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臟在這一秒鐘停跳。
說心裡話,我的驚訝大於歡喜。試想一下,前天和你在床上纏綿的陌生女人,今天就成了你的上司、老闆,甚至今後的職業生涯都和她息息相關,這個轉變也忒大了點。一時間沒法適應。
我不想她看著我一直呆呆的樣子,所以想擠出個微笑給她,但時間太短了,我沒有完成這個動作。三秒鐘左右的時間,她的目光從我的臉上移開,神情沒有任何變化,像是從來沒有見過我。通過我的身邊時,我聞到了一股熟悉的幽香。
我刮鼻子。苦笑了一下。是忘了我長什麼樣了,沒認出來?不可能,我曾經在她的包裡放過名片的,她知道我在這個公司工作,不可能認不出我來。許是現在這種場合不適合打招呼吧?嗯,應該是這個原因。可為何感覺她在看向我的眼神裡好像有一絲隱隱的冷漠呢……
際遇真的是奇妙的東西,甚至有時會讓人有不真實的感覺。
不管了,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快二點了,還是先把自己的事兒做完是正招。我搖搖頭,甩開這些紛繁的思緒,快速整理好相關的資料,站起身對對面的方寧說:「方寧,你也一起去聽聽吧。」
「啊?太好了。」對面的方寧歡喜地站起來,「謝謝你啊任哥。」
做廣告策劃的,必須經常參加提案會,多接觸客戶才可以迅速成長的。這是非常重要的一環,不然,任憑你策劃書寫得再好,方案再完善,臨門一腳踢不好,也不會得到客戶的認可,這樣一來,你辛辛苦苦寫成的方案也許就白費了。方寧大學畢業不久,沒什麼實際工作經驗,這方面正需要提高。雖然來公司的時間不長,但看得出來是個善良溫和、善解人意的姑娘。所以,平時如果有提案會,方便的時候我都會叫是她一起去。在這個人情薄如紙是社會裡,在這個人人都怕教會徒弟餓老師傅公司,能這樣做的人不多,我看得出她對我心存感激。
在公司的大會議室裡坐下沒多久,美國藍箭公司代表哈里先生一行三人在前台小姐的引領下來到了會議室。
我和方寧站起來迎接,握手,互致問候後,在會議桌的兩側坐下來。
哈里先生是一個長著鷹勾鼻的一頭銀髮的中年白人,五十多歲年紀,大腹翩翩,目光銳利,看上去很精明。
另外兩位一個其中一位是金髮碧眼、肌膚如雪的西方美女,名叫瑞絲,是哈里先生的秘書。另一位是一個三十多歲,相貌平平,目光陰沉的中國男人,叫張亞特,我想他應該是哈里先生的翻譯。
等大家都坐好後,方寧主動站起來,把我準備好的資料分發給三人,之後我問哈里先生是否可以開始。他點點頭。
我清了清嗓子,開始提案。
在我提案的過程中,哈里先生一直在認真地傾聽,偶爾在自己聽不懂的地方,才會讓我停下來,請張亞特用英文譯一遍。我這才發現徐曼莉所言無虛,就衝著哈里的中文水平,叫他中國通並不為過。
等我把所有的方案講解完畢後,哈里先生從口袋裡拿出來一支雪茄,在徵求了大家的意見後點燃吸了起來。面無表情,沒有說話。
一時間有些冷場。
沉悶的氣氛在提案會上是要不得的,會讓將在未來指揮千軍萬馬的作戰計劃般的商業推廣案蒙上悲觀的陰影。我和方寧相互看了一眼,她明白我的意思,於是微笑著說:「哈里先生,這些天我一直訪問貴公司的網站,美國藍箭公司不愧是世界知名的油漆生產商,不論從產品的科技含量、生產規模還是環保理念都是世界上首屈一指的,能夠和藍箭這樣的知名公司合作我們深感榮幸,聽過了任一凡先生所做的產品及品牌推廣方案,您及您的同事有什麼看法和問題,可以說一下嗎?」
聽方寧說完,我讚賞地看了她一眼,今天的提案會只有我們倆個人,如果只有我一個人在唱獨角戲,那就難受了,客戶會認為提案是沒有經過公司的認真研究做出的,或者是認為根本就是對自己不夠重視。因此,這種配合在此時顯得尤為珍貴。看到我注視她,方寧也笑盈盈地回望了我一眼。
其實,我在哈里先生進入會議室裡坐下來開始聽取提案後就感覺到了他的不快,我擔心他的這種不快會給提案會帶來惡果。這次的提案會本來副總兼總監東森、客戶服務部經理徐曼莉包括市場調研部的經理鄭少華都應該參加的,而現在卻只有我和年輕的方寧兩個人。
