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種武器 多情環 暗 殺
    (一)

    天香堂是個很大的莊院,一重重的院落,也不知有多少重。

    葛新住的地方是第六重院子,窄門前果然種著棵白楊樹。

    門是開著的,裡面寂無人聲,葛新彷彿已睡得很沉,他看來的確總是很疲倦。蕭少英背負著雙手,慢慢地走出這重院子,一個人恭恭敬敬地跟在他身後。「你就叫葛成?」

    「是。」

    你跟葛新認得已多久?」」快三年了。」

    「你們就住在一個院子裡?」

    「是。」

    「你覺得他是個什麼樣的人?」

    「他好像是個怪人,平常很少跟我們說話。」「也不跟你們喝酒?」

    「他不喝酒,吃喝嫖賭這些事,他從來連沾都不沾。」

    葛成不但有問必答,而且態度很恭謹.答得很詳細。

    因為這是老爺子的命令。

    —一帶著蕭堂主到處去看看,從今天起,你就是蕭堂主的長隨跟班。

    蕭少英對這個人覺得很滿意,他喜歡聽話的人。

    「你喝不喝酒?」

    「我別的嗜好都沒有,就只喜歡喝點酒。」葛成囁嚅著,終於還是說了實話。蕭少英更滿意一一酒鬼豈非總喜歡酒鬼的?

