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帳外,連綿黑旗如潑天濃墨,似要壓倒天地。
匈奴人的戰馬雖然站在原地,但是馬韁勒嚼,馬蹄赫赫,一個個都彷彿等待得不耐煩了,隨時便會衝入月氏人的氈房群。
他們已經找到了一個會匈奴話的月氏人做通譯「快些給這些匈奴大人們殺雞宰牛,頃刻燒起來!」
他們形容囂張,姿態狂傲,似乎月氏人是天生為他們奴役,供他們差使的。花尚公主挽住弟弟的手,眼睛裡早已洩出憤怒的神色。
長老們連忙張羅人手去為匈奴人籌辦飯菜。
前來騷擾的這一支匈奴隊伍約有四千來人。右騎千王將耆勒,我和他在黃土崖之戰中有過一面之緣。他們是漠北趕過來的助戰軍人,儲備不多,一路上就靠殺掠搶劫,和去病他們幹的事情性質一樣惡劣。
當然,區別在於,他們一個非常順眼,一個是絕對地不順眼。
羊圈牛欄裡傳來山羊的哀鳴,還有屠牛時的嗨喲之聲,不一時,開膛破肚塗上香料,燒的燒,烤的烤,煮湯的煮湯,烙干餅子的烙干餅子,忙了個熱火朝天。
我想到月氏人方才對我別有用心的嘴臉,與現在的阿諛之色恰成對比。我一直以為,月氏人個個硬骨頭,現在我的觀點大為改觀,變得越發客觀而辯證了。
「你們的兵馬只有一千多?怎麼少了人?」我敏感地注意到了這個問題。
「有七百人讓左庶長……」有個年輕的貴族說道,「花尚公主正受著責罰呢。」
我將頭埋下一點兒,別讓匈奴人看見了我。
簡揚一定是聽了我的信息,帶了七百人至東部草原的休屠澤助陣去了。我有些妒嫉簡揚,趕上了一場波瀾浩闊地曠世之戰。
從簡揚這麼做沒有得到族人同意的情況來看。可以判斷,他們月氏人還在觀望這一次的河西二戰。
匈奴人號稱有控弦之士、弓馬嫻熟之輩三十萬眾,霍去病能不能打下河西目前還是個未知數。就算能夠打下,漢朝是否能夠在漠北大單于伊稚斜地鐵騎威脅下保全河西的領地。更是無人知曉。
保持中立,是西域各族明哲保身最常選地一條道路。
不要說康居的車耶王,定蘭的沁瑟國主等等西域小國了,就連烏孫的天驕王昆莫,如此一個馳名塞外的鐵膽英雄。如今也採取了做「騎牆草」地立場。
難怪花尚公主成了被打蔫的茄子,簡揚貿然投奔漢軍,成為了她的政敵攻擊她的借口。一群瘋狗衝著她亂咬,她苦心經營的那點民心早已蕩然無存,我這把鑰匙對她來說自然是一點用處也沒有了。
匈奴士兵坐在地上,右騎千王帶了幾個軍官,命人拿了案桌,在大帳前擺開酒席,長老們忙獻上幾個月氏小美女。讓他們大口吃喝起來。這右騎千王將倒是戰鬥娛樂兩不誤,小日子過得比霍去病滋潤多了。可憐我家去病放著我這個美人兒在身邊,只能當成花瓶看看。連摸都不大摸。
吃喝完畢,揩淨油嘴。長老們溜成一順正待送走瘟神。
我的思維。則依舊沉落在草原東面休屠澤邊那蒼山如海,夕陽如血的豪邁戰場之上。
忽然。匈奴人的粗豪嗓音打斷了我的思路。
俄頃,匈奴通譯開始翻譯「右騎千王將在問,我們……是不是有人相助漢軍,他在休屠澤好似見到了我們地旗號。」
眾人沉默,帶頭的祈年部長老連忙擺手「哪裡有這樣的事情?」
「哼!他們漢人略打了幾次勝仗,你們就順風草,見著高處兒跳?」右騎千王將手中剔牙用地草棍朝地上一扔「來呀,上弓箭,把這些個背叛大單于的月氏人給我趕在一起!」
飽餐過後地匈奴士兵拿起兵器,殺氣從他們地黑甲黑箭上密集透出,風嘶馬叫,黃雲陣陣,鏖塵滾滾,全場充滿了厲急風嘯。
事出突然,大家愣住了.,電腦站新最快.
