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之中,夏夜是最不寧靜的。高氣溫、低氣壓、蟬鳴、蛙叫、各式蚊蟲的叮咬……都攪得人難以入睡。不過,宋槐並不是因為如上原因才撐著通紅的雙眼熬夜不睡的。他今天結交了好幾個亙麥的機械煉金術士,晚間應邀去了那幾人的研究室,就機械動物製造的課題好好探討了一番。他難得有機會和外國的煉金術同行切磋交流,一個不小心就聊過了頭,回到賓館時已是半夜了。
因為錯過了困頭,宋槐索性走到樓頂天台上,打算藉著夜風好好梳理一下自己的研究思路。今天和幾個機械煉金術的同行一席長談,他大感獲益匪淺,心情也是相當愉快。但當他走到天台,瞥見護欄邊的一個人影,他的心情驀然變得沉重起來。
一個女孩獨立在欄邊,正在仰望夜空。她斜靠著護欄,身子歪歪扭扭,一隻腳還踩著一塊磚頭,看起來很不淑女。雖然她的姿勢有些吊兒郎當,但整個人卻透出一股說不出的寥落冷淒,正是皮炎。宋槐看著她比以前單薄太多的背影,心裡微微抽痛。
「這麼晚了,你還沒睡呢?」
「嗯,我在看星星。」皮炎早就知道是誰來了。自打來到亙麥,她的「精神探察」就沒停止過。既然是來當誘餌的,她就必須時時刻刻開著「雷達」偵察四方的動靜。
宋槐走到她身邊,和她一樣斜靠著護欄,仰起頭來。今夜的星星並不多,但每顆都很明亮。
「你在想什麼?」宋槐突兀的問道,「一臉嚴肅的樣子。」
皮炎沉默片刻,輕聲說道:「小哈死的那晚,天上的星星很多。顆顆都亮得要命,就像今晚一樣。」
宋槐明白到自己問了個傻問題,一時懊悔無比。過了好一會兒,他才低低說:「你不要太傷心,我覺得……哈羅因……他在那一刻……是很幸福的……」
皮炎側過頭盯著他,看得他一陣心慌。半晌後他才又鼓足勇氣說:「他做了自己想做的事情,保護了自己心目中最重要的人。我,我很佩服他,也很羨……呃……他若是知道你為了他那麼難過,瘦成現在這副模樣,他肯定不會開心的。」
皮炎把頭轉回去,依舊望向夜空,喃喃道:「原來你也知道……那你幹嗎不告訴我呢?唉,是不是只有我一個人沒發現他的秘密?我這個傻瓜……直到他臨死前……他對我說……喜歡我……我才明白他的心意。現在想想,我有些後悔。有時候我覺得,若是他早些告訴我……或許,或許……唉,為什麼他不早點告訴我呢?我這個人就是太笨了!在把握別人心思方面,最是遲鈍。」
皮炎又歎了一口氣,晃晃腦袋,說道:「喂,宋槐,你可別學小哈呀!要有什麼話就直接說,千萬別再瞞著我。我是很笨很笨的……」
宋槐的心忽然怦怦直跳,似乎有些話已經湧到了喉嚨裡,就要噴勃而出。心中有一股強烈的衝動,想要把壓抑了許久的心聲傾吐出來。他很想對她說——「我對你的喜歡,絕不輸給哈羅因!」可是……他又習慣性的猶豫起來,真要表白了,會有什麼樣的後果呢?很明顯,皮炎正為哈羅因的身亡悲痛著,自己現在表白有些對不住哈羅因,也會給皮炎造成困擾吧!
