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旗英雄傳 正文 第二一章 武道禪宗
    眾人幾曾見過這樣的輕功,但聞身畔風聲忽來忽去,吹得人衣袂獵獵飛舞,到後來卓三娘的身形竟完全變作一條銀光在兩條灰影之中繞室飛轉,哪裡還辨得出人影,眾人但見銀光忽前忽後在身側四面飛舞旋繞,繞得人頭暈目眩幾乎便要暈倒在地,當下閉起眼睛,不敢再看。

    那赤足漢卻仍瞪著眼睛行若無事,似因他眼睛瞪得雖大,其實卻什麼也未曾瞧入眼裡。

    卓三娘不住嬌笑,風九幽微微氣喘,到後來笑聲越來越是清脆,那氣喘之聲也越來越響。

    風九幽突然頓住身形,道:「不……不追了!」

    卓三娘道:「你認輸了麼?」

    風九幽道:「我若生得你那樣矮小,輕功也未必輸給你。」

    麻衣客亦自駐足,胸膛也在不住起伏,道:「輕功再好,也只是逃命的本事,算不得什麼手段!」

    卓三娘自他身側飄過,順手一拍他肩頭,笑道:「你要比拚命的手段,不找風老四找誰,他想要你的命呀!」

    麻衣客大喝道:「正是要找他!」舉手拍出三招。

    風九幽唏唏笑道:「我也正要找你,抓著你還怕要不到那穿嫁衣裳的麼?」兩句話功夫,兩人便拆了十數招。

    卓三娘笑道:「你們兩位多打打,我進去瞧瞧!」

    身子一翻,掠入那黑色垂簾。

    風九幽道:「不好,莫要被她撿便宜光尋了去!」猛攻三拳,身子一退,方待追蹤卓三娘而去。

    哪知卓三娘已閃電般退了出去,常帶微笑的面容上竟已變了顏色,瞧見風九幽追來,卻閃身笑道:「你要進去麼?請!」

    風九幽喃喃罵道:「狐狸精,又玩什麼花樣?」

    心裡雖己啟疑,還是飛身掠了進去,麻衣客駐足而觀,目中光芒閃動,風九幽忽然「呀」的一聲驚呼,飛也似的退了回來、

    他雙目圓睜,手指垂簾,道:「她……她還未死。」

    卓三娘歎了口氣,道:「叫你不要進去,你定要進去。」

    水靈光恰巧醒來,驚喜道:「他……他還未死麼?」

    卓三娘道:「小妹子,你那男人是活不成的了,我們說的她,是另外一個人,這人你再也不會認得的。」

    水靈光聽得「活不成」三字,便又暈了過去。

    風九幽嘶聲道:「夫人既還未死,為何不出來相見?」

    那嬌柔甜美的怪聲自黑色垂簾中傳了出來,一字字道:「不錯,我還未死,你可是要見我麼?」

    風九幽打了個寒噤,道:「我……我……」

    卓三娘冷笑道:「沒用的人,平日枉稱了英雄。」

    風九幽挺胸道:「正是,在下正要見夫人一面。」

    那怪聲道:「你等著吧,我這就出來,說不定還將你們要的那東西帶出來,你們可不要走呀?」

    風九幽道:「自然不走!」

    腳下卻漸漸向門外移動。

    他雖然捨不得走,但對那方舟中人卻委實害怕已極。

    那矮小之黑衣婦人走到卓三娘身畔,悄聲道:「是……是她?」

    卓三娘道:「不錯,是她!」

    腳也往外直溜。

    黑衣婦人身子一震也待轉身,麻衣客突然橫身擋住門戶,冷冷道:「家母請各位留下,誰敢走!」

    風九幽眼睛一瞪,道:「誰要走?」竟真的坐下來,斜眼瞧著卓三娘道:「卓三娘,你走不走?」

    卓三娘道:「你不走,我怎捨得走。」

    兩人嘴上雖硬,神情卻已軟了,麻衣客心房怦怦跳動,暗喜忖道:「母親已要出來,鐵中棠已死,當真是萬事大吉了。」

    他若知道事情的真相,只怕再也不會擋住風九幽、卓三娘的去路,只因她母親那般說話,本是要將他們駭走的。

    這時大廳中又變的沒有聲息,最擔心害怕的還是司徒笑等人,既不知事情的究竟,也不知未來是凶是吉。

    原來鐵中棠武功雖不甚高,但機變急智,卻可算並世難尋,眼見一拳擊來、他雖無法躲閃,但心念一轉,便乘勢向後倒躍,只是赤足漢那一拳力道委實大強,他仍被打得直飛出去,再加上他自己的倒躍之力,這一下竟飛出四丈多遠,穿過垂簾,向那水池之中落了下去。

