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刻拍案驚奇 卷十一 滿少卿饑附飽颺 焦文姬生仇死報
    詩云:

    十年磨一劍,霜刃未曾試。

    今日把贈君,誰有不平事?

    話說天下最不平的,是那負心的事,所以冥中獨重其罰,劍俠專誅其人。那負心中最不堪的,尤在那夫妻之間。蓋朋友內忘恩負義,拚得絕交了他,便無別話。惟有夫妻是終身相倚的,一有負心,一生怨恨,不是當耍可以了帳的事。古來生死冤家,一還一報的,獨有此項極多。

    宋時衢州有一人,姓鄭,是個讀書人,娶著會稽陸氏女,姿容嬌媚。兩個伉儷綢纓,如膠似漆。一日,正在枕席情濃之際,鄭生忽然對陸氏道:「我與你二人相愛,已到極處了。萬一他日不能到底,我今日先與你說過:我若死,你不可再嫁:你若死,我也不再娶了。」陸氏道:「正要與你百年偕老,怎生說這樣不祥的話?」不覺的光陰荏苒,過了十年,已生有二子。鄭生一時間得了不起的症侯,臨危時對父母道:「兒死無所慮,只有陸氏妻子恩深難捨,況且年紀少艾,日前已與他說過,我死之後不可再嫁。今若肯依所言,兒死亦瞑目矣!」陸氏聽說到此際,也不回言,只是低頭悲哭,十分哀切,連父母也道他沒有二心的了。

    死後數月,自有那些走千家管閒事的牙婆每,打聽腳蹤,探問消息。曉得陸氏青年美貌,未必是守得牢的人,挨身入來與他來往。那陸氏並不推拒那一夥人,見了面就千歡萬喜,燒茶辦果,且是相待得好。公婆看見這些光景,心裡嫌他,說道:「居孀行徑,最宜穩重,此輩之人沒事不可引他進門。況且丈夫臨終怎麼樣分付的?沒有別的心腸,也用這些人不著。」陸氏由公婆自說,只當不聞,後來慣熟,連公婆也不說了,果然與一個做媒的說得入港,受了蘇州曾工曹之聘。公婆雖然惱怒,心裡道:「是他立性既自如此,留著也落得做冤家,不是好住手的;不如順水推船,等他去了罷。」只是想著自己兒子臨終之言,對著兩個孫兒,未免感傷痛哭。陸氏多不放在心上,才等服滿,就收拾箱匣停當,也不顧公婆,也不顧兒子,依了好日,喜喜歡歡嫁過去了。

    成婚七日,正在親熱頭上,曾工曹受了漕帥檄文,命他考試外郡,只得收拾起身,作別而去。去了兩日,陸氏自覺淒涼,傍晚之時,走到廳前閒步。忽見一個後生像個遠方來的,走到面前,對著陸氏叫了一頭,口稱道:「鄭官人有書拜上娘子。」遞過一封柬帖來。陸氏接著,看到外面封筒上題著三個大字,乃是「示陸氏」三字,認認筆蹤,宛然是前夫手跡。正要盤問,那後生忽然不見。陸氏懼怕起來,拿了書急急走進房裡來,剔明燈火,仔細看時,那書上寫道:「十年結髮之夫,一生祭祀之主。朝連暮以同歡,資有餘而共聚。忽大幻以長往,慕他人而輕許。遺棄我之田疇,移蓄積於別戶。不念我之雙親,不恤我之二子。義不足以為人婦,慈不足以為人母。吾已訴諸上蒼,行理對於冥府。」陸氏看罷,嚇得冷汗直流,魂不附體,心中懊悔不及。懷著鬼胎,十分懼怕,說不出來。茶飯不吃,嘿嘿不快,三日而亡。眼見得是負了前夫,得此果報了。

    卻又一件,天下事有好些不平的所在!假如男人死了,女人再嫁,便道是失了節,玷了名,污了身子,是個行不得的事,萬口訾議。及到男人家喪了妻子,卻又憑他續絃再娶,置妾買婢,做出若幹的勾當,把死的丟在腦後不提起了,並沒人道他薄倖負心,做一場說話。就是生前房室之中,女人少有外情,便是老大的醜事,人世羞言。及到男人家撇了妻子,貪淫好色、宿娼養妓,無所不為,總有議論不是的,不為十分大害。所以女子愈加可憐,男人愈加放肆,這些也是伏不得女娘們心裡的所在。不知冥冥之中,原有分曉。若是男子風月場中略行著腳,此是尋常勾當,難道就比了女人失節一般?但是果然負心之極,忘了舊時恩義,失了初時信行,以至誤人終身。害人性命的,也沒一個不到底報應的事。從來說王魁負桂英,畢竟桂英索了王魁命去,此便是一個男負女的榜樣。不止女負男知所說的陸氏,方有報應也。

    今日待小子說一個賽王魁的故事,與看官每一聽,方曉得男子也是負不得女人的。有詩為證:

    由來女子號癡心,癡得真時恨亦深。

    莫道此癡容另負,冤冤隔世會相尋!

