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愴隻身追趕著遠處的黑霧,他的身體刺破厚厚的雲層,終於又見到了藏匿於雲海後面的太陽,燦爛無比的光芒撒射到蘇愴的身上,讓他的面龐上鍍上了一層金光,就連黑暗陰沉的巨大翅膀,也在這光芒中顯得神聖起來。
蘇愴與那團黑色之霧一追一逃,不知道飛越了多少洋面,耗費了多少時間。終於,黑霧在一個極小極小的島嶼上面盤旋了一下後,徐徐降落下去。
那是在蔚藍色海洋中的一個美麗小島,海水在小島的四面顏色越來越淺,從空中看下去,從深藍到淺藍再到幾乎透明,懷繞著島嶼猶如燦爛的鏈子。這個小島完全由細密的乳白色的沙子堆積而成,在島上沒有任何的植物,唯有成千上萬塊式樣一致的墓碑矗立著,在島上形成了個詭異的白色墓群。
黑霧落到了墓群中央的空地上便散去了蹤影,顏文文現形出來,他將金夢仇隨手拋在了沙地上,自己卻悠閒的拍拍手,又推推鼻樑上的眼鏡,彷彿一個學者般的優雅。這個時候,天上的雲層卻又散了,一些柔和的光芒散落下來,照在顏文文那白淨的胖臉上,彷彿他的皮膚都是半透明的,連肌膚下血管的脈動都能隱約看出來。
顏文文翹首望著,彷彿是在靜靜等候著蘇愴的到來,在他的眸中,一種瘋狂的光芒在閃爍。
蘇愴也只是慢了一小會,他拍打著翅膀翩然而落,就在顏文文熱烈的目光中,蘇愴緩緩的降落在另外一側。他和顏文文兩個人相距數十步,面對面的立著。而金夢仇則正倒在這兩個人的中間。
海浪有節奏的拍打著沙灘,在這個並不大的島嶼中,有種寧靜的憂傷在一塊塊的墓碑間打轉,這些墓碑都是用白色的石塊雕刻,式樣完全一樣,可看顏色和風化程度卻是時間相差甚遠。在墓碑上面,沒有雕刻墳墓主人的名字。唯有那麼平淡的,漠然的佇立著,彷彿是在向這片海洋宣告,一個生命死了……又一個生命死了。
蘇愴緩緩的看著四面的一切,他將雙手攏在身前,深吸了口氣,神情複雜的看著對面的顏文文,竟點頭道「我們終於又見面了,顏文文……降頭師之王。」
顏文文的臉色也凝重了起來,他負著手,目光一直注視蘇愴身後慢慢消失掉的黑色翅膀,輕輕歎息道「我費盡心機也無法得到的力量,你卻不知道該如何利用,上天真是太不公平了。」
蘇愴昂頭,陽光鋪在他那如玉般的面龐上,猶如夢幻一般。他淡然道「上天要是公平的話,你又何至於活到今天。」
聽了這話,顏文文竟只是一笑,他抬起一隻又短又肥的手臂,食指朝前伸出,小指風情十足的微微翹起,點著邊上的那些默然的石碑,聲音頗尖利的說道「別人都說,一將功成萬骨枯,可誰又能知道,那功成後站立在萬骨枯地上之人心裡的淒涼呢?」
說話間,顏文文的眼眸裡竟閃爍出了一絲痛楚,可這光芒只是一閃而逝。他縮回手臂,那手搭在了離他最接近的一塊墓碑上,竟像撫摸自己孩子一般柔情似水。顏文文面龐有些顫動,他聲音蒼茫道「你以為,我害死了自己的妹妹、自己的母親,也害了你的師父,這就是一種殘忍麼?你看看這周圍,這裡成千上萬的屍體,有為你師父而死的,有為我而死的,也有為你而死的,但歸根結底,他們都是為了巫術而死……」
顏文文猛然抬目,他那瘋狂的帶著神經質的目光刺向蘇愴,讓蘇愴的心一下子抽緊了。顏文文提高了嗓門,他雙頰上的肥肉簌簌抖動著,帶著古怪的笑容問道「蘇愴……現在有那麼多枯骨在你的腳下,你會去做什麼?像你師父那樣不負責任的為女人生為女人死麼?還是像我這樣,不擇手段的去完成這裡所有人都想完成的夢想。如果是你,你會怎麼選?」