    這時他神智猶未完全昏迷,若是換了別人,必定不敢再用真力,只有任憑自己落水,但他卻不惜冒險,竟拼盡最後一點真力,手腳齊動,拚命向旁一掠,於是他身子便恰巧落在那方舟之上。

    他張口噴出一口鮮血,人便暈了過去,等他醒來之時,鼻端只聞一陣陣淡淡的清香之氣。

    他不知此香乃是天竺異寶,名為「天師檀」,取意乃是天意垂福,師助下人之意,功能助長練武人功力,修習內功時燃此一香,修習便可收事半功倍之效,否則他身受那般嚴重的內傷,怎會這麼快便已醒轉,只覺香氣入鼻,胸中舒服已極,知道自身必已落入方舟上四面垂紗之中。

    忽聽耳畔有人緩緩道:「你重傷之下,還不惜妄拼真力,一心要落在方舟之上,顯見別有用心,是麼?」

    聲音輕柔甜美,世間無雙,鐵中棠聽過一次,永生難忘,知道這就是那麻衣客之母親了,心下又驚又喜。

    驚的是這位夫人身在舟中,卻能將自己的心意窺破,端的是神目如電,當下道:「晚輩內腑已被震傷!」

    他說了這句話,喘息半晌,才能接道:「若是無人打救,落水之後,必無生望,但晚輩年紀輕輕,實不想死。」

    那語聲又道:「你明知自身落入水中,我未必會將你救起,但你若落在我面前,我卻不能見死不救了,是麼?」

    鐵中棠道:「夫人明鑒,晚輩受的傷雖重,但夫人武功通神,自有回天之力,是以晚輩才存萬一之想。」

    那怪聲道:「你倒沒說假話。」隨即不再言語。

    鐵中棠說了這些話,心胸更是干焚燥喘,閉目歇息了半晌,才忍不住張開眼來,想瞧瞧這位夫人的模樣。

    他聽這夫人語聲那般柔美,只當她必定是駐顏有術,貌如天人,哪知這一瞧之下,心頭立刻大吃一驚。

    黑紗中光線灰黯,香煙氤氳,只見這位夫人盤膝坐在方舟中蒲團之上,身子似已縮成一具骷髏,臉上面皮焦黃,全無絲肉,頂上頭髮也已完全脫落,瞧不見一絲毛髮,四肢細瘦有如嬰兒,但肚皮卻圓圓凸了出來。

    這形狀之奇特恐怖,任何人見了都難免變色驚呼出聲來。

    但鐵中棠素來不輕動容,心裡雖吃驚,面上卻不動聲色,只是暗歎忖道:「這位夫人當年必是天香國色,只因苦修武功,才變得如此模樣,難怪她不願別人相見。」一念至此,心裡反而暗生憐憫同情之意,不知不覺自目光中流露出來,正是他遇強不畏,見弱生憐之天性。

