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聽那同棧寓客的話,心中也十分疑慮,萬一明日出起事來,豈不是一番擾亂。早知如此,何不在香港多住兩天呢;此刻如果再回香港去,又未免太張惶了。一個人回到房裡,悶悶不樂。
到了傍晚時候,忽聽得房外有搬運東西的聲音,這本來是客棧裡的常事,也不在意。忽又聽得一個人道:「你也走麼?」一個應道:「暫時避一避再說。好在香港一夜就到了,打聽著沒事再來。」我聽了,知道居然有人走避的了。便到帳房裡去打聽打聽,還有甚麼消息。吉人一見了我,就道:「你走麼?要走就要快點下船了,再遲一刻,只怕船上站也沒處站了。」我道:「何以擠到如此?」吉人道:「而且今天還特為多開一艘船呢——艇(廣東小快船)碼頭的——艇都叫空了。」我道:「這又到哪裡去的?」吉人道:「這都是到四鄉去的了。」我道:「要走,就要到香港、澳門去。這件事要是鬧大了,只怕四鄉也不見得安靖。若是一哄而散的,這裡離萬壽宮很遠,又有一城之隔,只怕還不要緊。而且我撒開的事情在外面,走了也不是事。我這回來,本打算料理一料理,就要到上海去的了,所以我打算不走了。」吉人點頭無語。
我又到門口閒望一回,只見團練勇巡的更緊了。忽然一個人,扛著一扇牌,牌上貼了一張四言有韻告示,手裡敲著鑼,嘴裡喊道:「走路各人聽啊!今天早點回家。縣大老爺出了告示,今天斷黑關閘,沒有公事,不准私開的啊!」這個人想是個地保了。看了一會,仍舊回房。雖說是定了主意不走,然而總不免有點耽心。幸喜我所辦的事,都在城外的,還可以稍為寬慰。又想到明日既然在督署行禮,或者那強徒得了信息,罷了手不放那炸藥,也未可知。既而又想到,他既然預備了,怎肯白白放過,雖然眾官不在那裡,他也可以借此起事。終夜耽著這個心,竟夜不曾合眼。聽著街上打過五更,一會兒天窗上透出白色來,天色已經黎明了。便起來走到露台上,一來乘涼,二來聽聽聲息。過了一會,太陽出來了,卻還絕無消息。這一天大家都是驚疑不定,草木皆兵。迨及到了晚上,仍然毫無動靜。一連過了三天,竟是沒有這件事,那巡查的就慢慢疏了;再過兩天,督撫衙門的防守兵也撤退了,算是解嚴了。這兩天我的事也料理妥貼,打算走了。
一天正在客廳閒坐,同棧的那客也走了來道:「無罪而戮民,則士可以徙,我們可以走了。」我問道:「這話怎講?」他道:「今天殺了二十多人,你還不知道麼?」我驚道:「是甚麼案子?」他道:「就是為的前兩天的謠言了。也不知在哪裡抓住了這些人,沒有一點證據,就這麼殺了。有人上了條陳,叫他們僱人把萬壽宮的地挖開,查看那隧道通到哪裡,這案便可以有了頭緒了。你想這不是極容易、極應該的麼?他們卻又一定不肯這麼辦。你想照這樣情形看去,這挖成隧道,謀為不軌的話,豈不是他們以意為之,擬議之詞麼。此刻他們還自詡為弭巨患於無形呢。」說罷,喟然長歎。我和他談論了一回,便各自走開。
恰好何理之走來,我問可是廣利到了。理之道:「不是。我回鄉下去了一個多月,這回要附富順到上海。」我問富順幾時走。理之道:「到了好幾天了,說是今天走,大約還要明天,此刻還上貨呢。」我道:「既如此,代我寫一張船票罷。」理之道:「怎麼便回去了?幾時再來?」我道:「這個一年半載說不定的,走動了,總要常來。」理之便去預備船票,定了地方。到了明天,發行李下船。下午時展輪出口。到了香港,便下錨停泊。這一停泊,總要耽擱一天多才啟輪,我便上岸去走一趟,買點零碎東西。
廣東用的銀元,是每經一個人的手,便打上一個硬印的。硬印打多了,便成了一塊爛板,甚至碎成數片,除了廣東、福建,沒處行用的。此時我要回上海,這些爛板銀,早在廣州貼水換了光板銀元。此時在香港買東西,講好了價錢,便取出一元光板銀元給他。那店伙拿在手裡,看了又看,摜了又摜,說道:「換一元罷。」我換給他一元,他仍然要看個不了,摜個不了,又對我看看。我倒不懂起來,難道我貼了水換來的,倒是銅銀。便把小皮夾裡十幾元一起拿出來道:「你揀一元罷。」那店伙又看看我,倒不另揀,就那麼收了。再到一家買東西,亦復如此。買完了,又走了幾處有往來的人家,方才回船上去。
