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鳥飛兔走,人間古往今來。
昔年歌管變荒台,轉眼是非興敗。
須識鬧中取靜,莫因乖過成呆。
不貪花酒不貪財,一世無災無害。
話說江西饒州府余干縣長樂村,有一小民叫做張乙,因販些雜貨到於縣中,夜深投宿城外一邸店。店房已滿,不能相容。間壁鎖下一空房,卻無人住。張乙道:「店主人何不開此房與我?」主人道:「此房中有鬼,不敢留客。」張乙道:「便有鬼,我何懼哉!」主人只得開鎖,將-E一盞,掃帚一把,交與張乙。張乙進房,把燈放穩,挑得亮亮的。房中有破床一張,塵埃堆積,用掃帚掃淨,展上鋪蓋,討些酒飯吃了,推轉房門,脫衣而睡。夢見一美色婦人,衣服華麗,自來薦枕,夢中納之。及至醒來,此婦宛在身邊。張乙問是何人,此婦道:「妾乃鄰家之婦,因夫君遠出,不能獨宿,是以相就。勿多言,久當自知。」張亦不再問。天明,此婦辭去,至夜又夾,歡好如初。如此三夜。店主人見張客無事,偶話及此房內曾有婦人縊死,往往作怪,今番卻太平了。張乙聽在肚裡。至夜,此婦仍來。張乙問道:「今日店主人說這房中有縊死女鬼,莫非是你?」此婦並無慚諱之意,答道:「妾身是也!然不禍於君,君幸勿懼。」張乙道:「試說其詳。」此婦道:「妾乃娼女,姓穆,行廿二,人稱我為廿二娘。與余干客人楊川相厚。楊許娶妾歸去,妾將私財百金為脅。一去三年不來,妾為鴇兒拘管,無計脫身,挹鬱不堪,遂自縊而死。鴇兒以所居售人,今為旅店。此房,昔日親之房也,一靈不泯,猶依棲於此。楊川與你同鄉,可認得麼?」張乙道:「認得。」此婦道:「今其人安在?」張乙道:「去歲已移居饒州南門,娶妻開店,生意甚足。」婦人嗟歎良久,更無別語。又過了二日,張乙要回家。婦人道:「妾願始終隨君,未識許否?」張乙道:「倘能相隨,有何不可?」婦人道:「君可制一小木牌,題曰『廿二娘神位』。置於篋中,但出牌呼妾,妾便出來。」張乙許之。婦人道:「妾尚有白金五十兩埋於此床之下,沒人知覺,君可取用。」張掘地果得白金一瓶,心中甚喜。過了一夜。次日張乙寫了牌位,收藏好了,別店主而歸。
到於家中,將此事告與渾家。渾家初時不喜,見了五十兩銀子,遂不嗔怪。張乙於東壁立了廿二娘神主,其妻戲往呼之,白日裡竟走出來,與妻施禮。妾初時也驚訝,後遂慣了,不以為事。夜來張乙夫婦同床,此婦辦來,也不覺床之狹窄。過了十餘日,此婦道:「妾尚有夙債在於郡城,君能隨我去索取否?」張利其所有,一口應承。即時顧船而行。船中供下牌位。此婦同行同宿,全不避人。
不則一日,到了饒州南門,此婦道:「妾往楊川家討債去。」張乙方欲問之,此婦倏已上岸。張隨後跟去,見此婦竟入一店中去了。問其店,正揚川家也。張久候不出,忽見楊舉家驚惶,少頃哭聲振地。問其故,店中人云:「主人楊川向來無病,忽然中惡,九竅流血而死。」張乙心知廿二娘所為,嘿然下船,向牌位苦叫,亦不見出來了。方知有夙債在郡城,乃揚川負義之債也。有詩歎云:王魁負義曾遭譴,李益虧心亦改常。請看楊川下梢事,皇天不佑薄情郎。