    話說宋時有個鴻臚少卿姓滿,因他做事沒下稍,諱了名字不傳,只叫他滿少卿。未遇時節,只叫他滿生。那滿生是個淮南大族,世有顯宦。叔父滿貴,見為樞密副院。族中子弟,遍滿京師,盡皆富厚本分。惟有滿生心性不羈,狂放自負:生得一表人材,風流可喜。懷揣著滿腹文章,道早晚必登高第。抑且幼無父母,無些拘束,終日吟風弄月,放浪江湖,把些家事多弄掉了,連妻子多不曾娶得。族中人漸漸不理他,滿生也不在心上。有個父親舊識,出鎮長安。滿生便收拾行裝,離了家門,指望投托於他,尋些潤濟。到得長安,這個官人已壞了官,離了地方去了,只得轉來。滿生是個少年孟浪不肯仔細的人,只道尋著熟人,財物廣有,不想托了個空,身邊盤纏早已罄盡。行到汴梁中牟地方,有個族人在那裡做主簿,打點與他尋些盤費還家。那主簿是個小官,地方沒大生意,連自家也只好支持過日,送得他一貫多錢。還了房錢,飯錢,餘下不多,不能勾回來。此時已是十二月天氣,滿生自思囊無半文,空身家去,難以度歲,不若只在外廂行動,尋些生意,且過了年又處。關中還有一兩個相識,在那裡做官,仍舊掇轉路頭,往西而行。

    到了鳳翔地方,遇著一天大雪,三日不休。正所謂「雲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馬不前」。滿生阻住在飯店裡,一連幾日。店小二來討飯錢,還他不勾,連飯也不來了。想著自己是好人家子弟,胸藏學問,視功名如拾芥耳。一時未際,浪跡江湖,今受此窮途之苦,誰人曉得我是不遇時的公卿?此時若肯雪中送炭,具乃勝似錦上添花。爭奈世情看冷暖,望著那一個救我來?不覺放聲大哭。早驚動了隔壁一個人,走將過來道:「誰人如此啼哭?」那個人怎生打扮?頭戴玄狐帽套,身穿羔羊皮裘。紫膛顏色,帶者幾分酒,臉映紅桃,蒼白鬚髯,沾著幾點雪,身如玉樹。疑在浩然驢背下,想從安道宅中來。

    有個人走進店中,問店小二道:「誰人啼哭?」店小二答道:「復大郎,是一個秀才官人,在此三五日了,不見飯錢拿出來。天上雪下不止,又不好走路,我們不與他飯吃了,想是肚中飢餓,故此啼哭。」那個人道:「那裡不是積福處?既是個秀才官人,你把他飯吃了,算在我的帳上,我還你罷。」店小二道:「小人曉得。」便去拿了一分飯,擺在滿生面前道:「客官,是這大郎叫拿來請你的。」滿生道:「那個大郎?」只見那個人已走到面前道:「就是老漢。」滿生忙施了禮道:「與老丈素昧平生,何故如此?」那個人道:「老漢姓焦,就在此酒店間壁居住。因雪下得大了,同小女燙幾杯熱酒暖寒。聞得這壁廂悲怨之聲,不像是個以下之人,故步至此間尋問。店小二說是個秀才雪阻了的,老漢念斯文一脈,怎教秀才忍饑?故此教他送飯。荒店之中,無物可吃,況如此天氣,也須得杯酒兒敵寒。秀才寬坐,老漢家中叫小廝送來。」滿生喜出望外道:「小生失路之人,與老丈不曾識面,承老丈如此周全,何以克當?」焦大郎道:「秀才一表非俗,目下偶困,決不是落後之人。老漢是此間地主,應得來管顧的。秀才放心,但住此一日,老漢支持一日,直等天色睛霽好走路了,再商量不遲。」滿生道:「多感!多感!」

    焦大郎又問了滿生姓名鄉貫明白,慢慢的自去了。滿生心裡喜歡道:「誰想絕處逢生,遇著這等好人。」正在僥倖之際,只見一個籠頭的小廝拿了四碗嘎飯,四碟小菜,一壺熱酒送將來,道:「大郎送來與滿官人的。」滿生謝之不盡,收了擺在桌上食用。小廝出門去了,滿生一頭吃酒,一頭就問店小二道:「這位焦大郎是此間甚麼樣人?怎生有此好情?」小二道:「這個大郎是此間大戶,極是好義。平日扶窮濟困,至於見了讀書的,尤肯結交,再不怠慢的。自家好吃幾杯酒,若是陪得他過的,一發有緣了。」滿生道:「想是家道富厚?」小二道:「有便有些產業,也不為十分富厚,只是心性如此。官人造化遇著他,便多住幾日,不打緊的了。」滿生道:「雪睛了,你引我去拜他一拜。」小二道:「當得,當得。」過了一會,焦家小廝來收傢伙,傳大郎之命分付店小二道:「滿大官人供給,只管照常支應。用酒時,到家裡來取。」店小二領命,果然支持無缺,滿生感激不盡。

