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夜.夜已深。
雙環在燈下閃動著銀光。
葛停香輕撫著環上的刻痕,嘴角不禁露出了微笑。
他已是個老人,手指卻仍和少年時同樣靈敏有力,無論他想要什麼,他總是拿得到的。他想要這雙環已有多年,現在總算已到了他手裡,他付出的代價雖然極大,可是這收穫卻已足夠補償一切。
因為這雙銀環本是屬於盛天霸的。
盛天霸一手創立的「雙環門」,威鎮西陲已近三十年!
現在雙環門這種根深蒂固,幾乎已沒有人能撼動的武林霸業,竟已被他在短短三個月中,一手推翻!
他所付出的代價無論多大,都是值得的。
「殺了一個人,就在銀環上刻一道刀痕!」
這是盛天霸多年來的習慣,也已變成了雙環門下所有弟子的慣例。
環上只有十三道刻痕。
盛天霸並不是那種好色如命,殺人如草的英雄.他並不喜歡殺人。
他要殺的,必定都是值得他殺的人。
這十三道刻痕雖然不深,其中卻埋葬了十三個顯赫一時的好漢!
他們活著時聲名顯赫,死的時候也曾經轟動一時,死後留下的,卻只不過是淺淺的一道刻痕而已。
現在殺他們的人,也已死在別人手裡。他留下的又有什麼?
——甚至連一道刻痕都沒有留下!
葛停香嘴角雖帶著微笑,眼睛裡卻不禁露出了寂寞之色。
他知道自己也會跟盛天霸—樣,遲早也有死在別人手裡的—天。殺他的人會是誰呢?桌上還擺著一卷黃紙,葛停香攤開來,用銀環壓住卷紙的兩端。
紙箋已陳舊,上面寫著七個人的名字;「×」盛重:盛天霸堂侄,孔武有力,雙環份量加重。
「×」李千山:冷辣櫥肱.足智多謀。:「×」胡大剛:剽悍勇猛。
「×」王銳;少林棄徒,還俗後入雙環門。
「×」楊麟:隴西大盜,武功最雜。
「×」盛如蘭:盛天霸之女,精暗器。
蕭少英:家道中落之世家子,因為酗酒鬧事,非禮師姐,已經於兩年前被逐出雙環門,下落不明。
這七個人,本是雙環門的七大弟子,除了盛天霸之外,他們幾乎就可以算是西北一帶,名頭最響、最有勢力的七個人。
現在葛停香卻在他們的名字上都打了個「×」。
那意思就是說,這些人不是已經慘死在刀下,就是已負傷逃亡.縱然能僥倖不死,也已是個廢人。
將來縱然有人能擊倒葛停香,也絕不會是這七個人。
蕭少英的名字上雖然是空著的,雖然逃過這一劫,可是葛停香從來也沒有將這個好色貪杯、放蕩成性的敗家子看在眼裡。
何況他早已被盛天霸逐出了門牆,根本已不能算是雙環門的弟子。
葛停香嘴角又不禁露出得意的微笑。
盛極一時、不可一世的雙環門,現在終於煙消雲散了。
他們留下了什麼?