不一會兒,有會說匈奴語的人高聲叫嚷起來「我們沒有投靠漢朝人!」「我們月氏是忠於大匈奴地……」「大人千萬要明察啊!」
右騎千王將充耳不聞,連通譯也不問,只管冷笑一聲,揮手掀翻酒案,開始向後退去。
耆勒不愧為攻守兼佳的一代匈奴驍將,只不過眨眼的功夫,他已經融入了自己的軍隊,一個個匈奴士兵手持彎刀擋在他的面前。他狂笑著站在匈奴彎刀的陣列中,打量著面前祁莽川的老老少少,如同一個正待開獵的野獸,觀察著從哪裡入口更能讓對方死得痛苦,死得扭曲。
祈年長老以身擋在自己的族人的面前,用匈奴語說道「匈奴大人,我們祁莽川月氏依附匈奴大單于多年,您一定要信任我們啊!也許有年輕的孩子不懂事,可是,我以祁連山大神的名義向蒼天發誓,月氏六部都是大匈奴忠實的子民!」
花尚公主拔出昆吾劍「長老,月氏部族在這個祁莽川已經忍氣吞聲五十年了。今天,他是不會放我們生路的。」她將劍舉高「聽著!要跟著我的,舉起你的戰刀!」
她在月氏年輕一代中頗有聲威,立刻,許多彎刀向天舉起「誓死保衛祁莽
「花尚!」祈年長老厲聲喝道「我們這片草原是祁連山大神讓河西匈奴大王留給我們的,五十年來我們一直安居樂業,你不能煽動年輕人自尋死路!」
他們在戰與不戰之間猶豫著。
我總覺得耆勒這番殺戮之心有些突兀,我記得他在黃土崖之戰中足有一萬多人馬,現在雖然依舊軍容整肅,戰馬昂健,但是。他的人數銳少這是非常明顯的。月氏人常年臣服匈奴人,習慣於在他們面前低伏,如果繼續這樣延誤下去的話。就會失去戰機,成為被匈奴鐵騎肆意踐踏的肉雞。
我走上前去「月氏人!抬起你們地頭。看仔細這個來自漠北王庭的匈奴人。」我指著重重密圍的人馬「五天前他有上萬地人馬,現在呢?只有幾千的殘兵敗將!他一定是在東部草原上吃了敗仗,生怕回到漠北伊稚斜那裡不好交代,想拿了我們月氏人地腦袋回去糊弄主子!」此話一出,那些還抱著求和心態的月氏長老們倏然變色!
祈年長老問「你說這個話有什麼憑據?」我語塞……這怎麼能夠有憑據呢?