停泊了一夜,次日便開行。在船上沒事,便和理之談天,談起我昨天買東西,那店伙看銀元的光景。理之笑道:「光板和爛板比較,要伸三分多銀子的水;你用出去,不和他討補水,他那得不疑心你用銅銀呢。」我聽了方才恍然大悟。然而那些香港人,也未免太不張眼睛了。我連年和繼之辦事經營,雖說是躉來躉去,也是一般的做買賣,何嘗這樣小器來。於是和理之談談香港的風氣,我談起那鹹水妹嫁鄉下人的事。理之道:「這個是喜出意外的。我此次回家,住了一個多月,卻看見一件禍出意外的事。」我問甚麼禍出意外。理之道:「我家裡隔壁一家人家,有兩間房子空著,便貼了一張『余屋召租』的條子。不多幾天,來了一個老婆子,租來住了,起居動用,像是很寬裕的。然而只有一個人,用了一個僕婦。住了兩個月,便與那女房東相好起來。他自己說是在新加坡開甚麼行棧的,丈夫沒了,又沒有兒子,此刻回來,要在同族中過繼一個兒子。誰知回來一查,族中的子侄,竟沒有一個成器的,自己身後,正不知倚靠誰人。說著,便不勝淒惶,以後便常常說起。新加坡也常常有信來,有銀子匯來。來了信,他便央男房東念給他聽。以後更形相熟了。房東本有三個兒子,那第二個已經十七八歲了。那老婆子常常說他好:『我有了這麼個兒子就好了』那女房東便說:『你歡喜他,何不收他做個乾兒子呢?』那老婆子不勝歡喜,便看了黃道吉日,拜乾娘。到了這天,他還慎重其事的,置酒慶賀。乾娘乾兒子,叫得十分親熱。他又說要替乾兒子娶親了,一切費用,他都一力擔任。那房東也樂得依他。於是就張羅起來,便有許多媒人來送庚貼說親。說定了,便忙著揀日子行聘迎娶,十分熱鬧。待媳婦也十分和氣。又替媳婦用了一個年輕梳頭老媽子。房東見他這等相待,便說是親生兒子,也不過這樣了。老婆子道:『我們沒有兒子的人,乾兒子就和親生的一般。我今年五十多歲,沒有幾年的人了,只要他將來肯當我親娘一般,送我的終,我的一分家當便傳授給他,也不去族中過繼甚麼兒子了。』女房東一想,他是個開行棧的人,家當至少也有幾萬,如何不樂從。便叫了兒子來,說知此事,兒子自然也樂得應允。老婆子更是歡喜,就在那裡天天望孫了。偏偏這媳婦娶了來差不多一年,還沒有喜信。老婆子就天天求神拜佛,請醫生調理身子。過了幾個月,依然沒有信息。老婆子急不能待,便要和乾兒子納妾。叫了媒婆來說知,看了幾家丫頭和貧家女兒。看對了,便娶了一個過來。一樣的和他用一個年輕梳頭老媽子。剛娶了沒有幾天,忽然新加坡來了一封電信,說有一單貨到期要出,恰好行裡所有存款,都支發了出去。放在外面的,一時又收不回來。銀行的一個存折,被女東帶了回粵,務祈從速寄來云云。老婆子央房東翻出來,念了一遍,便道:『你看,我不在那裡,便一點主意都沒了。自己的款項雖然支發出去,又何妨在別處調動呢。我們幾十年的老行號,還怕沒人相信麼。』說著,悶悶不樂。又道:『這個存折怎好便輕易寄去,倘或寄失了,那還了得麼。』商量了半天道:『不如我自己回去一趟罷。我還想帶了乾兒子同去。他此刻是小東家了,叫他去看看,也歷練點見識,出來經歷過一兩年,自己就好當事了。』房東一心以為兒子承受了這分大家當,有甚麼不肯之理。他見房東應允了,自是不勝歡喜。於是帶了一個乾兒子、兩房干媳婦、兩個梳頭老媽子,一同到新加坡去了。這是去年的事。我這回到家裡去,那房東接了他兒子來信了。你曉得他在新加坡開的是甚麼行號?原來開的是娼寮。那老婆子便是鴇婦。一到了新加坡,他便翻轉了面皮,把乾兒子關在一間暗室裡面。把兩房干媳婦和兩個梳頭老媽子,都改上名字,要他們當娼;倘若不從,他家裡有的是皮鞭烙鐵,便要請你嘗這個滋味。可憐這四個好人家女子,從此便跳落火坑了。那個乾兒子呢,被他幽禁了兩個月,便把他『賣豬仔(讀若崽)』到吉冷去了。賣了豬仔到那邊做工。那邊管得極為苛虐,一步都不能亂走的。這位先生能夠設法寄一封信回來,算是他天大的本領了。」