    夫人雙目半張半闔,也未說話。

    鐵中棠瞧了兩眼,終是不敢再望,轉過目光,只見蒲團旁有只香爐,爐旁有本薄薄的絹書,上面寫的似是:「武道禪宗,嫁衣神功」。

    他心中一動,方覺這神功名字好生奇怪,暗道:「難怪那風九幽要個身穿嫁衣之人,想來必是暗指此術神功秘冊。」

    突聽夫人緩緩道:「你叫什麼名字,可是大旗門下?」

    鐵中棠心裡更奇,不知她怎知自己來歷,口中恭聲應了。

    夫人又道:「你年紀輕輕,居然也會同情寂寞,這倒不易。」

    鐵中棠一驚,才知道石閘未落,外面的說話,這位夫人竟都聽得清清楚楚,連自己對李洛陽的那句話都未漏過。

    夫人道:「但你見了我的模樣,怎不害怕?」

    鐵中棠道:「晚輩從不知害怕,何況夫人具大智慧,大神通,自當將臭皮囊拋卻,晚輩只有尊敬而已。」

    夫人冷漠面容之上微現暖意,緩緩道:「皮相美醜,本乃智者不取,但當今世上,又有幾個能不看皮相之人!」

    鐵中棠不敢答話,只是微微氣喘。

    夫人道:「你還能動,便爬過來。」

    鐵中棠大喜道:「夫人莫非已肯垂憐相救?」

    夫人道:「你若非已受必死之傷,必定不敢擅自闖入來,你既湊巧來了,你我總是有緣,我好歹救你一命再說。」

    鐵中棠驚喜謝過,掙扎著往蒲團爬去,但他傷勢太重,說話又損了氣力,這短短數尺之地,竟如隔千山萬水一般。

    那位夫人見他掙扎爬動,也不扶他一把,忽道:「有人來了。」

    鐵中棠雖未聽見聲息,但忍不住扭頭望去,透過垂地黑紗,果然朦朧見到一條銀色人影。

    他知道這是卓三娘來了,心裡不覺一驚。

    那卓三娘見到水中方舟,舟中輕煙,更是吃驚,在水邊頓住身形,道:「舟中可有人麼?」

    夫人也不答話,突然張嘴在那煙氣之上一吹,一條匹練般的白煙穿紗而出,夭矯強捷,有如劍氣一般。

    那卓三娘驚呼一聲,再不答話,急急退出。

    等到風九幽隨後而入,那夫人也是依樣葫蘆,吹出一道白煙,風九幽果也驚呼一聲,風也似逃了。

    鐵中棠瞧那白煙非但有形,還似有質,心下不覺好生羨慕,忖道:「我不知要到何年何月,才能練到這般地步。」

    那夫人似在凝神傾聽,神情十分莊肅。

    過了半晌,風九幽怪聲自外傳來道:「夫人既然未死……」當下那言來語去幾句問答,鐵中棠自也聽得清清楚楚。

    鐵中棠聽得夫人有出舟之意,心下不覺大喜,又過半晌,聽得麻衣客道:「家母請各位留下,誰敢走!」

    夫人面容忽變,道:「孽障!我要將他們駭走,他卻偏要將之留住。」

    鐵中棠奇道:「夫人為何……」

    夫人道:「我既已有救你之心,為何不出手扶你一把,卻看你在地上掙扎爬動。」雙目一張,目光有如明燈一般。

    鐵中棠大駭道:「夫人莫非……已不能走動?」

    夫人道:「正是。」

    鐵中棠倒抽一口冷氣,道:「這……這……」

    夫人冷冷道:「還不干你的事,快過來待我救好你傷勢再說。」這句話說完,鐵中棠也已爬到她面前。

    夫人緩緩伸出手掌,左掌按住鐵中棠頭額正中,直通心經,主血脈流行之心經大穴,右掌按住他臍右氣血相交之處之血門商曲大穴,她雙臂動作,亦是呆拙生澀,但掌心卻炙熱如火,方自按在鐵中棠這兩處大穴之上,鐵中棠便覺一股熱力由她掌心直通心腑。

    他全身本已疲乏脫力,衰弱不堪,此刻但覺一陣陣新生之力源源不絕而來化入他體中,有如水乳交融一般,自然舒妙已極。

    但過了半晌,這本極平和之力,忽似化做兩股烈火,鐵中棠頓覺唇乾舌燥,全身也暴漲欲裂。

    他大驚之下,立刻運功相抗,忽然想起自己傷重欲死,哪有內力,但這一念還未轉完,體中卻已有一股內力生出,原來那夫人掌上之力瞬息間已化入他體中,變成他原有的一般。

    鐵中棠驚喜之下,也不及細想這內力怎會融化得這般迅快,連忙運力將那熱力消散,過了一陣,那熱力非但不滅,反似更強,而鐵中棠相抗之力竟也越來越大,於是抗力越大,熱力越強,而熱力越強,抗力也隨之增大,如此反覆相生,也不知過了多久,鐵中棠忽覺自身體內真力竟似能將這熱力吸為自己之用,那熱力來得越快,自己也吸得越快,那熱力源源不絕而來,但一入鐵中棠那股吸力化為己有,於是鐵中棠吸力更強……