    第七重院落裡繁花如錦,屋簷下的鳥籠裡,—對綠姨鵡正在「吱吱喳喳」地叫。「誰住在這院子裡?」

    「是郭姑娘姐妹,還有六個小丫頭。」

    「老爺子常到這裡來?」

    「老爺子並不常來,郭姑娘卻常到老爺子那裡去!」

    蕭少英笑了,又問:「郭姑娘已來了多久?」

    「好像還不到兩年。」

    「她妹妹呢?」

    「郭姑娘來了七八個月後,才把二姑娘接來的。」

    「二姑娘是不是也常到老爺鬃州里去?」

    葛成立刻搖頭:「二姑娘是個規矩人,平常總是足不出戶,從來也沒有人看見她走出過這個院子。」

    蕭少英又笑了。

    後面的一重院子裡,濃蔭滿院,彷彿比郭玉娘住的地方還幽靜。

    有風吹過,風中傳來一陣陣藥香。

    「這院子裡住的是誰?」

    「這是孫堂主養病的地方。」「孫堂主?孫賓?」

    葛成點了點頭,歎息著道:「以前的四位分堂主.現在就只剩下孫堂主一位。」「他受的傷很重?」

    葛成又點點頭:「他老人家受的是內傷,雖然換了七八個大夫,每天都得喝七八劑藥,可是直到今天,還是連一點起色都沒有,連站都沒法子站起來。」

    蕭少英沉吟著,道:「我久聞他是個英雄.既然來了就得去拜訪拜訪他。」葛成想阻攔,卻又忍住。

    對他說來,現在蕭少英的話也已是命令,命令只能服從。

    他們剛走進院子,樹後忽然有人影一閃。

    是個很苗條的人影,穿的彷彿是件鵝黃的春衫。

    蕭少英居然好像沒看見。

    葛成卻看見了,搖著頭說道:「這丫頭年紀其實也不小了,卻還是像個孩子似的,總是不敢見人。」

    蕭少英淡淡地問道:「這丫頭是誰?」

    葛成道:「一定是翠娥,郭姑娘使喚的丫頭們,全都是大大方方的,只有她最害羞……蕭少英道:「她也是郭姑娘的丫頭?」

    葛成道:「是的。」

    他好像怕蕭少英誤會,立刻又解釋道:「孫堂主喝的藥水,一向都是由郭妨娘的丫頭們照顧的。」

    蕭少英道:「哦?」

    葛成道:「因為他們都是由郭姑娘親手訓練出來的,做事最小心,照顧人也最周到。」蕭少英笑了笑道:「只可惜孫堂主病得不輕,否則他一定還有很多別的事可以讓她們照顧。」

    孫賓病得果然不輕。

    屋子裡潮濕而陰暗,濃蔭遮住了陽光,門窗也總是關著的。

    「孫堂主不能見風。」

    藥香很濃。

    「孫堂主每天都要用七八劑藥。」

    現在正是盛暑。

    這位昔年曾以一條亮銀盤龍棍、橫掃鶴主七霸的鐵漢,如今竟像是個老太婆般躺在床上,身上居然還蓋著棉被。

    他非但一點也不嫌熱,而且好像還覺得很冷,整個人都在在棉被裡。

    有人推門走了進來,他既沒有翻身,也沒有開口。

    「翠娥剛走,孫堂主想必剛喝了藥.已睡著了。」

    葛成又在解釋:「每次用過藥之後,他都要小睡一陣子的。」

    蕭少英遲疑著,終於悄悄退出去.輕輕掩上了門:「我改天再來。」

    可是他並沒有立刻離開,站在門口,又停留了半晌,彷彿在聽。

    他並沒有聽見甚麼。

    屋子裡很安靜,連一點聲音都沒有。「是誰在敲鐘?」

    「是後面的廚房裡。」

    「現在已到了晚飯的時候了?」

    「我們晚飯總是吃得早,因為天不亮就得起床了。」

    「你趕緊去吃飯吧。」

    蕭少英揮手道:「天大的事,也沒有吃飯重要。」「那麼你老人家……。」「我並不老,」蕭少英微笑道:「我自己還走得動。」

    (二)

    夕陽滿天.晚霞紅如火。

    院子裡靜無人聲,蕭少英背負著雙手.慢慢地走到樹後。

    一棵三五個人都抱不攏的大榕樹。

    那個穿著鵝黃春衫,燕子般輕盈的人影,早巳不見了。

    可是蕭少英卻一直沒有看見有人走出這院子。

    他繞著這棵大樹走了一圈。嘴角帶著微笑,笑得很奇怪。

    就在這時,短牆外突然有人影一閃,一蓬銀光,暴雨般打向他的背,他背後並沒有長著眼睛,幸好他還有耳朵,而且耳朵很靈。

    風聲驟響,他的人已竄起。

    「叮」的一響,十七八根銀針釘在樹幹上,他的人卻已掠出短牆。

    牆外的院子裡,繁花如錦,在夕陽下看來更燦爛輝煌。

    剛才的人影卻已不見了。

    花叢間有三五精舍,簷下的黃銅鳥籠裡,突然響起了一聲輕喚:「有客,有客….」好一對多嘴的綠鸚鵡。

    蕭少英只有走過去。

    還沒有走到門口,已有個大眼睛、長辮子的綠衫少女迎了出來,手叉著腰,瞪著他問:「你我誰?」

    蕭少英笑了笑,道:「我不是來找人的。」

    小始娘的樣子更凶:「既然不找人,鬼鬼祟祟的來幹什麼?」

    蕭少英道:「只不過隨便來看看。」

    「你知不知道這裡是什麼地方?」

    「就因為我知道,所以我才來。」

    小姑娘用—雙大眼睛上上下下地看著他:「你是什麼人?你姓什麼?」

    「我姓蕭。」

    小姑娘忽然不凶了,眨著眼笑道:「原來你就是蕭公子,你一定是來找我們二姑娘的?」

    蕭少英只有承認:「二姑娘在不在?」

    小姑娘吃吃地笑道:「她當然不在,連飯都沒吃,她就到蕭公子屋裡去了。」蕭少英正想走,這小姑娘忽然又道:「我叫翠娥,蕭公子若有什麼事吩咐,只管叫人來找我,我不但會炒菜,還會溫酒。」

    她叫翠娥。

    她穿的是身翠綠衣服。她並不害羞。

    那個不好意思見人的黃衫少女又是誰呢?

    葛成是在說謊,還是根本沒看清楚?

    (三)

    「二姑娘臨走的時候,還特地叫我們小廚房做了幾樣菜送過去,現在一定在等著蕭公子回去喝酒。」

    蕭少英沒有回去。

    他反而又回到孫賓養病的那院子,門是他掩起來的,並沒有從裡面拴起。他推開門走進去。

    屋子裡更陰暗,孫賓還是蜷曲在棉被裡,連身都沒有翻。

    床下面的一雙棉布鞋,還是整整齊齊地擺在那裡。

    蕭少英還記得這雙布鞋是怎麼樣擺著的,若是有人穿過,他一眼就可以看出來。這雙鞋也沒有人動過。蕭少英皺了皺眉,好像覺得有點奇怪,又好像覺得有點失望。——難道他懷疑剛才暗算他的人,就是這重病的孫賓?