我笑了。沒有憑據可以玩霸道的「我說的話需要什麼憑據?祁連山大神任命我做你們的傳神使,就是要我委任花尚公主作你們地月氏王,誰敢有異議?誰就是藐視神明的決定!」不容他們喘息,我挑起下巴「公主,接下來怎麼做?大家都聽你的!」
公主說道「我們好歹還有上千的人馬,上萬條性命在這裡,不能任他砍殺!「對,不能任他砍殺!」全場求生的慾望湧動了起來。
這批匈奴人都是職業軍人,見勢不妙立即一聲令下。箭矢如同暴雨一般向我們密集而來。很多手無寸鐵的月氏老少慘叫著滾落在地上,最先中箭的正是那個站在眾人面前試圖主和的祈年長老,他憤怒地拔下插在臂膀上的利箭。折成兩半,抽出佩刀帶頭殺入了匈奴人地鐵騎部隊。
匈奴人的隊伍呈月牙狀包抄。月氏人則是一片烏麻麻地大混亂。那些軍人雖然聽從了花尚的指揮,但是。在場地大多數人都是月氏族的普通婦孺,危急時刻,除了互相抱在一起發抖,完全無計可施。
匈奴人中間忽然傳出一陣野獸般地桀桀怪笑,一顆花白地頭顱被一支匈奴凶矛高高挑起,正是祈年長老的首級。
一種悲憤地情緒湧滿每個人的心間「祈年長老被害了!」
長老雖然是個主和派,但是,最近十幾年來,是他不斷與匈奴人溝通談判,讓月氏人得到了這一片肥沃的土地繁衍生息,平時為人也比較正直。花尚公主見狀也不由緩了一緩,旋即以更加有力的姿態繼續砍殺。血矛一挑,長老的頭顱被扔向空中;戰馬亂踩,他的屍體被踐踏在馬腿之下。
月氏人憤怒了,瘋狂了,一波波組織起了不顧性命的攻擊浪潮。他們每一個人都足夠強壯,也足夠兇猛,但是他們面對的是數目遠遠大於他們的強大對手,始終難逃被屠戮的命運。
根據我在河西看匈奴受降的經驗,要讓匈奴人服帖降伏,最佳的途徑還是制服他們的首領。同時,由於倉促,花尚沒有能夠讓月氏人的戰鬥力完全發揮出來。
我決定,在千軍萬馬中直接挑戰右騎千王將。既可以為花尚爭取重新組織戰隊的時機,也可以為月氏人建立必勝的堅強信念。
不過,此時的右騎千王將早已安然處在隊伍中間,我們缺乏有力的兵力來穿破他的防線。
「公主,昆吾劍!」我長身而出,花尚公主正用寶劍奮力砍翻一個匈奴人。聽到我的聲音,她轉過來略微遲疑了一下。她果斷地將昆吾劍向上一送。那鋒芒畢露的劍身跳了出來,飛到了半空中。她自己卻因為送劍的關係,左臂上挨了匈奴騎兵的一矛。
我的腳在某個人的頭頂上一踏,飛入半空,手心拍中劍柄,讓其掉一個頭。劍刃光華萬丈,藉著陽光反射將強光打映在右騎千王將的臉上。他不由抬手遮擋住了自己的眼睛。
我人在空中,反劍砍向身後的月氏大纛。
昆吾劍的鋒利沒有讓我失望,可是我自己的力氣卻無法達到我想要的目的。我痛咬一口舌尖,鮮血的腥味激發出我全身地潛力,昆吾劍在大纛上奮力一攪,木片啪啦啪啦地爆裂出無數木屑來。
花尚公主明白過來。幾個武功稍好的月氏人也都明白了過來,他們對準大纛向著右騎千王將的方向一腳踹過去。我連忙加快身形,與他們同時踢中了那粗大地木柱。
大纛如同一棵被砍倒的大樹。緩緩落下,向匈奴人地軍隊中砸了進去。呼捲翻騰的月氏大旗衝入匈奴軍隊。一片騷亂攪亂了那本已壁壘森嚴,嚴陣而待的屠殺大
主帥位置因突然受到這根粗大木柱的打擊,那緊密的陣勢有了一點兒鬆動……
我踩著不斷橫倒地大纛向右騎千王將衝過去。大纛走到了盡頭,我再也沒有前進的支點了。
我提氣而起,尋找那踩著雪花飄行的感覺。