方才說穆廿二娘事,雖則死後報冤,卻是鬼自出頭,還是渺茫之事。如今再說一件故事,叫做《王嬌鸞百年長恨》。這個冤更報得好。此事非唐非宋,出在國朝天順初年。廣西苗蠻作亂,各處調兵征剿,有臨安衛指揮王忠所領一枝浙兵,違了限期,被參降調河南南陽衛中所千戶。即日引家小到任。王忠年六十餘,止一子王彪,頗稱驍勇,督撫留在軍前效用。到有兩個女兒,長曰嬌鸞,次曰嬌鳳。鸞年十八,鳳年十六。鳳從幼育於外家,就與表兄對姻,只有嬌鸞未曾許配。夫人周氏,原系繼妻。周氏有嫡姐,嫁曹家,寡居而貧。夫人接他相伴甥女嬌鸞,舉家呼為曹姨。嬌鸞幼通書史,舉筆成文。因愛女慎於擇配,所以及笄未嫁,每每臨風感歎,對月淒涼。惟曹姨與鸞相厚,知其心事,他雖父母亦不知也。
一日清明節屆,和曹姨及侍兒明霞後園打鞦韆耍子。正在鬧熱之際,忽見牆缺處有一美少年,紫衣唐巾,舒頭觀看,連聲喝采。慌得嬌鸞滿臉通紅,推著曹姨的背,急回香房,侍女也進去了。生見園中無人,逾牆而入,鞦韆架子尚在,餘香彷彿。正在凝思,忽見草中一物,拾起看時,乃三尺線繡香羅帕也。生得此如獲珍寶,聞有人聲自內而來,復逾牆而出,仍立於牆缺邊。看時,乃是侍兒來尋香羅帕的。生見其三回五轉,意興已倦,微笑而言:「小娘子,羅帕已入人手,何處尋覓?」侍兒抬頭見是秀才,便上前萬福道:「相公想已檢得,乞即見還,感德不盡!」那生道:「此羅帕是何人之物?」侍兒道:「是小姐的。」那生道:「既是小姐的東西,還得小姐來討,方纔還他。」侍兒道:「相公府居何處?」那生道:「小生姓周名廷章,蘇州府吳江縣人。父親為本學司教,隨任在此,與尊府只一牆之隔。」
原來衛署與學官基址相連,衛叫做東衙,學叫做西衙。花園之外,就是學中的隙地。侍兒道:「貴公子又是近鄰,失瞻了。妾當稟知小姐,奉命相求。」廷章道:「敢聞小姐及小娘子大名?」侍兒道:「小姐名嬌鸞,主人之愛女。妾乃貼身侍婢明霞也。」廷章道:「小生有小詩一章,相煩致于小姐,即以羅帕奉還。」明霞本不肯替他寄詩,因要羅帕入手,只得應允。廷章道:「煩小娘子少待。」廷章去不多時,攜詩而至。桃花箋疊成方勝。明霞接詩在手,問:「羅帕何在?」廷章笑道:「羅帕乃至寶,得之非易,豈可輕還?小娘子且將此詩送與小姐看了,待小姐回音,小生方可奉璧。」明霞沒奈何,只得轉身。
只因一幅香羅帕,惹起千秋《長恨歌》。
話說鸞小姐自見了那美少年,雖則一時慚愧,卻也挑動個「情」字。口中不語,心下躊躇道:「好個俊俏郎君!若嫁得此人,也不枉聰明一世。」忽見明霞氣忿忿的入來,嬌鸞問:「香羅帕有了麼?」明霞口-E:「怪事!香羅帕卻被西衙周公子收著,就是牆缺內喝采的那紫衣郎君。」嬌鸞道:「與他討了就是。」明霞道:「怎麼不討?也得他肯還!」嬌鸞道:「他為何不還?」明霞道:「他說『小生姓周名廷章,蘇州府吳江人氏。父為司教,隨任在此。』與吾家只一牆之隔。既是小姐的香羅帕,必須小姐自討。」嬌鸞道:「你怎麼說?」明霞道:「我說待妾稟知小姐,奉命相求。他道,有小詩一章,煩吾傳遞,待有回音,才把羅帕還我。」明霞將桃花箋遞與小姐。嬌鸞見了這方勝,已有三分之喜,拆開看時,乃七言絕句一首:帕出佳人分外香,天公教付有情郎。慇勤寄取相思句,擬作紅絲入洞房。
嬌鸞若是個有主意的,-得棄了這羅帕,把詩燒卻,分付侍兒,下次再不許輕易傳遞,天大的事都完了。奈嬌鸞一來是及瓜不嫁,知情慕色的女子,二來滿肚才情不肯埋沒,亦取薛濤箋答詩八句:妾身一點玉無瑕,生自侯門將相家。靜裡有親同對月,閒中無事獨看花。碧梧只許來奇鳳,翠竹那容入老鴉。寄語異鄉孤另客,莫將心事亂如麻。