    無論如何,這屋子裡的確充滿了一種說不出的陰森詭秘之意.無論誰都很難在這裡耽下去。

    他準備走,剛轉過身,就看見了葛停香。

    葛停香的腳步很輕。

    蕭少英想不到這麼樣一個高大的人,走路時的腳步竟輕如狸貓。

    他卻忘了吃人的虎豹也和貓—樣,腳下也長著厚而柔軟的肉掌。

    他們本就是同一種動物,都要有新鮮的血肉才能生存。

    貓吃的是魚鼠,虎豹吃的是狐兔,葛停香吃的是人!

    門外夕陽正照在葛停香身上,使得他看來更雄壯威武。

    「你現在想必也已看出來了,暗算你的人,絕不是孫賓。」

    「你已知道我被人暗算?」

    葛停香淡淡道:「這裡的事,從來沒有一件瞞得過我的。」

    他攤開手掌.掌心托著枚銀針:「暗算你的人,用的是不是這玩意兒?」蕭少英板著臉道:「這不是玩意兒.這是殺人的暗器,只要有一根打在我身上,現在我已是個死人。」

    葛停香卻笑了笑,道:「你不必對我生氣,暗算你的人並不是我。」

    蕭少英道:「這也不是你的暗器?」

    葛停香道:「這是我剛從那棵樹上起出來的。」

    蕭少英道:「你知不知道這裡有誰能用這種歹毒的暗器?」

    葛停香搖搖頭,道:「我也看得出這種暗器很毒….」

    蕭少英打斷了他的話,道:「發暗器的手法更毒,一下就發出了十七八根。」葛停香道:「我已數過,只有十四根。」

    蕭少英道:「十四根和十七八根也沒有什麼太大的分別。」

    葛停香道:「分別很大。」

    蕭少英道:「分別在哪裡?」

    葛停香道:「若是十七八根,就連我也看不出這是什麼暗器了。」

    蕭少英道:「現在你已看出來。」

    葛停香點點頭,道:「這種針雖細,可是打在樹上後,每一根都直透樹心。」蕭少英道:「若是打在我身上,只怕已透入我骨頭裡。」

    葛停香道:「一定會透入你的骨頭裡。」

    蕭少英目光閃動,似已明白他的意思:「什麼人能有這麼大的手勁?」葛停香道:「沒有人。」

    蕭少英道:「所以這種暗器一定是機簧鋼筒發出來的?」

    葛停香點點頭.道:「世上的機筒暗器,最可怕的一種當然是孔雀翎。」蕭少英歎道:「幸好這不是孔雀翎,否則就算有十個蕭少英也全都死光了」葛停香道:「除了孔雀翎外,還有幾種也相當霸道.『七星透骨針』就是其中之一。」蕭少英動容道:「這就是七星透骨針?」

    葛停香道:「所以它若打在你身上,就一定會透入你骨頭裡。」

    蕭少英道:「七星應該是七根針。」

    葛停香:「練七星透骨針的人,都是左右雙手聯發的,這也正是它最可怕的地方。」左右雙手聯發,兩筒針正好是十四根。

    蕭少英道:「能用這種暗器的人並不多。」

    葛停香道:「這種暗器本就極難打造,最近更少在江湖中出現。」

    蕭少英拈起他手裡的銀針,道:「看來這玩意兒好像也並沒有什麼特別出奇的地方。」葛停香道:「可是發射這玩意兒的針筒,卻出奇得很。」蕭少英道:「哦?」葛停香道:「據說昔年『七巧童子』為了打造這種暗器,連頭髮都白了,一共也只不過才打造出七對,現在雖然還有剩下的,也絕不會太多。」

