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當日只當蘇州玄妙觀是個甚麼名勝地方,今日親身到了,原來只是一座廟;廟前一片空場,廟裡擺了無數牛鬼蛇神的畫攤;兩廊開了些店舖,空場上也擺了幾個攤。這種地方好叫名勝,那六街三市,沒有一處不是名勝了。想來實在好笑。山門外面有兩家茶館,我們便到一家茶館裡去泡茶,圍坐談天。德泉便說起要找房子,請雪漁做嚮導的話。雪漁道:「本來可以奉陪,因為近來筆底下甚忙,加之夏天的扇子又多,夜以繼日的都應酬不下,實在騰不出工夫來。」德泉便不言語。雪漁又道:「近來蘇州竟然沒有能畫的,所有求畫的,都到我那裡去。這裡潘家、彭家兩處,竟然沒有一幅不是我的。今年端午那一天,潘伯寅家預備了節酒,前三天先來關照,說請我吃節酒。到了端午那天,一早就打發轎子來請,立等著上轎,抬到潘家,一直到儀門裡面,方才下轎。座上除了主人之外,先有一位客,我同他通起姓名來,才知道是原任廣東藩台姚彥士方伯,官名上頭是個覲字,底下是個元字,是喜慶己未狀元、姚文僖公的嫡孫。那天請的只有我們兩個。因為伯寅系軍機大臣,雖然丁憂在家,他自避嫌疑,絕不見客。因為伯寅令祖文恭公,是嘉慶己未會試房官,姚文僖公是這科的進士,兩家有了年誼,所以請了來。你道他好意請我吃酒?原來他安排下紙筆顏料,要我代他畫鍾馗。人家端午日畫的鍾馗,不過是用硃筆大寫意,鉤兩筆罷了。他又偏是要設色的,又要畫三張之多,都是五尺紙的。我既然入了他的牢籠,又礙著交情,只得提起精神,同他趕忙畫起來。從早上八點鐘趕到十一點鐘,畫好了三張,方才坐席吃酒。吃到了十二點鐘正午,方才用泥金調了硃砂,點過眼睛。這三張東西,我自己畫的也覺得意,真是神來之筆。我點過睛,姚方伯便題贊。我方才明白請他吃酒,原來是為的要他題贊。這一天直吃到下午三點鐘才散。我是吃得酩酊大醉,伯寅才叫打轎子送我回去,足足害了三天酒病。」
德泉等他說完了道:「回來就到我棧房裡吃中飯,我們添兩樣菜,也打點酒來吃,大家敘敘也好。」雪漁道:「何必要到棧裡,就到酒店裡不好麼?」德泉道:「我從來沒有到過蘇州,不知酒店裡可有好菜?」雪漁道:「我們講吃酒,何必考究菜,我覺得清淡點的好。所以我最怕和富貴人家來往,他們總是一來燕窩,兩來魚翅的,吃得人也膩了。」我因為沒有話好說,因請問他貴府哪裡。雪漁道:「原籍是湖南新寧縣。」我道:「那麼是江忠烈公一家了?」雪漁道:「忠烈公是五服內的先伯。」我道:「足下倒說的蘇州口音。」雪漁道:「我們這一支從明朝萬曆年間,由湖南搬到無錫;康熙末年,再由無錫搬到蘇州:到我已經八代了。」我聽了,就同在上海花多福家聽那種怪論一般,忍不住笑,連忙把嘴唇咬住。暗想今天又遇見一位奇人了,不知蔡侶笙聽了,還是怒還是笑。因忍著笑道:「適在尊寓,拜觀大作,佩服得很!」雪漁道:「實在因為應酬太忙,草草得很。幸得我筆底下還快,不然,就真正來不及了。」德泉道:「我們就到酒店裡吃兩杯如何?」雪漁道:「也罷。我許久不吃早酒了。翁六先生由京裡寄信來,要畫一張丈二紙的壽星,待我吃兩杯回去,乘興揮毫。」說著,德泉會了茶錢,相將出來,轉央雪漁引路,到酒店裡去。坐定,要了兩壺酒來,且斟且飲。