明霞捧詩方到後園,廷章早在缺牆相候。明霞道:「小姐已有回詩了,可將羅帕還我。」廷章將詩讀了一遍,益慕嬌鸞之才,必欲得之,道:「小娘子耐心,小生又有所答。」再回書房,寫成一絕:居傍侯門亦有緣,異鄉孤另果堪憐。若容鸞鳳雙棲樹,一夜簫聲入九天。
明霞道:「羅帕又不還,只管寄什麼詩?我不寄了!」廷章袖中出金簪一根道:「這微物奉小娘子,權表寸敬,多多致意小姐。」明霞貪了這金簪,又將詩回復嬌鸞。嬌鸞看罷,悶悶不悅。明霞道:「詩中有甚言語觸犯小姐?」嬌鸞道:「書生輕薄,都是調戲之言。」明霞道:「小姐大才,何不作一詩罵之,以絕其意?」嬌鸞道:「後生家性重,不必罵,且好言勸之可也。」再取薛箋題詩八句:獨立庭際傍翠陰,侍兒傳語意何深。滿身竊玉偷香膽,一片撩雲撥雨心。丹桂豈容稚子折,珠簾那許曉風侵?勸君莫想陽台夢,努力攻書入翰林。
自此一倡一和,漸漸情熟,往來不絕。明霞的足跡不斷後園,廷章的眼光不離牆缺。詩篇甚多,不暇細述。時屆端陽,王千戶治酒於園亭家宴。廷章於牆缺往來,明知小姐在於園中,無由一面,侍女明霞亦不能通一語。正在氣悶,忽撞見衛卒孫九。那孫九善作木匠,長在衛裡服役,亦多在學中做工。廷章遂題詩一絕封固了,將青蚨二百賞孫九買酒吃,托他寄與衙中明霞姐。孫九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伺候到次早,才覷個方便,寄得此詩於明霞。明霞遞于小姐。拆開看之,前有敘云:「端陽日園中望嬌娘子不見,口占一絕奉寄」:配成彩線思同結,傾就蒲觴擬共斟。霧隔湘江歡不見,錦葵空有向陽心。
後寫「松陵周廷章拜稿」。嬌娘見了,置於書幾之上。適當梳頭,未及酬和,忽曹姨走進香房,看見了詩稿,大驚道:「嬌娘既有西廂之約,可無東道之主?此事如何瞞我?」嬌鸞含羞答道:「雖有吟詠往來,實無他事,非敢瞞姨娘也。」曹姨道:「周生江南秀士,門戶相當,何不教他遣媒說合,成就百年姻緣,豈不美乎?」嬌鸞點頭道:「是。」梳妝已畢,遂答詩八句:深鎖香閨十八年,不容風月透簾前。繡衾香暖誰知苦?錦帳春寒只愛眠。生怕杜鵑聲到耳,死愁蝴蝶夢來纏。多情果有相憐意,好倩冰人片語傳。
廷章得詩,遂假托父親周司教之意,央趙學究往王千戶處求這頭親事。王千戶亦重周生才貌。但嬌鸞是愛女,況且精通文墨,自己年老,一應衛中文書筆札,都靠著女兒相幫,少他不得,不忍棄之於他鄉,以此遲疑未許。廷章知姻事未諧,心中如刺,乃作書寄于小姐,前寫「松陵友弟廷章拜稿」:
自睹芳容,未寧狂魄。夫婦已是前生定,至死靡他;媒妁傳來今日言,為期未決。遙望香閨深鎖,如唐玄宗離月宮而空想嫦娥;要從花圃戲游,似牽牛郎隔天河而苦思織女。倘復遷延於月日,必當天折於溝渠。生若無緣,死亦不瞑。勉成拙律,深冀哀憐。詩曰:
未有佳期慰我情,可憐春價值千金。
悶來窗下三杯酒,愁向花前一曲琴。
人在瑣窗深處好,悶回羅帳靜中吟。
孤-一樣昏黃月,肯許相攜訴寸心?
嬌鸞看罷,即時覆書,前寫「虎衙愛女嬌鸞拜稿」:
輕荷點水,弱絮飛簾。拜月亭前,懶對東風聽杜宇;畫眉窗下,強消長晝刺鴛鴦。人正困於妝台,詩忽墜於香案。啟觀來意,無限幽懷。自憐薄命佳人,惱殺多情才子。一番信到,一番使妾倍支吾;幾度詩來,幾度令人添寂寞。休得跳東牆學攀花之手,可以仰北斗駕折桂之心。眼底無媒,書中有女。自此衷情封去札,莫將消息問來人。謹和佳篇,仰祈深諒!
