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好兒忽然不說話了。
每個人都以為她要說出很難聽的話來時,她卻忽然不說話了。
因為她知道,無論說多難聽的話,也沒有像不說話凶。
這簡直可以氣得人半死,氣得人發瘋。
季公子不但臉已發紅。連脖子都好像比平時粗了兩倍,剛才擺了半天的"公子"派頭,現在已完全無影無蹤。
最氣人的是,張好兒雖然不說話,他卻已知道張好兒要說什麼。
更氣人的是,他也知道別人都知道。
張好兒看看金花兒,又看看他,臉上帶著滿意的表情,就好像拿他們當做天生的一對兒。
季公子終於忍不住跳了起來,怒道:"你還有什麼話說?你說?"張好兒偏不說。
金花兒卻"汪"的一聲,向他竄了過去,還在他面前不停地搖尾巴。
季公子大怒道:"畜牲,滾開些。"
金花兒"汪汪汪"地叫。
季公子一腳踢了過去,喝道:"滾!"
金花兒:"汪!"
牛大爺忍不住大笑,道:"這人總算找到說話的對象了。"又有個人悠然道:"看他們聊得倒蠻投機的。"季公子連眼睛都氣紅了,連說話的這個人是誰都沒看到,"嗆"的一聲,劍已出手,一劍刺了出去。
忽然間一雙筷子飛來,打在他手背上。
他的劍落下去時,金花兒已一口咬住了他的手。重重咬了一口。
季公子的人已好像剛從水裡撈起來一樣,全身都已被冷汗濕透。
他己看出這雙筷子是從哪裡飛來的。
金花兒銜起筷子,搖著尾巴送了回去。它好像也知道這雙筷子是誰的。
每個人都知道,但卻都幾乎不能相信。
季公子的劍並不慢,誰也想不到張好兒的出手居然比這有名的劍客還快。
張好兒只是皺了皺眉頭,她身後已有個小姑娘伸手將筷子接了過去,道:"這雙筷子已不能用了。"張好兒終於說話了。她輕輕拍著金花兒的頭,柔聲道:"小乖乖,別生氣,我不是嫌你的嘴髒,是嫌那個人的手髒。"這也許就是張好兒比別的女人值錢的地方。
她不但懂得在什麼時候說什麼樣的話,也懂得對什麼人說什麼樣的話。
最重要的是,她還懂得在什麼時候不說話。
田思思已覺得這個人實在有趣極了。
她一直不停的在笑,回到房裡,還是忍不住要笑。
房間是楊凡替她租的,雖然不太好,也不太大,總算是間屋子。
田思思本來一直在擔心,晚上不知睡到什麼地方去,她已發現自己不但吃飯成問題,連睡覺都成問題。
誰知楊凡好像忽然又發了慈悲,居然替她在客棧裡租了房間,而且還很關照她,要她早點兒睡覺。
"這豬八戒畢竟還不算是太壞的人。"
田思思咬著嘴唇,一個人偷偷的直笑,彷彿又想到了件很有趣的事,笑得彎下了腰。
"把田心嫁給他倒不錯,一個小噘嘴,一個大腦袋,倒也是天生的一對。"至於她自已,當然不能嫁給這種人的。
像田大小姐這樣的人,當然要秦歌那樣的大人物才能配得上。
想到秦歌,想到那飛揚的紅絲巾,她的臉又覺得有點發紅、發熱。
屋子裡靜悄悄的,連一絲風都沒有。
這見了鬼的六月天,簡直可以悶得死人。
田思思真恨不得將身上的衣服全都脫光,又實在沒這麼大的膽子,想睡覺,又睡不著。
她躺下去,又爬起來。
"地上一定很涼,赤著腳走走也不錯。"
她脫下鞋子,又脫下襪子,看著自己的腳,又忘了要站起來走走。
她好像已看得有點癡了。
女人看著自己的腳時,常常都會胡思亂想的,尤其是那些腳好看的女人。
腳好像總是跟某種神秘的事有某種抻秘的聯繫。
田思思的腳很好看,至少她自已一向很欣賞。
但別人是不是也會很欣賞呢?
她不知道。很少人能看到她的腳,她當然不會讓別人有這種機會,但有時心裡卻又偷偷的想讓人家看上一看。
忽然有只蚊子從床底下飛出來,叮她的腳。
至少這只蚊子也很欣賞她的腳。
所以她沒有打死這只蚊子,只揮了揮手將蚊子趕走算了。
蚊子已在她腳底心叮了一口,她忽然覺得很癢,想去抓。腳心是抓不得的,越抓越癢。不抓也不行。
死蚊子,為什麼別的地方不咬,偏偏咬在這地方。
她想去打死這死蚊子的時候,蚊子早已不知飛到哪裡去了。
她咬著嘴唇,穿起襪子。
還是癢,好像一直癢到心裡去了。
她又咬著嘴唇,脫下襪子,閉起眼睛,用力一抓,才長長吐出口氣,忽然發現身上的衣服不知什麼時候已濕透。
這時候能跳到冷水去有多好!
