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
落日停橈采白-,空將遠意問行人。
音塵杳杳經千里,芳草萋萋又一春。
每向詩中成晤語,還於夢裡得相親。
燕山明月吳江水,照見飄蕭鶴發新。
且說白眉仙自訂盟之後,病竟痊可,仍舊訓課,朝夕不輟。一日盛暑,眉仙坐於庭中乘涼。紅英送茶至館,見眉仙不在,將茶拿至庭中,對眉仙道:「白相公,今日熱甚,我送一壺茶在此,與相公解渴。」
眉仙道:「既有茶,可放於館中便了。」紅英不走,立住了,帶笑覷著眉仙。眉仙只做不看見,轉過臉坐著。紅英自覺沒趣,也不把茶放在館中,竟自進去了。
原來紅英暗想眉仙必如秋生之輩,欲與通情。豈料眉仙莊以蒞之。紅英反不悅起來,到夫人面前潛說:「我適才送茶至館中,方欲放桌上,白相公伸手來接,將我手捻一把,對我皺皺眼,笑一笑。我卻不睬他,奔了進來。」
夫人大怒道:「為人師長的,起此淫亂之心,甚是無禮!」遂至鳳娘房中,來說其事。鳳娘道:「白生文墨之士,豈有此邪念?且察一的實,然後好說他。」霞簫道:「今且不要說,等小官人放學進來,問他就曉得了。」夫人點頭稱善。
少頃,金聲進來,不見夫人,竟到鳳娘房中來作揖。夫人問道:「早上紅英拿茶出來,可曾吃麼?」
金聲道:「沒有。他曾拿茶至館中,見先生在庭中乘涼,就拿至庭中去。我見他對先生說了兩句話。連先生也不見喫茶。」
夫人道:「先生可曾對他笑麼?」
金聲道:「不曾。我只見紅英立住了,對先生笑。先生背轉頭不理他。前次的秋先生,與紅英時常說笑。今這白先生再不曾。」
夫人道:「是了。想是賤婢要去勾引他,他卻不睬,賤婢反來搬這是非。」遂喚紅英來,將金聲之語問他。紅英風見說出真情,俯首無語。夫人大怒,將紅英痛打一頓。虧鳳娘、霞簫勸住。從此將眉仙敬禮如神。紅英也不敢謗譖,也不想求合了。
眉仙在館中,日夕訓課之餘,留心詩賦,就教金聲學做文字。金聲生性聰明,略說就明略學就會,賓主甚得。不覺一住三年。
其年是神宗十三年,改號元豐元年。王安石為相已久,神宗亦厭其久專國政。那時大奸呂惠卿知帝厭安石,進出其私書與神宗看,有「勿令人知」之語。凡可以害安石者,無所不用其智。又有一個監察御史蔡確,亦安石所為,今見帝厭安石,途劾安石乘馬入宣德門,又與衛士競以賈直諸大罪。神宗聽之,遂罷安石之相,判江寧府事。此所謂「養虎自噬」。安石亦使人攻擊惠卿之罪,遂亦罷免。復以王-為同平章事,馮京知樞密院事。凡放逐之臣,盡行召還,復職超升不題。
且說冀光白公,自劉釗救出,買舟而逃,白公亦作漁翁打扮,在五湖中氾濫。劉釗捕得魚來,賣了侍養白公。故當時惠卿雖行文天下緝獲,誰去五湖中尋捕?此時王安石與惠卿俱罷廢,禍患已息,白公知之,謂劉釗曰:「我蒙汝救援,又兼奉養幾年。今幸權臣褫職,風波蕩平,今可歸故里重見天日。你亦不消打魚,從我回去,娶一妻子與你,完爾夙緣,亦當酬爾之勞。」劉釗欣然樂從。遂又將漁船變賣了。湊作盤費,隨白公起旱。從青州來,一路勞頓不必細說。
到了樂安縣,白公與劉釗走進城來。見光景比前又是一番。正所謂:
