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呼之聲已消失在海天深處,群豪大多已黯然垂首……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剎那間,海浪中竟有條人影冉冉升起,滿身雖已水濕,但神情仍是充滿了尊貴與威嚴,有如古神話中的海神,為了憐惜世人之不幸,自水晶宮中悄然現身——此人赫然正是紫衣侯。 
群豪這一驚、一喜,更是非同小可,這雙重的意外與刺激,競使得人人都變成了呆子,既不能出聲,也無法動彈。 
白衣人終於飄上海岸,紫衣侯卻飄上了船頭。自衣人面上絕無表情,目光更是冰冷,突然沉聲道:「船在哪裡?」 
「紫髯龍」壽天齊怔了一征,方自體會出這句話是向他說的,自人叢中擠出,道:「就在那裡。」 
他身為海上群豪之長,自當言而有信,是以既然答應白衣人賠償船隻,便不管白衣人生死勝負,還是早將船隻備好。 
白衣人順著他手指方向望去,果見有條嶄新而堅固的海船停在左面海外十餘丈處。他只瞧了一眼,便自轉身,面對著夕陽中的五色錦帆,一字字緩緩道:「閣下劍法,果然當世無雙!」 
紫衣侯死自卓立船頭,神情恭肅,道:「閣下風儀,實足為天下武人效模,在下欽佩之至。」白衣人道:「當勝則勝,當敗則敗。」紫衣侯道:「閣下何去何從?」 
白衣人道:「雲天深處!」 
紫衣侯道:「在下不敢遠送。」白衣人道:「是。」 
兩人對話時,四下哪有一人敢出聲驚動,過了半晌,只聽白衣人緩緩又道:「今日一敗,在下平生難忘。七年之後,吾當再來,一洗今日劍上之辱。」語聲嘎然而頓,身子閃了兩閃,幽靈般撩上了左面之海船。 
群豪這才知道,今日之戰,勝的竟是紫衣侯,再也忍不住歡呼起來,那歡呼之聲,更是驚天動地。 
人人面上,都被歡喜與興奮激動成紅色,有些人一面歡呼,一面搶上了海邊的小丹,向五色船湧去,有些人搶不上小舟,便不顧一切,躍人海中,更有些人已躍入海中,才想起自己不識水性,拚命想攀上小舟,舟輕人多,一擠之下,舟上人也落人海中。 
歡呼聲洋溢在海上,海亡黑壓壓一片,俱是人頭,人們幾已瘋狂,發出瘋狂般的歡呼。 
方寶兒瞧著這動人的景象,目中早巳熱淚盈眶,喃那道:「瘋子……瘋子……武林中果然都是些瘋子……」突然大呼一聲,跳起來樓住水天姬的脖子,大呼道:「紫衣侯萬歲!」他自己實也忍不住瘋狂起來,水天姬又驚又喜又笑,在他臉上親了幾下,嬌笑道:「可愛的小瘋子!」 
瘋狂的人群,雖不敢爬上甲板,但有些已攀上了舟舷,有的拍打著海水,有的卻跳上了好友的肩頭。 
有些人昔日本是仇家,但此刻你勾著我的脖子,我拉著你的手,卻在齊聲狂笑,齊聲歡呼:「侯爺萬歲,紫衣侯萬歲……」激情的歡笑,早已將他們昔日的仇怨,沖洗得乾乾淨淨了。 
只因這歡喜乃屬天下武林同道所共有,群豪人人都能分享到—份勝利的滋味,這勝利更是空前未有的偉大。 
五色帆船上的少女,更是喜極敬狂,鈴兒與珠兒領頭,將船上歷貯的鮮果、美酒、佳看、珍躇,懼都一籠籠提了出來,自船舷邊拋下。 
她們的纖手飛揚,錦衣飄動,望去實有如散花之天女一般。 
鐵金刀擠在人叢中,赤紅著臉大呼道:「俺早說紫衣侯爺劍法天下無雙,怎會敗給那怪物?」 
另一人道:「可笑那怪物還不服氣,七年後還要再來。」 
鐵金刀狂笑道:「他七年後再來有個屁用,還不是照樣被侯爺打得夾著尾巴走路!」群豪轟然大笑道:「老鐵說的不錯。」 
胡不愁自海水中爬起,瞧見這景象,心中雖也覺得甚是興奮歡愉,但卻又不免感到些須綴然、擱張。 
他轉目望去,只見紫衣侯卓立在船頭,蒼白的面容上,竟也全無半分勝利後應有的興奮之情,他面色之沉重,看來競還遠在胡不愁之上,只見群豪激動之下,誰也沒有留意他面色之反常。不知是誰,放聲大呼道:「請候爺向咱們說兩句話。」 