    過了一日,天色睛明,滿生思量走路,身邊並無盤費。亦且受了焦大郎之恩,要去拜謝。真叫做人心不足,得隴望蜀,見他好情,也就有個希冀借些盤纏之意,叫店小二在前引路,竟到焦大郎家裡來。焦大郎接著,滿面春風。滿生見了大郎,倒地便拜,謝他:「窮途周濟,殊出望外。倘有用著之處,情願效力。」焦大郎道:「老漢家裡也非有餘,只因看見秀才如此困厄,量濟一二,以盡地主之意,原無他事,如何說個效力起來?」滿生道:「小生是個應舉秀才,異時倘有寸進,不敢忘報。」大郎道:「好說,好說!目今年已傍晚,秀才還要到那裡去?」滿生道:「小生投入不著,囊匣如洗,無面目還鄉,意思要往關中一路尋訪幾個相知。不期逗留於此,得遇老丈,實出萬幸。而今除夕在近,前路已去不迭,真是前不巴村,後不巴店,沒奈何了,只得在此飯店中且過了歲,再作道理。」大郎道:「店中冷落,怎好度歲?秀才不嫌家間淡薄,搬到家下,與老漢同住幾日,隨常茶飯,等老漢也不寂寞,過了歲朝再處,秀才意下何如?」滿生道:「小生在飯店中總是叨忝老丈的,就來潭府,也是一般。只是萍蹤相遇,受此深思,無地可報,實切惶愧耳!」大郎道:「四海一家,況且秀才是個讀書之人,前程萬里。他日不忘村落之中有此老朽,便是願足,何必如此相拘哉?」元來焦大郎固然本性好客,卻又看得滿生儀容俊雅,丰度超群,語言倜儻,料不是落後的,所以一意周全他,也是滿生有緣,得遇此人。果然叫店小二店中發了行李,到焦家來。是日焦大郎安排晚飯與滿生同吃,滿生一席之間,談吐如流,更加酒興豪邁,痛飲不醉。大郎一發投機,以為相見之晚,直吃到興盡方休,安置他書房中歇宿了不提。

    大郎有一室女,名喚文姬,年方一十八歲,美麗不凡,聰慧無比。焦大郎不肯輕許人家,要在本處尋個衣冠子弟,讀書君子,贅在家裡,照管暮年。因他是個市戶出身,一時沒有高門大族來求他的,以下富室癡兒,他又不肯。高不湊,低不就,所以蹉跎過了。那文姬年已長大,風情之事,盡知相慕。只為家裡來往的人,庸流凡輩頗多,沒有看得上眼的。聽得說父親在酒店中,引得外方一個讀書秀才來到,他便在裡頭東張西張,要看他怎生樣的人物。那滿生儀容舉止,盡看得過,便也有一二分動心了。這也是焦大郎的不是,便做道疏財仗義,要做好人,只該費發滿生些少,打發他走路才是。況且室無老妻,家有閨女,那滿生非親非戚,為何留在家裡宿歇?只為好著幾杯酒,貪個人作伴,又見滿生可愛,傾心待他。誰想滿生是個輕薄後生,一來看見大郎慇勤,道是敬他人才,安然托大,忘其所以。二來曉得內有親女,美貌及時,未曾許人,也就懷著希翼之意,指望圖他為妻。又不好自開得口,待看機會。日挨一日,逕把關中的念頭丟過一邊,再不提起了。焦大郎終日情懵醉鄉,沒些搭煞,不加提防。怎當得他每兩下烈火乾柴,你貪我愛,各自有心,竟自勾搭上了,情到濃時,未免不避形跡。焦大郎也見了些光景,有些疑心起來。大凡天下的事,再經有心人冷眼看不起的。起初滿生在家,大郎無日不與他同飲同坐,毫無說話。比及大郎疑心了,便覺滿生飲酒之間,沒心設想,言語參差,好些破綻出來。