    鐵中棠體中本已無真力,但此刻無中生有,由弱而強,竟有如高山滾雪球一般,越滾越大。

    而此長彼消,那股熱力雖然來得更炔,但已有強弩之未不可持久之象,更是無法抗拒鐵中棠吸化之力。

    香煙氤氳中,只見那位夫人焦黃的面目由黃而紅,由紅而白,鼓漲的丹田、下肚,也漸漸縮小。

    原來她數十年精修之內力真氣,此刻竟如江河決堤,倒灌而出,全部灌入鐵中棠體中,竟是不可遏止。

    這時大廳中眾人已等了數個時辰之久。

    水靈光倚在那黑衣婦人懷中,一雙大眼睛空空洞洞的直望著屋頂,目中一無淚痕,眼淚似乎已流乾了。

    那赤足漢手持宣花大斧,木立當地,從未動過一動,李劍白四下走來走去,神情極是不耐,李洛陽端坐那裡,卻仍悠然自得。

    司徒笑等人或坐或立,人人俱都十分不安,那少年秀士自四下尋來一些食物瓜果,但眾人卻都覺難以下嚥。

    麻衣客面上雖然不動聲色,心中亦是忐忑不安,暗暗道:「母親既已答應出來,為何到此刻還不出來?」

    風九幽與卓三娘負手立在石壁之前,兩人看那壁上的武功圖形,都似已看得癡了。

    卓三娘不住喃喃道:「好……好,果然好招。」

    她口中稱讚,其實眼睛卻根本未瞧,只是暗暗忖道:「那女怪物雖未露面,但瞧她方纔那一手凝煙穿紗的功夫,似比以前更要精絕了,少時她母子兩人若是聯手來對付我,我卻如何是好,不如乘此刻先與風老四聯起手來,將這小怪物宰了再說。」眼睛不覺向風九幽瞧了過去。

