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堂的笑聲,透入重門,穿入內室。
內室便是新房,此刻自然更是掛紅堆綠,滿室錦繡,錦繡堆中,端坐著鳳冠霞披的新人水靈光。
新房的陳設,即便與高官巨富的獨生女出嫁時的高貴景象相較,也絲毫不顯遜色,且猶有過之,新娘的環珮,更是珠光寶氣,令人艷羨。
但這華貴富麗的新房中,卻似乎瀰漫著一種冷寂淒涼的意味,令人艷羨的新娘,面上更是滿帶著悲哀與悲怨。
自易府來的喜娘早已被趕了出去,只因水靈光不願被人瞧見她神情的憂鬱,更不願被人瞧見她的淚痕。
前堂笑聲更響,水靈光忽而頓足,忽而皺眉,忽而用手塞住耳朵——笑聲越是歡樂,她心裡便越是悲傷。
她滿是淚痕的嬌靨上,忽然露出了一種堅決的神色,跺了跺腳,將頭戴之新人鳳冠,重重的摔在床上。
自對面的菱花銅鏡中,她瞧見了自己蒼白的面色,失神的眼波。縱有珍貴的脂粉,也掩不住她容顏的憔悴。
她咬了咬牙,迅速的脫下了身上的吉服,換上了舊日的衣衫,翻身掠到窗前,推開了窗子。窗外夕陽漫天,遠山如披金玉,一片輝煌。
她又咬了咬牙,便待自窗裡一躍而出——她此刻若是真的躍出,便有如脫籠之燕,又可任意翱翔。但就在這時,她卻皺了皺眉,翻回身子,走回那嶄新的菱花銅鏡前,呆了半晌,歎息了半晌。然後,她突然又下了決心,以顫抖著的纖纖玉指,沾了些玉盒中剩下的胭脂,在那菱花銅鏡上寫下了幾個字:「大哥,我對不起你,我走了。」
她指尖顫抖,字跡扭曲。但鮮紅的字跡,寫在淡金的銅鏡上,仍顯得異常的鮮艷奪目,教人見了,心胸說不出的舒暢。
於是她再次掠到窗前,又待一躍而出——她此番若是躍出,慘絕人寰的悲劇,也就此終止。
哪知她身子還來躍起,突然長歎一聲,竟又呆住了。
她柳眉深皺,淚光盈眶,她心中顯是有說不出的矛盾,竟然無法自決……是走呢?還是不走?她深深痛苫,她無法選擇……
就在這時,門外已響起了雲鏗慈和而穩定的口音:「大妹子,你可裝扮好了麼?朋友們都在等著你哩!」
水靈光身子一震,緩緩回身,顫聲道:「我……我……」
雲鏗道:「你若裝扮好了,我就叫喜娘進來接你。」
水靈光緩緩垂下了眼瞼,輕輕長歎了一聲,道:「叫她們在門外等著我……我馬上就……就出來了。」
她悄悄拭去淚珠,悄然穿上吉服。
然後,她哀怨的眼波四轉,瞧見了銅鏡上的字跡——字跡模糊,只出她目中己泛起淚光。
她終究下不了決心反抗,她只有垂首來接受命運的擺弄——可憐世上的弱女子,為何你們全都是這樣?