城廓依然在,人民事已非。
白公一路傷感,已到留隱村來。只見碑亭傾記,牌坊毀撤,正不知為著甚的,不覺觸物傷情,墮下淚來。少頃到家來,只見門徑依然,荒涼特甚。婉兒在門前彎著腰掃地。白公喚道:「婉兒,我回來了。」婉兒抬起頭來一看,認得是老主人,不及回答,撇下苕帚直到裡邊報與夫人。夫人半信半疑,忙走出來,白公已進堂上。夫人相見,各持抱痛哭。
夫人問道:「聞老爺在獄不見,未卜吉凶,日夜懸心,不意今日重得相見。」婉兒來叫丫頭。劉釗亦拜見了夫人。夫人問是何人。白公道:「我在獄中虧此人救出,不然性命委於溝渠矣。」夫人道:「此人何姓名?因甚曉得就救老爺出來?」
白公道:「他姓劉名釗,綽號黑飛神。原是漁家出身,因有飛身遠縱之術,被盜逼勒入伙。昔年前,元宵時節打劫我家,因獲住,我贈以金帛,放去的就是他。已後原去打漁,因要娶妻借錢,後償官無措,又賣妻賣船,只是不足其數,因此來投我。適我上京去了。他就隨上京來。監獄是禁在司刑獄中,進中夜逾牆而進,竊負而逃。又買舟避於五湖中打魚來養贍我。今日安歸,皆其力也。」
夫人讚歎不已,遂命舊日看莊老嫗先治酒餚與劉釗吃。白公問道:「孩兒怎麼不見?」夫人含淚道:「自老爺在獄不見,朝中又差提騎來拿孩兒。虧了袁、方二友曉得,勸他出奔,故不曾被逮。提騎又到家中來搜,我哄他上京探老爺消息去了。故此提騎方去,見了碑亭牌坊,不知為甚,盡行推毀,今尚傾記如故。」
白公道:「這是鮑知縣為我蓋造的,故此推毀。今鮑兄不知何如了?」夫人道:「自老爺被逮去後,他就掛冠棄職,不知去向。」白公道:「高哉,高哉。」又問道:「孩兒出奔,往何處去了?」夫人道:「那日匆匆出門,未曾說往何處去。今尚未知下落。」白公又淚下道:「我今禍息而回,孩兒何日得歸?又不識路徑,不知何往,吉凶未保,父南子北,豈不痛哉!」二人不覺大哭一場。
白公道:「這幾個家人那裡去了?」夫人道:「自孩兒出奔之後,眾家人見門戶蕭條,都投勢焰人家去了,惟婉兒與昔年看莊老僕夫婦,日夕相依,以供應飲飧灑掃之事而已。」白公聽了,點首歎息道:「吾不意世態炎涼,一至於此。」正所謂:
囊頭黃金盡,奴僕反欺主。
夫人治酒,與白公敘述幾年相別之苦。婉兒進來報道:「袁相公、方相公,著家僮送一擔米,數尾干魚在外邊。」
白公道:「可是袁漸陸、方端如麼?」
夫人道:「自孩兒出門之後,全虧這二人時常來慰問,送米擔柴,百事周濟。真世上難得之義士。」白公道:「這等人,真叫做死生相為的朋友。」讚歎不已,遂命收下。白公走出堂來,對童子說:「又勞你送東西來。可替我致謝二位相公,說我回來了,今後不消送來了。明日我親自來致謝。」遂留童子中飯而去。
童子回家,對二人說知白爺歸來之故。二人歡喜不勝,遂同來慰問白公。白公迎接至堂中,二人忙拜叩道:「老伯遭無妄之禍,流連數年,今得安歸,侄輩欣幸無地,但有失迎問。」白公再三致謝。端如道:「老伯被這時,尚蒼髯華髮,今歸來已兩鬢堆霜,真可傷感。」
漸陸道:「老伯在獄不見,果怎生出來,何處避難,侄輩今尚未知。」