他更加猶豫了,心中有兩個聲音在不停吶喊。一個說:「若是今天不說,恐怕以後再也沒有機會說了。」另一個則說:「若是現在說了,也許以後連朋友都作不成了!」兩種念頭糾纏交織,令他難以決斷。
「噗哧……」旁邊的皮炎突然笑起來。她笑得那樣開心,連腰都彎了起來。宋槐被她突如其來的笑聲嚇了一跳,到了嘴邊的話又嚥了回去。
「喂,你還記得嗎,我們在逃離雷斯皇宮的時候,好幾人都掛了彩。越加要給大家療傷的時候,小哈說什麼也不肯接受治療……搞了半天,他是被一隻冰錐射到屁股上,不好意思告訴我們——他的屁股被紮了!哈哈……那時候他的表情……真,真好笑……」
皮炎又回憶起在澳英帝國時宋槐和哈羅因如三歲小孩般鬥嘴吵架,更加樂不可支。雖然她笑得很開心,宋槐卻能感受到其中的苦澀傷悲。握了握拳頭,他慢慢低下頭,好不容易凝聚起來的勇氣頃刻間消失無影。掙扎許久,他終於還是沒能把愛意宣諸於口。這位將在幾年後成為湛藍大陸最傑出煉金術士的十八歲少年,又一次放棄了表白的機會,儘管這次算是他生命中最易接近成功的。
兩人在天台上留到天色微亮,皮炎才下了樓。這幾個小時裡,大多是皮炎嘮嘮叨叨的談及以往經歷,宋槐只是靜靜聽著,偶爾插幾句話。等到她離開天台時,看著她似乎輕鬆少許的背影,宋槐輕歎了一口氣。
「主人,為什麼不告訴她啊?」蝠鼠鑽出口袋,不解的問,「剛剛是個好時機呢!」
「我不願在這個時候……」宋槐扶了扶眼鏡,垂著頭低聲道,「皮炎她,很惦記哈羅因呢。我怎麼能在這個時候打擾她……破壞她對哈羅因的追思……」
小笨有些莫名其妙的望著自家主人,呢喃道:「人類的感情,真難懂!」
……
皮炎繞過長長的旋梯,快步走向底層的房間。炎雍使團的居處就在那裡。皮炎和三個室友住最大的套間,四個女孩住裡間臥室,侍衛和妮妮蹲守在外間。
皮炎輕輕推開門,首先映入眼簾的是竟然是一片腥紅的血跡!
「怎麼回事?」皮炎大吃一驚,心臟立刻揪成一團——難道有敵人來過?可是,我一直沒有發覺有外人潛入的精神波動啊!難道是有比自己還要高明的精神魔法師掩蓋了這些精神波動?那樣的話,房間裡的人怎麼樣了?
一思及此,她頓時焦急萬分,拔腿就往裡間跑。還沒到門口,她一眼看到妮妮躺在地上,渾身鮮血雙目緊閉,眼見是活不成了。
這一下皮炎蒙了,大腦一片空白。妮妮,防禦力天下第一的狩獵者,怎麼會在自己毫無察覺的情況下死去?為什麼,為什麼會發生這樣的事情?
一時間,心痛、震驚、惶然、迷惑、憤怒、擔憂……種種情緒湧上心頭,皮炎的身子完全僵住了。她似乎完全無法思考任何問題,只能呆呆的站立著,一動不動。
就在這時,一把鋒利的匕首從皮炎後方迅疾刺來。刀刃上泛著藍光,顯然是浸了劇毒。那只要人命的匕首握在一個憑空出現的黑衣人手上,眼見皮炎就要命喪他手!
「噹!」的一聲脆響,匕首的前進方向上多出了一把大刀。原本信心滿滿一擊必中的黑衣人驚愕的發現,理應無法動彈的皮炎正手持大刀擋在他的面前,嘴角還噙著一縷譏誚的微笑。
還沒等黑衣人想明白為什麼對方突然像變了一個人似的,一道肉眼看不見的精神鎖鏈以皮炎為中心四射開來。房間、鮮血、黑衣人、妮妮的屍體全都消失不見。皮炎手中的「幽靈怒火」已經架在一個銀髮精瘦漢子的脖子上,他的腳下是一把剛被打落的匕首。這裡是皮炎所住套房的樓梯口,先前從她推門開始,所見到的一切全都是幻覺!