迎接總經理就那麼重要嗎?比開提案會重要嗎?分明就是拍馬屁嘛。
哈里先生拿煙的右臂架在抱在胸前的左臂上,慢條絲理地吸著雪茄,聽完方寧的話,微微點了點頭,「請問任先生,這份推廣方案是您做的嗎?您在公司裡是什麼職位?」他的中文說得非常流利,帶著美式英文的腔調,語氣中的不悅傻瓜都聽得出來。
一頭黑線。終於,我的擔心被證實了,這個美國人覺得自己受到了怠慢。面對這樣的客戶,即使你的方案再好,得到認可的機會也是很渺茫的。而此時我已無能為力了。
「哈里先生,我是本公司策略部的策劃員,這份方案是我基於市場調研部同仁提供的相關數據做出的。」
「噢,那這位方小姐呢?」
「……她也是本公司的策劃員。」其實方寧目前只能算是一位實習員工。
哈里先生聽完我的回答,不再說話,臉色變得更加陰沉。
「任先生,請問你,為什麼你覺得我們的產品目前不適合在整個大陸地區全面鋪開而是先在少數城市推廣。您知不知道這樣的話我們的銷售會完全達不到預期的目標?」哈里先生的隨行之一張亞特說話了,語氣咄咄逼人。從他提出的問題來看,我知道這個人絕不僅是哈里先生的翻譯那麼簡單。其實也無所謂了,在這種場合,來自客戶方的每一個提問都必須認真回答。
「是這樣的,張先生,」我身體微微前傾,「據我們瞭解,藍箭公司的箭牌建築外牆漆及室內裝飾漆是漆業家族中比較高檔的產品,在歐洲、美洲、澳洲及一些發達的國家和地區都頗有知名度。但我認為它在進入中國市場的時候,不易全面鋪開而適合先在少數城市推廣的理由基本上有三條。第一是箭牌油漆的品牌號召力不足。箭牌油漆進入中國的時間太短了,缺乏品牌的積澱。這樣一來,消費者在購買時會對其缺乏必要的信心,因為像油漆這種建築裝飾材料必須經過時間的檢驗才可以贏得消費者的信賴。而如果在產品的知名度及美譽度都沒有的情況下全面鋪開推廣,勢必要投放大量的廣告,而這筆廣告費用是巨大的,這樣一來,貴公司在大陸市場將經歷一段投入大大超越產出的時期。而那些廣告費,有一大半將是浪費掉的,沒有起到其應有的效果;第二是產品價格較高。箭牌油漆屬於高檔油漆產品,因此,在人口眾多、人均GDP低的發展中國家中國,消費群體反而有限而集中,這樣,如果前期先在消費群體較集中的城市和地區推廣,然後再以這些城市為中心向四周拓展,應該會收到事半功倍的效果。第三是它將受到其它同級別品牌的阻擊。目前大陸的高檔油漆市場並非是真空狀態,相反已經是群雄逐鹿了,這一點想必哈里先生比我更清楚。在這種情況下,一個新的品牌的切入最適合於穩紮穩打,而決不可冒然突進,因為雖然藍箭公司是一家很有實力的跨國企業,但多樂士、清越、美麗家這些公司也不弱,而最關鍵的是這些品牌有知名度,有銷售渠道,有固定的客戶群體,它們不會把本屬於自己的蛋糕,拱手讓給別人的。」
我把握著語音與節奏,一口氣說完這些話,然後身體向後,靠在椅背上。方寧用近乎崇拜的眼神看著我,哈里先生手夾著雪茄沉思著,瑞絲在筆記本上飛快地寫著什麼,而張亞特則目光冷峻一直盯著我。
「那麼,你認為箭牌油漆在中國全面打開市場需要多長時間?」張亞特問了第二個問題。
說實話,這是作為一個策略人員最不喜歡回答的問題類型,因為類似這樣的預測總是有著很強的不確定性,因為需要多種因素同時作用才可能達至目標,一個環節出了岔子就可能會影響全局。但他既然問出來了,我就需要回答。
「如果方法正確,措施得當,宣傳到位,大約需要經歷三到五年的時間。」我沉吟了一下,根據這些年的從業經驗,給出了一個推測出來的結論。而這,並不能算是策劃推廣方案的內容。
「什麼?三到五年?那我們還有找你們幹什麼?真是的,你這也叫推廣方案嗎?開什麼玩笑!」聽我說完,張亞特勃然大怒,竟直接開口斥責。我面無表情,冷冷地看著他,不再說話。
「哈里先生,和這樣一個沒什麼水準的小策劃員看來也沒什麼好談的」,張亞特看到我這種表情,原本發怒的臉上先是閃過一絲不自然的表情,緊接著轉為厭惡,扭過頭,用英文對哈里先生說道:「我和這家的客服部的徐經理及副總東森先生都很熟的,回去後我馬上給他們打電話,請他們再派幾位資深的策劃人重新規劃我們的推廣方案,我看今天我們今天還是先回去好了,您看呢?」
