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中,冥王似乎回到了一萬年前,初次見到愛侶時的碧濤殿。
那張清雅勝花的美麗容顏啊!
那張宜喜宜嗔的嬌憨小臉啊!
說話時習慣伴著最鮮活生動的神氣,輕眸中總漾著一絲令人見之心喜的小俏皮,一舉一動都是那麼牽動周圍人的情緒。
那是他最心愛的帕塞芙啊!代表著世間生命之息、花草靈秀的春之女神啊!
可,是什麼時候,這些令他沉醉到無法自拔的氣質離她越來越遠?他卻始終固執的認為那是神格受損的緣故。
因為她賭氣的毀了自己的容貌,因為她在萬年前重傷難治纏綿病榻,他一直在拚命的尋找生命聖盃,想讓她回復到相遇的最初,回到記憶裡那份嬌美溫暖的模樣。
努力了近萬年,他終於成功的尋回失落在混亂空間的生命聖盃。為此他付出了慘重的代價——他失去了大半神力,傷痕纍纍,以至於身為一界之主卻只能和兩個主神堪堪平手。他強行治好了心愛的妻子,然後他失去了她。她剛剛恢復健康,就頭也不回的離他而去,甚至為了順利離開而狠狠捅了他一刀。他為她做了自認為所能辦到的一切,卻連她的一絲感激都換不回。
他的真心,他的愛意,就這麼被踐踏掉。值得嗎?後悔嗎?哈迪斯冰冷的孩兒面毫無表情。沒人聽得到,他心中的歎息。
可惜,那絲心若死灰的極端苦痛與迷茫,海卡絲卻是感受得到的。
「你應該能知道,我並沒有對她施放控制精神的魔法。」海卡絲的臉上露出惡魔般的微笑,「我只是用了個小小的混淆魔法,讓她聽不到關於海卡絲的任何話,讓她以為這具軀體裡的重生女神是那個小珂而已。她對你的憎恨,是發自內心的真實情緒,可不是我那魔法的作用喔!」
冥王終於失去了最後一個可以用來自我欺騙的借口。心裡的某根弦悄然斷開,哈迪斯眸中的恨意突然消失了。他垂下頭來,喃喃道:「我從來沒有輸得這樣徹底過……海卡絲,這次是你贏了,我的性命你拿去吧……」
「喔,即使帕塞芙對你這樣絕情,你也願意為了她放棄自己的生命?哈哈,你現在還覺得我當年做錯了麼?」海卡絲眨眨眼,「你此時一定能理解我那時的心情了。當你愛上某個神的時候,你就能為她付出一切。哪怕逆天改命,哪怕世所不容,你也會去做的。我們是相同的啊,小哈迪斯,你和我,是那麼像!」
哈迪斯沉著臉,啞口無言。
「儘管我很同情你,但我不會因此而放過你。」海卡絲忽然又變了臉,毫不留情的說,「我絕不會原諒你當年的告密行徑!我絕不會忘記——正是你向長老會的匯報,生生拆散了我和父神,最後害得他魂飛魄散,連我都救他不回!你這個忘恩負義、毫無心肝的傢伙!我真懊悔,竟然直到死前才知道告密的那神竟然是你!所以,在魂珠中度日的漫長歲月裡,我一直在想著,如何讓你極度痛苦的死去!這是我多年來的最大心願!」
除了絕望等死,哈迪斯的心裡已經興不起任何其他念頭。對於海卡絲的指控,他連辯解的企圖都沒有。看著他漸漸變得漠然的臉,海卡絲驀然生出幾分怒意來。她衝著帕塞芙指指哈迪斯,嬌聲道:「我要開始使用獻祭魔法了。帕塞芙,我需要祭品的鮮血……在施法過程中,你千萬別讓祭品的鮮血斷流喔,也千萬別讓他死去……」
隨著她惡毒的話語,一把銀亮的短矛就那麼隨意的遞到帕塞芙的手中。雖然獻祭魔法未必需要什麼鮮血,但若看到哈迪斯死在最愛之神的手上,海卡絲會更加心滿意足。
帕塞芙素手微晃,將銀色的矛輕輕舞了個圈,慢慢走向哈迪斯。在她的身後,海卡絲快意的目光緊緊追隨著,瞬也不瞬。