顏文文那高亢的聲音,在一塊塊的墓碑之間迴盪著,又帶來了更加銳利的回音,這聲音在所有墓碑上反射震盪,嗡嗡作響,彷彿是整個墓地都在問著蘇愴同一個問題。一種陰冷的感覺,從那細沙的地面上緩緩升騰起來,可蘇愴的額頭上,卻反而滲出了隱隱的汗水,他彷彿聽到了在他心中一直糾纏著的問題,可答案呢……蘇愴閉上了眼睛。
他雙手握拳,嘴中喃喃道是你……」這聲音雖然悠揚,但卻裹著說不出的猶豫和躊躇,甚至是帶著一抹痛苦。
顏文文的目光更加的凌厲了,他急促說道「你就是我!我們為什麼會站在這裡,因為你和我一樣,都是被巫術選中的人,我們沒有自由,一直都在走一條早已抉擇好的路程。你的仇恨,我的殘忍,都只是命運……」顏文文目光回落,淡淡的看著自己的手背,失神笑道,「你或者我,我們之間並沒有什麼區別。唯一的區別在於,我們中只能有一個人活下來。而活下來的這個人,該去實現巫術的夢想……」
「不!!!」蘇愴昂然吼道,「只有我選擇未來,絕不會讓未來選擇我!!!」
這聲音,猶如驚雷,讓顏文文的臉色剎那慘白,他緩緩的抬起頭,那肥碩的臉龐上,有一種憤怒在孕育著,火焰,燃燒在顏文文瘋狂至極的眼眸中,他抿了下嘴,那小小的嘴唇撮在一起,竟泛出血色的猩紅。顏文文的身體前傾,語氣突然變的無比凶狠「所以你必須死!因為你不服從它的安排,你就像一匹野馬,絕不可能帶領整個巫術世界走向光明,你背叛了它……你只能死!」
蘇愴雙目中充起了血紅,連嘴中也泛起一絲鹹腥,咬牙問道「它是誰。」
顏文文的眸子中暴閃出燦爛的光芒,在他那堆砌著肥肉的臉龐上,竟綻放出喜悅和崇拜的笑容,迷茫的喃喃道「它是一種力量,一種只屬於巫術的力量。它有時是嬉美圖……有時是你……有時是我……但唯有它,才是這世界的主宰,命運的統治者!!」
蘇愴一把攥緊了胸膛,在那裡,已經再沒有嬉美圖存在了,可是他身體中,心臟卻急速顫抖著。蘇愴凝望著顏文文,忽然覺得這個醜陋的胖子身上,正飽含著一種無比瘋狂的力量,正是這種力量,才能催使他成為了如今的顏文文。
蘇愴搖頭道「你瘋了。」
顏文文卻昂頭嘿嘿的譏笑起來「你怎麼知道,瘋的就不是你呢?」
蘇愴心中一滯,他與顏文文四目相交,多少恩怨情仇,都在此刻被從心底翻騰起來,蘇愴緩緩的放鬆身體,臉上也流露出那傲然之氣,他全身忽然湧動起了巨大的力量,肅然說道「顏文文,你又何必說這麼多呢。我的所有力量都是為了今天而湧動,都是為了你。顏文文,你跟我面對著面,難道你還看不出來麼,我的力量遠遠超過了你,你已經死定了。」
顏文文微微搖頭,臉上露出了無比惋惜的神情,他低頭,白色的臉龐上,竟然還帶著一抹微紅,輕輕的說「蘇愴,你究竟要到什麼時候才能懂,真正的勝利者所依靠的永遠不是力量。」
說著,他啪啪擊了兩下掌,頓時間,在四面林立的墓碑上升騰起了一股股黑色的濃煙,只見濃煙中,一個個人影出現在了墓碑上面,這些人個個衣冠不同,但神情與舉止中看的出,應該都是降頭師,他們的身上,唯一相同的地方,是在每個人的左胸口,都刺繡著一個圓滾滾的笑臉圖案,這便是顏文文的標誌,也是這些降頭師效忠的象徵。
五千多個降頭師在剎那間出現,他們每個人都穿著黑色的皮鞋,高高站立在一塊塊的白色墓碑之上,神情分外的肅然。在這五千人的最前面,那個駕馭巨蛇的皇家降頭師捨果傲然挺立著,他已經是顏文文手下唯一的皇家降頭師了。