    風九幽搖頭擺腦,也在怪笑道:「高,高,高招!」

    心裡卻也在暗忖:「與其等他母子向我出手,不如乘這小子落單之時先將他宰了再說,但我一人之力,還無把握……」

    想到這裡,一雙眼睛也向卓三娘瞧了過去。

    兩人對眼一望,瞧對方眼神,便知彼此心意相同。

    卓三娘道:「唉,小皇子,令堂大人怎還不出來呀?」

    麻衣客道:「你若等得不耐,怎不去問她老人家自己!」

    卓三娘接道:「喲,我可不敢問,風老四你去問吧!」

    風九幽唏唏笑道:「她見了我就生氣,還是你去吧,你看來總比我順眼得多。」兩人一搭一擋,逡巡著向麻衣客走了過去。

    麻衣客面色不變,渾如不覺,口中卻忽然笑道:「你兩人等得不耐,不耐莫非是想先打一架麼?」

    卓三娘、風九幽齊都一呆,卓三娘緩緩笑道:「小皇子,你真聰明,又讓你猜對了,風老四想先宰了你哩!」

    風九幽暗罵道:「狐狸精,又賴上我了……但我好歹也將這小子宰了再說,免得那怪物出來就更麻煩了。」

    當下唏唏笑道:「宰你可不敢,打一架消遣消遣卻是不錯!」長袖一拂,捲起一股狂風,撲向麻衣客。

    卓三娘笑道:「小皇子,小心了,風老四陰風厲害得緊,風老四,你也小心了,小皇子戲花拳也不是好玩的。」

    話聲中風九幽、麻衣客早已動起手來,風九幽每一掌發出,都帶起一股寒風,吹在人身上有如刀刮一般。

    麻衣客出招卻是輕巧飄忽,柔若無力。

    但見他面帶微笑,忽而出手去摸風九幽下巴,忽而又似要去撩他面頰,當真有如調戲婦人一般。

    李劍白暗笑道:「這戲花拳倒是名副其實!」

    李洛陽瞧了卻暗地吃驚:「好厲害的拳法!不但出招部位怪到極處,讓人再也料想不到,變化更是奇詭繁複。」

    只聽卓三娘笑道:「風老四,你瞧小皇子已看上你,只是調戲你,你不如就嫁給他算了。」

    風九幽牙齒咬得吱吱作響,道:「這婆娘閒得太舒服了,倒要給她找點事做做,神斧力士何在?」

    赤足漢大喝一聲:「在!」

    風九幽一招「鳳凰展翅」,右手擊向麻衣客,左手指著卓三娘,大喝道:「快跟她打上一架。」

    赤足漢道:「是!」一斧掄了過去。

    卓三娘笑罵道:「難怪雷老大說風老四不是壞人,只是個瘋子,但你也不想想,這大猴子碰得到我麼!」

    話聲中身形已飄飄飛了起來,赤足漢掄開巨斧,放開大步,在後一路追趕,一路砍殺。

    他巨斧掄起雖然聲威駭人,卻又怎傷得了輕功第一的閃電卓三娘,只苦了司徒笑等人,一見赤足漢巨斧砍來,便四下奔逃,那赤足漢眼睛發直,也不管是誰,只要是有擋路的,就給他一斧。

    廳中頓時亂了起來,風九幽唏唏笑道:「對了,這樣才熱鬧……哎喲,好招。」身子一轉,也還一招。

    卓三娘笑道:「大猴子,快些呀……」突然向風九幽劈出一拳,等到風九幽閃開時,她卻又去得遠了。

    風九幽破口大罵,卓三娘道:「你莫罵,我公平得很。」這次飛掠而出,卻向麻衣客連劈三掌。

    但見她身子倏忽來去,忽向風九幽打一拳,忽向麻衣客踢一足,但擊向風九幽力輕,擊向麻衣客力重。

    風九幽何嘗不知道她在暗地幫忙,口中雖大罵,心裡卻甚是歡喜,暗道:「這婆娘的確有兩套!」

    麻衣客面上笑容漸斂,顯見應付已大是吃力。

    風九幽精神一震,道:「再過五十招,要你躺下!」

    卓三娘笑道:「五十招不行,七十招卻差不多了!」

    李洛陽瞧的清楚,知道麻衣客實難再擋七十招。

    而高手相爭,六十招晃眼便過,他老成持重,心中已在暗暗算計,七十招後,麻衣客若敗了,自己父子兩人又當如何?

    這時鐵中棠只覺對方掌心的熱力突然中止,自己試一運力,不但傷勢已痊,而且氣力更勝從前。

    他驚喜之下,謝道:「多謝夫人!」張眼一瞧,卻不禁又是一驚,夫人雙目緊閉,滿頭大汗,面上更無血色。

    鐵中棠不禁惶聲道:「晚輩不知夫人療傷竟會要損耗這許多內力,若是知道,晚輩也不敢妄求夫人了!」

    夫人胸膛起伏,腹下已變得平平坦坦,過了良久,突然笑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聲音雖仍甜美,卻已變得極是微弱。

    鐵中棠奇道:「夫人明白了什麼?」

    夫人張目笑道:「十餘年來的大難題,今日才算明白……爐中香已燃盡,你將香爐捏扁它!」

    鐵中棠道:「晚……晚輩力所不能!」

    夫人道:「你試試看!」

    鐵中棠不敢違命,遲疑著取起香爐,那香爐高達三尺,乃精銅所鑄,沉重異常,刀劍難傷,鐵中棠苦笑暗忖:「夫人將我功力估量得太高了。」

    當下用力一捏,只想將香爐之爐耳捏斷算做交待,哪知他力道過處,那銅鑄香爐竟真的被他隨手捏扁。

    鐵中棠這一驚當真非同小可,張口結舌,望著那被自己捏扁的香爐,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夫人道:「平日你想捏扁這香爐實難如登天,今日捏來卻易如反掌,你可知這是什麼緣故?」

    鐵中棠道:「晚……晚輩不知!」

    夫人道:「這只因我數十年性命交修之內功,已全被你吸收了去,再加上你本身功力,此時你功力之深,雖不敢說是震古爍今,天下無雙,但當今武林之中,已少有人能及得上你了。」