「你就是那個號稱大陸第一殺手的精神系大魔法師撒魯?」皮炎緊了緊手中的大刀,「你別動!我知道你的空間魔法很厲害,不過我有把握在你啟動瞬移前就割斷你的脖子!」
撒魯瞥了她一眼,剛想挪動的腳停下了。這個小丫頭的話裡帶著幾分殺氣,她是認真的。撒魯倒不是害怕這個小丫頭,而是有些疑問想要弄明白,索性多留一會兒了。
「不愧是大陸上唯一的精神系大魔法師!」皮炎誇獎對方道,「你都潛到這裡了,我還沒有發覺你的精神波動!」
「哼,要是連這個都做不到,我還怎麼當第一殺手!」撒魯傲然道,「小丫頭身手挺不錯的。不過我告訴你,我的武技也很厲害的。我留在這裡,並不是害怕你手裡的那把刀!」
「喔,那你幹嗎要聽我的話,動也不敢動?」
「哼,我只想知道,你是怎麼發現我的致幻精神魔法的?」撒魯皺著眉,似乎很詫異自己的魔法被人識破,「連羅霖也沒法抵抗我的精神系魔法,你這個小丫頭怎麼會察覺的?」
「因為你的破綻很多。」皮炎歪了歪頭,「其他就不說了,單憑妮妮的死亡就足夠讓我判斷出,這是個幻境。」
「是因為魔寵和主人之間的心靈相通嗎?」撒魯疑惑的問,「可是,也有可能是精神魔法師隔斷了你和魔寵的精神聯繫啊!你為什麼那麼肯定這是個破綻呢?」
「我和魔寵妮妮……是沒有辦法被精神魔法割斷聯繫的。」皮炎苦笑一聲,「除非是妮妮不想要我了,單方面切斷契約關係!正常情況下,只要它受到一點點傷害,哪怕只是皮膚上割開一個小口子,我就會心如刀絞、痛不欲生。剛才我並沒有覺得不適,所以妮妮一定沒事。既然如此,那我看到的妮妮屍體……只能是我的幻覺了。」
撒魯瞪大眼睛,難以置信的大叫起來:「莫非你和魔寵簽訂的是葛登契約?你,你真是喪權辱人格啊!丟光了人類的臉!」
皮炎有些難為情的摳摳臉。能讓一個見多識廣的殺手都驚訝到這份上,她也足以自豪了。雖然這種自豪是建立在自己服從、服侍魔獸的屈辱基礎之上。
「唉,那就怪不得了。」撒魯哀歎道,「我怎麼也沒想到會因為這樣可笑的原因而輸在一個小丫頭的手上!」
「你不用這麼沮喪。」皮炎貌似安慰的說,「我說了,你的破綻很多,並不只是因為妮妮的原因!再說,即使你沒有絲毫破綻,我也不會中計的。」
「為什麼?」撒魯連聲問道,「快點告訴我!」
「我為什麼要告訴你?」皮炎一翻白眼,「對於一個想要自己命的人,我會把自己的倚仗都告訴他?那我真要成傻瓜了!」
撒魯聞言一滯,隨即閉上眼睛感受起來:「讓我看看……喏,我明白了,你體內有兩個精神波動!原來你是一體雙魂啊!這樣,即使你被幻覺迷惑,另一個靈魂也會告訴你真相!……喏,你的精神力……啊,你的精神力怎麼會這麼充沛,這麼強悍?!天哪,真是太……太令人激動了!」
對於他能發現天真的存在,皮炎很佩服。但對於他其後的表現,皮炎就佩服不起來了。這個大陸傳聞中凶殘狡詐的第一殺手,竟然哀求起她來了!
「你的精神力是天賜的財富!一定要好好利用!」撒魯興奮得聲音都在發顫,「你,你一定要當我的徒弟!」
「我真有那麼厲害?」皮炎淡淡說道,「你別再耍花招!我說過,你的致幻精神魔法對我沒用的。」
「不,不!我說真的,你當我的徒弟吧!」撒魯不顧脖子上的大刀,手舞足蹈的說將起來,「打個不太恰當的比喻,若普通人的精神力算是一滴水的話,精神魔法師至少要有一缸水!像羅霖和我,精神力容量差不多有一湖水,而你呢,現在就已經有一條大江那麼多的精神力了。至於以後,真是有無限的可能啊!」
皮炎平靜的說:「其實我現在的精神力只恢復了一半……」
「啊,天才!」撒魯猛撲過來,「求求你,一定要做我的徒弟!」
看著這個冷漠陰狠的大陸第一殺手似乎變成個找到心愛玩意的小孩子,皮炎感覺自己整張臉都在抽筋。
「我有導師了。」
「我知道,你的導師是羅霖!」撒魯堅決的很,「不過這世上沒有規定說一個人只能有一個老師!」
「我……」
「我不管!反正你一定要做我的徒弟!」撒魯賴皮起來,「不然我天天跟著你,殺光你遇到的所有人,直到煩死你為止!」
「……」皮炎很無語,半晌才說,「你不是來殺我的嗎?怎麼……」
「我的任務已經失敗了!所以現在放棄任務並不能算我違背殺手規則!」撒魯此刻的神情就像是個見到帥哥的花癡,一心一意追著皮炎要當她老師,「求求你了!當我的徒弟吧!要不我們也來簽個葛登契約吧?這樣你夠放心了吧?」
「……」
皮炎被纏得實在脫不了身,最終不得不認下這個倒霉師父,當然,是在給撒魯打下一個類似「葛登契約」的精神烙印以後。皮炎不再是天真的孩子,不給撒魯一點兒束縛,她可不敢放個殺手在自己身邊。
雖然自己的性命等於是捏在皮炎手上了,但撒魯對於她的這種做法卻是非常贊同,連連誇獎自己的新徒弟夠謹慎,是可造之才!皮炎對此很是無奈,心裡總有個小小的疑問——自己這位便宜師父,難道是個受虐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