只不過留下了這一雙銀環,作為葛停香勝利的紀念而已。
(二)
夜更深。
風吹碧紗窗,門外忽然響起了一陣很輕的腳步聲。
葛停香用不著回頭,就知道來的是誰了。
這是他的書房,也是他的秘室。
除了五娘,絕沒有別人會來,也沒有別人敢來。
玉娘姓郭,是他不久前才量珠聘來的江南名妓,現在已成了他最籠愛的一位如夫人。對女人與馬,葛停香向都極有鑒賞力,他選擇的女人,當然是絕色的麗人。郭玉娘不但美,而且柔媚溫順,善體人意。
葛停香心裡在想著的事.往往不必說出來,她就已先替他安排好了。
現在夜已很深,他正覺得有點餓。
郭玉娘已捧了他最喜歡的四樣下酒菜、一碟小花卷和一壺碧螺春走進來。葛停香故意皺著眉,道:「你為什麼還不睡?」
郭玉娘甜甜地笑著,道:「因為我知道你今天晚上一定睡不著的,所以在替你準備點心。」
葛停香道:「你怎麼知道?」
郭玉娘嫣然道:「每一次豪賭之後,你無論輸贏都睡不著.何況今天?」今天葛停香不但贏來了永垂不朽的聲名,也已將西北一帶無法計算的財富都贏了過來。這一場豪賭,賭得遠比他平時任何一次都大得多。
葛停香看著她,目中不禁流露出滿意之色,歎息著攬住她的腰肢,道:「幸好今天我贏了,否則只怕連你的人都被我輸出去。」
郭玉娘卻笑道:「我倒—點也不擔心,我早就算準你會贏的。」葛停香笑道:「哦?」郭玉娘輕撫著他花白的頭髮,柔聲道:「我第一次看見你的時候,就已看出你絕不擊膂沒有把握的事,所以不管你要不要我,我都已跟定了你。」
葛停香大笑,一戰成功.百戰揚名,美人在抱,溫香如玉,人生如此,夫復何求?現在他的確可以笑了,無論他的笑聲多大,也絕不會有人覺得刺耳,郭玉娘放下食盤,看著桌上的銀環,忽然問道:「這就是盛天霸的多情環?」
葛停香點點頭。
郭玉娘道:「盛玉霸是個多情人?」
葛停香肯定地道:「不是,絕不是。」
郭玉娘道:「那麼,他的環為什麼要叫做多情環?」
葛停香道:「因為這雙環無論套住了什麼,立刻就緊緊地纏住,絕不會再脫手,就好像是個多情的女人一樣。」
郭玉娘又笑了,笑得更甜:「就好獻忠一樣,現在我已纏住了你,你也休想再逃。」葛停香大笑道:「我本就不想逃。」
郭玉娘道:「多情環……多情的環,多情的人,這個名字取得很好。」
葛停香接道:「只可惜名字取得再好,也是沒有用的。」
郭玉娘道:「現在他人已死了?」
葛停香道:「不但他的人已死了,他創立的雙環門,也已煙消雲散。」
他凝視著桌上的銀環,慢慢地接著道:「他從十六歲出道,闖蕩江湖四十年,身經數百戰,獨創雙環門.也算得上是威風了一世,現在留下來的,卻只不過是這雙銀環而已。」葛停香道:「還有什麼?」郭玉娘道:「仇恨!」
葛停香皺了皺眉,臉色似也變了,他當然知道仇恨是多麼可怕的事。
郭玉娘道:「仇恨就像是蒲公英的種子一樣,只要還有一點點兒留下來,留在人的心裡,就總有一天會長出來的。」
葛停香自己倒了杯酒,一飲而盡,忽然冷笑,說道:「就算還有仇恨留下來,也已沒有復仇的人。」
郭玉娘階質道:「一個都沒有?」葛停香道:「沒有!」
郭玉娘又展平了那張已起皺的紙卷,道:「這些人呢?」
葛停香道:「盛重、李千山、胡大剛、盛如蘭,都已死在亂刀之下,王銳和楊麟也已經成了殘廢。」
郭玉娘道:「殘廢的人,也一樣可以報仇的。」
葛停香道:「所以我並沒有放過他們。」
郭玉娘道:「你已派了人去追?」
葛停香道:「我保證他們一定逃不了的。」
郭玉娘又將這七個名字從頭看了一遍:「還有蕭少英呢?」
葛停香又笑了笑,說道:「這個人根本就不能算是個人。」
郭玉娘階質道:「為什麼?」
葛停香道:「蕭家本是隴西望族,家財億萬,富甲一方,但是不到三年,就全都被他敗得精光了。」