這是一副多麼悲哀的畫面!明明是他為救她而情願付出生命,她卻要親手攫取他的鮮血、他的生機。就連四周恨冥王入骨的幾個人類和魔獸都不忍再看,四周的幾頭超階冥獸更是哀聲大作。但哈迪斯冷然制止了屬下的躁動,靜靜凝視著那根銀矛離他越來越近。歪在地上的赫墨斯似乎想要勸阻帕塞芙,但猶豫許久,他還是沒能吐出哪怕一個單音。
「小珂回來了!很快,母神、阿忒妮、赫卡、父神……她們都會回來,回到我的身邊……神族的容光必將重現……只要獻祭魔法成功,母神就能回到我身邊了……」帕塞芙走得很穩,嘴裡卻一直神經質般念叨個不停。她終於走到哈迪斯面前,那對碧色的眸子裡顯出一絲狂熱的憧憬來。幾乎是在一種夢囈般的自語中,她手中的銀矛刺入了冥王的心臟。
「嗤……」的一聲,銀矛沒有遇上任何阻礙,異常順利的到達了它的目的地。紅得刺眼的鮮血猛然噴了出來,帕塞芙愣了愣,慢慢抬眼望去,一雙極哀傷的眼眸映入她的眼簾。沒有任何言語能夠形容那雙眼中想要傳達的訊息,那麼矛盾的極冷與極熱、那麼深沉的悲涼,那麼複雜的情意……
灰霧大起,瞬間在冥王身邊圍成一個魔法陣。獻祭魔法的效用開始從緩緩流淌的鮮血中汲取生命力,哈迪斯那張黑玉般的不老容顏幾乎瞬間顯出生機快速流逝的跡象。
「看來這次我是注定要死了……」他突然開口說道,「帕塞芙,以後要對自己好一些。」
這話彷彿徹底擊碎了場中冥獸的心防。地獄三頭犬和深淵九頭蛇的哭泣聲大得響徹雲霄,十二個腦袋一起涕淚交加,當真是驚天動地。
九頭蛇一邊大聲嚎啕,一邊低低咒罵道:「帕塞芙殿下,你怎能這樣對待王啊!他為了你吃了多少苦頭,連自己的性命都情願不要!你怎麼能這麼殘忍?」
「他強搶我入冥界,逼迫我嫁給他!他將冥河之水交給愛洛斯,使得赫墨斯無法出席決鬥,結果害死了我的母神!他明知神界有陰謀,卻隱瞞我父神的死訊,害得小珂被抓,害得生靈塗炭,害得世間大亂,害得神族全滅,害得大陸差點毀於一旦……為了讓冥界興旺,他害死了所有我親近的神,喜愛的神!他的罪行這麼多,現在的他只是在贖罪!這是他的報應!這是應到的復仇!」帕塞芙的聲音很大,彷彿在掩蓋自己的些許心虛。看上去,她並不像方纔那般強硬,只是急急駁斥著,就像在替自己的行為找借口般。
「光明神的陰謀怎麼能扯到王的身上?!什麼為了冥界興旺?若不是為了救你,王怎麼會被愛洛斯要挾而被迫捲入神族內亂?!」九頭蛇似乎要將憋了多年的怨氣一吐而盡,「王只是單純的喜歡你,想要你活得平安,這是王唯一的罪!」
「住口!」已經奄奄一息的哈迪斯突然恐慌起來,高聲喝止,「給我閉嘴!一個字也不許說!」
但海卡絲狡猾的笑笑,原本因冥王命令而停嘴的九頭蛇馬上覺得自己的一個腦袋不聽使喚了。滔滔不絕的話語從那個腦袋中噴湧而出:「因為你的據婚,王才一怒之下搶你入冥界。但他並沒有逼迫你,是你後來自己答應要嫁給王,一輩子陪在冥界的!冥河之水是他去向至高神請求賜婚時,至高神索要的聘禮。那時王怎麼知道至高神已經被光明神所制?又怎麼會知道冥河之水被用在黑暗神的身上,導致你失去母親?如果你將這個歸罪於他,那王真是太冤枉了!」
