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件事,到底被他詐了三萬銀子,方才把那封信取回。然而葉軍門到底不免於罪。他卻拿了三萬銀子到京裡去,用了幾吊,弄了一個道台,居然觀察大人了。有人知道他這件事,就說他足智多謀,有鬼神不測之機了。當日洪太守奉了言中丞之命,專誠到營務處去拜陸觀察,閒閒的說起兒女姻親的事情來,又慢慢的說到侯、言兩家一段姻緣,一說即合,我兩個倒做了個現成媒人。說笑一番,方才漸漸露出言夫人不滿意這頭親事的意思。陸觀察道:『這個大約嫌他是個武官,等將來過了門,見了新婿的丰采,自然就沒有話說了。』洪太守道:『不呢!聽說這位憲太太,竟有誓死不放女兒嫁人家填房之說。這位撫帥是個懼內的,急得沒有法子,跑來和我商量。』陸觀察道:『既是那麼著,總不是一天的說話,為甚麼不早點說,還受他的聘呢?』洪太守道:『這親事當日席上一言為定的,怎麼能夠不受聘。』陸觀察笑道:『本來當日定親的地方不好,跑到那「黃鶴一去不復返」的去處定個親,此刻鬧得新娘變了黃鶴了,為之奈何!』洪太守道:『我們雖是他們請出來的現成貨,卻也擔著個媒人名色,將來怕不免費手腳代他們調停呢。』陸觀察道:『說是督帥的意思,只怕言夫人也不好過於怎樣。』洪太守道:『當日的情形,登時就有人報到內署,明明是撫帥自己先說起的,怎樣能夠賴到督帥身上;何況言夫人還說過,要到督帥那邊,問為甚要把我女兒許做人家填房呢。』陸觀察道:『這就難了!據閣下這麼說,言夫人的意思,竟是不能挽回的了?』洪太守道:『果然不能挽回。請教有甚妙策?』陸觀察道:『這又何難!揀一個有點姿色的丫頭,替了小姐就是了。』洪太守道:『這個如何使得!萬一鬧穿了,非但侯統領那邊下不去,就是督帥那邊也難為情。』嘴裡雖這麼說,心裡卻暗暗佩服他的妙計;但是此計是他說出來的,不免要拉他做了一黨,方才妥當。陸觀察道:『除此之外,再沒有別的法子。除非撫帥的姨太太連夜再生一位小姐下來,然而也來不及長大啊。』洪太守一面低頭尋思,有甚妙策可以拉他做同黨。陸觀察也在那裡默默無言,肚子裡不知打算些甚麼。
「歇了好一會,忽然說道:『法子便有一個,只是我也要破費點,代人家設法,未免犯不著。』洪太守道:『是甚麼妙計?倘是面面周到的,破費一層,倒好商量。』陸觀察又沈吟了一會道:『兄弟有個小女,今年十八歲,叫他去拜在撫帥膝下做個女兒,代了小姐,豈不是好。』洪太守大喜道:『得觀察如此,是好極的了!』陸觀察道:『但是如此一來,我把小女白白送掉了,將來親戚也認不得一門。』洪太守道:『這個倒不必過慮。令千金果然拜在撫帥膝下,對人家說,只說是撫帥小姐,卻是觀察的乾女兒,將來不是一樣的往來麼。』陸觀察道:『我賠了小女不要緊,雖說是妝奩一切都有撫帥辦理,然而我做老子的不能一點東西不給他。近年來這營務處的差使,是有名無實的,想閣下也都知道。』洪太守道:『這個更不必過慮。要代令千金添置東西,大約要用多少,撫帥那邊盡可以先送過來。』陸觀察道:『這是我們知己之談,我並不是賣女兒,這一兩吊銀子的東西是要給他的。」洪太守道:『這都好商量。但不知尊夫人肯不肯?』陸觀察道:『內人總好商量,大約不至於象言憲太太那麼利害。』洪太守道:『那麼兄弟就去回撫帥照辦就是了』。
