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下我走到山東會館裡,向長班問訊。長班道:「王伯述王老爺,前幾天才來過。他不住在這裡。他賣書,外頭街上貼的萃文齋招紙,便是他的。好像也住在一家甚麼會館裡,你-到街上一瞧就知道了。」我聽說便走了出來,找萃文齋的招貼,偏偏一時找不著。倒是沿路看見不少的「包打私胎」的招紙,還有許多不倫不類賣房藥的招紙,到處亂貼,在這輦轂之下,真可謂目無法紀了。走了大半條胡同,總看不見萃文齋三個字。直走出胡同口,看見了一張,寫的是「萃文齋洋版書籍」,旁邊「寓某處」的字,卻是被爛泥塗蓋了的。再走了幾步,又看見一張同前云云;旁邊卻多了一行小字,寫著「等米下鍋,賠本賣書」八個字。我暗想,這位先生未免太兒戲了。及至看那「寓某處」的地方,仍舊是用泥塗了的,我實在不解。在地下拾了一片木片,把那泥刮了下來,仔細去看,誰知裡面的字,已經挖去的了。只得又走,在路旁又看見一張,這是完全的了,寫著「寓半截胡同山會邑館」。我便一路問信要到半截胡同,誰知走來走去,早已走回廣升棧門口了,我便先回棧裡。又誰知松竹齋、老二酉的夥計,把東西都送了來,等了半天了。客棧中飯早開過了。我掏出表來一看,原來已經一點半鍾了。我便拿銀子到櫃上換了票子,開發了兩傢伙計去了。然後叫茶房補開飯來,胡亂吃了兩口。又到櫃上去問半截胡同,誰知這半截胡同就在廣升棧的大斜對過,近得很的。
我便走到了山會邑館,一直進去,果然看見一個房門首,貼了「萃文齋寓內」的條子。便走了進去,卻不見伯述,只有一個頒白老翁在內。我便向他叩問。老翁道:「伯述到琉璃廠去了,就回來的,請坐等一等罷。」我便請教姓名。那老翁姓應,號暢懷,是紹興人。我就坐下同他談天,順便等伯述。等了一會,伯述來了,彼此相見,談了些別後的話。我說起街上招貼塗去了住址一節。伯述道:「這是他們書店的人幹的。我的書賣得便宜,他又奈何我不得,所以出了這個下策。」我道:「怪不得呢,我在老二酉打聽姻伯的住處,他們只回說不知道。」伯述道:「這還好呢,有兩回有人到琉璃廠打聽我,他們簡直的回說我已經死了,無非是妒忌我的意思。老二酉家,等一回就要來拿一百部《大題文府》,怎麼不知我住處呢。」我又說起在街上找萃文齋招貼,看見好些「包打私胎」招紙的話。伯述道:「你初次來京,見了這個,自以為奇,其實希奇古怪的多得很呢。這京城裡面,就靠了這個維持風化不少。」我不覺詫異道:「怎麼這個倒可以維持風化起來?」伯述道:「在外省各處,常有聽見生私孩子的事,惟有京城裡出了這一種寶貨,就永無此項新聞了,豈不是維持風化麼。你還沒有看見滿街上貼的招紙,還有出賣婦科絕孕丹的呢,那更是弭患於無形的善法了。」說罷,呵呵大笑。又談了些別話,即便辭了回棧。
連日料理各種正事,伯述有時也來談談。一連過了一個月,接到繼之的信,叫我設法自立門面。我也想到長住在棧裡,終非久計。但是我們所做的都是轉運買賣,用不著熱鬧所在,也用不著大房子。便到外面各處去尋找房屋。在南橫街找著了一家,裡面是兩個院子,東院那邊已有人住了,西院還空著,我便賃定了,置備了些動用傢伙,搬了進去,不免用起人來。又過了半個月,繼之打發他的一個堂房侄子吳亮臣進京來幫我,並代我帶了冬衣來。亮臣路過天津時,又把我寄存杏農處的行李帶了來。此時又用了一個本京土人李在茲幫著料理各項,我倒覺得略為清閒了點。