    鐵中棠目瞪口呆,亦不知是驚是喜,呆怔了半晌,汗流如雨,忽然拜伏在地,道:「晚輩該死,晚輩不知……」

    夫人道:「你聞得如此奇遇,非但不喜,反而惶恐,總算有些良心,何況……唉,此事本是天意,怪不得你。」

    鐵中棠伏地道:「但……但夫人怎……怎會將真……真氣全都給……給了晚輩?叫晚輩好……好生不安。」

    夫人一笑道:「這原因委實奇妙古怪,此刻之前,連我也不知道是為了什麼,唉,此刻我總算知道了!」

    鐵中棠道:「不敢請……請問夫人……」

    夫人道:「這十六年來,我練的便是這『武道禪宗,嫁衣神功』,我雖早已知道這神功深奧並世無雙,修煉極難,但也知道只要練成此功之後,便將天下無敵,又聽得昔年大旗門開山兩位祖師,也因練成此功,遂至稱雄天下,是以我才摒絕一切,下了狠心,決心來練它。」

    鐵中棠忽然想起麻衣客方纔之言,忍不住脫口道:「這……這本神功秘冊,莫非便是大旗門先人故意遺失的麼?」

    他實在想不通本門先人為何要將這練成後便可無敵於天下的秘門神功故意遺失,只是此時此刻,又怎敢問出。

    只聽夫人道:「不錯……但我一開始練此神功,便知不妙,只因一練此功之後,我體內真氣便忽然變得枯澀起來,難以運轉,但那時我已欲罷不能,只有再練下去,哪知我真氣雖越煉越強,但若要它運轉卻是痛苦不堪,那真氣流過之處,都宛如尖針所刺一般。」

    她歎了口氣,道:「那痛苦比世上任何苦刑都要難受,但若停止不練;功力立散,那散功之苦,實是非人能忍,是以我明知是飲鴆止渴,也只有硬著頭皮去練,而真力越強,痛苦越深,我只有將真氣逼在丹田腹下,不讓它隨意運行,這時我下肢卻已完全癱了。」

    鐵中棠聽得更是目瞪口呆,作聲不得,但卻已知道她方才丹田腹下為何鼓漲成那般模樣的原因。

    夫人道:「但真氣縱然練得再強,如不能運用,又有何用,試想我對敵運用真氣時,自身內脈已如針刺,怎能施展武功,我心中自是痛苦本堪,但卻百思不得其解,總以為自己必是練錯了,再看這神功的名字,『嫁衣』兩字,我雖始終不解,但『禪宗』兩字,我卻知道。」

    語聲微頓,接道:「佛家中禪功最重頓悟,以傳頓悟為第一大事,釋迎牟尼說是:『微妙法門,不立文字,教外別傳。』這神功既稱武道中之禪宗,自是也以頓悟為重,頓悟乃立刻悟道之意,而我卻苦練十餘年還是未得其旨,我晝夜苦思,越想越是湖塗,自己越是痛苦!」

    鐵中棠也不禁陪她歎息一聲,只是無言勸解。

    夫人道:「今日我雖是見你仁厚智高,不忍見你就死,是以才要以內力為你療傷,但也是要看看我將體中的真氣逼入你體中之後你有何反應,否則我與你非親非故,又怎肯不惜痛苦為你療傷?」

    鐵中棠垂下了頭,不敢答言。

    夫人又道:「哪知這令我痛苦不堪的真氣到了你的體內,你竟行若無事,我心裡奇怪,便將力道加強,這時你竟已將得自我的真氣收為己用,與我相抗,但兩種真氣本屬一源,自然互相吸引,而我之真氣正在外流,便不知不覺被你吸了過去,等我發覺之時,已是欲罷不能,收不回了!」

    鐵中棠也不覺恍然忖道:「呀,原來如此!」

    夫人說了這番話,竟已累得滿頭大汗。

    但她神情卻仍極是興奮,喘著氣接道:「只是我內功雖失,卻終於弄明白了一切,也高興得很!」

    她緩緩道:「原來這神功之名嫁衣兩字,取的便是為他人作嫁衣裳之意,嫁衣縫成,讓別人去穿,縫的人雖使千針萬線,怎奈自己卻不是新娘子,這神功練來,也是要留給別人享用的,練的人雖然吃盡千辛萬苦,自己卻半分也用不上,這種功夫,難怪大旗門要將它遠遠丟開了。」