她以掌中手羅帕拭去了鏡上字跡。雪白的羅帕上,立刻染上了點點鮮血,有如瓣瓣桃花,又有如斑斑血跡,她拉下覆面紅巾,隔斷了人們的目光。
於是別人再也瞧不見她面上的幽怨,目中的淚痕……於是她輕輕呼喚:「好了,你們進來吧!」
一個體態豐腴的喜娘,喜氣洋洋,扭動著腰肢,急踩著碎步,出自內堂,拍手嬌笑道:「新娘子到了。」
滿堂轟然喝彩,放聲大笑。
易挺站起身子,為朱藻扣起了衣襟,笑道:「兄台縱然不拘小節,但交拜天地時,也該老實些。」
朱藻笑道:「鬆些……好……」突然長長歎息了一聲,別人不禁奇怪,如此良辰吉日,新郎為何歎氣起來。
只聽朱藻搖頭歎道:「不瞞賢弟,我委實……委實有些慌了,這交拜天地的勾當,我實是生平第一遭。」
眾人又自哄然大笑,這時人人都已知道,這夜帝之子,實也是個凡人,而且是個極為可愛的凡人。
於是人人心中都不禁對他更覺親切,笑聲自也更響。
孫小嬌笑道:「你們聽他說得多可憐呀……平生第一遭……彷彿再多拜幾次,他就可不慌了。」
易明已笑得直不起腰來,喘著氣道:「交拜天地,一生中本來就只有一遭,你莫非還想要有第二遭麼?」
哄堂笑聲中,灑脫的朱藻,面上居然也有些紅了,乾咳幾聲,輕輕道:「易賢弟陪我前去好麼?」
易挺笑道:「一切有小弟在一旁照料。」
易明道:「你懂什麼?你連一次都沒有。」
易挺笑道:「經驗經驗,也好多些見識,等到下次輪到我時,我便不會慌了。」扶著朱藻走向前面香案花燭。
易明格格笑道:「好不害臊,又誰會嫁給你這個呆頭鵝,下次……下次可也輪不到你呀」
孫小嬌道:「不錯,說的有理,下次就輪到咱們的易家大美人了,怎麼會輪得到別人哩?」
易明伸手要打,卻已笑得手都軟了。
這時雲鏗已扶著紅巾蒙面的新人水靈光緩步而出。臃腫的吉服卻也掩不住她窈窕的身段,輕盈的體態。
易挺拍掌大喝道:「誰來做禮官?」
孫小嬌推著她丈大錢大河,嬌笑道:「叫他去,你們瞧他戴著頂高帽子,還有誰比他更像禮官?」
易明拍手道:「不錯,再好沒有了……」
與孫小嬌一左一右,推推拉拉終於將錢大河推了出去。
平日陰陽怪氣的錢大河,今日居然也高興起來,笑道:「好,我來就我來,你們可得靜些,立時就交拜天地了。」
藍鳳劍客柳棲梧一直凝目瞧著新娘子,此刻微微一笑,道:「瞧新人的輕盈風姿,想必是個絕色美人。」
墨龍劍客龍堅石亦自微微一笑,道:「若非美人,又怎能配得上朱兄那般蓋世的英雄。」
易明笑道:「你們瞧奇怪不奇怪,柳姐姐不說話,他也不說話,柳姐姐一說話,他也說了。」
這時,喉嚨嘶啞的錢大河已在大聲呼喝著道:「一拜天地!」
新郎朱藻、新娘水靈光各各跪下……
柳棲梧輕聲歎道:「我越瞧越覺這新娘子風姿的確太美了,卻不知她是什麼人家的好女子,姓什名誰?」
這時錢大河已又呼道:「再拜祖先。」
於是新人再拜。
易明眼睜睜的瞧著,竟似已呆了,柳棲梧拉了拉她衣袂,易明方自回過神來,嬌笑道:「新娘子叫水靈光。」
那錢大河又已大呼道:「三拜……」
他竟不知道這第三拜該拜什麼,呼聲一頓,方自呆住,盛存孝卻突然一把拉住易明手掌,厲聲道:「她叫什麼?」
易明見他面上突然變了顏色,不禁又是驚奇,又是詫異,又有些慌了,道:「她……她叫水……水靈光。」
盛存孝身子一震,喃喃道:「朱藻……水靈光……」易明在一旁瞧得目瞪口呆,只當她這盛大哥定然有了毛病。
那邊易挺與錢大河打了幾個手式,嘴皮動了幾動,錢大河點了點頭,乾咳兩聲,鼓足了氣力,大呼道:「三拜……」
盛存孝突然暴喝一聲,抓起把酒壺,往新郎、新娘之間拋了出去,砰的一聲,落在香案上。龍風花燭,立被擊倒。
禮官錢大河,駭得呆了,張大了嘴,闔不攏來。
滿堂立時為之大亂,眾人面上俱部變了顏色,紛紛大喝道:「盛大哥……這是怎麼回事?你要做什麼?」