詩曰:秋月春花亦有情,也知身價重千金。雖窺青瑣韓郎貌,羞聽東牆崔氏琴。癡念已從空裡散,好詩惟向夢中吟。此生但作干兄妹,直待來生了寸心。
廷章閱書讚歎不已,讀詩至末聯「此生但作干兄妹」,忽然想起一計道:「當初張珙、申純皆因兄妹得就私情,王夫人與我同姓,何不拜之為姑?便可通家往來,於中取事矣!」遂託言西衙窄狹,且是喧鬧,欲借衛署後園觀書。周司教自與王千戶開口。王翁道:「彼此通家,就在家下吃些見成茶飯,不煩饋送。」周翁感激不盡,回向兒子說了。廷章道:「雖承王翁盛意,非親非故,難以打攪。孩兒欲備一禮,拜認王夫人為姑。姑侄一家,庶乎有名。」周司教是糊塗之人,只要討些小便宜,道:「任從我兒行事。」廷章又央人通了王翁夫婦,擇個吉日,備下彩段書儀,寫個表侄的名刺,上門認親,極其卑遜,極其親熱。王翁是個武人,只好奉承,遂請入中堂,教奶奶都相見了。連曹姨也認做姨娘,嬌鸞是表妹,一時都請見禮。王翁設宴後堂,權當會親。一家同席,廷章與嬌鸞暗暗歡喜。席上眉來眼去,自不必說。當日盡歡而散。姻緣好惡猶難問,蹤跡親疏已自分。
次日王翁收拾書室,接內侄周廷章來讀書。卻也曉得隔絕內外,將內宅後門下鎖,不許婦女入於花園。廷章供給,自有外廂照管。雖然搬做一家,音書來往反不便了嬌鸞松筠之志雖存,風月之情已動,況既在席間眉來眼去,怎當得園上鳳隔鸞分。愁緒無聊,郁成一病,朝涼暮熱,茶飯不沾。王翁迎醫問卜,全然不濟。廷章幾遍到中堂問病,王翁只教致意,不令進房。廷章心生一計,因假說:「長在江南,曾通醫理。表妹不知所患何症,待侄兒診脈便知。」王翁向夫人說了,又教明霞道達了小姐,方才迎入。廷章坐於床邊,假以看脈為由,撫摩了半晌。其時王翁夫婦俱在,不好交言。只說得一聲保重,出了房門,對王翁道:「表妹之疾,是抑鬱所致。常須於寬敞之地散步陶情,更使女伴勸慰,開其郁抱,自當勿藥。」王翁敬信周生,更不疑惑,便道:「衙中只有園亭,並無別處寬敞。」廷章故意道:「若表妹不時要園亭散步,恐小侄在彼不便,暫請告歸。」王翁道:「既為兄妹,復何嫌阻?」即日教開了後門,將鎖鑰付曹姨收管,就教曹姨陪侍女兒任情閒耍。明霞伏侍,寸步不離,自以為萬全之策矣。
卻說嬌鸞原為思想周郎致病,得他撫摩一番,已自歡喜。又許散步園亭,陪伴伏侍者都是心腹之人,病便好了一半。每到園亭,廷章便得相見,同行同坐。有時亦到廷章書房中喫茶,漸漸不避嫌疑,挨肩擦背。廷章捉個空,向小姐懇求,要到香閨一望。嬌鸞目視曹姨,低低向生道:「鎖鑰在彼,兄自求之。」廷章已悟。次日廷章取吳綾二端,金釧一副,央明霞獻與曹姨,姨問鸞道:「周公子厚禮見惠,不知何事?」嬌鸞道:「年少狂生,不無過失,渠要姨包容耳。」曹姨道:「你二人心事,我已悉知。但有往來,決不洩漏!」因把匙鑰付與明霞。鸞心大喜,遂題一絕。寄廷章云:暗將私語寄英才,倘向人前莫亂開。今夜香閨春不鎖,月移花影玉人來。
