也只得《晉書》。因晉去古已遠,非漢可比,故晉朝聲音與今相近。音隨世轉即此可見。」多九公道:「據才女所講各音古今不同,老夫心中終覺疑惑,必須才女把古人找來,老夫同他談談,聽他到底是個甚麼聲音,才能放心。若不如此,這番高論,只好將來遇見古人,才女再同他談罷。」紫衣女子道:「大賢所說,爰居爰處,爰喪其馬,於以求之,於林之下』這四句,音雖辨明,不知其義怎講?」多九公道:「《毛傳》鄭箋、孔疏之意,大約言軍士自言:「我等從軍,或有死的、病的,有亡其馬的。
於何居呢?於何處呢?於何喪其馬呢?若我家人日後求我,到何處求呢?當在山林之下。』是這個意思。才女有何高見?」紫衣女子道:「先儒雖如此解,據婢子愚見,上文言『從孫子仲,平陳與宋,不我以歸,憂心有忡。』軍士因不得歸,所以心中憂鬱。至於『爰居爰處……』四句,細繹經文,倒像承著上文不歸之意,復又述他憂鬱不寧,精神恍惚之狀,意謂:偶於居處之地,忽然喪失其馬;以為其馬必定不見了,於是各處找求;誰知仍在樹林之下。這總是軍士憂鬱不寧,精神恍惚,所以那馬明明近在咫尺,卻誤為喪失不見,就如『心不在焉,視而不見』之意。如此解說,似與經義略覺相近。尚求指教。」多九公道:「凡言詩,總要不以文害辭,不以辭害志,方能體貼詩人之意。即以此詩而淪,前人註解,何等詳明,何等親切。今才女忽發此論,據老夫看來,不獨妄作聰明,竟是『愚而好自用』了。」紫衣女子道:「大賢費備,婢子也不敢辯。適又想起《論語》有一段書,因前人註解,甚覺疑惑,意欲以管見請示;惟思大賢又要責備,所以不敢亂言,只好以待將來另質高明了。」唐敖道:「適才敝友失言,休要介意。才女如有下問,何不明示?《論語》又是常見之書,或者大家可以參酌。」紫衣女子道:「婢子要請教的,並無深切奧妙,乃『顏路請子之車,以為之槨』這句書,不知怎講?」多九公笑道:「古今各家註解,言顏淵死,顏路因家貧不能置槨,要求孔子把車賣了,以便買槨。都是這樣說。才女有何見教?」紫衣女子道:「先儒雖如此解,大賢可另有高見?」多九公道:「據老夫之意,也不過如此,怎敢妄作聰明,亂髮議論。」紫衣女子道:「可惜婢子雖另有管見,恨未考據的確,原想質之高明,以釋此疑,不意大賢也是如此,這就不必談了。唐敖道:「才女雖未考據精詳,何不略將大概說說呢?紫衣女子道:「婢子向於此書前後大旨細細參詳,顏路請車為槨,其中似有別的意思。若說因貧不能買槨,自應求夫子資助,為何指名定要求賣孔子之車?難道他就料定孔子家中,除車之外,就無他物可賣麼?即如今人求人資助,自有求助之話,豈有指名要他實物資助之理!此世俗庸愚所不肯言,何況聖門賢者。及至夫子答他之話,言當日鯉死也是有棺無槨,我不肯徒行,以為之槨。若照上文註解,又是賣車買槨之意。何以當日鯉死之時,孔子注意要賣的在此—車;今日回死之際,顏路覬覦要賣的又在此一車?況槨非希世之寶,即使昂貴,亦不過價倍於棺。顏路既能置棺,豈難置槨?且下章又有門人厚葬之說,何不即以厚葬之資買槨,必定硬派孔子賣車,這是何意?若按『以為之槨』這個『為』字而論,倒像以車之木要制為槨之意,其中並無買賣字義,若將『為』字為『買』,似有末協。但當年死者必要大夫之車為槨,不知是何取義?婢子歷考諸書,不得其說。既無其說,是為無稽之談,只好存疑,以待能者。第千古疑團,不能質之高賢一旦頓釋,亦是一件恨事。」多九公道:「若非賣車買槨,前人何必如此註解?才女所發議論,過於勉強,而且毫無考據,全是謬執一偏之見。據老夫看來,才女自己批評那句『無稽之談』,卻是自知之明;至於學問,似乎還欠工夫。日後倘能虛心用功,或者還有幾分進益;若只管鬧這偏鋒,只怕越趨越下,豈能長進!況此等小聰明,也未有甚見長之處,實在學問,全不在此。即如那個『敦』字,就再記幾音,也不見得就算通家;少記幾音,也不見得不通。若認幾個冷字,不論腹中好歹,就要假作高明,混充文人,只怕敝處丫環小廝比你們還高。