易挺與易明在百忙中交換了眼色,這兄妹兩人,只當盛存孝早已認出雲鏗乃是大旗子弟,這刻方自發作。
新郎朱藻霍然轉身,一步掠到了盛存孝面前,厲聲叱道:「我與你素無恩怨,你為何要在我吉日搗亂?」
他平日雖是雍容大度,但這婚禮卻委實是他平生第一件動心的事,有人突然搗亂,他怎能不為之變色、
盛存孝面色已成紫赤之色,嘶聲道:「我……我……」
他平日縱有泰山崩於前面而不變色,此刻卻急得說不出話來,墨龍、藍風、碧月,自也不禁為之驚詫莫名。
雲鏗亦已趕來,亦是面目變色。
朱藻道:「盛存孝,你今天究竟是為的什麼,若不說出,我便要……」
盛存孝怒氣上湧,脫口喝道:「你便要怎樣?」
他究竟也是武林之中久負盛名的人物,怎能受人如此喝問,此刻盛怒之下,縱有理由,也不願說出了。
朱藻亦更怒極,突然仰天狂笑起來,狂笑道:「好,好,既是如此,我今日便要教訓你這狂夫。」
狂笑聲中,輕輕一掌拍出,他怒極之下發出的這一掌,看來雖飄柔,但掌勢變化無端,自是足以驚世駭俗之殺手。
盛存孝不暇思索,亦一掌迎出,但兩人武功實在相差太遠,兩掌相擊之下,紫心劍客眼見便要血濺當場。
若真是如此,彩虹七劍自不能坐視,非但立即混戰起來,而這一場誤會,也將永遠不能解釋。
只因當今世上,只有盛存孝一人知道這其中的曲折秘密,他若死了,彩虹七劍固是說不定便要在今日這一戰中全軍覆沒,武林中自亦又得掀起巨波,朱藻與水靈光也將抱恨終生——這後果之嚴重,影響之巨,實是不堪設想。
就在剎那間,彩虹七劍齊聲驚呼,卻已挽救不及。
幸好雲鏗一見朱藻狂笑,便已暗中戒備。
此刻未藻一掌還未拍出,雲鏗便已抱住了他的身子,連聲大喝道:「兩位已慢動手……兩位且慢動手。」
突然「嗆啷」一聲龍吟,墨龍劍客龍堅石匣中長劍已出鞘,冷冷道:「盛大哥無論有何理由,此刻也不必說了。」
此人素來不喜多言,但說出來的話,份量卻極重。
他這短短兩句話,自是說無論盛存孝今日為何如此,無論他是錯是對,只要盛存孝出手,他便立時揮劍。
藍鳳劍客柳棲悟輕輕掠來,站到他夫君身後,雖一言未發,但纖纖玉手也已握住了劍把。
黃冠劍客錢大河大聲喝道:「誰敢動盛大哥一根汗毛!我……我……」瞧了朱藻一眼,語聲微微一頓。
他暗中委實有些畏懼朱藻之武功,但此時此刻,已不容他有所選擇,終於頓了頓足,接著喝道:「我和他拼了。」
碧月劍客孫小嬌酒意上湧,更是不顧一切,反手拔出長劍一揮,大呼道:「易明、易挺,你們難道就只在一旁看著麼?」縱身躍上桌子,將桌上僕盤酒盞嘩啦啦俱都踢落在地。
朱藻仰天大笑道:「好,你們竟要以多為勝麼?我今日倒要與彩虹七劍瞧瞧究竟是誰勝誰負?」
龍堅石冷冷道:「勝負俱無關,生死亦無妨。」
他平日看來最是冷漠,其實卻是滿腔熱血,這短短十個字說完,廳堂中立刻充滿了殺氣。
雲鏗雖然連聲勸阻,但也無人去聽他的,雙方眼睛都紅了,也個個俱是劍拔弩張,眼看一觸即發。
忽然間,一條人影橫掠而來,一字字道:「你們要動手,就先殺了我!」竟是滿身吉服的新人水靈光。
此刻她蒙面紅巾已去,面色蒼白得全無一絲血色,這異樣的蒼白,襯得她的美貌更加強烈而動人心魄。
眾人也不知是被她這絕色的容貌所懾,還是為他那冷漠的語聲所動,竟不由自主齊靜了下來。
水靈光目光移向朱藻,輕輕道:「你先坐下好麼?」
輕柔的語聲中,也似有著一種不可抗拒的魔力,竟使得這絕世英雄朱藻身不由主的坐了下去。
水靈光幽然一歎,緩緩道:「紫心劍客盛存孝素來不是魯莽無禮之人,今日如此做法,其中必有原因,是麼?」
她那楚楚動人的風姿,悲怨淒楚的神情,溫柔悲哀的眼波,足以使百煉精鋼,化為繞指之柔。
盛存孝也不覺怒火頓消,仰大長歎一聲,道:「不錯,在下如此做法,其中委實有著原因。」