群豪立時轟然響應:「不錯,請侯爺說兩句話……」 
紫衣侯目光轉動,緩緩抬起雙手。 
群豪歡呼又起,鈴幾笑嚷道:「各位安靜些好嗎?這麼吵法,卻教咱們候爺如何說話?」 
她一連嚷了數次,群豪方自稍為安靜下來。 
紫衣候目光再次轉動一遍,終於緩緩道:「各位如此盛情,在下實是傀不敢當,只是……」 
哪知他方自開口說了兩句話,競突然張口噴出了一日鮮血,他那瀟灑而筆挺的身軀,竟也站立不穩。 
鈴兒與珠兒驚呼一聲,搶過去扶起他身子。群豪亦是聳然變色,面上的歡情,霎眼間就變成了驚駭。少女們一齊圃過來,紛紛驚喚:「候爺怎地了?」 
紫衣候嘴角泛起一絲慘然,一字字道:「那自衣人劍法之高,確是驚人,我連換了九十七種劍法,最後方以上古大禹治水時所創,武林失傳數百年之『伏魔劍法』中一著,僥倖勝了他半招,還是傷不了他,但……但……」他語聲已是十分微弱,說到這裡,更是氣喘不已,難以繼續。 
鈴兒與珠兒又是焦急,又是關切,輕輕為他捶背,群豪面面相覷,海風陣陣,海面上又已是一片死寂。 
紫衣候喘息了半晌,又自掙扎著道:「但我使出這九十七種劍法,真力已是損耗過巨,雖然勝得他半招,但卻被他劍上真力,震斷了心脈。他……他實是條好漢子,明知我已…已不行了,但仍承認我勝了半招,否則:「…-唉,只要他稍為厚顏,再出一擊,此刻只怕我已死……死在海中了!」 
鐵金刀突然放聲大呼道:「常言說得好:大難不死,必有後福,侯爺今日過後,必定多富多貴,福壽永昌。」 
群豪哄然喝采道:「不錯……說的好!」 
紫衣侯面上卻又露出了一絲慘笑,潞然道:「各位雖然善頌善禱,但在下已自知萬難活到明晨,在下……唉,就此別過,各位請去吧!」 
拂袖轉身,走向船艙。鈴兒等人相隨於他,已有多年,直到如今,才聽到他第—聲歎息,垂首跟在他身後,都不禁慘然淚下。 
群豪望著他身影自船頭消失,亦是黯然神傷。誰也想不到夜如此巨大的勝利後,竟是如此巨大的犧牲!在如此巨大的歡樂後,竟是如此巨大的悲痛! 
沒有人再說話,垂頭喪氣;回到岸邊,但也沒有人願意離開這曾經無比巨大的刺激、歡樂,與悲傷的海岸。 
也不知是誰,先在海岸邊坐下,別的人就跟著坐了下去,黑壓壓一片,坐滿了帶著海水鹹的沙灘。 
他們也不管身上的水濕,更不管海風的刺骨,只是癡癡地坐著,癡癡地望著海面上的五色帆影。 
夕陽終於落一片無情的海水,燦爛的五色帆,也失去了它原有的光彩。 
白衣人所乘的帆船,雖早巳消失在海天深處,不知去向,但絕無一人懷疑他七年後是否真會重來。 
每個人心中,都在不約而同地暗暗付道:「紫衣侯死了,七年後白衣人重來之時,還有誰能抵擋?」 
昔日錦繡富麗的船艙,今日已佈滿愁雲慘霧。少女們圍著紫衣侯,小公主跪在他足下,方寶兒、水天姬、胡不愁,遠遠站在一邊。「紫髯龍」壽天齊站在艙外,不敢進來。 
四下寂無人聲,唯有輕輕的啜泣。 
紫衣侯雙目閡起,面容亦是十分淒慘,頻頻長歎道:「七年之後……白衣人重來之日……唉!」 
鈴兒流淚道:「侯爺請安靜休養,說不定傷勢會好轉來的,又何必為七年後的事如此憂鬱?」 
紫衣侯霍然張開雙目,厲聲道:「我一身之生死,又有何足惜?怎能將天下武林同道,置之不顧?」 
方寶兒見他垂死之際,獨自念念不忘那七中盾已與他毫無關係的武林劫難,而完全未將自己生死之事故在心裡,這是何等偉大的胸襟!方寶兒但覺一陣熱血沖上心頭,暗道:「這才不傀是以天下為己任的大英雄,大豪傑!我長大若能像他,才不愧生而為男子漢。」 
鈴兒也垂下了頭,還是忍不住低泣著道:「現在不如他的人,再練七年武功,或者能勝過他也末可知,侯爺你又何苦……」 