田思思用一隻手捏著被蚊子咬過的腳,用另一隻腳跳到窗口,用另一隻手輕輕地推開窗子。
窗外有樹、有牆、有人影、有飛來飛去的蒼蠅、追來追去的貓和狗……幾乎什麼東西都有,就只沒有水。
她唯一能找到的冷水,在桌上的杯子裡。
她一口喝了下去。
外面傳來更鼓,二更。
她嚇了一跳,幾乎將杯子都吞了下去。
二更,只不過才二更,她還以為天已經快亮了; 誰知道這又長、又悶、又熱的夏夜只不過剛剛開始。
屋子裡忽然變得更熱了,這漫漫的長夜怎麼挨得過去?
有個人聊聊,也許就好得多了。
她忽然希望楊凡過來陪她聊聊,可是那大頭鬼一吃飽就溜回房來,關起了門,現左說不定已睡得跟死豬一樣。
吃飽了就睡,不像豬像什麼?
"我就偏偏不讓他睡,偏偏要吵醒他。"
田大小姐想要做的事,若有人能叫她不做,那簡直是奇跡。
奇跡很少出現的。
悄悄推開門,外面居然沒有人。
這種鬼天氣,連院子裡都沒有風。有人居然能關起門來睡覺,真是本事。
楊凡的房就在對面,門還關得很緊,窗子裡卻有燈光透出。
"竟然連燈都來不及吹熄,就睡著了,也不怕半夜裡失火,把你烤了燒成豬嗎?"田思思又好氣,又好笑,悄悄穿過院子。
地上好涼。
她忽然發現自已非但忘記穿鞋,連襪子都還提在手裡。
看著自己的腳,怔了半天,她嘴角忽然露出一絲微笑。
笑得就像是個剛吃了三斤糖的小狐狸,甜甜的,卻有點不懷好意。
將襪子揉成一團,塞在衣服裡,就這樣赤著腳走過去。
為什麼赤著腳就不能見人?誰生下來時是穿著鞋子的?
田大小姐想要做的事,當然都有很好的解釋。
門關得很嚴密,連一條縫部沒有。
她想敲門,又縮回手。
"我若敲門,他一定不會理我的,豬八戒只要一睡著,連天塌下來都不會理。"田思思眼珠子轉了轉。
"我為什麼不能就這樣闖進去嚇他一跳?"
想到楊凡也有被人嚇一跳的時候,她連什麼都不想了。
她立刻就撞開門沖了去,客棧不是錢庫,門自然不會做得很結實。
她只希望楊凡的心結實點,莫要被活活嚇死。
楊凡沒有被嚇死,他簡直連一點吃驚的樣子都沒有,還是動也不動的坐在那裡,就像是張木頭做的椅子。
他的確是張椅子,因為還有——個人坐在他身上。
一個很好看的人。
一個女人。
張好兒也沒有被嚇一跳。
她笑得還是很甜,樣子還是很斯文,別的女人就算坐在客廳裡的椅子上,樣子也不會有她這麼斯文。
她非但坐往楊凡身上,還勾住了楊凡的脖子。
唯一被嚇了一跳的人,就是田思思自己。
她張大了嘴,瞪大了眼,那表情就好像剛吞下一個整雞蛋。
張好兒春水般的眼波在她身上一溜,復嫣然道:"你們認得的?"楊凡笑了笑,點點頭。
張好兒道:"她是誰呀?"
楊凡道:"來,我替你們介紹介紹,這位是張姑娘,這是跟我剛剛訂了親,還汶有娶過門的老婆。"他將一個坐在他腿上的妓女介紹給他未來的妻子,居然還是大馬金刀,四平八穩的坐著,竟完全沒有一點慚愧抱歉的樣子,也完全漢有一點要將張好兒推開的意思。
田思思若真有嫁給他的打算,不被他活活氣死才怪。就算沒有嫁給他的打算,也幾乎被他氣得半死。
這大頭鬼實在太不給她面子了。
更氣人的是,張好兒居然也連一點站起來的意思都沒有。
她只是朝田思思眨了眨眼,道:"你真是未來的楊夫人?"最氣人的是,田思思懣不承認都不行,氣得連話都說不出。
不說話就是默認。
張好兒笑了,吃吃地笑道:"我本來還以為是個女採花盜哩,三更半夜的闖進門。想不到原來真是未來的楊夫人,失禮失禮,請坐請坐。"她拍了拍楊凡的腿,又笑道:"要不要我把這位子讓給你?"田思思忽然一點也不覺得這人有趣了,只恨不得給她幾個耳括子。
但看到楊凡那種得意的樣子,她忽又發覺自己絕不能生氣。
"我越生氣,他們越得意。"
田大小姐畢竟是聰明人,一想到這裡,臉上立刻露出了笑容。
笑容雖不太自然,但總算是笑容。
張好兒的眼波好像又變成了把蘸了糖水的刷子,在她身上刷來刷去。
田思思索性裝得更大方些,居然真找了張椅子坐了下來,微笑著道:"你們用不著管我,也用不著拘束,我反正坐坐就要走的。"張好兒笑道:"你真大方,天下的女人若都像你這麼大方,男人一定會變得長命些。"她居然得寸進尺,又勾住了楊凡的脖子,媚笑著說道:"你將來能娶到這麼樣的一位賢惠夫人,可真是運氣。"田思思也學著她的樣子,歪著頭媚笑逍,"其實你也用不著太誇獎我,我若真有嫁給他的意思,現在早已把你的頭髮都扯光了。"張好兒眨眨眼,道:"你不打算嫁給他?"