我道:「賣豬仔之說,我也常有得聽見,但不知是怎麼個情形。說的那麼苦,誰還去呢?」理之道:「賣豬仔其實並不是賣斷了,就是那招工館代外國人招的工,招去做工,不過訂定了幾年合同,合同滿了,就可以回來。外國人本來招去做工,也未必一定要怎麼苛待。後來偶然苛待了一兩次,我們中國政府也不過問。那沒有中國領事的地方,不要說了;就是設有中國領事的地方,中國人被人苛虐了,那領事就和不見不聞,與他絕不相干的一般。外國人從此知道中國人不護衛自己百姓的,便一天苛似一天起來了。」我道:「那苛虐的情形,是怎麼樣的呢?」理之道:「這個我也不仔細,大約各處的辦法不同。聽說南洋那邊有一個軟辦法:他招工的時候,恐怕人家不去,把工錢定得極優。他卻在工場旁邊,設了許多妓館、賭館、酒館、煙館之類,無非是銷耗錢財的所在。做工的進了工場,合同未滿,本來不能出工場一步的,惟有這個地方,他准你到。若是一無嗜好的,就不必說了;倘使有了一門嗜好,任從你工錢怎麼優,也都被他賺了回去,依然兩手空空。他又肯借給你,等你十年八年的合同滿了,總要虧空他幾年工錢,脫身不得,只得又聯幾年合同下去。你想這個人這一輩子還可以望有回來的一天麼,還不和賣了給他一樣麼。因此廣東人起他一個名字,叫他賣豬仔。」說話之間,船上買辦打發人來招呼理之去有事,便各自走開。
一路無事。到了上海便登岸,搬行李到字號裡去。德泉接著道:「辛苦了!何以到此時才來?繼之半個月前,就說你要到了呢。」我道:「繼之到上海來過麼?」德泉道:「沒有來過,只怕也會來走一趟呢。有信在這裡,你看了就知道了。」說著,檢出一封信來道:「半個月前就寄來的,說是不必寄給你,你就要到上海的了。」我拆開一看,吃了一驚,原來繼之得了個撤任調省的處分,不知為了甚麼事,此時不知交卸了沒有。連忙打了個電報去問。直到次日午間,才接了個回電。一看電碼的末末了一個字,不是繼之的名字。繼之向來通電給我,只押一個「吳」字,這吳字的碼,是0七0二,這是我看慣了,一望而知的;這回的碼,卻是個六六一五,因先翻出來一看,是個「述」字,知道是述農復的了。逐字翻好,是「繼昨已回省。述」六個字。
我得了這個電,便即晚動身,回到南京,與繼之相見。卻喜得家中人人康健。繼之又新生了一個兒子,不免去見老太太,先和乾娘道喜。老太太一見了我,便歡喜的了不得。忙叫奶娘抱撤兒出來見叔叔。我接過一看,小孩子生得血紅的臉兒,十分-壯。因讚了兩句,交還奶娘道:「已經有了名兒了,乾娘叫他甚麼,我還沒有聽清楚。是幾時生的?大嫂身子可好?」老太太道:「他娘身子壞得很,繼之也為了他趕回來的。此刻交代還沒有算清,只留下文師爺在那邊。這小孩子還有三天就滿月了。他出世那一天,恰好掛出撤任的牌來,所以繼之給他個名字叫撤兒。」我道:「大哥雖然撤了任,卻還得常在乾娘跟前,又抱了孫子,還該喜歡才是。」老太太道:「可不是麼。我也說繼之丟了一個印把子,得了個兒子,只好算秤鉤兒打釘——扯直罷了。」我笑道:「印把子甚麼希奇,交了出去,樂得清淨些,還是兒子好。」說罷,辭了出來,仍到書房和繼之說話,問起撤任緣由,未免著惱。繼之道:「這有甚麼可惱。得失之間,我看得極淡的。」於是把撤任情由,對我說了。
原來今年是大閱年期,這位制軍代天巡狩,到了揚州,江、甘兩縣自然照例辦差。揚州兩首縣,是著名的「甜江都、苦甘泉」。然而州縣官應酬上司,與及衙門裡的一切開銷,都有個老例,有一本老帳簿的。新任接印時,便由新帳房向舊帳房要了來,也有講交情要來的,也有出錢買來的。這回帥節到了揚州,述農查了老例,去開銷一切。誰知那戈什哈嫌錢少,退了回來。述農也不和繼之商量,在例外再加豐了點再送去。誰知他依然不受。述農只得和繼之商量。還沒有商量定,那戈什哈竟然親自到縣裡來,說非五百兩銀子不受。繼之惱了,便一文不送,由他去。那戈什哈見詐不著,並且連照例的都沒了。那位大帥向來是聽他們說話的,他倘去說繼之壞話,撤他的任倒也罷了,誰知後來打聽得那戈什哈並未說壞話。
正是:不必蜚言騰譭謗,敢將直道撥雷霆。那戈什哈不是說繼之壞話,不知說的是甚麼話,且待下回再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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