看到了眼前的情形,蘇愴心中一緊,臉色也不由自主的黯然起來,他淡淡搖頭,環顧四周,卻將目光投向了遙遠處的天際。天空之上,有雲彩飛翔。那些雲朵不斷變幻著形狀,在風的吹動下,在光芒的渲染下,時而輝煌,時而黯淡,總是讓人捉摸不透。
蘇愴看了會天空,也不知想到了什麼,竟然臉上露出了坦然的微笑,目光迴旋,對於緊緊圍繞在他四面的高手們都視而不見。
顏文文見蘇愴的神情變化,便冷笑起來,他抬高了胖胖的頭顱,凌厲道「蘇愴,你現在確實有了強大的力量。可惜,你從你師父身上學到了最壞的一點,那就是多情。」
顏文文腳尖掂在沙層中,朝前猛然一踢,將一大片白色的沙子踢向在他前面不遠處的金夢仇,那些砂石如雨般落在金夢仇的頭髮上,面頰上,使這倒地的女人看起來越發痛苦。
顏文文臉上的皮肉抽搐著,聲音中竟然充滿了仇恨的味道「你為了這個女人,竟然敢隻身追趕我,你的那些黑巫師都被你拋棄在了雅皮島上。所以現在你只能一個人面對整個降頭世界的包圍,你的力量再大,難道還能和我們那麼多人對抗麼?」
蘇愴緩緩的吐出一口長氣,他竟然不去面對顏文文的責問,反而面色和緩的朝著地上的金夢仇伸出手,輕柔道仇,到我這裡來。」
金夢仇微微昂頭,她彷彿身體十分痛楚,費了很大的力氣,才從沙地上爬起來。她踉蹌了幾步,才投入了蘇愴的懷抱。
蘇愴摟緊了女人,撫著她的長髮,又吹去了她面頰上粘著的細沙,柔聲呵護道「夢仇,你沒事麼?」
金夢仇頭埋在蘇愴肩頭,雙手攏在男人的胸口處,身體微微戰慄著,緩緩搖頭。
顏文文看著蘇愴那柔情的樣子,忽然暴怒,兩隻胖手在空中揮舞著,咆哮道「為了女人!又是為了女人!!蘇愴,你有什麼資格獲得巫術的力量!!你只是個情種,就像你師父一樣,在你們的心中,除了自己和女人外,根本就沒有別人!!!」
蘇愴默然的凝視著顏文文那暴躁的模樣,金夢仇在他的懷中顫抖的更劇烈了,蘇愴緊緊的擁抱著女人,彷彿是要用自己的所有力量來驅走金夢仇心中的恐懼。
蘇愴又昂頭,他冷冷的望了那些墓碑上的降頭師一眼,便傲然道「就算是在重圍中又怎麼樣?我若想走,你們誰擋的住我,是你麼?還是他們?」
說話間,蘇愴豎起一根手指,分外高傲的指點著顏文文,以及他身邊的降頭師們。
顏文文長歎了口氣,終於撫著掌,垂下了頭。
那滿面傲氣的蘇愴忽然覺得心房口驀然一痛,他神情愕然的推開金夢仇,又難以置信似的低下頭去看,只見在蘇愴的胸口,有一把純黑色的匕首插在那裡,蘇愴用雙手摀住胸口,匕首顫巍巍的,散發著陰冷的光芒。
蘇愴臉色死白死白,他抬頭,震驚的望著已經在緩緩離開他的金夢仇,在蘇愴的嗓中,發出低沉的聲響,卻宛如是心臟碎裂的聲音。
金夢仇將那把匕首刺入蘇愴的心臟後,便一步一步的向後面倒退著,一直走到蘇愴與顏文文兩個人中間才停頓下來。金夢仇那白皙的臉龐微微低垂,嘴唇抿著,有一顆顆淚水從眼眶中滾落下來,滴落到沙土上,濺起了塵煙。
顏文文那金邊眼鏡下,散出了寒光,他淡淡說道「多情者必死於多情……現在,你還能走麼?」
蘇愴痛楚萬分,他雙手攥緊胸前的匕首,身體一沉,竟一膝半跪在了地上,他的肌膚戰慄著,彷彿生命的力量已經逐漸的被抽走,連挺直身體的力氣也沒有了。
蘇愴目光看著白色沙地,喃喃著「原來背叛真的是有慣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