紫衣侯長歎截曰道:「放眼天下英豪,縱然再練七年武功,也無一人能股得過他。何況,以他如此沉迷武道之人,再練七年武功,那進境又豈是別人所能夢想?只可惜大哥他已……唉!」歎息一聲,使口不語,只是徽微皺起雙眉,似乎在思索著什麼極為難以解決之事。眾人也不敢打擾他,各自黯然流淚。只有方寶兒小腸掙得通紅,心裡彷彿充滿了激動。突聽紫衣侯大喝一聲:「是了!」 
大家心頭齊地一震,只道他終於找出了戰勝白衣人之道,哪知紫衣侯目光四掃一眼,部只說:「誰會下棋?」 
鈴兒征了一怔,道:「我們都會……」 
紫衣侯微徽—笑道:「你們棋路,都已在我胸中,我便是不看棋盤也能與你們對著,那怎麼行?」胡不愁恭聲道:「小於也曾學過。」紫衣侯道:「你且陪我走一局。」 
眾人雖不懂他在此時此刻,怎會還有下棋的興致,但見他興致勃勃,也不敢詢問,當下擺好棋盤。 
紫衣侯斜坐在損上,似是極為興奮,落子極快,胡不愁畢恭畢敬,立在榻前,神情雖恭謹,但棋路部絲毫不讓。 
只因他已猜出,紫衣侯要他下棋,此舉必有深意,而他於棋道也素有心得,不過半個時辰,兩下落子都已極多。 
紫衣侯面上忽而微笑,忽而皺眉,忽似苦思不解,忽似深有會心,正如他昔日瞧那枯枝切口時神情一般無二。 
但他面色卻更是蒼白,目光也更是無神,下到第四十九手時,他似是遇著僵局,皺眉苦思良久,猶未落子,喘息越來越是急劇。身子忽然向前一例,將棋盤都撞翻了,棋子都落了下去。 
紫衣侯竟似十分著急,道:「可惜可惜,這如何是好?」 
胡不愁道:「無妨!」不動聲色,將棋子都拾了起來。一粒粒放上了棋盤,每粒棋子步位,竟都與方才分毫不差。 
少女們見他貌不驚人,誰也想不到他競有如此驚人的記憶之力,此刻面上都不禁露出詫異之色。 
紫衣侯目光中雖也有驚奇讚賞之意,但只瞧了他一眼,便立刻凝注著棋局,競始終放不下去。 
胡不愁心中不覺暗暗奇怪,只因這著棋的棋路中來簡單得很,他實在猜不出紫衣侯如此高手怎會也舉棋不定。 
突聽紫衣侯長長歎息一聲,伸手梆亂了棋盤,長歎道:「我苦思之下,只覺那白衣人劍法實是有些地方與棋道相通,便想在下棋時將他劍法之秘密窺破一二,唉!我若能再活三五十天,或者能將這秘密瞧出也未可知,但此秘密,實是絕無可能的了。」 
方寶兒暗恨付道:「老天真是不公道,非要叫有用的人死,沒有用的人活在世上,唉,我若能替他死,那就好了。」 
過了半晌,紫衣侯望著胡不愁緩緩又道:「但這局棋終非無用,教我知道了你競有如此驚人的記憶之力,似你此般才情,怎能淹沒?」自懷中取出了一柄奇形鑰匙,沉聲接道:「我書房中藏有天下一百九十三家秘門秘譜,唯有此鑰能開啟那書房門戶,你且……」 
胡不愁駭然道:「小……小子怎敢擔當?」 
紫衣侯道:「此鑰武林中人確是夢寐求之不得,如今我將之傳你,只因唯有你或者能將所有劍譜完全記住。」 
胡不愁又驚又喜,也不知該說什麼,唯有拜倒在地,雙手接過,只覺這鑰匙雖小,份量卻有泰山般沉重。 
紫衣候仰天長歎一聲,黯然道:「只是你縱然將天下劍術全部學會,卻仍然不是那白衣人的對手!」 
方寶兒忽然大聲道:「既然別的人都不是他的對手,就由我來作他對手好了,七年後他再來,我就將他打跑!」紫衣侯微覺驚奇,微覺好笑,道:「你?你可會武功?」 
方寶幾搖頭道:「不會。」 
紫衣候目光閃動,道:「你不會武功,怎能作他對手?」 
方寶幾挺起小小的胸膛,大聲道:「我雖不會武功,也不願學武功,但這件事別人都辦不到,當然只有我來做了。」 
他說得聲節錚鏘,絕無猜疑,他小股上看來雖仍充滿稚氣,但神情間卻已凜然有:「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那等英雄與高僧捨生取義的氣概。教人絲毫不敢切他中齡幼小而輕視於他。 
紫衣侯凝目望了他半晌,緩緩道:「世上千萬成名英雄都做不到的事,你憑什麼能做得到?」 
