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
是非憎愛世偏多,仔細思量奈我何。
覓卻肚腸須忍辱,豁開心地任從他,
若逢知己須依分,總遇冤家也共和;
若能了卻心頭事,自然證得六波羅。
又曰:
著意尋春不見春,芒鞋踏遍嶺頭雲。
歸來笑折梅花嗅,春色枝頭已十分。
話說小石猴苦纏住通臂仙,要訪問老大聖消息,通臂仙見他立意真誠,只得指引他道:「老大聖初時大鬧天宮,與後來西方路上降妖伏怪,全仗一條如意金箍棒顯威風,逞本事;自從成佛之後,亂不作,妖不生,用他不著,遂留在洞後山上,以為鎮山之寶。又留下四句偈子,說道:
道法得力,鐵棒再出。
鐵棒成功,實即是空。
此中似有玄機妙解。你既有志要見老大聖,我領你去拜拜這金箍鐵棒,豈不就與見老大聖一般。」小石猴道:「既有老大聖的遺物法旨,何不早言?使孫兒歡喜。」通臂仙道:「只要你肯盡心努力,此時也未晚。」遂起身領了小石猴轉到洞後山上來。原來洞後山上不甚高大,雖四面有路可通,卻隱隱包藏腹內,不許人容易窺見。
這日,小石猴跟著通臂仙走到山下,才望見一條鐵棒,如石柱一股壁立直豎在山頂當中,約有二丈長短,碗口粗細,光彩罩定。知是仙佛神物,不敢怠慢,忙跪下磕了許多頭,方才爬起來細細觀看。看了一會,不住口的讚揚道:「好一件寶貝,不知有多少重哩?」通臂仙道:「當初老大聖使這條棒,只象使燈草一般,是以上天下地無人敢敵。今日你既要學老大聖的威風,須要有使金箍棒的氣力才好。」那小石猴不知好歹,竟走近前。將金箍棒用雙手抱定一搖,指望移動移動。誰知使盡平生之力,掙得滿面通紅,莫想移動分毫!慌得他朝著鐵棒只是磕頭道:「難難難,這神仙做不成!」通臂仙看著笑道:「你這小猴頭忒也性急,當初老大聖修煉多年,方具神力;你一個才出胎的柔筋嫩骨,怎就想當此大任!你也不要這般鹵莽,你也不可怠惰,好去潛心修煉,因緣到日,或者有個機關。」小石猴聽了連連點首道:「老祖說得是。」自此之後,小石猴便無心到各處頑耍,每日只守定這條鐵棒操演氣力,鐵棒莫想弄得動,只好將幾塊大頑石撥來撥去。過了些時,自覺力量有限,苦上心來,便沒情沒緒,懨懨倦倦,像個睡不醒的模樣。通臀仙看見,因喝道:「小小猴兒便如此懶惰!」小石很忙跪下道:「愚孫不是懶惰,只因有力沒處用,要用又沒力氣,故此閒行也。」通臂仙道:「你豈不聞儒教聖人孔仲尼說得好,有能一日用其力,我未見力不足者。」小石猴聽了默然道:「老祖說得是。」口裡雖然答應,心裡卻無主張,無法奈何,只得又走到鐵棒下撫摩想像,忽然大悟道:「是了是了,這條鐵棒乃是天地間的寶貝!老大聖也是成仙之後方能運用,我一個凡人如何使想施為?我想臨淵羨魚,不如退而結網。為今之計,莫若也學老大聖四海去求成仙道,那時定有妙用。」主意定了,遂到後洞來辭別通臂仙道:「愚孫要別老祖去求仙了。」