水靈光道:「不知你可願說出來?」
盛存孝道:「在下……在下……」
他神色之間也滿含悲痛與為難,似是有著不能將那原因說出的苦衷,但又委實不能拒絕水靈光的請求。
他面色忽青忽紫,終於頓了頓腳,默然道:「這其中的秘密,在下說起實是傷心,但……」
仰天長長歎息了一聲,道:「但在下若是不說,那水姑娘與這位朱……朱大俠卻又勢必要抱恨終生了。」
眾人聳然動容。
雲鏗亦自變色道:「既是如此,兄台如肯說出,在下等感激不盡。」
盛存孝面色凝重,一字字緩緩道:「別人俱可與水姑娘成婚,但這位朱大俠卻是萬萬不能和她成婚的。」
朱藻忍不住大喝道:「胡說八道,為什麼?」
盛存孝忍下怒氣,緩緩道:「只因……只因……唉,在下未說出這原因之前,先得說個故事。」
水靈光道:「好,你說吧,我們都靜靜聽著你的。」
朱藻雙眉一挑,方待發話,但聽得水靈光這溫柔的語聲,只得忍住,別人更屏息靜氣,凝神傾聽。
盛存孝垂首默然良久,似是在思量著該如何措詞,又似是這故事委實令他傷心,是以他一時竟不忍出口。
過了約莫盞茶功夫,他方自黯然將這故事說了出來。
「昔日有個……有個某人,自幼酷好練武,但他只是個極為平凡之人,資質無超人之處,是以雖然晝夜苦練,武功進境卻仍不快。此人之母,望子成龍,卻一心將他兒子當做絕世的天才,只望她兒子將來必能成為不世出的大劍客。
「某人既不忍令她母親失望,但自己卻又偏偏無法練成驚人的武功,其內心之痛苦,忍非他人所能體會。他在這痛苦的煎熬下,終有一日,竟將那江湖中無人敢練的斷絕神功開始練了起來。」
他方自說到這裡,眾人已情不自禁脫口驚呼出來:「斷絕神功?他……他好大的膽子,竟敢練那斷絕神功。」
要知在座俱是武林高手,人人都知道這斷絕神功的來歷,無論是誰,只要一練這斷絕神功,非但必將失卻養育子孫之能,而且一個練的不好,便將走火入魔,甚至因此喪生。
是以江湖中雖有不少人知道這斷絕神功的練法,卻無人願意犧牲一生之幸福去練它。
雲鏗黯然道:「慈母之愛,有時愛之反足害之,此人若非被他母親所逼,又怎會練這絕子絕孫的斷絕神功!」
易明顫聲道:「他如此犧牲,卻不知可練成了麼?」
盛存孝又自黯然半晌,才緩緩接著說下去:「此人實是天資愚魯,苦練三年,竟毫無所成,但……但……卻已將他生育子孫之能白白斷送了,他母親也在無意間得知此事,悲痛驚惶之下,一面嚴禁愛子再練,一面立即忙著為他愛子成婚。」
易明失聲道:「這……這豈非苦了那女……」面頰一紅,頓住語聲,孫小嬌正聽得入神,此番竟未取笑於她。
盛存孝歎道:「某人雖不肯以自己殘廢之身,來害別人大好女子之一生幸福,卻又不敢違抗母親之命。只因他母親終是抱著一線之希望,但……但某人成親之後,兩年毫無所出,他妻子卻日漸憔悴了。
那時某人心中更是痛苦不堪,哪知他母親對她愛子希望仍未斷絕,竟將這不能生育之責,怪在她媳婦身上。」
眾人又不禁失聲驚呼,易明目中竟己流出了眼淚,喃喃道:「好可憐的女孩子,竟遇著這樣悲慘的事!」
孫小嬌眼圈兒也紅了,一面用手揉著眼睛,」一面恨聲道:「這本是男人的世界,受罪的都是咱們女人。」
錢大河道:「那……那也未必見得,有的女人……」
孫小嬌瞪了他一眼,嗔道:「誰要你說話的?……那女子後來怎樣?莫非被她婆婆休了麼?」
盛存孝滿面沉痛,黯然道:「他們乃是武林中素著盛名之世家,怎麼能夠隨便休妻,被江湖朋友恥笑?」
易明恨恨道:「他定是怕那媳婦將原因說出來,是以……」
心念一轉,突然變色道:「在如此情況下,某人的母親,莫非……莫非竟將她媳婦殺了麼?」
盛存孝默然無語,神情更是悲痛,竟默認了。
易明「哇」的一聲撲在孫小嬌身上放聲痛哭起來,孫小嬌咬牙切齒,恨聲道:「她難道還要為她兒子再娶媳婦不成?」