    大郎一日推個事故,走出門去了。半日轉來,只見滿生醉臥書房,風飄衣起,露出裡面一件衣服來。看去有些紅色,像是女人襖子摸樣,走到身邊仔細看時,正是女兒文姬身上的,又吊著一個交頸鴛鴦的香囊,也是文姬手繡的。大驚詫道:「奇怪!奇怪!有這等事?」滿生睡夢之中,聽得喊叫,突然驚起,急斂衣襟不迭,已知為大郎看見,面如土色。大郎道:「秀才身上衣服,從何而來?」滿生曉得瞞不過,只得謅個謊道:「小生身上單寒,忍不過了,向令愛姐姐處,看老丈有舊衣借一件。不想令愛竟將一件女襖拿出來,小生怕冷,不敢推辭,權穿在此衣內。」大郎道:「秀才要衣服,只消替老夫講,豈有與閨中女子自相往來的事?是我養得女兒不成器了。」

    抽身望裡邊就走,恰撞著女兒身邊一個丫頭,叫名青箱,一把撾過來道:「你好好實說姐姐與那滿秀才的事情,饒你的打!」青箱慌了,只得抵賴道:「沒曾見甚麼事情。」大郎焦躁道:「還要胡說,眼見得身上襖子多脫與他穿著了!」青箱沒奈何,遮飾道:「姐姐見爹爹十分敬重滿官人,平日兩下撞見時,也與他見個禮。他今日告訴身上寒冷,故此把衣服與他,別無甚說話。」大郎道:「女人家衣服,豈肯輕與人著!況今日我又不在家,滿秀才酒氣噴人,是那裡吃的?」青箱推道不知。大郎道:「一發胡說了,他難道再有別處吃酒?他方纔已對我說了,你若不實招,我活活打死你!」青箱曉得沒推處,只得把從前勾搭的事情一一說了。大郎聽罷,氣得抓耳撓腮,沒個是處,喊道:「不成才的歪貨!他是別路來的,與他做下了事,打點怎的?」青箱說:「姐姐今日見爹爹不在,私下擺個酒盒,要滿官人對天罰誓,你娶我嫁,終身不負,故此與他酒吃了。又脫一件衣服,一個香囊,與他做紀念的。」大郎道:「怎了!怎了!」歎口氣道:「多是我自家熱心腸的不是,不消說了!」反背了雙手,踱出外邊來。

    文姬見父親撾了青箱去,曉得有些不尷尬。仔細聽時,一句句說到真處來。在裡面正急得要上吊,忽見青箱走到面前,已知父親出去了,才定了性對青箱道:「事已敗露至此,卻怎麼了?我不如死休!」青箱道:「姐姐不要性急!我看爹爹歎口氣,自怨不是,走了出去,到有幾分成事的意思在那裡。」文姬道:「怎見得?」青箱道:「爹爹極敬重滿官人,已知有了此事,若是而今趕逐了他去,不但惡識了,把從前好情多丟去,卻怎生了結姐姐?他今出去,若問得滿官人不曾娶妻的,畢竟還配合了才好住手。」文姬道:「但願是如此便好。」

    果然大郎走出去,思量了一回,竟到書房中帶者怒容問滿生道:「秀才,你家中可曾有妻未?」滿生——無地,戰戰兢兢回言道:「小生湖海飄流,實未曾有妻。」大郎道:「秀才家既讀詩書,也該有些行止!吾與你本是一面不曾相識,憐你客途,過為拯救,豈知你所為不義若此!點污了人家兒女,豈得君子之行?」滿生慚愧難容,下地叩頭道:「小生罪該萬死!小生受老丈深恩,已為難報。今為兒女之情,一時不能自禁,猖狂至此。若家海涵,小生此生以死相報,誓不忘高天厚地之恩。」大郎又歎口氣道:「事已至此,雖悔何及!總是我生女不肖,致受此辱。今既為汝污,豈可別嫁?汝若不嫌地遠,索性贅入我家,做了女婿,養我終身,我也歎了這口氣罷!」滿生聽得此言,就是九重天上飛下一紙赦書來,怎不滿心歡喜?又仰著頭道:「若是如此玉成,滿某即粉身碎骨,難報深恩!滿某父母雙亡,家無妻子,便當奉侍終身,豈再他往?」大郎道:「只怕後生家看得容易了,他日負起心來。」滿生道:「小生與令愛恩深義重,已設誓過了,若有負心之事,教滿某不得好死!」

    大郎見他言語真切,抑且沒奈何了,只得胡亂揀個日子,擺些酒宴,配合了二人。正是:

    綺羅叢裡喚新人,錦繡窩中看舊物。

    雖然後娶屬先奸,此夜恩情翻較密。

    滿生與文姬,兩個私情,得成正果。天從人願,喜出望外。文姬對滿生道:「妾見父親敬重君子,一時仰慕,不以自獻為著,致於失身。原料一朝事露,不能到底,惟有一死而已。今幸得父親配合,終身之事已完,此是死中得生,萬千僥倖,他日切不可忘!」滿生道:「小生飄蓬浪跡,幸家令尊一見如故,解衣推食,恩已過厚;又得遇卿不棄,今日成此良緣,真恩上加恩。他日有負,誠非人類!」兩人愈加如膠似漆,自不必說。滿生在家無事,日夜讀書,思量應舉。焦大郎見他如此,道是許嫁得人,暗裡心歡。自此內外無間。

