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岫一口氣說了六七句「請坐」,猛然自己覺著櫃檯外面沒有凳子,連忙彎下腰去,要把自己坐的凳子端出來。我忙著:「不必了,我們到外面去談談罷。但不知這裡要看守不?」雲岫道:「好,好,我們外面去談,這裡不要緊的。」於是一同出來,揀了一家酒樓要上去。雲岫道:「到茶樓上去談談,省點罷。」我道:「喝酒的好。」於是相將登樓,揀了坐位,跑堂的送上酒菜。
雲岫問起我連年在外光景,我約略說了一點。轉問他近年景況。雲岫歎口氣道:「我不料到了晚年才走了壞運,接二連三的出幾件事,便弄到我一敗塗地!上前年先母見背下來,不上半年,先兄,先嫂,以及內人、小妾,陸續的都不在了;半年工夫,我便辦了五回喪事。正在鬧的筋疲力盡,接著小兒不肖,闖了個禍,便鬧了個家散人亡!直是令我不堪回首!」我道:「此刻寶號裡生意還好麼?」雲岫道:「這個哪裡好算一個店,只算個攤罷了。並且也沒有貨物,全靠代人家包金、法藍,賺點工錢,哪裡算得個生意!」我道:「那個老婆子又是甚麼人?」雲岫道:「我租了那一點點地方,每年租錢要十元洋錢,在這個時候哪裡出得起!因此分租給他,每年也得他七元,我只要出三元就夠了。」說時不住的欷-歎息。我道:「這個不過暫屈一時,窮通得失,本來沒有一定的。像世伯這等人,還怕翻不過身來麼!」雲岫道:「這麼一把年紀,死期也要到快了,才鬧出個朝不謀夕的景況來。不餓死就好了,還望翻身麼!」我道:「世伯府上,此時還有甚人?」雲岫見問,搖頭不答,好像就要哭出來的樣子。
我也不便再問,讓他吃酒吃菜。又叫了一盤炒麵,他也就不客氣,風捲殘雲的吃起來。一面又訴說他近年的苦況,竟是斷炊的日子也過過了。去年一年的租錢還欠著,一文不曾付過;分租給人家的七元,早收來用了。我見他窮得著實可憐,在身邊摸一摸,還有幾元洋錢,兩張鈔票;洋錢留著,恐怕還要買東西,拿出那兩張鈔票一看,卻是十元一張的,便遞了給他道:「身邊不曾多帶得錢,世伯不嫌褻瀆,請收了這個,一張清了房錢,一張留著零用罷。」雲岫把臉漲得緋紅,說道:「這個怎好受你的!」我道:「這個何須客氣。朋友本來有通財之義,何況我們世交,這緩急相濟,更是平常的事了。」雲岫方才收了。歎道:「人情冷暖,說來實是可歎!想我當日光景好的時候,一切的鄉紳世族,哪一家哪一個不和我結交。辦起大事來,那一家不請我幫忙。就是你們貴族裡,無論紅事、白事,那一回少了我的。自從倒敗下來,一個個都掉頭不顧了。先母躺了下來,還是很熱鬧的;及至內人死後,散出訃帖去,應酬的竟就寥寥了;到了今日,更不必說了。難得你這等慷慨,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你老翁在家時,我就受他的惠不少,今天又叨擾你了。到底出門人,市面見得多,手段是兩樣的。」說著,不住的恭維。一時吃完了酒,我開發過酒錢,吃得他醺然別去。我也就回家。