盛存孝垂首道:「正是……」
孫小嬌駭然道:「她害了一個不夠,還要再害一個……她那兒子若是稍有良心,便不該再娶了。」
盛存孝一字字緩緩道:「但某人卻是個孝子,他母親莫說要他成婚,便是要他死,他也會立刻去死的。」
雲鏗歎道:「這樣的孝順,豈非太過?」
盛存孝肅然說道:「天下無不是的父母,母親養育之恩,實如天高地厚,為人子者,又怎忍違抗於她?」
朱藻早已聽得動容,此刻委實忍不住了,突然大聲道:「這豈是孝順,只不過是愚孝而已,愚忠愚孝,俱非我輩男兒漢的行徑,那……那某人只顧了他母親,便將別人家的好女子一個個害得那般模樣,這……這非但愚不可及,而且簡直……簡直有些混帳了。」
他越說越是激憤,說到後來,競破口大罵起來。
水靈光悲慼道:「此人的孝心,雖然有些……有些太過,但如此純孝的人,我卻佩服得很。」
盛存孝感激的望了她一眼,朱藻卻不禁更是怒形於色,不知水靈光為何總是幫著盛存孝說話。
他自然再也想不到水靈光與盛存孝之間的關係竟是那般的複雜——水靈光的母親,便是盛存孝的妻子。
水靈光雖然怨怪盛存孝害了她母親一生,但卻又不禁對他抱有一種與常人不同的親切之心。
此等心情之微妙與複雜,自也非別人所能瞭解——其實在座之中關係微妙複雜的,又何止水靈光與盛存孝兩人而已。
盛存孝終於接道:「某人第二次成親之後,生怕他母親再……唉,於是便對他妻子時刻留意,處處保護。但無論多麼樣的體貼與關心,也總是不能令正值青春的**……滿意的,他第二個妻子,也日漸憔悴了。」
他這「滿意」兩字用的可說極是謹慎,但藍鳳柳棲梧,翠燕易明等少女聽了,卻又不禁羞紅了臉。
孫小嬌恨聲道:「只怕某人對他妻子,只不過像保護貨物一般保護著而已,絕不會對她體貼關心,你說是麼?」
她究竟是已婚婦人,深知女子若能被夫婿體貼關心,縱然有些地方不滿意,也不致日漸憔悴的。
盛存孝默然半晌,長歎道:「不錯,某人身懷殘疾,自卑自愧,總是不敢對他妻子親近,只是遠遠的保護她。」
「如此過了兩年,倒也平安無事,突然有一日,某人家族中不共戴大的仇家大舉來犯,雙方立時展開死戰。」
「某人那媳婦亦是武林名家之後,武功頗不平常,掌中雙股鴛鴦劍施展開來,已是武林一流名家的身手。某人族中人丁不旺,仇家來犯,媳婦也不能坐視,手提雙股鴛鴦劍,與仇家的一個少年子弟血戰起來。」
「某人雖然在擔心他媳婦與人交手經驗不夠,但自身已被對方兩人纏住,一時之間,自是無法照顧他人。他天賦雖差,但勸能補拙,這時武功已頗具火候,只是劍法唯以沉穩見長,談不上狠、準、辛、捷四字。而對方的武功,卻是以剽悍潑辣見稱,在此般情況下,某人應付自是吃力,最多也不過只能保持不敗而已。」
「幸好這時某人的盟友已趕來,他那仇家不但行跡飄忽,而且行事奇怪,一擊不中,立時全身而退。但這時某人卻也突然發覺,他的妻子竟已在惡戰中失蹤了,某人焦急之下,立時前往尋找,他不敢驚動別人,只因他得知他母親對這媳婦已有嫌棄之心,若是知道媳婦失蹤,定不准別人去找的。但一人之力終是有限,他過了半個多時辰後,方自尋至一片桃花林外……一片桃花林外……」
說到這裡,他面色更是悲愴沉痛,連語聲都已顫抖起來,似是這往昔的故事,直到此刻仍在刺著他的心。
過了半晌,他方自緩緩接著說了下去。
「那時月光滿天,滿林月影浮動,落花繽紛……而那桃花林中,卻傳出了一陣陣……一陣陣銷魂之聲。某人雖非君子,亦非小人,聽到這聲音,立時頓住了腳步,方待轉身離開,而那林中的銷魂呻吟,已變成了呼喚。」
他說的本是最最旖旎之事,但語聲神情間卻充滿悲憤。
少女們雖因他所敘之事而臉泛羞紅,卻又不禁被他神情語氣所驚,相顧之間,俱皆愕然夫色。