雪漁的酒量,卻也甚豪。酒至半酣,德泉又道:「我們初到此地,路徑不熟,要尋一所房子,求你指引指引,難道這點交情都沒有麼?」雪漁道:「不是這樣說。我實在一張壽星,明天就要的。你一定要我引路,讓我今天把壽星畫了,明天再來奉陪。」德泉又灌了他三四大碗,說道:「你今天可以畫得好麼?」雪漁道:「要動起手來,三個鐘頭就完了事了。」德泉又灌了他兩碗,才說道:「我們也不回棧吃飯了,就在這裡叫點飯菜吃飯,同到你尊寓,看你畫壽星,當面領教你的法筆。在上海時我常看你畫,此刻久不看見了,也要看看。」雪漁道:「這個使得。」於是交代酒家,叫了飯菜來,吃過了,一同仍到桃花塢去。
到了雪漁家,他叫人舀了熱水來,一同洗過臉。又拿了一錠大墨,一個墨海,到房裡去。又到廚下取出幾個大碗來,親自用水洗淨;把各樣顏色,分放在碗裡,用水調開;又用大海碗盛了兩大碗清水。一面張羅,一面讓我們坐。我也一面應酬他,一面細看他牆上畫就的畫片:也有花卉翎毛,也有山水,也有各種草蟲小品,筆法十分秀勁;然而內中失了章法的也不少。雖然如此,也不能掩其所長。我暗想此公也可算得多才多藝了。我從前曾經要學畫兩筆山水,東塗西抹的,鬧了多少時候,還學不會呢。不知他這是從哪裡學來的。因問道:「足下的畫,不知從那位先生學的?」雪漁道:「先師是吳三橋。」我暗想吳三橋是專畫美人的,怎麼他畫出這許多門來。可見此人甚是聰明,雖然喜說大話,卻比上海那班名士高的多了。我一面看著畫,一面想著,德泉在那裡同他談天。
過了一會,只聽見房裡面一聲「墨磨好了」,雪漁便進去,把墨海端了出來。站在那裡想了一想,把椅子板凳,都搬到旁邊。又央著德泉,同他把那靠門口的一張書桌,搬到天井裡去。自己把地掃乾淨了,拿出一張丈二紙來,鋪在地下,把墨海放在紙上。又取了一碗水,一方乾淨硯台,都放下。拿一枝條幅筆,脫了鞋子,走到紙上,跪下彎著腰,用筆蘸了墨,試了濃淡,先畫了鼻子,再畫眼睛,又畫眉毛畫嘴,鉤了幾筆鬍子,方才框出頭臉,補畫了耳朵。就站起來自己看了一看。我站在旁邊看著,這壽星的頭,比巴斗還大。只見他退後看了看地步,又跪下去,鉤了半個大桃子,才畫了一隻手;又把桃子補完全了,恰好是托在手上。方才起來,穿了鞋子,想了半天,取出一枝對筆、一根頭繩、一枝帳竿竹子,把筆先洗淨了,紮在帳竿竹子上,拿起地下的墨水等,把帳竿竹子扛在肩膀上,手裡拿著對筆,蘸了墨,試了濃淡,然後雙手拿起竹子,就送到紙上去,站在地上,一筆一筆的畫起來;雙腳一進一退的,以補手腕所不及。不一會兒,全身衣褶都畫好了,把帳竿竹子倚在牆上,說道:「見笑,見笑!」我道:「果然畫法神奇!」雪漁道:「不瞞兩位說,自我畫畫以來,這種大畫,連這張才兩回。上回那個是借裱畫店的裱台畫的,還不如今日這個爽快。」德泉道:「虧你想出這個法子來!」雪漁道:「不由你不想,家裡哪裡有這麼大的桌子呢。莫說桌子,你看鋪在地下,已經佔了我半間堂屋了。」一面談著天,等那墨筆干了,他又拿了楂筆,蹲到畫上,著了顏色。等到半干時候,他便把釘在牆上的畫片都收了下來,到隔壁借了個竹梯子,把一把杌子放在桌上,自己站上去,央德泉拿畫遞給他,又央德泉上梯子上去,幫他把畫釘起來。我在底下看著,果然神采奕奕。