晚上沒事,我便到繼之那邊談天,可巧伯衡也在書房裡。我談起雲岫的事,不覺代他歎息。伯衡道:「你便代他歎息,這裡的人看著他敗下來,沒有一個不拍手稱快呢。你從前年紀小,長大了就出門去了,所以你不知道他。他本是一個包攬詞訟,無惡不作的人啊!」我道:「他好好的一家鋪子,怎樣就至於一敗塗地?」伯衡道:「你今天和他談天,有說起他兒子的事麼?」我道:「不曾說起。他兒子怎樣?」伯衡道:「殺了頭了!」我猛吃了一大驚道:「怎樣殺的?」伯衡笑道:「殺頭就殺了,還有多少樣子的麼。」我道:「不是。是我說急了,為甚麼事殺的?」伯衡道:「他家老大沒有兒子,雲岫也只有這一個庶出兒子,要算是兼祧兩房的了,所以從小就驕縱得非常。到長大了,便吃喝嫖賭,沒有一樣不幹。沒錢化,到家來要;賭輸了,也到家來要。雲岫本來是生性慳吝的,如何受得起!無奈他仗著祖母疼愛,不怕雲岫不依。及至雲岫丁了憂,便想管束他,哪裡管束得住。接著他家老大夫妻都死了,手邊未免拮据,不能應他兒子所求。他那兒子妙不可言,不知跑到那裡弄了點悶香來,把他夫妻三個都悶住了,在父母身邊搜出鑰匙,把所有的現銀首飾,搜個一空。又搜出雲岫的一本底稿來。這本底稿在雲岫是非常秘密的,內中都是代人家謀占田產,謀奪孀婦等種種信札,與及誣捏人家的呈子。他兒子得了這個,歡喜的了不得,說道:『再不給我錢用,我便拿這個出首去!』雲岫雖然悶住,心中眼中是很明白的,只不過說不出話來,動彈不得。他兒子去了許久,方才醒來,任從氣惱暴跳,終是無法可施。他兒子從此可不回家來了;有時到店裡去走走,也不過匆匆的就去了。你道他外面做甚麼?原來是做了強盜!搶了東西,便拿到店裡,店裡本有他的一個臥房,他便放在自己臥房裡面。有一回,又糾眾打劫,拒傷事主。告發之後,被官捉住了,追問贓物窩藏所在,他供了出來。官派差押著到店裡起出贓物,便把店封了,連雲岫也捉了去,拿他的同知職銜也詳革了。罄其所有打點過去,方才僅以身免。那家店就此沒了。因為案情重大,並且是積案纍纍的,就辦了一個就地正法。雲岫的一妻一妾,也為這件事,連嚇帶痛的死了。到了今日,雲岫竟變了個孤家寡人了。」我聽了,方才明白日裡我問他還有甚人,他現出了一種淒惶樣子的緣故。當下又談了一會,方才告別回去。這幾天沒事,我便到族中各處走走。有時談到尤雲岫,卻是沒有一個不恨他的。我暗想雖然雲岫為人可惡,然而還是人情冷暖之故。記得我小的時候,雲岫那一天不到我們族中來,那一個不和他拉相好。既然知道他不是個好人,為甚麼那時候不肯疏遠他,一定要到了此時才恨他呢?這種行徑,雖未嘗投井,卻是從而下石了。炎涼之態,想著實在可笑可怕。閒話少提。不知不覺,已到了三月初旬娶親的吉期了。到了這天,雲岫也還備了蠟燭、花爆等四式禮物送來。我想他窮到這個樣子,哪裡還好受他的。然而這些東西,我縱然退了回去,他卻不能退回店家的了,只得受了下來,交代多給他腳錢。又想到這腳錢是來人得的,與他何干,因檢出一張五元的鈔票,用信封封固了,交與來人,只說是一封要緊信,叫他帶回去交與雲岫。這裡的拜堂、合巹、鬧房、回門等事,都是照例的,也不必細細去說他了。
匆匆過了喜期,繼之和我商量道:「我要先回上海去了,你在家裡多住幾時。從此我們兩個人替換著回家。我到上海之後,過幾時寫信來叫你;等你到了,我再回來。」我道:「這個倒好,正是瓜時而往,及瓜而代呢。」繼之道:「我們又不是戍兵,何必約定日子,不過輪流替換罷了。」商量既定,繼之便定了日子,到上海去了。