    蕭少英苦笑道:「看來我的運氣真不錯,居然就恰巧被我遇上了一對。」葛停香道:「我也想不到這種暗器居然會在這裡出現。」

    蕭少英道:「你也不知道這是誰的?」葛停香搖搖頭。

    蕭少英道:「不管他是誰.反正一定是天香堂裡的人。」

    葛停香突然冷笑,道:「不管他是誰.他這件事都做得很愚蠢。」

    蕭少英道:「我若已死了,他這件事就做得一點也不愚蠢了。」

    葛停香道:「但是你現在並沒有死,他卻已暴露了他的身份。」

    蕭少英笑了,笑聲中帶著種譏諷之意。

    「你已知道他的身份?」

    「嗯。」「他是什麼身份?」

    「他身上有一對七星透骨針筒。」葛停香道:「這就是他的身份。」

    蕭少英臉上譏諷的笑容已不見:「所以我們只要找出這對針筒來,就可以找出他的人。」

    「你總算明白了我的意思。」

    「可是針筒並不是長在身上的,他隨時都可以扔掉。」

    「他一定捨不得。」葛停香道:「無論誰有了這種暗器,都絕對捨不得扔掉。」「他能不能藏到別的地方去?」

    「不能。」

    「為什麼?」

    「因為這是他的防身利器。」葛停香冷笑道:「我若要到青龍會去臥底,我也一定會將我的防身利器隨時隨刻都帶在身上。」

    蕭少英歎了口氣看來姜畢竟還是老的辣。

    他忽然發現葛停香實在不可輕視。

    「只可惜這種事絕不能明查,只能暗訪。」葛停香道:「所以我不們要隨時睜大眼睛,還得要有耐心。」

    「晃管怎麼樣,我們現在總算巳知道天香堂裡確實有青龍會的人。」

    「不錯。」

    「我們也已知道,這個人身上一定有一對七星透骨針的針筒。」

    「所以你的任務雖然剛開始,卻已有了收穫。」葛停香又露出微笑。

    「難道他們已知道你交給我的是什麼任務,所以才對我下手?」

    「也許他們只不過是在懷疑」葛停香道:「做賊心虛,這種人的疑心總是特別重的。」「我的疑心也很重。」蕭少英苦笑道:「剛才我一直在懷疑孫賓。」

    現在他們當然已走出了孫賓的屋子。

    風吹榕葉,樹幹上還釘著十三枚銀針。

    他們就站在這棵榕樹下,風吹木葉聲,正好掩護了他們的說話聲。

    「絕不會是孫賓。」

    「為什麼?」

    「他跟著我已有十五年,一向是我最忠實的朋友。」葛停香的語氣很肯定。「可是天香堂的四位分堂主已經死了三個。」蕭少英卻還在懷疑:「他的運氣為什麼會比別人好?」

    葛停香笑了笑:「因為他一直是跟在我身邊的。」

    葛停香道:「否則他只怕也死在李千山手下!」

    「你殺了李干山,殺了他?」

    葛停香歎息:「只可惜我出手還是遲了一步,他受的傷很重。」

    「所以你又少了個好幫手!」

    葛停香黯然點頭。

    「可是我一定會想法子讓他活下去的,就算要我砍掉一隻左手,我也在所不惜。」「我也希望他活著.跟他交個朋友。」蕭少英歎道:「能被你如此看重的人,好像並不多。」

    「的確不多。」

    葛停香忽然拍了拍他的肩:「所以你一定也要替我好好活著。」

    蕭少英臉上居然露出了被感動的表情來。

    「我也一定要找出那個人。」他說得很堅決:「我一定會要他後悔的。」「因為他也暗算了你?」

    蕭少英點了點頭:「我不喜歡被人暗算。」

    「沒有人喜歡被人暗算的。」

    「不管怎麼樣,這個人你一定要交給我。」

    「我不但可以把他交給你,還可以把很多事都交給你。」葛停香微笑著,又拍了拍蕭少英的肩:「只要你能找出這個人來,隨便你要什麼,我都給你。」

    「真的?」

    葛停香彷彿又有了些疑難。

    「只不過我已是個老人,會看上我的女人已不多,能讓我看上的女人也不多。」他還是在微笑:「我知道你一定會為我保留—些的。」蕭少英也笑了。

    「不該要的,我當然不會要,也不想。我並不是個貪心不足的人。」

    「所以我喜歡你這種人。」

    葛停香慢慢地走出院子:「一個人只要懂得知足,就一定能活得比別人美些,而且也一定比別人活得快樂。」

    (四)