「至於後來發生的事情,雖然王犯了許多錯,害死了很多神,但說到底全都是為了你!你為了復活自己母親,竟然逼迫王清空冥界。那時的你就不是令生靈塗炭、世間大亂?因為任性和高傲,你拒絕幫助,因此身負重傷。王是為了要救你,才不得不向光明神妥協,用普旭珂殿下去換取能救你性命的生命聖盃!其後發生的事情,並非王的本意,誰能知道光明神最後瘋狂到要毀滅大陸?你能將其他神的罪過也歸咎於王嗎?」
九頭蛇的指責在繼續。它的聲音聽起來僵硬卻充滿震撼力,奇異的吸引了所有人,「生死循環本是這世間最基本的規則,自創世神創造這世界以來就一直存在的至高規則!無論人、神、獸,死了都會進入冥界,重入輪迴。為什麼你和那普旭珂殿下總想著要顛覆生死規則,令神之靈魂起死回生?說到根本,還不是你們自私,你們承受不了失去至親的痛苦!」
「既然你能那麼自私,為什麼王不可以自私?你為了母親而無視生死規則和大陸安危,王為了你而不得不成為光明神的幫兇,說到底,這兩者有什麼不同?若王做的一切都是罪,那你做的不也是同樣的罪?更重要的是,任何人、任何神都能指責王的過失,只有你不行!因為王的自私、王的錯誤,只是因為他的眼裡只有你!」
「其他神、其他人能說報應、能來復仇,只有你不行,只有你不行!只有你,只有你……不能這樣對王……他為你付出了太多,你即使不喜歡他,也不能抹煞他對你的一片癡心……你知道嗎,他現在寧可選擇死亡,都是為了你的……」九頭蛇的話沒能說完,聲音便突然低了下去。整個巨大的身軀都重重砸在地上,激起漫天黃沙。
「能在我的魔法影響下自行了斷?真是了不起的冥獸!」海卡絲笑吟吟的望了哈迪斯一眼,見他目光中帶著對自己的恨意,帶著對九頭蛇的痛惜,不禁笑得更開心了,「小哈迪斯,你這樣的表情我最喜歡看到了!比起剛才那張死氣沉沉的臉,你現在的模樣可是精神多了。你放心,神族流點血不會那麼快死去的,我會讓你多恨我一會兒的,咯咯……」
她又瞥了一眼帕塞芙。後者臉上多了些惶惑,手中的銀矛卻是絲毫不晃,依舊在毫不客氣的攫取著冥王的鮮血與生命。
「真是個冷血無情的女神啊!」海卡絲馬上看她不順眼了,心裡也變得不痛快起來,暗自想著,「等解決了哈迪斯,便將那個混淆魔法從她腦中去除。讓她知道,小哈迪斯是為了什麼才死的。嘿嘿,到時候,她一定會內疚……最好內疚到死!哈哈,對了,我要留下哈迪斯的命,讓他看到自己心愛女神痛苦內疚的模樣,這樣他必定心疼死了。我要看到他在痛苦絕望的深淵裡掙扎……哈哈,我真是天才!」
她在獨個兒沾沾自喜,早已被她無視的那堆重傷人類裡,有個老傢伙卻悄悄開始行動了。梅林趁著在場者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冥王那處,已經將掛在哈羅因脖子上的心石偷偷拈在手中,又對著依舊昏迷的那具軀體裡緩緩注入了一道死亡之氣。幸好這時到處都是冥界生物,死亡氣息鋪天蓋地,他的舉動完全被掩蓋了。
時間流逝,海卡絲的獻祭魔法即將完成。哈迪斯的鮮血殷紅到妖艷,在夕陽下閃著淒絕的詭光。他此時已經完全無法動彈了,連嘴唇都無法顫抖一絲。身體從未有過如此寒冷的感覺,空泛的無力肆虐在身體的每個角落。
「到最後了嗎?死亡之地的君王,終於也感受到死亡的滋味了麼?」哈迪斯暗暗想著,「或許,真的是報應……從一開始,我就不該遇上她……」
帕塞芙俯下身,想要拔出那把銀矛。哈迪斯凝望著那近在咫尺的熟悉俏臉,貪婪的看著那充滿生命力的綠發、靈動漂亮的大眼、小巧挺直的鼻子、微微抿起的櫻唇……能看到關於她的一切,這也是最後一次了吧?