又談了一會,我取表一看,才三點多鐘。德泉道:「我們再吃酒去罷。」雪漁道:「此刻就吃,未免太早。」德泉道:「我們且走著頑,到了五六點鐘再吃也好。」於是一同走了出來,又到觀前去吃了一回茶,才一同回棧。德泉叫茶房去買了一壇原壇花彫酒來,又去叫了兩樣菜,開壇燉酒,三人對吃。德泉道:「今天看房子來不及了,明日請你早點來,陪我們同去。」雪漁道:「這蘇州城大得很,像這種大海撈針一般,往哪裡看呢?」德泉道:「只管到市上去看看,或者有個空房子,或者有店家召盤的,都可以。」雪漁道:「召盤的或者還可以碰著,至於空房子,市面上是不會有的。到明日再說罷。」
於是痛飲一頓,雪漁方才辭去。
德泉笑道:「幾碗黃湯買著他了。」我道:「這個人酒量很好。」德泉道:「他生平就是歡喜吃酒,畫兩筆畫也過得去。就是一個毛病,第一歡喜嫖,又是歡喜說大話。」我想起他在酒店裡的話,不覺笑起來道:「果然是個說大話的人,然而卻不能自完其說。他認了江忠源做五服內的伯父,卻又說是明朝萬曆年間由湖南遷江蘇的,豈不可笑!以此類推,他說的話,都不足信的了。」德泉道:「本來這扯謊說大話,是蘇州人的專長。有個老笑話,說是一個書獃子,要到蘇州,先向人訪問蘇州風俗。有人告訴他,蘇州人專會說謊,所說的話,只有一半可信。書獃子到了蘇州,到外面買東西,買賣人要十文價,他還了五文,就買著了。於是信定了蘇州人的說話,只能信一半的了。一天問一個蘇州人貴姓,那蘇州人說姓伍。書獃子心中暗暗稱奇道,原來蘇州人有姓『兩個半』的。這個雖是形容書獃子,也可見蘇州人之善於扯謊,久為別處人所知的了。」
我道:「他今天那張壽星的畫法,卻也難為他。不知多少潤筆?」德泉道:「上了這樣大的,只怕是面議的了。他雖然定了仿單,然而到了他窮極渴酒的時候,只要請他到酒店裡吃兩壺酒,他就甚麼都肯畫了。」我道:「他說忙得很,家裡又畫下了那些,何至於窮到沒酒吃呢?」德泉笑道:「你看他有一張人物麼?」我道:「沒有。」德泉道:「凡是畫人物,才是人家出潤筆請他畫的;其餘那些翎毛、花卉、草蟲小品,都是畫了賣給扇子店裡的,不過幾角洋錢一幅中堂,還不知幾時才有人來買呢。他們這個,叫做『交行生意』。」
我道:「喜歡扯謊的人,多半是無品的,不知雪漁怎樣?」德泉道:「豈但扯謊的無品,我眼睛裡看見畫得好的畫家,沒有一個有品的。任伯年是兩三個月不肯剃頭的,每剃一回頭,篦下來的石青、石綠,也不知多少。這個還是小節。有一位任立凡,畫的人物極好,並且能小照。劉芝田做上海道的時候,出五百銀子,請他畫一張閤家歡。先差人拿了一百兩,放了小火輪到蘇州來接他去。他到了衙門裡,只畫了一個臉面,便借了二百兩銀子,到租界上去頑,也不知他頑到那裡,只三個月沒有見面。一天來了,又畫了一隻手,又借了一百兩銀子,就此溜回蘇州來了。那位劉觀察,化了四百銀子只得了一張臉、一隻手。你道這個成了甚麼品格呢?又吃的頂重的煙癮,人家好好的出錢請他畫的,卻擱著一年兩年不畫;等窮的急了,沒有煙吃的時候,只要請他吃二錢煙,要畫甚麼是甚麼。你想這種人是受人抬舉的麼!說起來他還是名士派呢。還有一個胡公壽,是松江人,詩、書、畫都好,也是赫赫有名的。這個人人品倒也沒甚壞處,只是一件,要錢要的太認真了。