    鐵中棠越聽越奇,此刻已是汗流俠背。

    夫人目中微現忿色,但瞬即笑道:「我也知道了為何這神功要稱武道禪宗,原來這頓悟兩字,也是用在別人身上的!」

    鐵中棠惶聲道:「但……但為何如此……為何這神功真氣在夫人體中便那般澀重,到了晚輩體中,便……便……」

    夫人歎道:「想來必是因為這神功真氣太過強猛霸道,但經我十餘年之磨練,再入你身體之中,便將火烈之氣全都濾盡了,而兩股同源真力互相吸引,乃是自然之理。」

    說到這裡,閉目不語,但見那蒲團之上已有一圈水漬,想來是她全身汗珠雨水般流下,流在蒲團上的。

    鐵中棠五體投地,道:「晚……晚輩身受大恩,實不知應該如何……」語聲哽咽,實在難以繼續。

    他想到一人若是突然發覺自己一生心血俱是為別人所費時之滋味,心是更是苦痛不堪。

    夫人慘然一笑,道:「此事你既無心,我亦非有意,怎麼能怪你,只是……只是這門神功,也未免對練功之人太殘酷些。」

    鐵中棠再也忍不住傷心落淚,道:「晚輩……晚輩……」

    夫人長歎道:「天意……此功本屬大旗門,你又是大旗門弟子,想來必是上天要你重振大旗門,才差你到這裡來,否則你等縱然苦練三十年,也未見能復仇雪恥。」語聲更是微弱,間斷也更多。

    鐵中棠大奇忖道:「司徒笑等人武功並不甚強,她怎會說我等再苦練三十年也無法復仇?」

    但此刻他已無暇多想,伏地道:「晚輩深受夫人大恩,沒齒難忘夫人若不給晚輩報恩的機會,晚輩必將抱憾終生。」

    夫人道:「報恩兩字,本談不上,你再也休要提起,但……但你若是肯為我做幾件事,我必當感激的!」

    鐵中棠道:「夫人只管吩咐,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夫人緩緩歎道:「我兒子那些女弟子中,有個瞎眼的女孩子,這些年天天為我送飯,唉,她為了送飯給我,知道我不願被外人所見,才自殘雙目,但願你能為我找到這女孩子,替我好生謝謝她。」

    鐵中棠道:「弟子上天入地,也要將她尋著。」

    夫人凝思半晌,又自歎道:「我那兒子雖不孝,但總是我親身所出,唉,這也怪我與他爹爹情怨糾纏,才令他左右為難,現在你功力已強勝於他,但願你能照顧他,莫教他被別人殺死。」

    鐵中棠肅然道:「晚輩必將尊他為兄,互相規過勸善。」

    夫人微微一笑,道:「好……好孩子。」

    過了半晌,又道:「這『武道禪宗,嫁衣神功』你也帶走,替我將它去送給一個人。」目光閃動,忽然現出怨毒之色。

    鐵中棠心頭一凜,道:「送……送給什麼人?」他知道若將此秘冊送給別人,實比殺了那人還要毒辣。

    夫人緩緩道:「去送給一個你所見過的人中,最最自私,最最殘忍,從來不替別人著想的人。」

    鐵中棠本在擔心不知她要自己將此秘冊送給誰,此刻方自鬆了口氣,道:「晚輩遵命!」

    若是將這秘冊送給善良之人,鐵中棠委實於心不忍,但將之送給最最殘忍自私之人,卻是再也恰當不過。

    夫人又已接道:「我早已寫下一封書信,夾在這秘冊之中,你決定將之送給誰之後,不妨拆開來看看!」

    鐵中棠道:「是!」

    夫人歎了口氣,道:「我心願僅止於此,但……唉,卻還想見我那孽子一面,不知你可願為我將他喚進來?」

    鐵中棠道:「晚輩這就去!」

    夫人目光一閃,又道:「但你卻切切不可讓第三者走上這方舟一步,我……我不願別人見到我如此模樣!」

    鐵中棠心下又是一陣慘然,恭聲應了,伏地再拜而起,夫人已又垂下雙目,神色雖疲憊,卻甚是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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