    過了兩年,時值東京春榜招賢,滿生即對丈人說要去應舉。焦大郎收拾了盤費,賚發他去。滿生別了丈人,妻子,竟到東京,一舉登第。才得唱名,滿生心裡放文姬不下,曉得選除未及,思量道:「作梁去鳳翔不遠,今幸已脫白掛綠,何不且到丈人家裡,與他們歡慶一番,再來未遲?」此時滿生已有僕人使喚,不比前日。便叫收拾行李,即時起身。

    不多幾日,已到了焦大郎門首。大郎先已有人報知,是日整各迎接,鼓樂喧天,鬧動了一個村坊。滿生綠袍槐簡,搖擺進來。見了丈人,便是納頭四拜。拜罷,長跪不起,口裡稱謝道:「小婿得有今日,皆賴丈人提攜;若使當日困窮旅店,沒人救濟,早已填了丘壑,怎能勾此身榮貴?」叩頭不止。大郎扶起道:「此皆賢婿高才,致身青雲之上,老夫何功之有?當日困窮失意,乃賢土之常;今日衣錦歸來,有光老夫多矣!」滿生又請文姬出來,交拜行禮,各各相謝。其日鄰里看的挨擠不開,個個說道:「焦大郎能識好人,又且平日好施恩德,今日受此榮華之報,那女兒也落了好處了。」有一等輕薄的道:「那女兒聞得先與他有須說話了,後來配他的。」有的道:「也是大郎有心把女兒許他,故留他在家裡住這幾時。便做道先有些什麼,左右是他夫妻,而今一床錦被遮蓋了,正好做院君夫人去,還有何妨?」

    議論之間,只見許多人牽羊擔酒,持花棒市,儘是些地方鄰里親戚,來與大郎作賀稱慶。大郎此時把個身子抬在半天裡了,好不風騷!一面置酒款待女婿,就先留幾個相知親戚相陪。次日又置酒請這一干作賀的,先是親眷,再是鄰里,一連吃了十來日酒。焦大郎費掉了好些錢鈔,正是歡喜破財,不在心上。滿生與文姬夫妻二人,愈加廝敬廝愛,歡暢非常。連青箱也算做日前有功之人,另眼看覷,別是一分顏色。有一首詞,單道著得第歸來世情不同光景:

    世事從來天定,天公任意安排。寒酸忽地上金階,文春許多滲瀨。熟識還須再認,至親也要疑猜。夫妻行事別開懷,另似一張卵袋。

    話說滿生夫榮妻員,暮樂朝歡。焦大郎本是個慷慨心性,愈加扯大,道是靠著女兒女婿,不憂下半世不富貴了。盡心竭力,供養著他兩個,惟其所用。滿生總是慷他人之慨,落得快活。過了幾時,選期將及,要往京師。大郎道是選官須得使用才有好地方,只得把膏腴之產盡數賣掉了,湊著偌多銀兩,與滿生帶去。焦大郎家事原只如常,經這一番弄,已此十去八九。只靠著女婿選官之後,再圖興旺,所以毫不吝惜。滿生將行之夕,文姬對他道:「我與你恩情非淺。前日應舉之時,已曾經過一番離別,恰是心裡指望好日,雖然牽奈,不甚傷情。今番得第已過,只要去選地方,眼見得只有好處來了,不知為甚麼心中只覺淒慘,不捨得你別去,莫非有甚不祥?」滿生道:「我到京即選,甲榜科名必為美官。一有地方,便著人從來迎你與丈人同到任所,安享榮華。此是真得定的日子,別不多時的,有甚麼不祥之處?切勿掛慮!」文姬道:「我也曉得是這般的,只不知為何有些異樣,不由人眼淚要落下來,更不知甚緣故。」滿生道:「這番熱鬧了多時,今我去了,頓覺冷靜,所以如此。」文姬道:「這個也是。」

    兩人絮聒了一夜,無非是些恩情濃厚,到底不忘的話。次日天明,整頓衣裝,別了大郎父女,帶了僕人,往往東京選官去了。這裡大郎與文姬父女兩個,互相安慰,把家中事件,收拾併疊,只等京中差人來接,同去赴任,懸懸指望不題。