也許他認為我聽不懂,或許是根本不在乎我的反應,話說得非常無理,這樣的客戶也實在是不多見,我雖然自認養氣的功夫可以,但也被他的這番話著實氣到了。***小人哪兒都有,看來東森和徐曼莉所謂的下了不少功夫的,就是這個傢伙了,真是物以類聚啊。
哈里先生聽完張亞特的話,微微點了點頭,熄了雪茄放進口袋,推開椅子站起來。這樣很好,快走,省得惹老子生氣,我在心裡說,也隨之站了起來,
張亞特在前,接著是瑞絲,哈里先生走在最後面,出乎我的意料的是,走了幾步後,哈里先生停下來轉頭看了看我,並微微點了點頭。
我雖然有些迷惑,但也不能不給他面子,於是同樣也以點頭致意。
回到自己的辦公區,我知道,我的麻煩快要來了,不出所料,下午四點左右,王歡,東森的新一任秘書來叫我,說東森要我到他的辦公室去,我點頭對她說我知道了。東森換秘書的頻率之高令人咋舌,對他這種超級色狼型的人來說倒不是什麼新鮮事兒,我反而有點同情這個女孩,不知道她能在這個位置上做多久。
敲門,聽到Comein,我推開門走進東森的辦公室。
看到我進來,東森騰地從那張巨大辦公桌後面的豪華皮椅上站起來,瞪著眼睛,半握拳的手「篤篤篤」敲打著辦公桌,「你怎麼搞的?嗯?叫你別搞砸了別搞砸了,你還是給我搞砸了。你知道這個案子如果接不下來公司會有多少損失嗎?你能承擔這個責任嗎?嗯?」尖銳的聲音,竟震得我的耳膜嗡嗡作響。
我知道是這個結果,以前已經有過多次了,如果提案成功,那功勞是他的,因為他是總監嘛,把關指導,畫龍點睛;如果不成功,那鐵定就是你個人的原因,就等著挨批吧。也正是因為這個,曾經和我一同供事於世紀暢想的幾個非常有才華的廣告策劃人,在東森來了之後,被他氣走逼走擠走了。現在公司人才可以說是青黃不接,不然,像方寧這樣的剛大學畢業的小女孩無論如何也不能坐在這個部門裡的,策劃人得是在方方面面都有所涉獵的全才,沒有實際經驗根本玩不轉。
也可以說正是人才大量流失的這個原因,導致公司的業績每況愈下,業務越來越少,已經是處在虧損的狀態,人心浮動。這樣,葉總的女兒來公司任總經理就順理成章了。
雖然知道是這個結果,可當東森如此咆哮的時候,我還是氣得直打哆嗦,我扭過頭,看著依牆擺放的書櫃裡的書籍,用牙齒咬住舌頭,怕自己一激動說出什麼難聽的話來。暫時不想和他鬧得太僵。我知道東森不能把我怎麼樣,因為公司策略部裡能幹活的人已經不多了,他這樣也只是為了洩私憤耍威風,大不了再扣些錢罷了。
其實,我也不必忍受東森這種鳥氣的,曾經和我在公司一起供職、後來因為東森的原因跳槽到A市的另一家4A廣告公司靈智國際的杜元朗現在已經是那裡的創意總監了,幾次邀請我過去。但世紀暢想畢竟是我已經供職了四年的公司,他培養了我,讓我在這裡成長並羽翼豐滿。前任總經理陳起對我很好,而創世紀集團的葉雙城葉總更是傳奇人物,三十年前赤手空拳,白手起身,硬是在A市創建了創世紀這個商業帝國。雖然見他的次數不多,但他那種謙和與氣度卻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把他當成自己的偶像。再說公司裡還有游不離、磨磨這些好兄弟,好朋友,畢竟是有感情的,真的捨不得。所以,面對這種非人的折磨,我選擇忍了。
「說吧,這個case你怎麼解釋?嗯?怎麼解釋?」看到我不說話,他的聲音反而低了下來。
「……」
「你到是說話呀?嗯?你啞了?」他急了。
「呼……」,這口氣我可憋的時間夠長的,轉過頭來,我平靜是看著他,「沒什麼好解釋的。我是根據自己的經驗和水平做的提案,如果客戶不喜歡,那也許是因為我的水平太低,達不到客戶的要求,請你另外安排人做好了。」
「……」聽到我這麼說,他竟一時語塞,一會兒,他慢慢從班台後面走出來,在室內來回踱了幾步,之後停在我面前,「剛才藍箭公司的副總Mr.張打來了電話,對你的提案非常不滿意,你的提案竟然和他的藍箭公司在中國的發展規劃背道而馳。之前他曾經向徐經理透露過這個思路,徐經理也不會沒有告訴你吧?」他看著我。
「徐經理告訴我了。」那個大胸女人是和說過這樣的話,但我根本就當她放了個屁,如果誰都來指手畫腳一番,那本公子豈不成了出稿的傀儡?