但聞盛存孝一字字恨聲道:「這呼喚一入某人之耳,他便己發覺竟是自他妻子口中所發。而他妻子口中呢聲呼喚著的,正是他仇家少年的名字。」
眾人一聽之下,又不覺失聲驚呼,每一人本都對那某人的妻子甚是同情,此刻這同情之心卻不覺俱都轉到某人身上。
盛存孝面容已扭曲,語聲已顫抖:「某人驚駭悲怒之下,霍然轉身,便待衝入桃花林,但沖了幾步那悲憤之情卻又不禁化做自責之心。他想到這件事的發生,本是他自己鑄下的大錯,他妻子雖然不對,但他自己也並非完全沒有責任。一念至此,他全身都軟了下去,立時沒有了衝進去的勇氣,竟倒在一株桃花樹下再也難以爬起。」
他目光凝注窗外,緩緩頓住了語聲。
一片死寂,眾人心頭俱是十分沉重。
孫小嬌方自長歎道:「如今我才知道,他妻子雖然痛苦,但他本身的痛苦,實還在他妻子之上。」
幽幽歎道:「而他在那種情況下,還能為別人著想,如此寬大而仁慈的心腸,還有誰能及得。」
易明悄悄抹了抹淚痕,啞嚥著道:「後來怎樣?」
盛存孝緩緩道:「他心身雖已疲乏,但目光卻在無意中瞧見了那桃花林中的景象,這一瞧之下,他又駭得呆了。」
「原來他妻子口中呼喚的雖是他仇家子弟的姓名,但是此刻正與他妻子……糾……糾纏的,卻非那少年……」
眾人齊出意外,脫口道:「那是誰?」
盛存孝道:「與他妻子糾纏的,竟是一位在武林中聲名極響,但卻以風流著名的江湖奇人。
「某人年紀雖不大,聲名地位,更難與那江湖奇人相比,但幼時卻在無意中見過那奇人一面,印象極是深刻。是以雖相隔多年,但某人一眼瞧過。便已看出那奇人是誰來,那時他心中之驚奇駭異,更是無法形容。
「他實在個懂那仇家少年怎會變作這江湖奇人,也猜不出這其間究竟序有什麼曲折離奇的變化,一時間,竟呆住了。等他定過神來,那奇人卻似想起一件極為重要的事,竟突然離去,那身法之快,豈是人所能及。
「某人那時之心境,實是混雜著悲憤、自疚、詫異,成千成百種不同的情感,亦不知是酸是苦。見他妻子已似暈迷在地,又似睡著一般,襯著滿地桃花,那睡態……唉!某人心中愛恨交迸,突然衝了進去
易明嘶聲驚呼道:「他……他可是將他妻子殺了?」
盛存孝黯然道:「那時他實有一刀將他妻子殺卻之心,但……但哪知他那妻子卻在夢囈中叫出了他的名字。這一聲呼喚雖輕,但在他聽來,卻有如轟雷擊頂。
「這時,他才知道,他妻子心底還是有著深情,只是……他太無能,他太無用,他委實錯怪了他的妻子。」
這鐵漢越說聲調越高,突然一掌重重擊在桌子上,碎了的瓷杯。俱全割入他手掌之中,他手掌立時滿流鮮血。
但他卻絲毫不覺得疼痛,只是長歎一聲,黯然垂首,緩緩道:「那時他便想到,他自己既是滿身罪孽,他妻子的一時失足,他為何不能原諒?於是他不發一言,將他妻子抱回家中,也未將此事向別人提起。」
眾人俱都不禁為之唏噓感歎,少女們已淒然落淚,水靈光更是泣不成聲,只因她已聽出了此事的究竟。
孫小嬌流淚道:「這……這某人倒也不愧是條男子漢……」
易明抽泣道:「完了麼?」
盛存孝亦是熱淚盈眶,道:「往事己矣,我本也要將此事永遠藏埋心底,哪知,過了幾個月,我才發覺她……她竟已有了身孕。」
說到最後,他終於還是漏了嘴,說出了「我」字,他身子不覺為之一震,倏然頓住了語聲。
其實他縱然不說,別人心裡又何嘗沒有猜到,目光早已帶著無限的憐憫與同情投注在他身上。
盛存孝雙目四望,淒然笑道:「這故事中的『某人』究竟是誰,在下不用再說,各位想必也已知道了。」
眾人長歎一聲,垂下頭去,不忍去瞧他淒苦的神色,唯有朱藻端坐不動,面色亦是沉痛已極。
易明突然道:「但……但……這又與水姐姐有何關係?」
盛存孝道:「你可知我那妻子是誰?」
易明怔了一怔,搖頭道:「不知……」
盛存孝流淚道:「我那妻子,便是水靈光的母親,她那時肚中所懷的身孕,便是水靈光這……這孩子。」