廷章得詩,喜不自禁,是夜-E昏已罷,譙鼓方聲,廷章悄步及於內宅,後門半啟,捱身而進。自那日房中看脈出園上來,依稀記得路徑,緩緩而行。但見燈光外射,明霞候於門側。廷章步進香房,與鸞施禮,便欲摟抱。鸞將生擋開,喚明霞快請曹姨來同坐。廷章大失所望,自陳苦情,責其變卦,一時急淚欲流。鸞道:「妾本貞姬,君非蕩子。只因有才有貌,所以相愛相憐。妾既私君,終當守君之節;君若棄妾,豈不負妾之誠?必矢明神,誓同白首,若還苟合,有死不從。」說罷,曹姨適至,向廷章謝日間之惠。
廷章遂央姨為媒,誓諧伉儷,口中咒願如流而出。曹姨道:「二位賢甥,既要我為媒,可寫合同婚書四紙。將一紙焚於天地,以告鬼神;一紙留於吾手,以為媒證;你二人各執一紙,為他日合巹之驗。女若負男,疾雷震死;男若負女,亂箭亡身。再受陰府之愆,永墮酆都之獄。」生與鸞聽曹姨說得痛切,各各歡喜。遂依曹姨所說,寫成婚書誓約。先拜天地,後謝曹姨。姨乃出清果醇醪,與二人把盞稱賀。三人同坐飲酒,直至三鼓,曹姨別去。生與鸞攜手上床,雲雨之樂可知也。五鼓,鸞促生起身,囑付道:「妾已委身於君,君休負恩於妾。神明在上,鑒察難逃。今後妾若有暇,自遣明霞奉迎,切莫輕行,以招物議。」廷章字字應承,留戀不捨。鸞急教明霞送出園門。是日鸞寄生二律云:昨夜同君喜事從,芙蓉帳暖語從容。貼胸交股情偏好,撥雨撩雲興轉濃。一枕鳳鸞聲細細,半窗花月影重重。曉來窺視鴛鴦枕,無數飛紅撲繡絨。
其一
衾翻紅浪效綢繆,乍抱郎腰分外羞。月正圓時花正好,雲初散處雨初收。一團恩愛從天降,萬種情懷得自由。寄語今宵中夕夜,不須欹枕看牽牛。
其二
廷章亦有酬答之句。自此鸞疾盡愈,門鎖竟弛。或三日或五日,鸞必遣明霞召生。來往既頻,恩情愈篤。
如此半年有餘。周司教任滿,升四川峨眉縣尹。廷章戀鸞之情,不肯同行,只推身子有病,怕蜀道艱難;況學業未成,師友相得,尚欲留此讀書。周司教平昔縱子,言無不從。起身之日,廷章送父出城而返。鸞感廷章之留,是日邀之相會,愈加親愛。如此又半年有餘。其中往來詩篇甚多,不能盡載。
廷章一日閱邸報,見父親在峨眉不服水土,告病回鄉。久別親閨,欲謀歸覲;又牽鸞情愛,不忍分離。事在兩難,憂形於色。鸞探知其故,因置酒勸生道:「夫婦之愛,瀚海同深;父子之情,高天難比。若戀私情而忘公義,不惟君失子道,累妾亦失婦道矣。」曹姨亦勸道:「今日暮夜之期,原非百年之算。公子不如暫回鄉故,且覲雙親。倘於定省之間,即議婚姻之事,早完誓願,免致情牽。」廷章心猶不決。嬌鸞教曹姨竟將公子欲歸之情,對王翁說了。此日正是端陽,王翁治酒與廷章送行,且致厚贐。廷章義不容已,只得收拾行李。是夜鸞另置酒香閨,邀廷章重伸前誓,再訂婚期。曹姨亦在坐,千言萬語,一夜不睡。臨別,又問廷章住居之處。廷章道:「問做甚麼?」鸞道:「恐君不即來,妾便於通信耳。」廷章索筆寫出四句:思親千里返姑蘇,家住吳江十七都。須問南麻雙漾口,延陵橋下督糧吳。
廷章又解說:「家本吳姓,祖當里長督糧,有名督糧吳家,周是外姓也。此字雖然寫下,欲見之切,度日如歲。多則一年,少則半載,定當持家君柬帖,親到求婚,決不忍閨閣佳人懸懸而望。」言罷,相抱而泣。將次天明,鸞親送生出園。有聯句一律:綢繆魚水正投機,無奈思親使別離;廷章花圃從今誰待月?蘭房自此懶圍棋。嬌鸞惟憂身遠心俱遠,非慮文齊福不齊;廷章低首不言中自省,強將別淚整蛾眉。嬌鸞