田思思笑道:"就算天下的男人都死光了,我也不會嫁給他。"她忽又歎了口氣,喃喃道:"我只奇怪一件事,怎麼會有女人看上著麼樣一個豬八戒的。"她好像在自言自語,聲音說得很小,卻又剛好能讓別人聽得見。
張好兒笑道:"這就叫:蘿蔔青菜,各有所愛。"她也歎了口氣:"還分不清哪個人好,哪個人壞,就想批評男人了,這才是怪事。"她也像在自言自語,聲音卻也剛好說得能讓別人聽見。
田思思眨眨眼,笑道:"你見過很多男人嗎?"張好兒道:"也不算太多,但千兒八百個,總是有的。"田思思故意作出很吃驚的樣子,道:"那可真是不少了,看來已經夠資格稱得上是男人專家了。"她嫣然笑著道:"據我聽說,天下只有做一種事的女人,才能見到這麼多男人,卻不知張姑娘是幹哪一行的呢?"這句話說出,她自己也很得意!
"這下子看你怎麼回答我,看你還能不能神氣得起來?"無論如何,張好兒干的這二行,總不是什麼光榮的職業。
張好兒卻還是笑得裉甜,媚笑道:"說來也見笑得很,我只不過是個小小的慈善家。"慈善家這名詞在當時還不普遍,不像現在有很多人都自稱慈善家。
田思思怔了怔,道:"慈善家是幹什麼的?"
張好兒道:"慈善家也有裉多種,我是專門救濟男人的那種。"田思思又笑了,道:"那倒很有意思,卻不知你救濟男人些什麼呢?"張好兒道:"若不是我,有很多男人這一輩子都休想碰到真正的女人,所以我就盡量安慰他們,盡直讓他們開心。"她媚笑道:"你知道,一個男人若沒有真正的女人安慰,是很可憐的,真正的女人偏偏又沒有幾個。"這人倒是真懂得往自己臉上貼金。
田思思眼珠子一轉,笑道:"若不是你,只怕有很多男人的錢也沒地方花出去。"張好兒道:"是呀,我可不喜歡男人變成守財奴,所以盡量讓他們學得慷慨些。"她看著田思思,又笑道:"你喜歡男人都是守財奴嗎?"兩人話裡都帶有刺,好像恨不得叫下就將對方活活刺死。
但兩個人臉上卻還是笑迷迷的。
楊凡看看張好兒,又看看田思思,臉上帶著滿意的表情,好像覺得欣賞極了。
"這豬八戒就好像剛吃了人參果的樣子。"
田思思真想不出什麼活來氣他。
張好兒忽又歎了口氣,喃喃道:"時候不早了,是該回去睡覺的時候了。"她嘴裡雖這麼說,自己卻一點也沒有回去睡覺的意思。
田思思當然明白她是想要誰回去睡覺。
"你要我走,我偏偏不走,看你們又能夠把我怎麼樣?"其實她究竟是為了什麼不走,她自己也未必知道。
她心裡雖然有點酸溜溜的,但你就算殺了她,她也不會承認。
張好兒說了一句話,得不到反應,只好再說第二句了。
她故意看了看窗子,道:"現在不知道是什麼時候?大概不早了吧?"田思思眨眨眼,道:"張姑娘要回去了嗎?"
張好兒笑道:"反正也沒什麼事,多聊聊也沒關係,你呢?"田思思嫣然道:"我也沒事,也不急。"
兩人好像都打定了主意:"你不走,我也不走。"但話說到這裡,好像已沒有什麼話好說了,只有乾耗著。
楊凡忽然輕輕推開張好兒,笑道:"你們在這裡聊聊,我出去逛逛,兩個女人中多了個大男人,反而變得沒什麼好聊的了。"他居然真的站起來,施施然走了出去。
"你們不走,我走。"
對付女人,的確再也沒有更好的法子。
"想不到這豬八戒還是個大滑頭。"
田思思恨得牙癢癢的,想走,又不好意思現在跟著走。
不走,又實在和張好兒沒話說。
天氣好像更悶了,悶得令人連氣都透不過來。
張好兒忽然道:"田姑娘這次出來,打算到什麼地方去呀?"田思思道:"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