且說東院裡住的那一家人姓符,門口榜著「吏部符宅」;與我們雖是各院,然而同在一個大門出入,總算同居的。我搬進來之後,便過去拜望,請教起台甫,知道他號叫彌軒,是個兩榜出身,用了主事,簽分吏部。往來過兩遍,彼此便相熟了。我常常過去,彌軒也常常過來。這位彌軒先生,的真是一位道學先生,開口便講仁義道德,閉口便講孝弟忠信。他的一個兒子,名叫宣兒,只得五歲,彌軒便天天和他講《朱子小學》。常和我說:「仁義道德,是立身之基礎;倘不是從小熏陶他,等到年紀大了,就來不及了。」因此我甚是敬重他。有一天,我又到他那邊去坐。兩個談天正在入彀的時候,外面來了一個白鬚老頭子,穿了一件七破八補的棉袍,形狀十分瑟縮,走了進來。彌軒望了他一眼,他就瑟瑟縮縮的出去了。我談了一回天之後,便辭了回來,另辦正事。
過了三四天,我恰好在家沒事,忽然一個人闖了進來,向我深深一揖,我不覺愕然。定睛一看,原來正是前幾天在彌軒家裡看見的老頭子。我便起身還禮。那老頭子戰兢兢的說道:「忝在同居,恕我荒唐,有殘飯乞賜我一碗半碗充飢。」我更覺愕然道:「你住在那裡?我幾時和你同居過來?」那老頭子道:「彌軒是我小孫,彼此豈不是有個同居之誼。」我不覺吃了一驚道:「如此說是太老伯了!請坐,請坐。」老頭子道:「不敢,不敢!我老朽走到這邊,也是無可奈何的事,只求有吃殘的飯,賜點充飢,就很感激了。」我聽說忙叫廚子炒了兩碗飯來給他吃。他忙忙的吃完了,連說幾聲「多謝」,便匆匆的去了。我要留他再坐坐談談。他道:「恐怕小孫要過來不便。」說著,便去了。我遇了這件事,一肚子狐疑,無處可問,便走出了大門,順著腳步兒走去,走到山會邑館,見了王伯述,隨意談天,慢慢的便談到今天那老頭子的事。伯述道:「彌軒那東西還是那樣嗎,真是豈有此理!這是認真要我們設法告他的了。」我道:「到底是甚麼樣一樁事呢?符彌軒雖未補缺,到底是個京官,何至於把乃祖弄到這個樣子,我倒一定要問個清楚。」
伯述道:「他是我們歷城(山東歷城縣也)同鄉。我本來住在歷城會館。就因為上半年,同鄉京官在會館議他的罪狀,起了底稿給他看過,要他當眾與祖父叩頭伏罪。又當眾寫下了孝養無虧的切結,說明倘使仍是不孝,同鄉官便要告他。當日議事時,我也在會館裡,同鄉中因為我從前當過幾天京官,便要我也署上一個名。我因為從前雖做過官,此刻已是經商多年了,官不官,商不商,便不願放個名字上去。好得暢懷先生和我同在一起,他是紹興人,我就跟他搬到此地來避了。論起他的家世,我是知的最詳。那老頭子本來是個火居道士,除了代別人唪經之外,還鬼鬼祟祟的會代人家畫符治病,偶然也有治好的時候,因此人家上他一個外號,叫做『符最靈』。這個名氣傳了開去,求他治病的人更多了,居然被他積下了幾百弔錢。生下一個兒子,卻是很沒出息的,長大了,游手好閒,終日不務正業。老頭兒代他娶了一房媳婦,要想仗媳婦來管束兒子。誰知非但管束不來,小夫妻兩個反時時向老頭兒吵鬧,說老人家是個守財虜,守著了幾百弔錢,不知道拿出來給兒子做買賣,好歹也多掙幾文,反要怪做兒子的不務正業,你叫我從那個上頭做起!