察覺到對方目光的焦點,帕塞芙回視過去。那無邊的眷戀與不捨啊!帕塞芙看了一眼,便挪不開眼去。不知道為什麼,她的腦海裡突然多出了點兒什麼東西——
那是什麼呢?藏在仇恨背後、最深記憶裡的瞬間麼?
是初次相遇時他那冰冷面具下的溫柔話語?
是第一次見到他真面目時的好笑心情?
是他搶她入冥界後低聲下氣的道歉?
是他救下她時的心痛眼神和溫暖懷抱?
是這萬年來他對她的百般縱容和忍耐?
還是當她纏綿病榻時他不眠不休的悉心照料?
「啪嗒!」什麼東西閃著光飛濺到冥王的臉上。他的目光向上移去,終於循到了那滴落的源頭——是帕塞芙的雙眸。
帕塞芙詫異的抬起左手,擦了擦自己的臉。手指略過,竟是幾滴苦澀的水珠。
「是眼淚?為什麼,我會流淚……」帕塞芙怔住了,喃喃道,「神族,是不應該流淚的啊!我,更不會……」
海卡絲冷眼看著,快樂得幾乎要飛起來。原來她終究不是真正的鐵石心腸,原來她也有過感動、有過開心的瞬間。這樣更好,這樣會令哈迪斯更加痛苦!
她情不自禁的笑出聲來,吩咐道:「先別拔出銀矛,暫時留下他的性命吧。」
留下有些迷惘的帕塞芙獨自沉思,海卡絲扭頭向沉默許久的赫墨斯說道:「獻祭魔法已成。接下來,讓我們來喚醒你的小珂吧!」
她從襟口摸出那顆屬於小珂的魂珠來。這本是屬於皮炎的身體,魂珠自然也在她身上。
「唔,你說,我們是先尋找那血緣轉生者呢,還是先撕裂繼承者的靈魂?」海卡絲悠然問道,「你給我個答案吧。」
「不要!」癱在地上的毛毛球突然大哭起來,瘋了般朝赫墨斯嚷道,「不要殺掉皮炎啊!她對你那麼好!她放過你那麼多次!她還不滿二十歲!她,她,她剛剛才和心愛的人重逢啊!為什麼你們這麼殘忍啊?皮炎,你醒醒啊……嗚嗚嗚……你醒醒啊……」
似乎冥冥中注定,就在這一刻,哈羅因一聲呻吟,猛然睜開了雙眼。
恰在此時,銀光爆閃,一把耀著寒光的短劍陡然自虛空出現,直插海卡絲的咽喉!
幾乎與此同時,梅林雙眼一瞇,手上藍光大盛,心石的光芒瞬間衝上雲霄。
幾乎與此同時,越加和張渺出現在赫墨斯的面前,用各自最強大的魔法向他招呼過去!
幾乎與此同時,重傷的劉盈、嗩吶、豬豬、費爾斯……即使無法動彈,她們也咬牙扔出魔法,放出魔寵和植寵,似乎要和那強大到變態的神明做最後一搏。
幾乎與此同時,更遠處的幽夜、靈月、謝楨、精豆……即使明知往前便是送死,但他們義無反顧的投入這新辟的戰場。因為他們最在乎的人,就在那最危險的地方。
似乎在這一瞬間,所有目睹一切、卻始終被神忽視的人類和魔獸都動了!
他們不得不動。因為再遲片刻,皮炎就真的要死了——雖然說,他們其實並不清楚,如何才能安全救出皮炎,從那位佔據著皮炎身體的女神手中。他們只是,無奈的,卻堅定的,做自己認為可能是正確的事情……
「皮炎!」這撕心裂肺的叫聲在突兀而起的魔法爆鳴中最是刺耳,哈羅因那乾屍般的軀體突然迸發出無窮的死氣。在梅林的幫助下,來自冥界之門的深厚氣息給了他最好的治療。而精神語的傳遞讓他瞬間就瞭解到先前發生的一切。
那個最愛的人兒啊!這一次,就讓我們——生,一起生;死,一起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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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還有兩三節就完結了。本來這個月就能發完,但這幾天家裡有病人,我要食言了。不過這文還是會在即將到來的這周裡完結。謝謝親愛的,一直捧場的讀者們,謝謝你們容忍我的囉嗦和拖沓!很快,你們的痛苦就要結束了,我再次道歉……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