正在談論,忽聽天邊雁聲嘹亮。唐敖道:「此時才交初夏,鴻雁從何而來?可見各處時令自有不同。」只見紅衣女子道:「婢子因這雁聲,偶然想起《禮記》『鴻雁來賓』,鄭康成註解及《呂覽》、《淮南》諸注,各有意見。請教大賢,應從某說為是?」多九公見問,雖略略曉得,因記不清楚,難以回答。唐敖道:「老夫記得鄭康成注《禮記》,謂『季秋鴻雁來賓』者,言其客止未去,有似賓客,故曰『來賓』。而許慎注《淮南子》,謂先至為主,後至為賓。迨高誘注《呂氏春秋》,謂『鴻雁來』為一句,『賓爵入大水為蛤』為一句,蓋以仲秋來的是其父母,其子翥翼稚弱,不能隨從,故於九月方來;所謂『賓爵』者,就是老雀,常棲人堂宇,有似賓客,故謂之『賓爵』。鄙意『賓爵』二字,見之《占今注》,雖亦可連;但技《月令》,仲秋已有『鴻雁來』之句若,若將『賓』字截入下句,季秋又是『鴻雁來』,未免重複。如謂仲就來的是其父母.季季來的是其子孫,此又誰得而知?況《夏小正》於『雀入於海為蛤』之句上無『賓』字,以此更見高氏之誤。據老夫愚見,似以鄭注為當。才女以為何如?」兩個女子一齊點頭道:「大賢高論極最。可見讀書人見解自有不同,敢不佩服!」
多九公忖道:「這女子明知鄭注為是,他卻故意要問,看你怎樣回答。據這光景,他們那裡是來請教。明是考我們的。若非唐兄,幾乎出醜。他既如此可惡,我也搜尋幾條,難他一難。」因說道:「老夫因才女講《論語》,偶然想起『未若貧而樂,富而好禮』之句。似近來人情而論,莫不樂富惡貧,而聖人言『貧而樂』,難道貧有甚麼好處麼?」紅衣女子剛要回答,紫衣女子即接著道:「按《論語》自遭秦火,到了漢時,或孔壁所得,或口授相傳,遂有三本,一名《古論》,二名《齊論》,三名《魯論》。今世所傳,就是《魯論》,向有今本、古本之別。以皇侃《古本論語義疏》而論,其『貧而樂』一句,『樂』字下有一『道』字,蓋『未若貧而樂道』與下句『富而好禮』相對。即如『古者言之不出』,古本『出』字上有一『妄』字。又如『雖有粟吾得而食諸』,古本『得』字上有一『豈』字。似此之類,不能枚舉。《史記.世家》亦多類此。此皆秦火後闕遺之誤。請看古本,自知其詳。
多九公見他伶牙俐齒,一時要拿話駁他,竟無從下手。因見案上擺著一本書,取來一看,是本《論語》。隨手翻了兩篇,忽然翻到「顏淵、季路侍」一章,只見「衣輕裘」之旁寫著「衣,讀平聲。」看罷,暗暗喜道:「如今被我捉住錯處了!」因向唐敖道:「唐兄,老夫記得『願車馬衣輕裘』之『衣』倒像應讀去聲,今此處讀作平聲,不知何意?」紫衣女子道:「『子華使於齊,……乘肥馬,衣輕裘』之『衣』自應該作去聲,蓋言子華所騎的是肥馬,所穿的是輕裘。至此處『衣』字,按本文明明分著『車』『馬』、『衣』、『裘』四樣,如何讀作去聲?若將衣字講作穿的意思,不但與『願』字文氣不連,而且有裘無衣,語氣文義,極覺不足。若談去聲,難道子路裘可與友共,衣就不可與友共麼?這總因『裘』字上有—『輕』字,所以如此;若無『輕』字,自然讀作『願車馬衣裘與朋友共』了。或者『裘』字上既有『輕』字,『馬』字上再有『肥』字,後人讀時,自必以車與肥馬為二,衣與輕裘為二,斷不讀作去聲。況『衣』字所包甚廣,『輕裘』二字可包藏其內;故『輕裘』二字倒可不用,『衣』字卻不可少。今不用『衣』字,只用『輕裘』,那個『衣』字何能包藏『輕裘』之內?若讀去聲,豈非缺了一樣麼?」多九公不覺皺眉道:「我看才女也過於混鬧了!你說那個『衣』字所包甚廣,無非紗的綿的,總在其內。但子路於這輕裘貴重之服,尚且與朋友共,何況別的衣服?言外自有『衣』字神情在內。今才女必要吹毛求疵,亂加批評,莫怪老夫直言,這宗行為,不但近於狂妄,而且隨嘴亂說,竟是不知人事了!」因又忖道:「這兩個女子既要赴試,自必時常用功,大約隨常經書也難他不住。我聞外國向無《易經》,何不以此難他一難?或者將他難倒,也未可知。
未知如何,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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