    白楊是春天的樹,現在都已經是秋天。

    葛新門外的白楊樹,樹葉已凋,只剩下了一樹枯枝。

    蕭少英又到了這棵樹下。

    他還最沒有回到自己屋裡去,他知道小霞一定在等他。

    一個女人若是已被男人征服,無論要她等多久,她都會等。

    可是一個男人若暗算了別人,就絕不會等別人來抓證據。

    他一定要找出這個人的證據來。

    好像他已認定這個人不是孫賓,就是葛新。

    一一暗算他的那個人,的確是個男人,他看得出.看得很清楚。

    可是他卻沒有看見葛停香。

    葛停香也沒有回書房,此刻正站在院外面的短牆下,背負著雙手聽著院子裡的動靜。他聽見了兩下敲門聲,只敲了兩下.葛新沒有回應,也沒有開門。

    他知道蕭少英絕不會在外面等,更不會就這麼樣走了的。

    ——這小子若要到一個人的屋裡去,世上絕沒有任何—扇門擋得住他。

    「砰」的一聲,門果然被撞開了。

    葛停香目中又露出笑意。

    這件事不能明查,只能暗訪。

    這句話雖然是他自己說的,可是他並沒有出去阻攔.他想看著蕭少英用什麼新法子來處理這件事,他也想看看葛新怎麼樣應付。

    門被撞開了之後.屋子裡居然沒有響起驚呼怒喝的聲音。

    葛新一向是個很沉得住氣的人。

    看看蕭少英闖進來,他居然還躺在床上沒有動,只不過歎了口氣,喃喃道:「看來我下次應該換種比較薄的木板來做門才對。」

    蕭少英冷笑道:「不是換厚一點兒的?」

    葛新搖搖頭,道:「厚木板不好,一定換薄的.越薄越好。」

    蕭少英忍不住問道:「為什麼?」

    葛新道:「薄木板一撞就破,那蕭堂主下次要來時,就不擊氬痛身子,也不必費這麼大的力氣。」

    蕭少英笑了。

    「這次我也沒有費力氣,」他笑得實在有點令人毛骨悚然:「我的力氣要留著殺人。」「殺人?殺誰?」

    「我只殺一種人,」蕭少英沉下了臉:「想在背後暗算我的人。」「誰敢暗算蕭堂主?」「你也不知道?」

    「不知道。」葛新打了個呵欠:「我很難得有機會好好睡一覺。」

    「你剛才一直都在睡覺?」

    葛新點點頭:「就因為我總是睡不夠,所以只要—睡著.就睡得像死人一樣。」「只可惜你看來並不像死人。」蕭少英冷笑道:「也不像剛睡醒的樣子。」「剛睡醒的人應該是什麼樣子?」

    「剛睡醒的人,鞋底下不會有泥。」

    葛新的腳正好從被窩裡露了出來,腳底的確很髒……這是不是因為他剛才赤著腳溜出去過,還打出了兩筒七星透骨針?」

    「我的腳面上也很髒。」葛新道:「我不喜歡洗腳.據說洗腳傷原氣。」蕭少英盯著他。

    「你的力氣是不是也要留著殺人的?在背後用暗器殺人?」

    「只不過我也只殺一種人。」

    「哪種人?」

    「我一殺就死的那種人。」

    「人有失手、馬有失蹄。」蕭少英冷笑道:「無論誰都難免偶而失手一兩次的。」葛新忽然張大了眼睛.吃驚地看著他。好像直到現在才聽出他的意思!