通臂仙笑道:「求仙好事我不阻,你但出門,便有千歧萬徑,須要認真正道,不可走差了路頭。」小石猴道:「我只信步行將去,想也不差。」通臂仙道:「信步行將去固好,還要認得回來。」小石猴道:「有去路自有來路,不消老祖費心,但不知塵世中哪幾等人方有仙術?」通臂仙道:「世上有三教,曰儒,曰釋,曰道。儒教雖是孔仲尼治世的道法,但立論有些迂闊。他說,天地間人物有生必有死,人當順受;其證仙佛,求長生不死,皆是逆天。衣冠禮樂頗有可觀,只是其人習學詩書,專會咬文嚼字,外雖仁義,內實奸貪,此輩之人決無成仙之理,不必求他;要求,還是釋、道二教,常生異人。」小石猴聽了,滿心歡喜道:「老祖說得是。」謝了出來,也就學老大聖的故事,將木頭編成一個筏子,用竹為篙,央幾個相好的猿猴同扛到海中;又帶了許多果子乾糧,拜別了通臂仙與眾猿猴,竟搖搖擺擺走上筏子坐下,隨風而往。不期東南風大,不數月早飄到北俱蘆洲。
這蘆洲極是苦寒地面,人少獸多,就是極貴的人工帝主,也看是禽形獸狀,與魍魎魑魅相同。小石猴到了其處,也不知叫甚地方,將筏子拽到海灘之上,竟走上岸去訪問。走了一二十里,並無城郭人民,偶然見幾個蠢物,也不知是人,也不知是鬼,與他說話卻又言語不通。小石猴走了幾處皆同,心下想道:「這等禽獸地方,如何得有仙佛?是我來差了!再別處去吧。」因復到海邊,找著了筏子,依舊走在上面,恰遇著東北風,直吹到西牛賀洲。
這賀洲地方,使衣冠文物有如中國。小石猴棄筏登岸去觀看,見人煙湊集,景致繁華,滿心歡喜,這個所在定有神仙。遂東西訪問,訪了許久,忽有人指點道:「此去西南六十里,有一座青龍山。山上有—個白虎洞,洞中有一個參同觀,觀中有一位悟真祖師,道法高妙,乃當代神仙。你要學仙,除非到那裡尋求。」小石猴聽了,滿心歡喜道:「造化,造化!被我訪著了。」遂一徑的走了六十里路,遠遠望去,果然有一座山,峰巒回合,樹木蒼蒼,儼然像一條青龍蜷曲。走到山上往下一觀,又見一片白石,一頭高一頭低,就似一隻白虎蹲伏。小石猴想道:「此中定是白虎洞了。」從山上走下來,到白石前一看,果然有個洞門包藏在內。走進洞門,早已望見一座觀宇,飛甍畫棟,甚是莊嚴。但見:
殿閣崢嶸,山門曲折。殿閣崢嶸,上下高低浮紫氣;山門曲折,東西左右繞青松。禍福昭昭,爐火常明東嶽殿;威靈赫赫,香煙不斷玉皇樓。三清上供太乙天尊,四將旁分溫關馬趙,不知靈明修煉如何?先見道貌威儀整肅。
小石猴走到觀前一看,只見上橫著「參同觀」三個大字,心上喜道:「我來得不差了。」兩扇觀門雖然大開著,卻不好輕易進去,只得存身等待。等了許久,不見一個人出來,遂悄悄挨身入去。到了二山門,見貼著一副對道:
日月守丹灶,
乾坤入藥爐。
心下想道:「口氣雖大,卻只是燒煉功夫。」正躊躇間,忽正殿上走出一個道士來,怎生打扮?