白公道:「虧了當年釋放義士黑飛神劉釗。他因借青苗錢娶妻,後索錢無措,只得鬻妻賣船,尚償不足,故來投我。我又被逮到京去了,他就隨上京來,我在獄中,他有飛縱之術,逾牆進來,救我而逃。在於五湖中打魚度日,避這幾年。今已僥倖,歷遍煙波,重歸故里,與君輩相會,皆再生之緣。我今日回來,方曉得小兒逃避之後,家中鹹仗二君周濟,真沒齒難忘之大德矣。」
二友道:「惶愧惶愧。未知眉仙兄能知信息回來否?」白公道:「二位可曉得他往何處去?」二人道:「那日出門未及問得。其時是我二人勸他去的,今日原是我二人尋他回來。」
白公道:「家中扶助之後尚未少報,敢又煩上君遠涉乎?老夫寫出文遍告天下。他若知我歸家必然回矣。」
二人道:「天下甚廣,那裡出文通告得許多?我二人又閒在家。自古道,全始必全終,敢以遠涉為辭乎?但不知白兄何往,在那一路去尋好?」端如道:「我有一計。白兄此去,總不出霄壤之外。訪盡天涯海角,料必尋著。我二人分南北二路去尋。但誰往南,誰往北?」
漸陸道:「這卻不難,拈鬮便了。」遂將紙寫成二字;一南字,一北字,搓圓放於台上,拈著其字者即往其路。二人拈畢看時,端如得南字,漸陸得北字。時婉兒在傍,聽得要去尋小主,遂向前道:「既二位相公要去尋我家相公,我亦同去一尋。」
二人道:「我二人分南北兩路去,汝從那一路去好?」三人正論間,只見劉釗從外進來。白公道:「這就是義士黑飛神。」二友視之,果然形象奇眾。白公對劉釗道:「可來拜見袁、方二位相公。」
劉釗遂各揖過,便問道:「二位相公在此所議何事?」
端如道:「因要去尋白相公,我二人分南北而去,婉兒亦欲同去,只是從那一個去好,故此議論不決。」
劉釗道:「如此說,少一個人從去了。我今閒在此,老爺是我引去避難的,難道小主去尋不得的?就是我從去便了。」
端如道:「真正義士,名不虛負。只是你兩個何南何北?」漸陸道:「可將先前二鬮照我二人之法便了。」三人依之。婉兒拈得南字,劉釗拈得北字。議決各從一人。
白公見二友堅意要去,又婉兒、劉釗欣然樂從,只得治酒餞別,因說道:「我一人造孽,致小兒遠竄,今又勞二君度越關山,跋涉險阻,皆我之貽累也。」
二人道:「侄輩為令郎兄,垂髫結契,不啻金蘭之義,且同聲相應,同氣相求。皆吾輩分內之事。寧以天涯長遠致老伯諄諄垂念乎?」白公各贈白金十兩道:「吾因久出在外,家業凋零,無甚厚貲相贈,此些些聊伸微悃。」
二友道:「此小事若要老伯勞心措辦盤費,視侄輩真鄙夫矣。」
白公道:「些微之物,算不得盤費,略助一鞭之力。二君雖不取貲,老夫豈有隨去二人,反要二君恩惠乎?」二人只得收下。婉兒與劉釗各去收拾行囊,白公亦各與白金五兩,藏在身邊。
二友臨別對白公道:「侄輩去時,若得就遇自兄同回尤妙,倘不能訪著,移延歲月,望老伯在家,請寬心無掛念。」二友遂即拜別,白公亦感泣相送出門。二友又同著劉釗、婉兒,各回家去,收拾行李盤纏,四人各分南北上路奔尋去了。未知何人可先遇著眉仙,必竟相會得否,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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