方寶兒道:「精誠所至,金石為開。想那自衣劍客也是個人,我也是個人,憑什麼說我必定勝不了他?」 
紫衣候目光更是和綴,但伸情卻突變嚴厲,厲聲道:「小小年紀,便學會大言欺人了麼?」反手—掌,打了過去。 
他雖已重傷,但這一舉擊出,方寶兒焉能閃避?竟被他打得跌倒地上。眾人瞧招又是憐憫,又是吃驚,面上都不禁變了顏色,只因人人都早巳對方寶兒大有好感。胡不愁關係與寶幾最深,此刻卻偏偏神色不變,反似有些歡喜。水無姬本已變色,瞧了胡不愁一眼後,面上竟也露出喜色。 
只見方寶兒翻身躍起,面上競也全末變色,紫衣候望著他冷冷道:「本座打你,你可服氣?」方寶兒道:「不服氣!紫衣侯道:「你可是想打回我一掌,又不改動手?」 
方寶兒道:「我不是不敢打你,而是不能也不忍打你。只因你年紀比我大,又是萬人稱道的英雄,我便當尊你三分,再加上你此刻正在病中,我又當讓你五分,你打我一掌,我雖不服氣,也只好認了。」 
他面無懼色,佩佩而言,鈴兒、珠兒與一些少女們都已瞧得出神,只因她們跟隨紫衣侯多年,倒真末瞧過有一人敢對紫衣侯如此說話。 
紫衣侯面色深沉,道:「這些只不過是你的借口而已,其實你既非不能,亦非不忍,而是不敢!」 
方寶兒突然笑道:「你說的也有些不錯,我既非不能,亦非不忍,只是我根本不想而已。」紫衣侯道:「這是什麼話?」 
方寶兒笑通:「你面孔雖凶,眼睛卻不凶,你方才打我,絕不是真心要打找,想來不過是要試試我而已。」紫衣候又瞧他半晌,突然放聲大笑道:「好孩子……好……」 
他實是傷勢嚴重,笑了兩聲,便咳嗽不止,但咳嗽一停,他便又接著道:「你明辨是非,絕不妄動,可以算得是『智』,意存忍讓,敬老憐弱,可以算得是『仁』,臨危不懼,慷慨赴難,可以稱得是『勇』,似你這樣智、仁、勇,三者懼備的孩子,我生平倒只見過你一個。方寶兒暗暗付道:「你終年在海上,自然見不著了。」但別人責罵於他,他便可挺胸而言,此刻別人稱讚了他,他反而訥訥說不出話來,連小臉也紅了。胡不愁與水天姬對望一眼,水天姬暗暗付道:「這大腦袋真是沉得住氣,我方纔若非見他神情,還真當紫衣候是真的對寶兒動怒了。」 
水天姬眼角一直瞟著胡不愁,胡不愁卻早已轉開目光,只是在心中暗暗付道:「這鬼精靈眼角一直瞟著我,不知在想些什麼?難道他見我方才能猜著紫衣侯的用意,而對我起了欽佩之心?」想到這裡,嘴邊不禁露出微笑。哪知水天姬見他露出笑容,突然低低罵了一句:死大頭!「這句話別人自然聽不到,唯有胡不愁聽得直翻白眼。過了半晌,紫衣侯方自緩緩道:「別人見我終年飄流海上,只當我必已厭倦紅塵,其實紅塵中實多我們留念之事,我之所以飄流海上,只因我昔日曾敗在一人劍下,是以永生不願踏上陸地。」 
眾人有些已聽過他曾說過一次,但那時大家全都未曾留意,此刻聞言,心中卻不禁泛起一絲喜意。只因那人若是能勝得過紫衣侯,自也勝得過白衣人。 
只聽紫衣侯接道:「那人中乃我之師兄,小時與我同門學藝,別人都當我劍法無雙,其實他劍法才是天下第一!」胡不愁本來仍然沉默寡言,此刻卻忍不住插口道:「弟子雖然無知,但看侯爺之劍法,已特天下各門派劍術中之精萃熔於一爐,實已登峰造極,無可比擬,就連那白衣劍客,也不過只因已將全身內外練成鋼一般,是以才能以內力佔些優勢,若論劍法他也是萬萬及不上侯爺的。」紫衣侯歎道:「不錯,普天之下,各門各派劍法中之精妙處,我無一不熟記在心中,但我那師兄,卻比我更勝一籌!」 
胡不愁奇道:「小子斗膽清教,不知他如何能勝過侯爺?」 
紫衣候道:「只因我雖將天下所有劍法全部記住,我那師兄也能記得絲毫不漏,但他卻能在記住後又全部忘記,我卻萬萬不能,縱然想盡千方百計,卻也難忘掉其中任何一種。」 
眾人懼都聽得面面相覷,茫然不解,就連胡不愁也聽得呆了一呆,但瞬即面露微笑,似是深有會意。 