須臾天曉,鞍馬齊備。王翁又於中堂設酒,妻女畢集,為上馬之餞。廷章再拜而別。鸞自覺悲傷欲泣,潛歸內室,取烏絲箋題詩一律,使明霞送廷章上馬,伺便投之。章於馬上展看云:同攜素手並香肩,送別那堪雙淚懸。郎馬未離青柳下,妾心先在白雲邊。妾持節操如姜女,君重綱常類閔騫。得意匆匆便回首,香閨人瘦不禁眠。
廷章讀之淚下,一路上觸景興懷,未嘗頃刻忘鸞也。
閒話休敘。不一日,到了吳江家中,參見了二親,一門歡喜。原來父親已與同裡魏同知家議親,正要接兒子回來行聘完婚。生初時有不願之意,後訪得魏女美色無雙,且魏同知十萬之富,妝奩甚豐。慕財貪色,遂忘前盟。過了半年,魏氏過門,夫妻恩愛,如魚似水,竟不知王嬌鸞為何人矣:但知今日新妝好,不顧情人望眼穿。
卻說嬌鸞一時勸廷章歸省,是他賢慧達理之處。然已去之後,未免懷思。白日淒涼,黃昏寂寞,燈前有影相親,帳底無人共語。每遇春花秋月,不覺夢斷魂勞。捱過一年,杳無音信。忽一日明霞來報道:「姐姐可要寄書與周姐夫麼?」嬌鸞道:「那得有這方便?」明霞道:「適才孫九說臨安衛有人來此下公文。臨安是杭州地方,路從吳江經過,是個便道。」嬌鸞道:「既有便,可教孫九囑付那差人不要去了。」即時修書一封,曲敘別離之意,囑他早至南陽,同歸故里,踐婚姻之約,成終始之交。書多不載。書後有詩十首。錄其一云:端陽一別杳無音,兩地相看對月明。暫為椿萱辭虎衛,莫因花酒戀吳城。遊仙閣內占離合,拜月亭前問死生。此去願君心自省,同來與妾共調羹。
封皮上又題八句:此書煩遞至吳衙,門面春風足可誇。父列當今宣化職,祖居自古督糧家。已知東宅鄰西宅,猶恐南麻混北麻。去路逢人須借問,延陵橋在那村些?
又取銀釵二股,為寄書之贈。書去了七個月,並無回耗。時值新春,又訪得前衛有個張客人要往蘇州收貨。嬌鸞又取金花一對,央孫九送與張客,求他寄書。書意同前。亦有詩十首。錄其一云:春到人間萬物鮮,香閨無奈別魂牽。東風浪蕩君尤蕩,皓月團圓妾未圓。情洽有心勞白髮,天高無計托青鸞。衷腸萬事憑誰訴?寄與才郎仔細看。
封皮上題一絕:蘇州咫尺是吳江,吳姓南麻世督糧。囑付行人須著意,好將消息問才郎。
張客人是志誠之士,往蘇州收貨已畢,繼書親到吳江。正在長橋上問路,恰好周廷章過去。聽得是河南聲音,問的又是南麻督糧吳家,知嬌鸞書信,怕他到彼,知其再娶之事,遂上前作揖通名,邀往酒館三杯,拆開書看了。就於酒家借紙筆,匆匆寫下回書,推說父病未痊,方侍醫藥,所以有誤佳期;不久即圖會面,無勞注想。書後又寫:「路次借筆不備,希諒!」張客收了回書,不一日,回到南陽,付孫九回復鸞小姐。鸞拆書看了,雖然不曾定個來期,也當畫餅充飢,望梅止渴。
過了三四個月,依舊杳然無聞。嬌鸞對曹姨道:「周郎之言欺我耳!」曹姨道:「誓書在此,皇天鑒知。周郎獨不怕死乎?」忽一日,聞有臨安人到,乃是嬌鸞妹子嬌鳳生了孩兒,遣人來報喜。嬌鸞彼此相形,愈加感歎,且喜又是寄書的一個順便,再修書一封托他。這是第三封書,亦有詩十首。末一章云:叮嚀才子莫蹉跎,百歲夫妻能幾何?王氏女為周氏室,文官子配武官娥。三封心事煩青鳥,萬斛閒愁鎖翠蛾。遠路尺書情未盡,想思兩處恨偏多!