頭戴玄冠,身穿道服。黃絲絛飄漾仙風,白玉環端凝法相。體清骨秀,望中識瑤島儀容;氣靜神閒,行處顯蓬萊氣象。
那道士看見小石猴在二門立著,因問道:「你是什麼人,到此何干?」小石猴忙向前打躬道:「我是學仙的弟子,因聞得悟真祖師乃當代神仙,道高天下,所以不遠萬里而來。要拜在門下修仙了道。」那道士聽說,又將小石猴上下估了兩眼,道:「凡修仙之人,必要鼎器靈明。你雖然人相,尚未脫獸形,怎麼思量此事?」小石猴道:「人獸之形雖說有異,然方寸靈明卻未嘗有二,怎麼思量不得?敢求領見悟真祖師,自有話說。」那道士笑道:「哪裡來的野種?這等性急!祖師在菩提閣上明心養性,就是國王三番兩次的懇求,或者許他—見。你就有求道之心,也要個入門漸次。小石猴道:「漸次卻是怎生?」道士說道:「凡求仙之輩,初入門時,先要在定心堂把心定了;然後移到養氣堂去調息,心定氣調;然後驅龍駕虎,從丹田靈府直透尾關,再衝過夾脊關、醍醐頂,方可相見。此時如何便生妄想?」小石猴就道:「立地成仙便好,既不能夠,便慢慢做去也罷。但不知定心堂在何處?就煩仙師領我去定心。」道士說道:「既要去,隨我來。」遂轉身領了小石猴入去。小石猴只道是廊房偏屋,不料卻是大殿;正中間靈台之上,八寶砌成,好似瑤宮金闕。道士走上前把門開了,道:「進去,進去。」小石猴見莊嚴華麗,不管好歹,竟將身鑽了進去。才鑽進去,道士早把門關了。小石猴進到內裡,指望有窗有戶,見天見日。不期這堂中孔竅全無,黑暗暗不辨東西南北,四週一摸儘是牆壁,氣悶不過;欲待走了出來,卻又沒處尋門。亂了一會,沒法奈何,坐在地下想道:「堂名定心,卻又如此黑暗,正是弄人意思。我既要定心,便當一念不生,一塵不染,管什麼黑不黑,亮不亮。」便以心觀心,在內中存想。過了許久,只覺靈機天趣,流盎滿前。再睜眼看時,忽一室生明,鬚眉俱見。喜得個小石猴抓耳揉腮,卻原來定心中有如許光明。古語云:虛室生白。信不誣矣。起初還只是光明,又約略坐了幾日,只覺光明中別有一種靈慧之氣,使人徹首徹尾的都照見。
小石猴正在欣欣得意之時,忽一聲響,兩扇堂門開了。道士在外面叫道:「修仙的,悶得慌麼?」小石猴從從容容的走將出來答道:「倒好耍子,不悶不悶。」道士道:「裡面黑麼?」小石猴道:本性光明,不黑不黑。」道士道:「既定了心,隨我到養氣堂去。」小石猴道:「去去去。」跟著道士就走。原來這養氣堂不在觀中,轉在山上,卻只是間屋兒。走將進去,也不知有幾多層數,委委曲曲,竟沒處尋入路。急回身看時,那道士已將大門緊緊閉上,惟門上左右兩個大孔,可以出入。小石猴已得了定心之妙,便安安靜靜坐在裡面,看那陰陽,就似穿梭一般的出出入入。到了子、午、卯、酉四時,真覺陰陽往來中,上氣下降,下氣上升,津津有味。坐到那無間斷時,不覺滿身鬆快,舉體皆輕。坐了些時,正想著要往內裡去看看,只見道士又開了門,叫道:「那養氣的,出來吧。」小石猴笑嘻嘻走出來道:「養氣正好快活,為何要出來?」道士說:「七七四十九日,養足則氣自能調,不必養矣。」小石猴道:「既如此,便該驅龍駕虎了。求仙師指引。」那道士初時,只指望將定心、養氣兩件事難倒小石猴;定心心定,養氣氣調,便有些妒忌起來。因問道:「你來了許久,並不曾問你是何處人,姓甚名誰?」小石猴道:「我是東勝神洲傲來國花果山人氏,姓孫名履真。當年大鬧天宮的齊天大聖孫悟空,便是我嫡派祖宗。我祖道行高,今已證果成了鬥戰勝佛。我恐怕敗壞家風,故出來修仙了道,要做個世家。」道士聽了愈加妒忌,說道:「你人醜雖陋,卻是個有來歷的,須得祖師親傳道法方妙。但祖師正要產育嬰兒,不肯見人。你須耐心守候,自有好處。」小石猴道:「既有好處,甘心守候。」自此之後,何住在觀中,雖不能夠面見祖師,而祖師動靜卻時時得以察聽。