他深知要想中牢記住一事,倒也並不十分困難,但若想將心中中記之事永遠忘去,那實是難如登天。 
只固有些事你本不願去想,也不該擊想,但這些事卻偏偏要在你心中縈擾。有些事你中想早些忘記,但這些事卻偏偏要在你心中留連,甚至連夢魂中都難以忘卻——人們若能隨時忘去那些悲痛之事,人間當真不知要增加幾許歡樂。 
這種高深而微妙的哲理,年輕的少女們自然還不能體會,只是暗暗奇怪:「他既已將劍法全部忘卻,怎麼還能以劍法取勝?」 
紫衣候道:「我那師兄將劍法全部忘記之質,方自大徹大悟,悟了『劍意』他竟將心神全部融入了劍中,以意馭劍,隨心所欲。雖無一固定的招式,但信手揮來,卻無一不是妙到毫巔之妙著。也正因他劍法絕不拘圍於一定之形式,是以人根本不知該如何抵擋,我雖能使遍天下劍法,但我之所得,不過是劍法之形骸,他之所得,卻是劍法之靈魂。我的劍法雖號稱天下無雙,比起他來實是糞土不如!」 
他一口氣說完了這番話,只聽得人人全都目瞪口呆,心醉神迷,張大了嘴,卻喘不過氣來。 
過了良久,胡不愁方自長長歎了口氣,他聽了這一番前所未聞之劍道妙謗,心中但覺思潮澎湃不已,似乎有許多話要說,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才在尋思間,方寶兒競已先自歎道:「故老相傳、古劍仙『身劍合一』之說,想來也不過如此了。」小臉上滿是興奮之情,競似比胡不愁領悟得更多。 
紫衣侯目中滿是讚許之意,道:「不想你小小年紀,競知道得不少,以意取劍,確已可達『身劍合一』之妙,但飛劍凌空,取人首級於千里之外,卻是人們牽強附會的無稽之談。」方寶兒道:「既是如此,何不清他與那白衣人一戰?」 
紫衣候歎道:「我那師兄清靜無為,從不與人互爭勝負,十餘年前我便想盡各種方法,定要逼他與我一戰,他被我逼得無奈,才要好好勝我一場,好教我莫再糾纏。但他仍怕傷了我,是以劍上並未貫注真力。但……唉,但我那時性子偏激好勝,竟在敗了一招後想以真力挽回些顏面,我那師兄……他……他便在驟出不意之下,被我所傷,但他怕我傷心,仍是強自支持,不露形色,含笑別我而去……」 
這件事顯然是他心中之隱痛,斷斷續續說到這裡,已是面色慘淡,目蘊淚光,連言語都難以繼續。 
胡不愁知他臨去之前,若是將心中愧疚完全說出,心頭反倒安寧,於是恭聲問道:「不知後來怎樣?」 
紫衣侯黯然道:「後來……在歸途中,我那師兄競遇著了生平唯一仇家,那時他身受內傷,全身真力已十去七八,自不是別人敵手,勉力一戰之下,雖以無雙之劍法格對方驚退,但卻又中了別人暗算,奔出數里外,便自毒發,我那師兄實是絕世奇才,在那般情況下,還是設法將毒解去,但……但池性命雖仍保全,一身武功竟從此散去,雖通絕世劍法,卻從此無力使出。」 
這故事可說是平凡簡單已極,江湖中也許發生過千百次,既不曲折,亦非離奇,但此時此刻,窗外海風呼嘯,夜色一寒如冰,窗內燈火飄搖,滿佈慘霧愁雲,這簡單平凡的故事,自紫衣侯此等驚天動地的人物口中說出,竟突然變得充滿了神秘而動人的魅力。 
眾人聽得心頭更是沉重,很不得立時效聲一哭,小公主突然道:「爹說的可就是教我插花的那位伯伯麼?」 
紫衣侯點了點頭,道:「不錯,他雖因我而如此,但卻絕不懷恨於我,見你倒也聰明,反而想要將那無雙劍術傳授於你,他明雖教你插花,其實卻將劍道蘊藏於花道之中,要知書道、茶道、棋道,俱是我們老祖宗智慧之精華,自漢以來,代出才人,近日聞得東瀕島上雖也有人精研此道,那想來也不過只是些皮毛而已,萬難與我華裔子孫相比。」 
他語聲微額,喘息半晌,又自接道:「我那師兄武功散去後,唯有隱居避世,靜中參悟,競發現花道、棋道中之至理,實與劍道相差無幾,是以望你亦能參悟,哪知……唉!你雖聰明,卻太要爭強,胸襟也不夠開闊,終非此道中人,你那大伯伯這才失望而去。」 