水靈光身子搖了兩搖,猝然暈了過去。
易明痛哭著扶起了她。
孫小嬌道:「但這……這又與朱……」
轉目瞧了朱藻一眼,突似想起了什麼,駭然道:「莫……莫非那江湖奇人,便是……便是……」
再瞧朱藻一眼,但見朱藻雙目竟已血紅,身子不住顫抖,神情當真怕人已極,孫小嬌身子一震,倏然頓住語聲。
盛存孝卻已一字一字道:「不錯,那奇人便是夜帝,水靈光與朱藻本是血親兄妹,是以萬萬不能成婚。」
眾人雖然早已猜到這事實,但此刻聽他說出口來,心神仍不禁為之震慄,孫小嬌雙目一閉,似也將暈了過去。
突聽朱藻仰天長嘯一聲。嘯聲有若龍吟,震得四下窗帷都起一陣陣波動。
長嘯未絕,朱藻雙肩猛然一振,突然穿窗而出,但見他吉服上的金條在夜色中閃了兩閃便已瞧不見了。
雲鏗要想追趕,已是不及,唯有連連頓足長歎。
環顧室中眾人,沒有一人面上不是淚光瑩然,片刻前還是滿堂歡笑的再生草蘆,此刻已滿佈愁雲慘霧。
盛存孝默然垂首道:「在下實是該死,竟……」
雲鏗截口歎道:「若非兄台前來,此間便已鑄成滔天大錯,此等恩情,在下實……唉!請受在下一拜。」
後來說完,果然翻身拜倒。
盛序孝也連忙拜倒在地,兩人本還互相謙謝,互相扶攜,但是到了後來,竟只是跪在地上垂首流起淚來。
眾人看到這般模樣,心裡自也大是悲痛。
但想到若非盛存孝在無意中闖來,大錯便已鑄成,那情況更又不知要比此刻悲慘多少倍了。
於是眾人又覺這實是不幸中之大幸,自己本該歡喜才是而此時此刻,又有誰能歡喜得起來。
一時之刻,眾人也不知自己心裡究竟是悲痛還是次喜,一個個木立當地,不覺都呆住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孫小嬌方才牽了牽錢大河的衣角,一面輕拭著面上淚痕,一面低語道:「咱們走吧!」
錢大河茫然道:「走?」
孫小嬌道:「再不走……我真要瘋了。」
錢大河目光四轉,喃喃道:「對,還是走的好。」
墨龍劍客龍堅石扶起盛存孝的身子,緩緩道:「此間既已無事,我等委實已該告辭了。」
雲鏗道:「但……」
他本想留客,但想到此刻情況,留下來也是徒增傷心,也只有將留客之意忍了回去,垂首無語。
易挺、易明兄妹對望一眼,心中亦在暗暗忖道:「少時盛大哥若是知道雲大哥的身份,不免又有煩惱。」
一念至此,兩人不約而同脫口道:「盛大哥還是走吧!」
龍堅石皺眉道:「你們難道不隨大哥前去?」
易挺垂首道:「小弟自是要去的,但……」
易明接口道:「但水姐姐……我實在不忍拋下她不管,不如……不如你們隨大哥先走,我們隨後就來。」
龍堅石沉吟道:「也好……」
易明道:「不知盛大哥去哪裡?我們好尋去。」
龍堅石道:「嶗山山陰上清道觀。」
盛存孝望著雲鏗,似乎還要說什麼,但此時此刻,無論任何言語俱都已是多餘,唯有長歎一聲,黯然抱拳別過。
雲鏗目送他幾人身影消失,接著,便是一陣馬嘶之聲,然後馬啼奔騰,漸去漸遠,終於聽不到了。
五馬前後而行,馬上人衣衫雖仍鮮艷如昔,但神情間卻已失去昔日之明朗,心頭更是一片沉重。
直走了有頓飯功夫,還是孫小嬌忍不住歎道:「天下事有時真是湊巧,老天的安排,更是教人弄不懂。」
龍堅石仰大長歎道:「造化弄人,自古皆然,有些事之陰錯陽差,曲折離奇,當真非人們能預料的。」
眾人想到這件事的複雜與巧合,俱不禁為之唏噓感歎。
錢大河忽然道:「那再生草蘆的主人,小弟總覺得他有些奇怪,實在猜不透他的來歷。」
盛存孝一字字道:「此人必是大旗子弟。」
眾人駭然,齊都脫口道:「大哥怎會知道。」
盛存孝歎道:「愚兄雖然魯鈍,卻也能稍別顏色,瞧他與水靈光之間神情關係,已可猜出其中的究竟。」