吵得老頭兒沒了法了,便拿幾百弔錢出來,給兒子做小買賣,不多幾天,虧折個罄盡。他不怪自己不會打算,倒怪說本錢太少了,所以不能賺錢。老頭兒沒奈何,只得又拿些出來,不多幾天,也是沒了。如此一拿動了頭,以後便無了無休了,足足把他半輩子積攢下來的幾弔錢,化了個一乾二淨。真是俗語說的是個討債兒子,把他老子的錢弄乾淨了,便得了個病,那時候符最靈變了『符不靈』了,醫治無效,就此嗚呼了。且喜代他生下一個孫子,就是現在那個寶貨符彌軒了。他兒子死了不上一個月,他的媳婦就帶著小孩子去嫁了。這一嫁嫁了個江西客人,等老頭子知道了時,那江西客人已經帶著那婆娘回籍去了。老頭兒急得要死,到歷城縣衙門去告,上下打點,不知費了多少手腳,才得歷城縣向江西移提了回來,把這個寶貨孫子斷還了他。那時這寶貨只有三歲,虧他祖父符最靈百般撫養,方得長大,到了十二三歲時,實在家裡窮得不能過了,老頭子便把他送到一家鄉紳人家去做書僮。誰知他卻生就一副聰明,人家請了先生教子弟讀書,他在旁邊聽了,便都記得。到了背書時,那些子弟有背不下去的,他便在旁邊偷著提他。被那教讀先生知道了,誇獎他聰明,便和東家說了,不叫他做事,只叫他在書房伴讀。一連七八年,居然被他完了篇。那一年跟隨他小主人入京鄉試,他小主人下了第,正沒好氣。他卻自以為本事大的了不得,便出言無狀起來。小主人罵了他,他又反唇相稽。他小主人怒極了,把他攆走了,從此他便流落在京。幸喜寫的一筆好字,並且善變字體,無論顏、柳、歐、蘇,都能略得神似。別人寫的字,被他看一遍,他摹仿起來,總有幾分意思。因此就在琉璃廠賣字。倒也虧他,混了三年,便捐了個監生下鄉場,誰知一出就中了。次年會試連捷,用了主事,簽分了吏部。那時還是住在歷城會館裡。可巧次年是個恩科,他的一個鄉試座主,又放了江南主考,愛他的才,把他帶了去幫閱卷。他便向部裡請了個假,跟著到了江南。從中不知怎樣鬼混,賣關節舞弊,弄了幾個錢。等主考回京覆命時,他便逗留在上海,濫嫖了幾個月,娶了一個煙花中人,帶了回山東,騙人說是在蘇州娶來的,便把他作了正室,在家鄉立起門戶。他那位令祖看見孫子成了名,自是歡喜。誰知他把一個祖父看得同贅瘤一般,只是礙著鄰里,不敢公然暴虐。在家鄉住了一年,包攬詞訟,出入衙門,無所不為。歷城縣請他做歷城書院的山長,他那舊日的小主人,偏是在書院肄業,他便擺出山長的面目來,那小主人也無可如何。「有一回,書院裡官課,歷城縣親自到院命題考試。內中有一個肄業生,是山東的富戶,向來與山長有點瓜葛的,私下的孝敬,只怕也不少。只苦於沒有本事,作出文字來,總不如人;屢次要想取在前列,以驕同學,私下的和山長商量過好幾次。彌軒便和他商定,如取在第一,酬謝若干。取在五名前,酬謝若干;十名前又酬謝若干,商定之後,每月師課時,也勉強取了兩回在十名之內,得過些酬謝;要想再取高些,又怕諸生不服。恰好這回遇了官課,照例當堂繳卷之後,匯送到衙門裡,憑官評定甲乙的。那彌軒真是利令智昏,等官出了題目之後,他卻偷了個空,慘淡經營,作了一篇文字,暗暗使人傳遞與那肄業生。那肄業生卻也荒唐,得了這稿子,便照譽在捲上,謄好了,便把那稿子摔了。卻被別人拾得,看見字跡是山長寫的,便覺得奇怪,私下與兩個同學議論,彼此傳觀。