小公主閉著嘴生了半天悶氣,終於忍不住道:「連我都學不會的事,我莫不信世上還有別人學得會?」 
紫衣侯含笑不語,目光卻已瞧著方寶兒。 
小公主睜大了眼睛,道:「爹爹,你是說他?」 
紫衣侯道:「嗯!」 
小公主道:「我學不會的東西,他學得會?」 
紫衣候道:「你莫非以為自己比人家聰明不成?」 
小公主道:「那當然,我當然比他聰明。」 
紫衣侯微微笑道:「你可知道什麼是小聰明,什麼是大智慧?」 
小公主道:「我當然知道。」 
紫衣侯道:「且說來聽聽。」 
小公主道:「小聰明就是……就是……呢……爹爹,你總是難為人家,這種話只可意會,而不能言傳,叫人家怎麼解釋得出?」 
紫衣侯含笑道:「不錯,這種話本來的確難以解釋清楚,但此刻只要兩句話便可說明白了。」 
小公主不依道:「嗯嗯……爹爹說的話,老是教人不懂。」 
紫衣侯道:「你就是小聰明,寶兒卻有大智慧,所以他學得會,你學不會,現在你可懂了麼?」 
小公主呆了一呆,狠狠瞪了方寶兒足有半盞茶時分,突然大叫道:「你神氣什麼?總有一天,我要比你強,你記著!」跺著小腳,轉過身子,奔到屋角,雙肩不停的抽動,卻絕不哭出聲來。 
方寶兒也怔了,油油道:「哭……哭什麼-…-你本來就地我強嘛……」想走過去,又停住了腳。紫衣侯道:「莫理她,你過來。」 
方寶兒呆呆地走過去,垂下了頭。 
紫衣侯撫著他頭髮,半晌,柔聲道:「等到此間事了,你便盡快去找我師兄,知道麼?」方寶幾道:「知道。」 
紫衣侯自懷中取出一隻錦囊,道:「這是我師兄留下來的,囊中便寫有他隱身之處,這些年來,他為了避仇,從不將自己隱身之處說給任何人知道,雖然留下這只錦囊,卻只許我在最最需要時才能派一個人去找他,他再三吩咐只能一個人,所以連我自已都沒有看過。」紫衣候接道:「我那師兄為人古怪,這錦囊必有些古怪的花樣,唉!你能否找得著他,還未可知。」 
方寶兒突然抬起頭來,大聲道:「我既然說過要作,就一定要做到,無論他在哪裡,我也一定要找著他。」 
紫衣侯道:「那地方也許遠在天涯,你卻必須一個人去,你小小年紀,又不會武功,千里迢迢,你可害怕?」 
方寶兒瞪圓了跟睛,道:「就算害怕,也是要去的,我一生不知有多少害怕的事,但卻最不怕去做那些事。」 
紫衣侯面露微笑,道:「好孩子,這才叫英雄本色,若是從不知害怕的人,只是呆子、莽夫,算不得英雄。」 
這種話聽來雖然難解,其實都大有道理,胡不愁翻來覆去,仔細咀嚼著這兩種話的滋味,不覺想得癡了。 
紫衣侯仰天長長歎息一聲,道:「各事總算已有交待,我生前死後,都已可安心了……」突然大喝道:「且將酒來,待我帶醉去會鬼卒,告訴他世問多的是不怕死的男兒,在這些人面前,神鬼也要低頭!」少女們只得取過酒來,唯有垂首低泣。 
紫衣侯自斟自飲,痛飲了數杯,蒼白的面容上,漸漸泛起一陣奇異之紅色,口中喃喃道:「一世英雄……下場如此,歎,天意……天意……」突然大喝一聲:「咄!」仰天狂笑道:「我一生與人大小千百戰,驚心動魄,人生百年,終需一死,能死在這樣的對手中,還歎的什麼氣?哈哈……呆子。…-呆子……」 
狂笑聲中,掙扎而起,跟跪著向艙後之密室奔了過去,鈴兒、珠兒輕喚一聲,趕過去,扶他。 
紫衣侯拂袖道:「我自來自去,誰要你等隨來?」 
鈴兒、珠兒垂首駐足。 
紫衣侯仰視窗外,狂笑道:「人生……人生!哈哈……呆子,呆子……」拂袖奔入後室中,砰地關上房門,再也不開了。 
只聽室中狂笑之聲,本極高亢,漸漸低沉,而終至不可再聞。這一代奇俠,競自狂笑拂袖而去,庸碌的世人,永遠掙扎在紅塵中,但在這一代英雄眼中看來,不過是一群呆子。 
這時東方已現曙色,大海上又有了生機,但船艙中卻是死氣沉沉,極度的悲傷,使眾人已忘記痛哭,只是癡瘋地發呆,繼續地輕泣。 