封皮上亦寫四句:此書煩遞至吳江,糧督南麻姓字香。去路不須馳步問,延陵橋下暫停航。
鸞自此寢廢餐忘,香消玉減,暗地淚流,懨懨成病。父母欲為擇配,嬌鸞不肯,情願長齋奉佛,曹姨勸道:「周郎未必來矣,毋拘小信,自誤青春。」嬌鸞道:「人而無信,是禽獸也。寧周郎負我,我豈敢負神明哉?」光陰荏苒,不覺已及三年。嬌鸞對曹姨說道:「聞說周郎已婚他族,此信未知真假。然三年不來,其心腸亦改變矣,但不得一實信,吾心終不死。」曹姨道:「何不央孫九親往吳江一遭,多與他些盤費。若周郎無他更變,使他等候同來,豈不美乎?」嬌鸞道:「正合吾意。亦求姨娘一字,促他早早登程可也。」當下嬌鸞寫就古風一首。其略云:
憶昔清明佳節時,與君邂逅成相知。嘲風弄月通來往,撥動風情無限思。
侯門曳斷千金索,攜手挨肩游畫閣。好把青絲結死生,盟山誓海情不薄。
白雲渺渺草青青,才子思親欲別情。頓覺桃臉無春色,愁聽傳書雁幾聲。
君行雖不排鸞馭,勝似征蠻父兄去。悲悲切切斷腸聲,執手牽衣理前誓。
與君成就鸞鳳友,切莫蘇城戀花柳。自君之去妾攢眉,脂粉慵調發如帚。
姻緣兩地相思重,雪月風花誰與共?可憐夫婦正當年,空使梅花蝴蝶夢。
臨風對月無歡好,淒涼枕上魂顛倒。一宵忽夢汝娶親,來朝不覺愁顏老。
盟言願作神雷電,九天玄女相傳遍。只歸故里未歸泉,何故音容難得見?
才郎意假妾意真,再馳驛使陳丹心。可憐三七羞花貌,寂寞香閨裡不禁。
曹姨書中亦備說女甥相思之苦,相望之切。二書共作一封。封皮亦題四句:蕩蕩名門宰相衙,更兼糧督鎮南麻。逢人不用亭舟問,橋跨延陵第一家。
孫九領書,夜宿曉行,直至吳江廷陵橋下。猶恐傳遞不的,直候周廷章面送。廷章一見孫九,滿臉通紅,不問寒溫,取書納於袖中,竟進去了。少頃教家童出來回復道:「相公娶魏同知家小姐,今已二年。南陽路遠,不能復來矣。回書難寫,仗你代言。這幅香羅帕乃初會鸞姐之物,併合同婚書一紙,央你送還,以絕其念。本欲留你一飯,誠恐老爹盤問嗔怪。白銀五錢權充路費,下次更不勞往返。」孫九聞言大怒,擲銀於地不受,走出大門,罵道:「似你短行薄情之人,禽獸不如!可憐負了鸞小姐一片真心,皇天斷然不佑你!」說罷,大哭而去。路人爭問其故,孫老兒數一數二的逢人告訴。自此周廷章無行之名,播於吳江,為衣冠所不齒。正是:平生不作虧心事,世上應無切齒人。
再說孫九回至南陽,見了明霞,便悲泣不已。明霞道:「莫非你路上吃了苦?草非周家郎君死了?」孫九隻是搖頭,停了半晌,方說備細,如此如此:「他不發回書,只將羅帕、婚書送還,以絕小姐之念。我也不去見小姐了。」說罷,拭淚歎息而去。明霞不敢隱瞞,備述孫九之語。嬌鸞見了這羅帕,已知孫九不是個謊話,不覺怨氣填胸,怒色盈面,就請曹姨至香房中,告訴了一遍。曹姨將言勸解,嬌鸞如何肯聽?整整的哭了三日三夜,將三尺香羅帕,反覆觀看,欲尋自盡,又想道:「我嬌鸞名門愛女,美貌多才。若嘿嘿而死,卻便宜了薄情之人。」乃制絕命詩三十二首及《長恨歌》一篇。詩云:倚門默默思重重,自歎雙雙一笑中。情惹游絲牽嫩綠,恨隨流水縮殘紅。當時只道春回准,今日方知色是空。回首憑欄情切處,閒愁萬里怨東風。
余詩不載。其《長恨歌》略云:
《長恨歌》,為誰作?題起頭來心便惡。 朝思暮想無了期,再把鸞箋訴情薄。
妾家原在臨安路,麟閣功勳受恩露。 後因親老失軍機,降調南陽衛千戶。
深閨養育嬌鸞身,不曾舉步離中庭。 豈知二九災星到,忽隨女伴妝台行。
鞦韆戲蹴方才罷,忽驚牆角生人話。 含羞歸去香房中,倉忙尋覓香羅帕。
羅帕誰知入君手,空令梅香往來走。 得蒙君贈香羅詩,惱妾相思淹病久。
感君拜母結妹兄,來詞去簡饒恩情。 只恐恩情成苟合,兩曾結髮同山盟。
山盟海誓還不信,又托曹姨作媒證。 婚書寫定燒蒼穹,始結于飛在天命。
情交二載甜如蜜,才子思親忽成疾。 妾心不忍君心愁,反勸才郎歸故籍。
叮嚀此去姑蘇城,花街莫聽陽春聲。 一睹慈顏便回首,香閨可念人孤另。
囑付慇勤別才子,棄舊憐新任從爾。 那知一去意忘還,終日思君不如死。
有人來說君重婚,幾番欲信仍難憑。 後因孫九去復返,方知伉儷諧文君。
此情恨殺薄情者,千里姻緣難割捨。 到手恩情都負之,得意風流在何也?