郭玉娘在聽著,而且還在等著他再說一點。
葛停香又道:「他本是盛天霸關山門的弟子,盛天霸對他的期望本來很高,但他卻將盛夫人的珠寶都偷出來賣了,拿去酗酒宿娼。」
郭玉娘輕輕歎了口氣,道:「看來這人的本事倒真不小。」
葛停香大笑道:「這也算本事?」
郭玉娘正色道:「當然算本事。」
她神情忽然變得很嚴肅:「能在短短三年裡,將億萬家財花光的人,世上又有幾個?」這種人的確不多。
「敢將盛天霸夫人的珠寶偷出來,拿去酗酒宿娼的人又有幾個?」這種人更少」郭玉娘道:「所以他做的這些事,別人非但做不出,也沒有人敢做。」
葛停香只有承認。
郭玉娘道:「連這種事他都做得出,天下還有什麼他做不出的事?」
葛停香沒有繼續喝酒。只要—有值得思考的事,他就絕不喝酒,否則這雙銀環上只怕又多了道刻痕。他的人也許已埋葬在雙環山莊後的亂石崗裡『他沉思道:「你認為我應該提防他?」
郭玉娘道:「我總認為世上有兩種人是絕不能不提防的。」
「哪兩種人?」
郭玉娘道:「一種是運氣特別好的人,一種是膽子特別大的人。」
葛停香巳記住了這句話。
只要是有道理的話,他就絕不會忘記。
郭玉娘道:「他自被盛天霸逐出門牆後,就已下落不明?」
葛停香道:「這兩年來,的確沒有人知道他的下落,只因為根本沒有人想到要去找他。」
郭玉娘道:「若是要找,能不能找得到?」
葛停香笑了笑,道:「若是我真的要找,世上絕沒有我找不到的他忽然高聲呼喚:「葛新!」
門外立刻有人應聲:「在。」
葛停香再吩咐:「叫王桐來。」
王桐垂著手,站在葛停香面前.就好像隨時都準備跪下來吻葛停香的腳。從來也沒有人懷疑過他對葛停香的服從與忠心,也從來沒有人能瞭解他的可怕。他是個非常沉默的人,很少開口,也很少笑,臉上總是帶著種空洞冷漠的表情,一雙手總是喜歡藏在衣袖裡。
他伸出手來的時候,通常只有兩種目的:吃飯,殺人!
在他這一生中,殺人幾乎已變成是和吃飯同樣重要的事。
現在雖然已是深夜,但只要葛停香一聲吩咐,不出片刻.他就出現在葛停香面前,而且永遠都是絕對清醒著的。
葛停香看著他,目中又不禁露出滿意之色,就好像他看著郭玉娘時一樣。假如他必須在這兩人中選擇一個,他選的一定不是郭玉娘。
「你見過蕭少英?」
王桐點點頭,雙環門下的七大弟子,每一人他都見過。
遠在多年前.他已隨時都在準備要這七個人的命!
葛停香道:「你看他是個什麼樣的人?」
王桐道:「他不行。」
「不行」這兩個字經王桐嘴裡說出來,並不能算是很壞的批評。
盛重天天生神力,勇猛無敵,環上的刻痕,多達一百三十三條,其中大多都是武林一流高手,在雙環門下的七大弟子中,位列第一。
可是王桐對於他的批評,也只有兩個了!
「不行!」後來發生的事證明他並沒有看錯,盛重天只出手五招,就已死在他手裡!葛停香嘴角又露出微笑,發出了簡短的命令:「去找他,帶他回來!」
王桐沒有再說一個字,也沒有再問任何問題。
葛停香既然只要他去帶這個人回來,那麼這個人是死是活都已沒有關係。看著他走出去,郭玉娘不禁輕輕歎了口氣道:「也不知道是為了什麼,我每次看見他的時候,總覺得忍不住要打寒噤,就好像看見條毒蛇一樣。」葛停香淡談地道:「你看錯了。」
「看錯了?」
「就算三千條毒蛇加在一起,也比不上他一根手指。」桌上有筆墨紙硯。葛停香忽然提起筆,在蕭少英名字上也打了個「×」。
郭玉娘又忍不住道:「他現在豈非還沒有死?」
「不錯,他現在還沒有死。」葛停香忽然笑道:「只不過從王桐走出門的那一刻開始,他就等於是個死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