一陣暴風過來,將鈴兒耳墜的金鈴,吹得「叮噹」作響。但這平日聽來那般清悅的鈴聲,如今聽來,也似充滿悲傷的韻律。 
也不知過了多久,鈴兒突然轉身走到船頭。 
她面上淚痕已干,轉瞬間顯得那麼嚴肅而聖潔,晶瑩的目光,凝注著岸上群豪,久久都未移動。海上曙色,來得最早。 
群豪望著曙色來臨,心情更是悲痛沉重。刺骨的海風,吹在他們身上,他們也不覺其冷,只是不住機伶伶發抖。 
突見鈴兒走上船頭,青天、大海,將她的白衣倩影襯得那麼不凡,群豪甚至不敢仰視,情不自禁,垂下了頭。 
鈴兒目光四掃,一宇字緩緩道:「侯」…-爺……已……去……了。…。「反手一拂髮絲,突然搖搖而倒。這五個字自海上飄過,飄人群豪耳中,群豪但突身子一震,都已癡了,連鈴兒跌倒都無人瞧見。也不知是誰,當先跪下,別的人立刻跟著跪滿了一地。浪濤拍岸,風聲呼嘯,夾有—陣歌聲隨風傳了過來,歌道:「雙劍擊今風雲意,龍吟絕兮……巨星落……」 
歌詞雖然簡單,但卻充滿一種悲壯蒼涼之意,那歌聲更是古樸蒼淳,群豪癡癡地聽著,有誰不下淚? 
他翻來覆去,唱了三次,群豪情不自禁,也隨聲唱了出來,頃刻,夫地間便充滿了這悲壯的歌聲。 
一條褸衣漢子,蓬頭散髮,打著赤足,自人叢中擁出,高歌著走到海邊,正是王半俠。 
海浪如山,澎湃洶湧,在他面前捲起層層銀白色的浪花,朝日韌升,便被陰雲淹沒,蒼彎重重地壓在海面上。 
海天蒼限,似乎突又變成了無限生機。王半俠熱淚盈眶,喃喃道:「蒼天既不佑斯人,為何又要為斯人之死悲悼?」 
突然間,一隻手緊緊抓注王半俠的臂膀,手力之重,五指之硬,幾乎將王半俠肘節都捏地碎了。 
王半俠皺著眉轉目望去,只見是個身穿灰布袈裟,頭戴寬邊竹笠的行腳僧人,緊立在他身側,竹笠又寬又大,戴得又低,幾乎將這行腳僧人面容一齊掩住,但王半俠一眼瞧到他木褐色的面容,刀削般的雙頰,以及那緊閉成一線的嘴唇,不用再瞧第二眼,便知此人乃是木郎君。只聽木郎君沉聲道:「取藥之約,你可忘了?」 
王半俠道:「未曾。」 
木郎君道:「拿藥來。」 
王半俠道:「沒有藥。」 
木郎君嘴唇閉得更緊,忽道:「莫非你想食言背信不成?」 
王半俠道:「紫衣候已死,我去哪裡求藥?」 
木郎君道:「紫衣侯已將後事交託給鈴兒、珠兒兩人,你快去問鈴兒、珠兒取藥,否則……」 
王半俠冷冷戳口道:「否則怎樣?我只是答應你向紫衣侯求藥,可曾答應你向鈴兒求藥麼?」木郎君呆了一呆,道:「這……但……」 
王半俠道:「紫衣侯既死,我自無法向他求藥,我既未答應你向鈴兒求藥,自也不必向她求藥。」木郎君又急又怒,卻又無可奈何,呆在那裡,再也動彈不得。 
宣過了頓飯時分,五色帆船艙裡,仍是無人動彈。 
但聞哭泣之聲,越來越晌,「紫髯龍」壽天齊早已背轉身子,面對大海,只因他身為海上群豪之長,自不能當著別人落淚,但那眼淚部偏偏不由自主,奪眶而出,他只有背轉身不讓人瞧見他的面容。 
小公主已撲例在那後室緊閉著的門前,嘶聲痛哭著,「爹爹,你……你怎能拋下我一人,就走了?」 
方寶兒低著頭不敢去瞧她。水天姬扶著寶兒的肩頭,纖纖玉指,簌蔌直抖,晶瑩淚珠,不停的落下。 
突然間,一陣淒厲的呼聲自岸上傳來,呼道:「胡不愁……胡不愁……」聽來有如厲鬼索瑰一般。 
水天姬聽了聽,突然問道:「誰?」 
胡不愁道:「你早巳聽出了,還問什麼?」 
水天姬道:「木郎君晚你作什麼?」 
胡不愁道:「他要我守約。」 
水天姬道:「你與他約好了什麼?」 
胡不愁道:「我與他約好要將你毒死。」 
水天姬身子一震,睜大了眼睛,說不出話來。 
木郎君那慘厲的呼聲又起:「今晚子夜……子時……」 
胡不愁緩緩道:「他要我今晚子時毒死你。」 
水天姬突然回睜一笑,道:「你毒得死麼?」 
胡不愁道:「乘你不備時,要毒死你實是易如反掌。」 