    「蕭堂主難道認為我就是那個在背後發暗器的人?」

    蕭少英冷冷道:『不管是不是你都一樣。」葛新道:「都—樣?」

    蕭少英道:「我都一樣要殺你……」葛新怔住。

    蕭少英道:「站起來。」

    葛新苦笑道:「我既然已經要死了,為什麼還要站起來?」

    蕭少英道:「我不殺躺著的人d」

    葛新道:「但我卻喜歡躺著死。」

    他歎了口氣喃喃道:「一個人要死的時候.總該有權選擇怎麼樣死的。」蕭少英冷笑道:「我要你站著死,你就得站著死!」

    葛新道:「看來你並不像是個這麼個講理的人。」

    蕭少英道:「現在我變了。」

    他忽然衝過去,一把揪住葛新的衣襟,反手摑在他臉上。

    葛新非但完全不閃避,反而閉上了眼睛,淡淡道:「現在你自己是分堂主,你可以不講理,只不過我也可以不站起來。」

    蕭少英道:「我總有法子叫你站起來的。」

    他的手又揮出.忽然聽見床底下發出一陣奇怪的聲音,就像是牙齒打戰的聲音。「床底下莫非有人?」

    蕭少英膝蓋一撞,木板床就垮了,下面立刻又響起—聲驚呼。是女人聲音。床下果然有人,一個幾乎完全赤裸的女人。

    這次怔住的是蕭少英。

    這女人不僅年青,而且很漂亮,堅挺的胸.纖細的腰,修長的腿。

    蕭少英顯然沒有盯著她看,卻已看得很清楚。

    他的眼睛一向不老實的。

    這女孩子的臉已紅了,—把拉過葛新身上的被,卻忘了葛新下;半身,除了這床被外,也像個剛出世的嬰兒一樣。

    這次蕭少英雖然看了—眼.卻沒有看清楚。

    葛新苦笑道:「你現在總該明自我為什麼不肯站起來了吧?」

    蕭少英也不禁苦笑:「我現在明白你為什麼總是睡眠不足。」

    那女孩子忽然大聲道:「那麼你更該明白,暗算你的人絕不是他。」

    蕭少英道,「你一直都在這裡?」

    女孩子的臉更紅,卻還是點了點頭:「他也—直都沒有出去過。」

    蕭少英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葛新,忽然笑了。

    她已將錦被分了一半蓋在葛新身上,棉被下面還在動。

    蕭少英微笑道:「有你這麼樣一個女孩子在旁邊,看來他的確不會有空出去暗算別人的。」

    女孩子咬著嘴唇,道:「他就算想出去.我也不會讓他走的。」

    蕭少英笑道:『我看得出.我是個很有經驗的男人。」

    女孩子也居然笑了笑,道:「我也看得出。」蕭少英大笑。

    「我若有這麼樣個女子陪著我,我也會睡眠不足的。」他大笑著,拍了拍葛新的肩:「可是你為什麼不早說?」

    「因為……」葛新囁嚅著:「因為這件事不能讓老爺子知道。」

    「為什麼?」

    「因為她是郭姑娘房裡的人,本不能到我這裡來的。」葛新終於說了實話。「她也是郭姑娘房裡人?她叫什麼?」

    「叫翠娥。」

    翠娥,又是翠娥。

    「那裡—共有幾個翠娥?」

    「只有—個。」

    蕭少英不禁苦笑,只有一個翠蛾,他卻已見到了三個。

    「我就是翠娥,你告訴老爺鬃忠也不怕,我死也要跟著他。」

    翠娥居然拉住葛新:「不管死活.我都要跟著他。」

    看來這翠娥倒是真的。

    另外的那兩個呢?

    「翠娥」這名字既不太好,又不特別,她們為什麼要冒翠娥的名?

    葛新為什麼要說謊?他是替誰在說謊?

    蕭少英替他說了下去,道:「有時做錯了事反而有好處,因為若是一個有很深的心機.很大的陰謀的人,就絕不擊膂錯事的。」

    葛停香大笑,邀:「我說的話,你果然連一句都沒有忘記。」

    夕陽的最後一抹餘輝,正照著他們的笑臉,今天他們的心情彷彿特別愉快。「你若沒有別的事,就留下來陪我吃晚飯,我為你開一壇江南女兒紅。」「我有事。」蕭少英居然拒絕了他的邀請。

    「什麼事?」

    「我也是個男人,而比也已到了年紀,」蕭少英笑了笑道:「聽說小霞還特地為我燒了幾樣好萊。」

    葛停香又大笑:「有小姑娘在等著的時候,當然沒有人願意陪我這老頭子吃飯。」「有一個人。」蕭少英笑著:「就算有八百個小姑娘在等著,她一定還是寧願陪你。」葛停香當然知道他所說的是誰。

    「可是我今天沒有打算要她來。」

    「為什麼?」

    「因為我不願別人把我看成個無精打采的老頭子,」葛停香笑道:「有她在旁邊,也沒有人能養好精神的。」

    蕭少英忽然又露出被感動的表情。

    他忽然發現這老人已將他當做朋友,這種話本就是只有在朋友面前才能說得出口的。葛停香又拍了拍他的肩。

    「你走吧,我叫人把那罈女兒紅也替你送去,既然有好菜.就不能沒有好酒。」蕭少英忽然道:「我留下來陪你。」

    葛停香卻搖了搖頭,笑道:「你不必陪我,一個人年紀若是漸漸老了,就得學會一個人喝酒吃飯,我早已學會了。」

    他帶著笑,大步走出院子。

    蕭少英看著他高大的背影消失,眼裡忽然露出種很奇怪的表情.彷彿有些悲傷,又彷彿有些恐懼。

    他已漸漸瞭解這老人。

    他發現這老人並不如他想像中那麼冷酷無情。

    友情豈非本就是因瞭解而產生的?這本不是件應該悲傷恐懼的事。

    他心裡究意在想著什麼?

    沒有人知道,蕭少英的事永遠都沒有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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