及至出了案,特等第一名的文章,貼出堂來,是和拾來的稿子一字不易。於是合院肄業生、童大嘩起來,齊集了一眾同學,公議辦法。那彌軒自恃是個山長,眾人奈何他不得,並不理會,也並未知道自己筆跡落在他人手裡。那肄業生卻是向來『恃財傲物』的,任憑他人紛紛議論,他只給他一概不知。眾人議定了,聯合了合院肄業生、童,具稟到歷城縣去告。歷城縣受了山長及那富戶的關節,便捺住這件公事,並不批出來。眾人只得又催稟。他沒法,只得批了。那批的當中只說:『官課之日,本縣在場監考,當堂收卷,從何作弊?諸生、童等工夫不及他人,因羨生妒,屢次冒瀆多事,特飭不准』云云。批了出來,各生、童又大嘩,又聯名到學院裡去告;又把拾來的底稿,粘在稟帖上,附呈上去。學院見了大怒,便傳了歷城縣去,把那稟及底稿給他去看,叫他徹底根究。誰知歷城縣仍是含糊稟覆上去。學院惱了,傳了彌軒去,當堂核對筆跡,對明白了,把他當面痛痛的申飭一番,下了個札給歷城縣,勒令即刻將彌軒驅逐出院,又把那肄業生衣頂革了。
「彌軒從此便無面目再住家鄉,便帶了那上海討來的婊子,撇下了祖父,一直來到京城,仍舊扯著他幾個座師的旗號,在那裡去賣風雲雷雨。有一回,博山(山東縣名,出玻璃料器甚佳)運了一單料貨到煙台,要在煙台出口裝到上海,不知是漏稅或是以多報少,被關上扣住要充公。那運貨的人與彌軒有點瓜葛,打了個電報給他,求他設法。他便出了他會試座主的銜名,打了一個電報給登萊青道,叫把這一單貨放行。登萊青道見是京師大老的電報,便把他放了。事後才想起這位大老是湖南人,何以干預到山東公事,並且自己與他向無往來,未免有點疑心。過了十多天,又不見另有墨信寄到,便寫了一封信,只說某日接到電報如何云云,已遵命放行了。他這座主接到這封信,十分詫異,連忙著人到電報局查問這個電報是那個發的,卻查不出來。把那電報底稿吊了去,核對筆跡,自己親信的幾個官親子侄,又都不是的。便打發幾個人出來,明查暗訪,那裡查得出來!
「卻得一個少爺,是個極精細的人,把門房裡的號簿吊了進來,逐個人名抄下,自己卻一個個的親自去拜訪,拜過了之後,便是求書求畫,居然叫他把筆跡對了出來。他卻又並不聲張,拿了那張電底去訪彌軒,出其不意,突然拿出來給他看。他忽然看見了這東西,不覺變了顏色,左支右吾了一會。卻被那位少爺查出了,便回去告訴了老子,把他叫了來,痛乎其罵了一頓,然後攆走了,交代門房,以後永不准他進門。他壞過這一回事之後,便黑了一點下來。他那位令祖,因為他雖然衣錦還鄉,卻不曾置得絲毫產業,在家鄉如何過得活。便湊了盤川,尋到京裡來,誰知這位令孫卻是拒而不納。老人家便住到歷城會館裡去。那時候恰好我在會館裡,那位老人家差不多頓頓在我那裡吃飯,我倒代他養了幾個月的祖父。後來同鄉官知道這件事,便把彌軒叫到會館裡來,大眾責備了他一番,要他對祖父叩頭認罪,接回宅子去奉養,以為他總不敢放恣的了,卻不料他還是如此。」伯述正在汩汩而談,誰知那符最靈已經走了進來。
正是:暫停閒議論,且聽個中言。未知符最靈進來有何話說,且待下回再記——
一鳴掃瞄,雪兒校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