「說罷,辭了回去,一五一十的照回了言中丞。中丞正在萬分為難之際,得了這個解紛之法,如何不答應。一面進去告訴言夫人,說:『現在營務處陸道的閨女,要來拜在夫人膝下,將來侯家那門親,就叫他去對,夫人可以不必惱了。』言夫人道:『甚麼浪蹄子,肯替人家嫁!肯嫁給兔崽子,有甚麼好東西!我沒那麼大的福氣,認不得那麼個好女兒!你幹,你們干去,叫他別來見我!』言中丞碰了這個釘子,默默無言。只得又去和洪太守商量。洪太守道:『既然憲太太不願意,就拜在姨太太膝下,也是一樣。』言中丞道:『但不知陸道怎樣?』洪太守道:『據卑府看,陸道這個人,只要有了錢,甚麼都辦得到的。就不知他家裡頭怎樣,等卑府再去試探他來。』於是又坐了轎子到營務處,誰知陸觀察已回公館去了。原來陸觀察送過洪太守之後,便回到公館,往上房轉了一轉,望著大丫頭碧蓮丟了個眼色,便往書房裡去。原來陸觀察除正室夫人之外,也有兩房姨太太。這碧蓮是個大丫頭,已經十八歲了,陸觀察最是寵愛他,已經和他鬼混得不少,就差沒有光明正大的收房。這天看見陸觀察向他使眼色,不知又有甚麼事,便跟到書房裡去。陸觀察拉他的手,在身邊坐下,說道:『我問你一句話,你可老實答應我。』碧蓮道:『有甚麼話只管說。』陸觀察道:『你到底願意嫁甚麼人?』碧蓮伸手把陸觀察的鬍子一拉,瞟了一眼道:『我還嫁誰!』陸觀察道:『我送你到一個好地方去,嫁一個紅頂花翎的鎮台做正室夫人,可好不好?』碧蓮道:『我沒有這麼個福氣,你別嘔我!』陸觀察道:『不是嘔你,是一句正經話。』說罷,便把言中丞一節事情,仔細說了一遍。又道:『此刻沒了法子,要找一個人做言小姐的替身。我在言中丞跟前,說有個女兒,情願拜在中丞膝下,替他的小姐,意思就叫你去。』碧蓮道:『那麼你又要做起我老子來了!』陸觀察道:『這個自然。你如果答應了,我和太太說好,即刻就改起口來;不過兩三天,就要到撫台衙門裡去了。』碧蓮道:『你也糊塗了!還當我是個孩子,好充閨女去嫁人?』陸觀察道:『你才糊塗!須知你是撫台的小姐,制台做的媒人,他敢怎樣!何況他前頭的老婆——』說到這裡,附著碧蓮的耳朵,悄悄的說了兩句。碧蓮笑道:『原來是個張著眼睛的烏龜!我可不幹這個。』陸觀察道:『你真是傻子!他又怎敢要你幹這個,便是制台也不好意思啊。』碧蓮道:『你好會佔便宜!開壇的酒,自己喝的不要喝,才拿來送人。還不知道是拿我賣了不是呢。』陸觀察道:『我賣你,還要認你做女兒呢!』正說話時,家人報洪大人來了。陸觀察叫請。又對碧蓮道:『這是討回信的來了,你肯不肯,快說一聲,我好答應人家。』碧蓮道:『由得你擺弄就是了,我怎敢做主。』陸觀察便到客堂裡會洪太守。洪太守難於措詞,只得把言夫人的情形,及自己的意思說了。陸觀察故意沈吟了一會,歎一口氣道:『為上司的事情,說不得委屈點也要干的了!』洪太守得了這句話,便去回復言中丞。陸觀察便回到上房,對他夫人說知此事。陸太太笑對碧蓮道:『這丫頭居然是一品夫人了!』碧蓮道:『這是老爺太太的抬舉!其實到了別人家去,不能終身伏侍老爺太太,丫頭心裡著實難過。求老爺另外叫一個去罷。』說著,流下兩點眼淚來。陸太太道:『胡說!難道做丫頭的,應該伏侍主人一輩子的麼。』陸觀察道:『叫人預備香燭,明天早起,叫他拜拜祖宗,大家改個稱呼。言中丞那邊,不知幾時來接呢。』到了明天,果然點起蠟燭來,碧蓮拜過陸氏祖宗,又拜過陸觀察夫妻兩個,改口叫爹爹媽媽;又向兩位姨娘行過禮;然後一眾家人、僕婦、丫頭們都來叩見,一律改稱小姐。