水天姬嫣然笑道:「但我此刻已知道你要毒死我,我能不防備?說不定還要想個法子先毒死你,免得被你毒死。」 
胡不愁微微一笑道:「不錯,先下,手為強,正該如此。」 
兩人四目相視,眼珠於轉來轉去,心裡也不知在打什麼主意。 
這兩人懼是玲瓏剔透的七巧心肝,要猜別人心思,實是容易得很,但別人要猜他們的心思,卻難如登天,這時天上陰疆更重,竟簌簌落下雨來。 
雨勢漸大,岸上群雄方自於透的衣衫,又被淋得水濕,卻仍是無一人退下避雨,目光依舊癡癡地望著五色帆。 
這五色錦帆,昔日本代表一種無上的權威,如今,這權威的來源一了紫衣侯雖已死去,但五色帆在人們心目中的地位,部變得更是光榮,船艙中方寶兒瞧著胡不愁與水天姬的神情,心裡越來越是擔心,鈴兒輕輕問他:你擔心什麼?「方寶兒歎道:「你瞧他們兩人,我怕……」 
鈴兒道:「傻孩子,胡不愁若真想毒死她,怎會說給她聽?這道理連我都可猜出,她怎會猜不出?」 
方寶兒搖頭歎道:「這道理雖然簡單,用在別人身上都行得通,但那大頭叔叔和她卻都是怪人……」 
突聽艙外有人朗聲道:「洛陽彭清,有事稟告!」 
鈴兒拭於淚痕,當先迎出,道:「什麼事?」 
只見雨中一艘輕舟駛來,「摘星手」彭清卓立船頭,恭聲道:「紫衣侯魂歸極樂,凡我江湖中人,莫不哀痛欲絕,直到此刻還在岸上,以示悲悼,但眾人悲痛之下,心神已都有些失常,久聚岸上,只怕有變。」語聲微頓,躬身道:「在下出言直率,望姑娘莫見怪。」 
鈴兒歎道:「難為你想得這般周到,我怎會怪你,但……但朋友們如此情況,我勸也勸不走的。」 
彭清道:「姑娘若是將船駛出此灣,停泊別處,群豪想必也就會散去了,在下一得之愚,不知可蒙姑娘採納?」 
鈴兒沉吟半晌,道:「這果然是好法子……」 
彭清道:「由此北行不遠,便有個小小港灣可以避風。」 
鈴兒歎道:「久聞洛陽摘星手之名,果然是位處處為別人著想的英雄,賤妾實是感激得很。」 
彭清躬身道:「不敢當。」微一揮手,輕舟駛回。 
王半俠雖立在岸邊,他並末注意,目光只是瞪著木郎君,沉聲道:「你還不放開手?」 
木郎君出狠狠蹬著他,半晌終於緩緩放開手掌,厲聲道:「本座並非怕你,只是被你言語套上,將你無可奈何。」 
王中俠道:「瞧你不出,倒是條說一句算一句的漢子。」 
木朗君道:「哼……哼哼!」 
王半俠道:如此,我倒要勸勸你,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今日子夜,千萬莫妄動,否則憑船上那幾位姑娘,無論哪一個都已足夠將你打下船來。「水郎君道:「放屁!」轉過身子就走,再也不瞧王半俠一眼。 
王半俠瞧著他背影,只是搖頭,突有幾個身背麻袋的丐幫弟子,自人叢中擠來,神色匆匆,滿面懼是煌急之容。 
其中一人,搶步走道王半俠身側,躬身一禮,道:「幫主有難,昨夜……」他語聲越說越低,誰也聽不清他說的什麼。 
只見王半俠面容驟變,瞧不瞧五色帆,又垂首沉吟半晌,終於頓了頓足,隨著那幾個丐幫弟子走了「這時五色帆船龐大的船身己開始移動,向北駛出,群豪一陣騷動,有的頓足,有的歎息,木郎君遠遠立在雨中,目光凝住船影,冷冷道:「你走不了的……」 
不出彭清所料,五色帆船一走,群豪也在歎息中敬去,入夜時便走得於乾淨淨,只剩下沙灘上零亂的足跡,告訴別人,這裡不久前,曾發生過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但這足跡終於也得被浪花捲去。北行十數里,果然有個小小的港灣。 
浪濤拍岸,雨未歇,夜色漸漸沉重,諾大的五色帆船,卻只亮起一星燈火,孤零零的燈火,比無光還要顯得冷寂淒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