一日,在山巔上頑耍,望見觀後園中一個老婆子,引著幾個少年女子在那裡看花耍子,個個穿紅著綠,打扮得裊娜娉婷,十分俏麗。小石猴看了,心下驚訝道:「出家人如何有此?」因從後山轉到後園門外來窺看,只見一個小道童在溪邊洗菜。小石猴因挨上前,問道:「小師兄,這園中許多女子,是誰家宅眷?」小道童笑道:「孫師兄,你既學修仙,這些事也還不知道?」小石猴道:「我是個初學,實不知道,望師兄指教。」小道童道:「修仙家要產嬰兒,少不得用黃婆、奼女。那一個老婆子,便是黃婆;那幾個後生女子,便是奼女。這就是祖師的鼎爐藥器。」說罷,竟提著洗的菜進後園去了。小石猴暗想道:「這祖師不肯見人,又養著這些少艾,定是個邪道了。我且偷看他一看。」到了夜深黑暗,拿出他的猿猴舊手段,輕輕的從前殿屋上直爬到後殿菩提閣邊,從窗眼裡往內一張,只見兩支紅燭點得雪亮。一個皮黃肌瘦的老道士,擁著三、四個粉白黛綠的少年女子,在那裡飲酒作樂;又一個黃衣老婦,在中間插科打諢道:「老祖師少吃些酒,且請一碗人參肉桂湯壯壯陽,好產嬰兒。」小石猴聽了,忙爬了出來,歎口氣道:「果然是個邪道,可惜空費了許多工夫。」到第二日天明,也不辭道士,竟自下山去了。一路上想道:「這祖師享如此大名,卻是假的,其餘料也有限,不如到別處去吧。」依舊走到海邊,又編了個筏子坐在上面,順著西北風,直吹到南瞻部洲地界。他在參同觀雖未得真詮,卻虧了定心養氣的功夫,只覺心性靈慧了許多,精神強健了數倍,不像前番遲鈍。每日歡歡喜喜,穿州過縣的求真訪道。
原來這南瞻部洲雖然是儒祖孔聖人君臣禮樂治教的地方,怎奈人心好異,卻崇信佛法;凡是名山勝境,皆有佛寺,緇流法侶,遍滿四方,或是講經,或是開會。不過借焚修名色,各處募化錢糧,以長旺山門,並無一位高僧、善知識究及身心性命。小石猴訪求了許久,見處處皆然。心下想道:「求來求去,無非是旁門外道,有何利益?前日定心養氣中,自家轉覺有些光景,與其在外面千山萬水的流蕩,莫若回頭歸去,到方寸地上做些功夫,或有實際也未可知。」算計定了,遂走到海上編個筏子,乘著西南風,依舊飄回東勝神洲。
四海求仙不見仙,口皮問破腳跟穿;
誰知道法無枝蔓,一個人心一個天。
小石猴捨了筏子上了岸,欣欣然走回花果山來,看見本地風光,滿心歡喜。正思量另尋個存身所在,早被眾猴看見,迎著問道:「你回來了,求的仙如何?」小石猴竟不答應,只是走。一頭走一頭想道:「這洞裡嘈雜,如何修得道?倒是後山無漏洞好。」竟不進洞,往後山無漏洞走去。原來這無漏洞正是花果山的靈竅,上面只一個小口,下面黑——的,也不知有多少深,從來沒一個人敢下去。此時,小石猴進道之心勇猛,走到洞口住下一張,道:「妙,妙!」也不思想進去怎生出來,竟湧身跳了下來。那些跟著看的猴子見了,驚的驚,喜的喜,都以為奇事,來報知通臂仙。通臂仙道:「由他由他,自有妙處。」眾猴散去不題。
且說小石猴跳到底下,只說亂磚碎石,定是高低不平;誰想茸茸細草,就像錦茵繡褥一般,十分溫軟。小石猴坐在上面,甚是快活。雖然黑暗,他卻不以為事,原照定心堂舊例,放下眾緣,存想了一周時,忽靈光透露,照得洞中雪亮,再存想了幾日,只見靈光閃閃爍煉,若有形象;存想到七七四十九日,只見靈光中隱隱約約現出一個火眼金睛尖嘴縮腮的老猴子,手提著根如意金箍棒,將口對著他耳朵邊,默傳了許多仙機秘旨,真如甘露灑心,醍醐灌頂。霎時間早已超凡入聖。急欲再問時,那老猴子早逼近身,合而為一矣。小石猴大悟道:「原來自己心性中原有真師,特人不知求耳!」一霎時,便覺舉體皆輕,神力充足,七十二段變化,俱朗朗心頭。心中猶恐不真,暗想道:「且出去試試金箍棒,看是如何?」將身輕輕一縱,早已飛出洞外。正是:
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不知出來使得動這條金箍棒否,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