陸觀察又悄悄地囑咐他,到了言家,便是我的親女,言氏是寄父母;到了侯家,便是言氏親女,我這邊是寄父母。碧蓮一一領會。這天下午,洪太守送了二千銀子的票子來,順便說明天來接小姐過去認親。陸觀察有了銀子,莫說是認親,就是斷送了,也未嘗不可,何況是個丫頭。過了一天,言中丞那邊打發了轎子來接,碧蓮充了小姐,到撫台衙門裡去。原來言中丞被他夫人鬧得慌了,索性把四姨太太搬到花園裡去住,就在花園裡接待乾女兒;將來出嫁時,也打算在花園裡辦事,省得驚動上房。這天碧蓮到來,一群丫頭僕婦,早在二門迎著,引到花園裡去。四姨太太迎將出來,攙了手,同到堂屋裡。抬頭看見點著明晃晃的一對大蠟燭,碧蓮先向上拜過言氏祖宗,請言中丞出來拜見,又拜了四姨太太,爹爹媽媽叫得十分親熱。又要拜見言夫人,言中丞只推說有病,改日再見罷。又因為喜期不遠,叫人去和陸觀察說知,留小姐在這邊住下。碧蓮本來生得伶牙俐齒,最會隨機應變,把個言中丞及四姨太太巴結得十分歡喜,賽如親生女兒一般。丫頭們三三兩個的便傳說到上房裡去。言夫人忽發奇想,叫人到冥器店裡定做了一百根哭喪棒。家人們奉命去做,也莫名其妙;便是冥器店裡也覺得奇怪,不知是那個有福的人死了,足足一百個兒子。買回來堆在上房裡。言中丞過來看見了,問是甚麼事弄了這個東西來。言夫人道:『我有用處,你休管我!』言中丞道:『這些不祥之物,怎麼憑空堆了一屋子?』喝叫家人:『快拿去燒了!』言夫人怒道:『哪個敢動!我預備著要打花轎的!』言中丞道:『夫人!你這個是何苦!此刻不要你的女兒了,你算是事不幹己的了,何必苦苦作對呢?』言夫人道:『我這個辦法,是代你言氏祖宗爭氣。女兒的事,是叫我板住了;偏不死心,那裡去弄個浪蹄子來充女兒,是要抬一個兔崽子的女婿,辱到你言氏祖宗!你自己想想,你心裡過得去過不去?』言中丞說:『此刻是別姓的女兒了,我只當代人嫁女兒,夫人又何必多管呢。』言夫人道:『他可不要到我衙門裡來娶;他-進我轅門,我便拿哭喪棒打出來!』言中丞知道他不可以理喻的了,因定了個主意,說衙門的方向沖犯了小姐的八字,要另外找房子出嫁。又想到在武昌辦事,還怕被夫人偵知去胡鬧,索性到漢口來,租了南城公所相近的一處房子,打發幾位姨太太及三少爺陪了小姐過來。明日是親迎喜期,拜堂的吉時聽說在晚上十二點鐘,這邊新人也要晚上上轎,所以用了燈船。」
我道:「看燈船是小事,倒是聽了這段新聞有趣。但是這件事,外面人都知得這麼明亮透徹,難道那侯統領是個聾子瞎子,一點風聲都沒有麼?」作猷道:「你又來了!有了風聲便怎樣?此刻做官的那一個不是自欺欺人,掩耳盜鈴的故智?揭穿了底子,哪一個是能見人的?此刻武、漢一帶,大家都說是言中丞的小姐嫁鄖陽鎮台,就大家都知道花轎裡面的是個替身,侯統領縱使也明知是個替身,只要言中丞肯認他做女婿,那怕替身的是個丫頭也罷,婊子也罷,都不必論的了。就如那侯統領,哪個不知他是個兔崽子?就是他手下所帶的兵弁,也沒有一個不知他是兔崽子,他自己也明知自己是個兔崽子,並且明知人人知道他是個兔崽子。無奈他的老斗闊,要抬舉他做統領,那些兵弁,就只好對他站班唱名了,他自己也就把那回身就抱的旖旎風情藏起來,換一副冠冕堂皇的面目了。說的是侯統領一個,其實如今做官的人,無非與侯統領大同小異罷了。」大家閒談一回,各自走開。