有一位松江府知府任滿進京引見,請他寫的,畫的不少,打算帶進京去送大人先生禮的;開了上款,買了紙送去,約了日子來取。他應允了,也就寫畫起來。到了約定那一天,那位太守打發人拿了片子去取。他對來人說道:『所寫所畫的東西,照仿單算要三百元的潤筆,你去拿了潤筆來取。』來人說道:『且交我拿去,潤筆自然送來。』他道:『我向來是先潤後動筆的,因為是太尊的東西,先動了筆,已經是個情面,怎麼能夠一文不看見就拿東西去!』來人沒法,只得空手回去,果然拿了三百元來,他也把東西交了出來。過了幾天,那位太守交卸了,還住在衙門裡。定了一天,大宴賓客,請了滿城官員,與及各家紳士,連胡公壽也請在內。飲酒中間,那位太守極口誇獎胡公壽的字畫,怎樣好,怎樣好。又把他前日所寫所畫的,都拿出來彼此傳觀,大家也都讚好。太守道:『可有一層,像這樣好東西,自然應該是個無價寶了,卻只值得三百元!我這回拿進京去,送人要當一份重禮的;倘使京裡面那些大人先生,知道我僅化了三百元買來的,卻送幾十家的禮,未免要怪我慳吝,所以我也不要他了。』說罷,叫家人拿火來一齊燒了。羞得胡公壽逃席而去。從此之後,他遇了求書畫的,也不敢孳孳計較了,還算他的好處。」我道:「這段故事,好像《儒林外史》上有的,不過沒有這許多曲折。這位太守,也算善抄藍本的了。」說話之間,天色晚將下來,一宿無話。
次日起來,便望雪漁,誰知等到十點鐘還不見到。我道:「這位先生只怕靠不住了。」德泉道:「有酒在這裡,怕他不來。這個人酒便是他的性命。再等一等,包管就到了。」說聲未絕,雪漁已走了進來,說道:「你們要找房子,再巧也沒有,養育巷有一家小錢莊,只有一家門面,後進卻是三開間、四廂房的大房子,此刻要把後進租與人家。你們要做字號,那裡最好了。我們就去看來。」德泉道:「費心得很!你且坐坐,我們吃了飯去看。」雪漁道:「先看了罷,吃飯還有一會呢;而且看定了,吃飯時便好痛痛的吃酒。」德泉笑道:「也罷,我們去看了來。」於是一同出去,到養育巷看了,果然甚為合式。
說定了,明日再來下定。
於是一同回棧,德泉沿路買了兩把團扇,幾張宣紙,又買了許多顏料、畫筆之類。雪漁道:「你又要我畫甚麼了?」德泉道:「隨便畫甚麼都好。」回到棧裡,吃午飯時,雪漁又吃了好些酒。飯後,德泉才叫他畫一幅中堂。雪漁道:「是你自己的,還是送人的?」德泉道:「是送一位做官的,上款寫『繼之』罷。」雪漁拿起筆來,便畫了一個紅袍紗帽的人,騎了一匹馬,馬前畫一個太監,雙手舉著一頂金冠。畫完了,在上面寫了「馬上陞官」四個字。問道:「這位繼之是甚麼官?」德泉道:「是知縣。」他便寫「繼之明府大人法家教正」。我暗想,繼之不懂畫,何必稱他法家呢。正這麼想著,只見他接著又寫「質諸明眼,以為何如」。這「明眼」兩個字,又是抬頭寫的。我心中不覺暗暗可惜道:「畫的很好,這個款可下壞了!」再看他寫下款時,更是奇怪。
正是:偏是胸中無點墨,喜從紙上亂塗鴉。要知他寫出甚麼下款來,且待下回再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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