一天,雲岫忽然著人送一封信來,要借一百銀子。我回信給他,只說我的錢都放在上海,帶回來有限,辦喜事都用完了。回信去後,他又來了一封信,說甚麼「尊翁去世時,弟不遠千里,送足下到浙,不無微勞,足下豈遂忘之?」云云。我不禁著了惱,也不寫回信,只對來人說知道了。來人道:「尤先生交代說,要取回信呢。」我道:「回信明日送來。」那人才去了。我暗想你要和我借錢,只訴訴窮苦還好;若提到前事,我巴不得吃你的肉呢!此後你莫想我半文。當日若是好好的彼此完全一個交情,我今日看你落魄到此,豈有不幫忙之理。到了明日,雲岫又送了信來。我不覺厭煩了,叫人把原信還了他,回說我上墳修墓去了,要半個月才得回來。
從此我在家裡,一住三年。嬸娘便長住在我家裡。姊姊時常歸寧。住房後面,開了個便門,通到花園裡去,便與繼之的住宅相通,兩家時常在花園裡聚會。這日子過得比在南京、上海,又覺有趣了。撤兒已經四歲,生得雪白肥胖,十分乖巧,大家都逗著他頑笑,更不寂寞,所以日子更容易過了。
直到三年之後,繼之才有信來叫我去。我便定了日子,別過眾人,上輪船到了上海,與繼之相見。德泉、子安都來道候。盤桓了兩天,我問繼之幾時動身回去。繼之道:「我還不走,卻要請你再走一遍。」我道:「又到哪裡?」繼之道:「這三年裡面,辦事倒還順手。前年去年,我親到漢口辦了兩年茶,也碰了好機會。此刻打算請你到天津、京城兩處去走走,察看那邊的市面能做些甚麼。」我道:「幾時去呢?」繼之道:
「隨便幾時,這不是限時限刻的事。」
說話之間,文述農來了,大家握手道契闊。說起我要到天津的話,述農道:「你到那邊很好。舍弟杏農在水師營裡,我寫封信給你帶去,好歹有個人招呼招呼。」我道:「好極!你幾時寫好,我到你局裡來取。」述農道:「不必罷,那邊路遠。今天是禮拜,我才出來,等再出來,又要一禮拜了,我就在這裡寫了罷。」說罷,就在帳桌上一揮而就,寫了交給我,我接過來收好了。
大家談些別後之事,我又問問別後上海的情形。述農道:「你到了兩天,這上海的情形,總有人告訴過你了。我來告訴你我們局裡的情形罷。你走的那年夏天,我們那位總辦便高昇了,放了上海道。換了一個總辦來,局裡面的風氣就大變了。前頭那位總辦是愛樸素的,滿局裡的人,都穿的是布長褂子、布袍子;這一位是愛闊的,看見這個人樸素,便說這個人沒用,於是乎大家都闊起來。他愛穿紅色的,到了新年裡團拜,一色的都是棗紅摹本緞袍子。有一個委員,和他同姓,出來嫖,窯姐兒裡都叫他大人。到了節下,窯姐兒裡照例送節禮給嫖客。那送給委員的到了局裡,便問某大人。須知局子裡,只有一個總辦是大人,那看柵門的護勇見問,便指引他到總辦公館裡去了。底下人回上去,他卻茫然,叫了來人進去問,方知是送那委員的,他還叫底下人帶了他到委員家去。若是前頭那位總辦,還了得麼!」
我道:「那麼說,這位總辦也嫖的了?」述農道:「怎麼不嫖,還嫖出笑話來呢。我們局裡的議價處,是你到過的了。此刻那議價處沒了權了,不過買些零碎東西。凡大票的煤鐵之類,都歸了總辦自己買。有一個甚麼洋行的買辦,叫做甚麼舒淡湖,因為做生意起見,竭誠盡瘁的巴結。有一回,請總辦吃酒,代他叫了個局,叫甚麼金紅玉,總辦一見了,便賞識的了不得,當堂給了他一百元的鈔票。到第二回吃酒,又叫了他,不住口的讚好。