到了次日下午,作猷約了早點到一品香去眺望江景。到了一品香之後,又寫了條子去邀客。我自在露台上憑欄閒眺,頗覺得心胸開豁。等到客齊入席,鬧了一回酒,席散時已是七點多鐘。忽聽得遠遠一陣鼓樂之聲,大家趕到露台看時,只見招商局碼頭,泊了二三十號長龍舢舨,船上燈球火把,照耀得如同白日。另外有四五號大船,船上一律的披紅掛綵,燈燭輝煌,鼓樂並作,陸續由小火輪拖了開行;就是長龍舢舨,也用了小火輪拖帶,船上人並不打槳,只在那裡作軍樂。一時開到江心,只見旌旗招展,各舢舨上的兵士,不住的燃放鞭炮及高昇炮。遠遠望去,猶如一條火龍一般,果然熱鬧。直望他到了武昌漢陽門那邊停泊了,還望得見燈火閃爍。作猷笑道:「這也算得大觀了!」我道:「我來的時候,就看見那些長龍舢舨,停在招商局碼頭,旗幟格外鮮明。我還以為是甚麼大員過境來伺候的,不料卻是迎親之用。然而迎親用了兵船兵隊,似乎不甚相宜。」作猷道:「豈但迎親,他那邊來迎的是督標兵,這邊送親的是撫標兵呢!」我笑道:「自有兵以來,未有遭如是之用者!」作猷道:「在外面如是之用,還不為奇;只怕兩個開戰時,還要他們搖旗吶喊,遙助聲威呢!」
說得眾人大笑。閒談一回,各自散了。
我又住了十多天,做了幾次無謂的應酬,便到九江去走一次。管事的吳味辛接著,我清查了一向帳目。我因為到了九江好幾次,卻沒有進過城,這天沒事,邀了味辛到城裡去看看。地方異常齷齪,也與漢口內地差不多。卻有一樣與他省不同之處,大凡人家住宅房屋,多半是歪的,絕少看見有端端正正的一方天井,不是三角的,便是斜方的。問起來,才知道江西人極信風水,其房屋之所以歪斜,都為限於方向與地勢不合之故。
走到道台衙門前面,忽見裡面一頂綠呢大轎,抬了一個外國人出來。味辛道:「這件交涉只怕還未得了,不知爭得怎樣呢。」我道:「是甚麼交涉?」味辛道:「好好的一座廬山,送給外國人了!」我吃驚道:「是誰送的?」味辛道:「前兩年有個外國人,跑到廬山牯牛嶺去逛。這外國人懂了中國話,還認得兩個中國字的。看見山明水秀,便有意要買一片地,蓋所房子,做夏天避暑的地方。不知哪裡來了個流痞,串通了山上一個甚麼廟裡的和尚,冒充做地主。那外國人肯出四十元洋銀,買一指地。那和尚與流痞,以為一隻指頭大的地,賣他四十元,很是上算的。便與他成交,寫了一張契據給他,也寫的是一指地。他便拿了這個契據,到道署裡轉道契。道台看了不懂,問他:『甚麼叫一指地?』他說:『用手一指,指到哪裡,就是哪裡。』道台吃了一驚道:『用手一指,可以指到地平線上去,那可不知是那裡地界了!我一個九江道,如何做得主填給你道契呢!」連忙即叫德化縣和他去勘驗,並去提那流痞及和尚來。誰知他二人先得了信,早已逃走了。那外國人還有良心,所說的一指地,只指了一座牯牛嶺去。從此起了交涉,隨便怎樣,爭不回來。鬧到詳了省,省裡達到總理衙門,在京裡交涉,也爭不回來。此時那坐轎子出來的,就是領事官,就怕的是為這件事了。」我歎道:「我們和外國人辦交涉,總是有敗無勝的,自從中日一役之後,越發被外人看穿了!」味辛道:「你還不知那一班外交家的老主意呢!前一向傳說總理衙門裡一位大臣,寫一封私函給這裡撫台,那才說得好呢。」
正是:一紙私函將意去,五中深慮向君披。未知那總理衙門大臣的信說些甚麼,且待下回再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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