    且說滿生到京,得授臨海縣尉。正要收拾起身,轉到鳳翔接了丈人妻子一同到任,揀了日子,將次起行。只見門外一個人大踏步走將進來,口裡叫道:「兄弟,我那裡不尋得你到,你元來到此!」滿生抬頭看時,卻是淮南族中一個哥哥,滿生連忙接待。那哥哥道:「兄弟幾年遠遊,家中絕無消耗,舉族疑猜,不知兄弟卻在那裡,到京一舉成名,實為莫大之喜。家中叔叔樞密相公見了金榜,即便打發差人到京來相接,四處尋訪不著,不知兄弟又到那裡去了。而今選有地方,少不得出京家去。恁哥哥在此做些小前程,干辦已滿,收拾回去,已顧下船在汴河,行李鄉下船了。各處挨問,得見兄弟,你打迭已完,只須同你哥哥回去,見見親族,然後到任便了。」滿生心中一肚皮要到鳳翔,那裡曾有歸家去的念頭?見哥哥說來意思不對,卻又不好直對他說,只含糊回道:「小弟還有些別件事幹,且未要到家裡。」那哥哥道:「卻又作怪!看你的裝裹多停當了,只要走路的,不到家裡卻又到那裡?」滿生道:「小弟流落時節,曾受了一個人的大恩,而今還要向西路去謝他。」那哥哥道:「你雖然得第,還是空囊。謝人先要禮物為先,這些事自然是到了任再處。況且此去到任所,一路過東,少不得到家邊過,是順路卻不定,反走過西去怎的?」

    滿生此時只該把實話對他講,說個不得已的緣故,他也不好阻當得。爭奈滿生有些不老氣,恰像還要把這件事瞞人的一般,並不明說,但只東支西吾,憑那哥哥說得天花亂墜,只是不肯回去。那哥哥大怒起來,罵道:「這樣輕薄無知的人!書生得了科名,難道不該歸來會一會宗族鄰里?這也罷,父母墳墓邊,也不該去拜見一拜見的?我和你各處去問一問,世間有此事否?」滿生見他發出話來,又說得正氣了,一時也沒得回他,通紅了臉,不敢開口。那哥哥見他不說了,叫些隨來的家人,把他的要緊箱籠,不由他分說,只一搬竟自搬到船上去了。滿生沒奈何,心裡想道:「我久不歸家了,況我落魄出來,今衣錦還鄉,也是好事。便到了家裡,再去鳳翔,不過遲到些日子,也不為礙。」對那哥哥道:「既恁地,便和哥哥同到家去走走來。」只因這一去,有分交:綠袍年少,別牽繫足之繩;青鬢佳人,立化望夫之石。

    滿生同那哥哥回到家裡,果然這番宗族鄰里比前不同,盡多是呵脬捧屁的。滿生心裡也覺快活,隨去見那親叔叔滿貴。那叔叔是樞密副院,致仕家居。既是顯官,又是一族之長,見了侄兒,曉得是新第回來,十分歡喜道:「你一向出外不歸,只道是流落他鄉,豈知卻能掙扎得第做官回來!誠然是與宗族爭氣的。」滿生滿口遜謝。滿樞密又道:「卻還有一件事,要與你說。你父母早亡,壯年未娶。今已成名,嗣續之事最為緊要。前日我見你登科錄上有名,便巴為你留心此事。宋都朱從簡大夫有一次女,我打聽得才貌雙全。你未來時,我已著人去相求,他已許下了,此極是好姻緣。我知那臨海的官尚未離任,你到彼之期還可從容。且完此親事,夫妻一同赴任,豈不為妙?」滿生見說,心下吃驚,半晌作聲不得。滿生若是個有主意的,此時便該把鳳翔流落,得遇焦氏之事,是長是短,備細對叔父說一遍道「成親已久,負他不得,須辭了朱家之婚,一刀兩斷」,說得決絕,叔父未必不依允。爭奈滿生諱言的是前日孟浪出遊光景,恰像鳳翔的事是私下做的,不肯當場說明,但只口裡唧噥。樞密道:「你心下不快,敢慮著事體不周備麼?一應聘定禮物,前日我多已出過。目下成親所費,總在我家支持,你只打點做新郎便了。」滿生道:「多謝叔叔盛情,容侄兒心下再計較一計較。」樞密正色道:「事已定矣,有何計較?」