莫論妾愁長與短,無處箱囊詩不滿。 題殘錦札五千張,寫禿毛錐三百管。
玉閨人瘦嬌無力,佳期反作長相憶。 枉將八字推子平,空把三生卜《周易》。
從頭一一思量起,往日交情不虧汝。 既然恩愛如浮雲,何不當初莫相與?
鶯鶯燕燕皆成對,何獨天生我無配。 嬌鳳妹子少二年,適添孩兒已三歲。
自慚輕棄千金軀,伊歡我獨心孤悲。 先年誓願今何在?舉頭三尺有神。
君往江南妾江北,千里關山遠相隔。 若能兩翅忽然生,飛向吳江近君側。
初交你我天地知,今來無數人揚非。 虎門深鎖千金色,天教一笑遭君機。
恨君短行歸陰府,譬似皇天不生我。 從今書遞故人收,不望回音到中所。
可憐鐵甲將軍家,玉閨養女嬌如花。 只因頗識琴書味,風流不久歸-E沙。
白羅丈二懸高梁,飄然眼底魂茫茫。 報道一聲嬌鸞縊,滿城笑殺臨安王。
妾身自愧非良女,擅把閨情賤輕許。 相思債滿還九泉,九泉之下不饒汝。
當初寵妾非如今,我今怨汝如海深。 自知妾意皆仁意,誰想君心似獸心!
再將一幅羅鮫綃,慇勤遠寄郎家遙。 自歎興亡皆此物,殺人可恕情難饒。
反覆叮嚀只如此,往日閒愁今日止。 君今肯念舊風流,飽看嬌鸞書一紙。
書已寫就,欲再遣孫九。孫九咬牙怒目,決不肯去。正無其便,偶值父親痰火病發,喚嬌鸞隨他檢閱文書。嬌鸞看文書裡面有一宗乃勾本衛逃軍者,其軍乃吳江縣人。鸞心生一計,乃取從前倡和之詞,並今日《絕命詩》及《長恨歌》匯成一帙,合同婚書二紙,置於帙內,總作一封,入於官文書內,封筒上填寫「南陽衛掌印千戶王投下直隸蘇州府吳江縣當堂開拆」,打發公差去了。王翁全然不知。
是晚,嬌鸞沐浴更衣,哄明露出去烹茶,關了房門,用杌子填足,先將白練掛於樑上,取原日香羅帕,向咽喉扣住,接連白練,打個死結,蹬開杌子,兩腳懸空,煞時間三魂漂渺,七魄幽沉。剛年二十一歲。始終一幅香羅帕,成也蕭何敗也何。
明霞取茶來時,見房門閉緊,敲打不開,慌忙報與曹姨。曹姨同周老夫人打開房門看了,這驚非小。王翁也來了。閤家大哭,竟不知什麼意故。少不得買棺殮葬。此事閣過休題。
再說吳江闕大尹接得南陽衛文書,拆開看時,深以為奇。此事曠古未聞。適然本府趙推官隨察院樊公祉按臨本縣,闕大尹與趙推官是金榜同年,因將此事與趙推官言及。趙推官取而觀之,遂以奇聞報知樊公。樊公將詩歌及婚書反覆詳味,深惜嬌鸞之才,而恨周廷章之薄倖。乃命趙推官密訪其人。次日,擒拿解院。樊公親自詰問。廷章初時抵賴,後見婚書有據,不敢開口。樊公喝教重責五十收監。行文到南陽衛查嬌鸞曾否自縊。不一日文書轉來,說嬌鸞已死。樊公乃於監中弔取周廷章到察院堂上,樊公罵道:「調戲職官家子女,一罪也;停妻再娶,二罪也;因奸致死,三罪也。婚書上說:『男若負女,萬箭亡身。』我今沒有箭射你,用亂捧打殺你,以為薄倖男子之戒。」喝教合堂皂快齊舉竹批亂打。下手時宮商齊響,著體處血肉交飛。頃刻之間,化為肉醬。滿城人無不稱快。周司教聞知,登時氣死。魏女後來改嫁。向貪新娶之財色,而沒恩背盟,果何益哉!有詩歎云:一夜思情百夜多,負心端的欲如何?若雲薄倖無冤報,請讀當年《長恨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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