「那你為什麼不按照對方的意思,竟然自作主張?我也不用瞞你,這個張亞特是我和徐經理費了好多力氣、下了很大的本錢才搞定了的,只要是推廣計劃的提案和他的思路相符,就一定可以通過。所以,你抓緊時間把提案改一改,我約他們來重新開會,提案成功了,會記著你的功勞的,ok?」這傢伙的表情和語調變得真快,剛才還是狂風暴雨,可轉眼成了和風細語,他不去改行當演員真是可惜了。從他的話中我得知,那個張亞特原來是藍箭公司大陸區的二號人物。
「秦總,對不起,我想我做不到。我們是為客戶服務的,必須把客戶的利益當成自己的利益去維護,這不需要我說。藍箭公司的這個案子我是經過了深入調查、認真研究的,所有細節都經過深思熟慮,我認為只有這個提案才可以幫助藍箭公司很好地打開中國市場。如果您想修改,那麼您請便。」我雖然怕這怕那,但我也有我堅持的原則,這些東西從來都沒有改變過。
「任一凡,你不要忘了你自己是誰!」東森的聲音又突然大了起來,「再好的提案如果通不過那就是一坨KauShi,KauShi懂嗎?狗屎!」這傢伙總喜歡在話裡時不時地加一兩個英文詞,好像不這樣不足以顯示其的海歸身份,因為這個,磨磨還給他起了個外號——假洋鬼子。「如果你不修改case到Mr.張滿意,」此時東森的右手指顫點著,「那你該知道會有什麼後果!」
我冷冷地看著他,沒有說話。媽的,大不了不幹了,老子還不伺候丫的了。
看到我半天一點反應也沒有,東森倒先沉不住氣了,竟然柔聲說道:「一凡,你也知道我一向是看好你的,這兩年來我開除了不少人,但對你始終是信任的,」停頓了一下,他看著我繼續說道:「但你也要配合我啊。今天,新任總經理葉小姐剛剛到任,她可是集團老總葉雙城的寶貝女兒,是公司絕對的Rulers(統治者)。剛才我還在她的辦公室裡和她說了與藍箭公司的這個case,怎麼知道會是現在這個結果?你說,接下來你讓我怎麼和她交待呢?」
我把目光從他臉上移開,但仍不說話,不是我這個人「面」,而是確實沒什麼可說的。你怎麼交待是你的事兒,和我沒有一毛錢的關係。
看到我仍不說話,東森好像徹底失望了,他繞過班台,坐回到自己的位子,啪地一聲把原來手裡拿著的筆扔到桌上,「如果你不修改提案,那明天你就自己去和葉總解釋這件事吧。不過後果怎麼樣我可就不知道了,也沒法幫你,你自己可要想清楚了,Understand(明白嗎)?」
哼,我心想,你如果知道我們之間曾發生過什麼,你就不會這樣說了,嘿嘿,東森啊東森,你可能做夢也想不到,總經理葉琳小姐幾天前曾經和本公子春風一度吧。所謂一夜夫妻百日恩,葉琳就算是不滿意這個案子搞成這樣,但也不會把我怎麼樣吧?也許她見到我一高興還發給我一把上方寶劍呢,到時候看你還敢這麼踩我?!
「好吧,明天我會和葉總說的。」底氣十足地說完,我轉身出了東森的辦公室,留下他一個人在老闆椅上發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