    滿生見他詞色嚴毅,不敢回言,只得唯唯而出。到了家裡,悶悶了一回,想道:「若是應承了叔父所言,怎生撇得文姬父女恩情?欲待辭絕了他的,不但叔父這一段好情不好辜負,只那尊嚴性子也不好衝撞他。況且姻緣又好,又不要我費一些財物周折,也不該挫過!做官的,人娶了兩房,原不為多。欲待兩頭絆著,文姬是先娶的,須讓他做大;這邊朱家,又是官家小姐,料不肯做小,卻又兩難。」心裡真似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落的,反添了許多不快活。躊躇了幾日,委決不下。到底滿生是輕薄性子,見說朱家是宦室之女,好個模樣,又不費己財,先自動了十二分火。只有文姬父女這一點念頭,還有些良心不能盡絕。肚裡展轉了幾番,卻就變起卦來。大凡人只有初起這一念,是有天理的,依著行去,好事盡多。若是多轉了兩個念頭,便有許多好貪詐偽,沒天理的心來了。滿生只為親事擺脫不開,過了兩日,便把一條肚腸換了轉來,自想道:「文姬與我起初只是兩個偷情,真得個外遇罷了,後來雖然做了親,尤不是明婚正配。況且我既為官,做我配的須是名門大族,焦家不過市井之人,門戶低微,豈堪受朝廷封誥作終身伉儷哉?我且成了這邊朱家的親,日後他來通消息時,好言回他,等他另嫁了便是。倘若必不肯去,事到其間,要我收留,不怕他不低頭做小了。」

    真計已定,就去回復樞密。摳密揀個黃道吉日,行禮到朱大夫家,娶了過來。那朱家既是宦家,又且嫁的女婿是個新科。愈加要齊整,妝音豐厚,百物具備。那朱氏女生長宦門,模樣又是著名出色的,真是德、容、言、功,無不俱足。滿生快活非常,把那鳳翔的事丟在東洋大海去了。正是:

    花神脈脈殿春殘,爭賞慈恩紫牡丹。

    別有玉盤承露冷,無人起就月中看。

    滿生與朱氏門當戶對,年貌相當,你敬我愛,如膠似漆。滿生心裡反悔著鳳翔多了焦家這件事,卻也有時念及,心上有些遣不開。因在朱氏面前,索性把前日焦氏所贈衣服,香囊拿出來,忍著性子,一把火燒了,意思要自此絕了念頭。朱氏問其緣故,滿生把文姬的事略略說些始未,道:「這是我未遇時節的事,而今既然與你成親,總不必提及了。」朱氏是個賢慧女子,到說道:「既然未遇時節相處一番,而今富貴了,也不該便絕了他。我不比那世間妒忌婦人,倘或有便,接他來同住過日,未為不可。」怎當得滿生負了盟誓,難見他面,生怕他尋將來,不好收場,那裡還敢想接他到家裡?亦且怕在朱氏面上不好看,一意只是斷絕了,回言道:「多謝夫人好意。他是小人家兒女,我這裡沒消息到他,他自然嫁人去了,不必多事。」自此再不提起。

    初時滿生心中懷著鬼胎,還慮他有時到來,喜得那邊也絕無音耗,俗語云:「孝重千斤,日減一斤。」滿生日遠一日,竟自忘懷了。自當日與朱氏同赴臨海任所,後來作尉任滿,一連做了四五任美官,連朱氏封贈過了兩番。

    不覺過了十來年,累官至鴻臚少卿,出知齊州。那齊州廳捨甚寬,閤家人口住著像意。到任三日,裡頭收拾已完,內眷人等要出私衙之外,到後堂來看一看。少卿分付衙門人役盡皆出去,屏除了閒人,同了朱氏,帶領著幾個小廝,丫鬟,家人媳婦,共十來個人,一起到後堂散步,各自東西閒走看耍。少卿偶然走到後堂有邊天井中,見有一小門,少卿推開來看,裡頭一個穿青的丫鬟,見了少卿,飛也似跑了去。少卿急趕上去看時,那丫鬟早已走入一個破簾內去了。少唧走到簾邊,只見簾內走出一個女人來,少卿仔細一看,正是鳳翔焦文姬。少卿虛心病,元有些怕見他的,亦且出於不意,不覺驚惶失措。文姬一把扯住少卿,哽哽咽咽哭將起來道:「冤家,你一別十年,向來許多恩情一些也不念及,頓然忘了,真是忍人!」少卿一時心慌,不及問他從何而來,且自辨說道:「我非忘卿,只因歸到家中,叔父先已別聘,強我成婚,我力辭不得,所以蹉跎到今,不得來你那裡。」文姬道:「你家中之事,我已盡知,不必提起。吾今父親已死,田產俱無,剛剩得我與青箱兩人,別無倚靠。沒奈何了,所以千里相投。前日方得到此,門上人又不肯放我進來。求懇再三,今日才許我略在別院空房之內,駐足一駐足,幸而相見。今一身孤單,茫無棲泊,你既有佳偶,我情願做你側室,奉事你與夫人,完我餘生。前日之事,我也不計較短長,付之一歎罷了!」說一句,哭一句。說罷,又倒在少卿懷裡,發聲大慟。連青箱也走出來見了,哭做一堆。