孫小嬌歎道:「平日我總覺自己武功雖不如大哥,但卻比大哥聰明些,今日才知道咱們這些人裡,聰明的還是大哥。」
柳棲梧緩緩道:「大哥閱歷之豐富,考慮之周密,又豈是我等能及,只不過平日深藏不露而已。」
她這句話說得實是中肯之極,要知盛存孝雖非絕頂聰明,但考慮之周詳,行事之冷靜。確非他人能及。
錢大河忽又道:「大哥既然早知他是大旗弟子,為何不出手?」此人氣量最是偏狹,那日敗在鐵中棠手下,至今仍是懷恨在心。
盛存孝長歎道:「我與大旗門上輩雖是仇深如海,但其中恩怨糾纏,是非曲折,誰也分辨不清。」
錢大河道:「莫非大哥要將此仇忘去不成?」
盛存孝道:「我只望這糾纏近百年的仇恨,能在我們這一代中化解,世世代代的流血爭殺,能在我們這一代終止。」
語聲微頓,淒然一笑,接道:「我雖無後,但卻願我們這一輩的後人能從此平平安安的度其一生,只因……只因我已得知終日生活在仇恨與爭殺中,實是什再也痛苦不過的事,何況我深信大旗弟子中不乏俠義之輩,例如鐵中棠……唉,他的想法就必然與我一樣。」
錢大河聽他誇獎鐵中棠,心中更是憤憤不平。
龍堅石卻慨然道:「大哥之見解,實令小弟佩服已極,江湖豪傑若都有大哥這般胸懷,何愁天下不太平。」
柳棲梧、孫小嬌雖然無言,但從神情上看來,卻顯然也對盛存孝此等俠義的胸襟、仁慈的心腸大是欽服。
錢大河憤然道:「既是如此,咱們又何必趕去?」
盛存孝沉聲截口道:「愚兄此番相請賢弟們出山,並非為了要各位賢弟助愚兄流血爭殺。」
錢大河道:「那又是為的什麼?」
盛存孝肅然道:「我只求賢弟們能在一旁相助,將這糾纏百年死人無算的仇恨從中化解。」
他仰天長歎一聲,黯然接道:「賢弟你也該想到,以一己之仇恨而令後輩終生痛苦,又是何等自私殘酷之事。」
錢大河尋思半晌,終也長歎垂下頭去。
這時水靈光已自醒來,伏在易明懷中啜泣不止,易明口中不斷在安慰著她,卻又不斷陪她流淚。
雲鏗強笑一聲,道:「往事已去,賢妹又何苦再為往事流淚?但願賢妹能多想想來日之歡樂,愚兄便可安慰了。」
他話中含有深意,別人雖不懂,水靈光自是懂的。
她與朱藻既是兄妹,與鐵中棠的情感從此便再無阻礙,有情人若是終能成其眷屬,來日豈非必多歡樂。
但卻不知怎的,水靈光仍是覺得一股淒楚之情從中而來,竟是不可斷絕,目中眼淚一時間哪能停止?
這一夜便在人們的悲傷與歡喜兩種截然不同的情感互相煎熬下過去,不知不覺間,曙色已然染白窗紙。
於是水靈光也要去了。
她要去找鐵中棠,也要去找她的兄長朱藻——在她心底深處,她更是深切盼望能見她那名震天下的爹爹一面。
雲鏗自不能勸阻,唯有黯然歎道:「只恨愚兄不能相伴賢妹前去……」緩緩頓住語聲,目光望著易明、易挺。
易挺慨然道:「小弟可代大哥一盡照料之責。」
易明展顏笑道:「對了,水姐姐有我們照顧,必定不會出任何差錯的,雲大哥你只管放心好了。」
雲鏗忍不住喜動顏色,道:「賢兄妹之俠氣爽朗,豈真無人能及,靈光有賢兄妹照顧,我自然放心得很。」
出門之後,易挺兄妹才想起自己本已答應為盛存孝盡力,此刻又怎能照料盛存孝之仇家?
但這兄妹兩人行事雖然大意,卻都是一諾千金的好男女,此刻心裡雖為難,也只有自己承當了。
朝陽滿天,將大地照得一片金黃。
這兄妹兩人都在暗中盼望,這一路能平安無事,水靈光能找著她要找的人,昔日的恩仇,能在人們互相寬恕互相瞭解中漸漸消失。
但這三人一路同行,自然不會太過無事。
水靈光的絕代風姿,易明的明媚爽朗,易挺的慷慨英挺……這在在都要吸引人們的目光。
易挺與易明也不覺學得小心起來——竟已將那華麗馬車遣回,也不騎馬,只雇了輛普通大車代步。
是以一路上倒也平安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