舒淡湖便在自己家裡,拾掇了一間密室,把總辦請到家裡來,把金紅玉叫到家裡來,由他兩個去鬼混了兩次。我們這位總辦著了迷了,一定要娶他。舒談湖便挺了腰子,攬在身上,去和金紅玉說。往返說了幾遍,說定了身價,定了日子要娶了。誰知金紅玉有一個客人,聽見紅玉要嫁人,便到紅玉處和他道喜,說道:『恭喜你高昇了,做姨太太了!只是有一件事,我很代你耽心。』紅玉問:『耽心甚麼?』客人道:『我是耽心做官的人,脾氣不好。況且他們湖南人,長毛也把他殺絕了,你看凶的還了得麼!』紅玉笑道:『我又不是長毛,他未必殺我。況且殺長毛是一事,娶妾又是一事,怎麼好扯到一起去說呢。』客人道:『話是不錯。只是做官的人家,與平常人家不同,斷不能准你出入自由的。況且他五十多歲的人,已經有了六七房姬妾了。今天歡喜了你,便娶了去;可知你進門之後,那六七個都冷淡的了。你保得住他過幾時不又再看上一個,又娶回去麼?須知再娶一個回去時,你便和這六七個今天一樣了。若在平常人家,或者還可以重新出來,或者嫁人,或者再做生意;他們公館裡,能放你出來麼?還不是活著在那裡受冷淡!我是代你耽心到這一層,好意來關照你,隨你自己打主意去。』紅玉聽了,總如冷水澆背一般,唇也青了,面也白了,做聲不得。等那客人去了,便叫外場去請舒淡湖。
「舒淡湖是認定紅玉是總辦姨太太的了,莫說請他他不敢不來,就是傳他他也不敢不來。來了之後,恭恭敬敬的請示。紅玉劈頭一句便道:『我不嫁了!』舒淡湖吃了一驚道:『這是甚麼話?』紅玉道:『承某大人的情,抬舉我,我有甚不願意之理。但是我想來想去,我的娘只有我一個女兒,嫁了去,他便舉目無親了。雖說是大人賞的身價不少,但是他幾十歲的一個老太婆,拿了這一筆錢,難保不給歹人騙去,那時叫他更靠誰來!』舒淡湖道:『我去和大人說,接了你娘到公館裡,養他的老,不就好了麼。』紅玉道:『便是我何嘗不想到這一層。須知官宦人家,看那小老婆的娘,不過和老媽子一樣,和那丫頭、老媽子同食同睡。我嫁了過去,便那般錦衣玉食,卻看著親生的娘這般作踐,我心裡實在過不去;若說和親戚一般看待呢,莫說官宦人家沒有這種規矩,便是大人把我寵到頭頂上去,我也不敢拿這種非禮的事去求大人啊。我十五歲出來做生意,今年十八歲了,這幾年裡面,只掙了兩副金鐲子。』說著,便在手上每副除下一隻來,交給舒淡湖道:『這是每副上面的一隻,費心舒老爺,代我轉送給大人,做個紀念,以見我金紅玉不是忘恩負義的人。上海標緻女人盡多著,大人一定要娶個人,怕少了比我好的麼。』
「舒淡湖聽了一番言語,竟是無可挽回的了,就和紅玉剛才聽了那客人的話一般,唇也青了,面也白了,如水澆背,做聲不得,接了金鐲子,怏怏回去。暗想只恨不曾先下個定,倘是下了定,憑他怎樣,也不能悔議。此刻弄到這個樣子,別的不打緊,倘使總辦惱了,說我不會辦事,以後的生意便難做了。這件事竟急了他一天一夜,在床上翻來覆去想法子,總不得個善法。直至天明,忽然想一條妙計,便一躍而起。」
只因這一條妙計,有分教:譖語不如蜚語妙,解鈴還是繫鈴人。不知是一條甚麼妙計,且待下回再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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