    少卿見他哭得哀切,不由得眼淚也落下來,又恐怕外邊有人知覺,連忙止他道:「多是我的不是。你而今不必啼哭,管還你好處。且喜夫人賢慧,你既肯認做一分小,就不難處了。你且消停在此,等我與夫人說去。」少卿此時也是身不由己的走來對朱氏道:「昔年所言鳳翔焦氏之女,間隔了多年,只道他嫁人去了,不想他父親死了,帶個丫鬟直尋到這裡。今若不收留,他沒個著落,叫他沒處去了,卻怎麼好?」朱氏道:「我當初原說接了他來家,你自不肯,直誤他到此地位,還好不留得他?快請來與我相見。」少卿道:「我說道夫人賢慧。」就走到西邊去,把朱氏的說話說與文姬。文姬回頭對青箱道:「若得如此,我每且喜有安身之處了。」兩人隨了少卿,步到後堂,見了朱氏,相敘禮畢。文姬道:「多家夫人不棄,情願與夫人鋪床疊被。」朱氏道:「那有此理?只是姐妹相處便了。」就相邀了一同進入衙中。朱氏著人替他收拾起一間好臥房,就著青箱與他同住,隨房伏侍。文姬低頭伏氣,且是小心。朱氏見他如此,甚加憐愛,且是過的和睦。

    住在衙中幾日了,少卿終是有些羞慚不過意,縮縮——,未敢到他房中歇宿去。一日,外廂去吃了酒歸來,有些微醺了,望去文姬房中,燈火微明,不覺心中念舊起來。醉後卻膽壯了,踉踉蹌蹌,竟來到文姬面前。文姬與青箱慌忙接著,喜喜歡歡簇擁他去睡了。這邊朱氏聞知,笑道:「來這幾時,也該到他房裡去了。」當夜朱氏收拾了自睡。到第二日,日色高了,閤家鄉起了身,只有少卿未起。閤家人指指點點,笑的話的,道是「十年不相見了,不知怎地舞弄,這時節還自睡哩!青箱丫頭在旁邊聽得不耐煩,想也倦了,連他也不起來。」有老成的道:「十年的說話,講也講他大半夜,怪道天明多睡了去。」

    眾人議論了一日,只不見動靜。朱氏梳洗已過,也有些不愜意道:「這時節也該起身了,難道忘了外邊坐堂?」同了一個丫鬟走到文姬房前聽一聽,不聽得裡面一些聲晌,推推門看,又是裡面關著的。家人每道:「日日此時出外理事去久了,今日遲得不像樣,我每不妨催一催。」一個就去敲那房門,初時低聲,逐漸聲高,直到得亂敲亂叫,莫想裡頭答應一聲。盡來對朱氏道:「有些奇怪了,等他開出來不得。夫人做主,我們掘開一壁,進去看看。停會相公嗔怪,全要夫人擔待。」朱氏道:「這個在我,不妨。」眾人盡皆動手,須臾之間,已掇開了一垛壁。眾人走進裡面一看,開了口合不擾來。正是:

    宣子慢傳無鬼論,良宵自昔有冤償。

    若還死者全無覺,落得生人不善良。

    眾人走進去看時,只見滿少卿直挺挺倘在地下,口鼻皆流鮮血。近前用手一摸,四肢冰冷,已氣絕多時了。房內並無一人,那裡有什麼焦氏?連青箱也不見了,剛留得些被臥在那裡。眾人忙請夫人進。朱氏一見,驚得目睜口呆,大哭起來。哭罷道:「不信有這樣的異事!難道他兩個人擺佈死了相公,連夜走了?」眾人道:「衙門封鎖,插翅也飛不出去;況且房裡兀自關門閉戶的,打從那裡走得出來?」朱氏道:「這等,難道青天白日相處這幾時,這兩個卻是鬼不成?」似信不信。一面傳出去,說少卿夜來暴死,著地方停當後事。

    朱氏悲悲切切,到晚來步進臥房,正要上床睡去,只見文姬打從床背後走將出來,對朱氏道:「夫人體要煩惱!滿生當時受我家厚恩,後來負心,一去不來,吾舉家懸望,受盡苦楚,抱恨而死。我父見我死無聊,老人家悲哀過甚,與青箱丫頭相繼淪亡。今在冥府訴准,許自來索命,十年之怨,方得申報,我而今與他冥府對證去。家夫人相待好意,不敢相侵,轉來告別。」朱氏正要問個備細,一陣冷風遍體颯然驚覺,乃是南柯一夢。才曉得文姬、青箱兩個真是鬼,少卿之死,被他活捉了去陰府對理。朱氏前日原知文姬這事,也道少卿沒理的,今日死了無可怨悵,只得護喪南還。單苦了朱氏下半世,亦是滿生之遺孽也。世人看了如此榜樣,難道男子又該負得女子的?

    癡心女子負心漢,誰道陰中有判斷?

    雖然自古皆有死,這回死得不好看——

    一鳴掃瞄,雪兒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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