人頭、馬頭、旗桿頭、刀頭……每一處都是我落腳的地方。
可是。我真的已經不是從前的我了。
真氣在最不該斷的地方,忽然沒有了,我如一枚重瓜一般掉下半空。
一隻手在恰到好處的地方搭住了我,我的身體再次可以騰空而去,如白虹貫日一般衝向那右騎千王將。右騎千王將立刻加快了動作,向他密密麻麻地護兵衛隊躲去。
幾條黑影向我猛撲過來,我的武功還不足以對付這麼多窮凶極惡的匈奴人。又是十分熟悉地感覺來到了我的身邊,我再次獲得騰身而起地力量扶持,雙腿在空中環旋。一腳踢飛攔住我去路地匈奴彎刀。
阿朗的手拉住我地手腕「左邊。」
「好的。」我脫口而出,隨著他的力量向左帶起。
左側飛繞,我們如在空中御風滑翔。所有的刀尖、馬頭、槍頭都在我們的眼中成了天空柔軟晶瑩的雪花,成了讓我們飛翔的支點。我們在風中輕輕舒展。如雲如卷……
我們兩把劍同時擱上了右騎千王將那粗壯黝黑的脖子我的眼睛沒有看右騎千王將。我已經沒有力氣去考慮他了。我的目光如生了根一般落在阿朗的臉上「你……你……你……」我搖頭,心道「是錯覺……一定是錯覺……」
「小彎。」他叫得很清楚。
胸前如著悶錘。腦子裡轟然一響,什麼東西碎成了裂片。
我強吞下湧到喉頭的腥甜,堅持將視線挪開,完全投注到右騎千王將的身上,將昆吾劍牢牢抵在耆勒的脖頸上,似乎這才是我應該做的最本分的事情。
花尚公主在月氏人中間大叫起來「耆勒已經被傳神使和白月使制住了!月氏族的勇士們,祁連山大神在召喚你們為祁莽川而戰!黑水城祖先的英靈在召喚你們戰鬥!」
山騰岳嘯,滿山遍野的人們都沸騰了「殺啊!不要放過了匈奴人!」
我的眼前掠過一條黑色的煙線,一聲戰馬的嘶鳴裂開了匈奴人馬嘶人仰的鐵潮。一個黑甲月氏將軍揮起金色的彎刀,金光閃閃如戰神蒞臨。
「簡揚!簡揚!簡揚!」在匈奴人包圍圈中竭力奮戰的月氏青年們都高吼起來了,簡揚的戰刀砍開一段血浪,金色的彎刀高高舉到空中「公主!漢人贏了!我們贏了!」他如一支黑色的飛箭,無情地刺開攔在他與公主之間的匈奴士兵,他一頓狂砍猛殺,公主周圍的敵人都瞬間倒在了他鋒利的寶刀下。
眼前沒有了敵人,他從鞍上跳落下來,金色彎刀插在地面,單膝跪在公主的面前「公主……」他仰起面孔,目光如火炬一般仰視著他的公主。「啪!」又脆又響的巴掌狠狠抽在簡揚的臉上,花尚公主的櫻唇哆哆嗦嗦著什麼也說不出來,她的左臂上不斷流血,靠在斷裂的大纛旗桿邊似乎隨時會跌到。簡揚倔強地抬起頭,捲曲的頭髮也披散了,可是他的目光如同鋼刀一般明亮「公主,我們贏了!我們再也不用在匈奴人面前低頭了!公主!」
簡揚身後,數百人的月氏士兵魚貫而入,他們立刻加入了戰團。
祁莽大地上,旌旗如滾雲一般此起彼伏,吶喊聲如大海之潮,湧綿不絕。這是一場月氏人等待了五十年,壓抑了五十年的傾城之戰。
他們要像五十年前一樣,以鮮血貫長虹,以生命鑄尊嚴。也許會失敗,但是,永遠不會屈服。
簡揚似乎想扶住公主,花尚打開他的手,抓起一把奪來的彎刀衝入了敵群。簡揚回頭上馬,一起衝了過去。
他們在吵吵鬧鬧,我發現一件特別奇怪的事情。
匈奴人好歹也有四千人在場,雖然右騎千王將已經在我和……那個人的掌握下,這些匈奴士兵遭到了簡揚所在部七百人的砍殺,怎麼可能如此安穩,反抗一點兒也不激烈?
一注意到這個情況,毋需回頭,我就能感覺到一股灌滿天地的凜凜罡氣從全場升騰而起,化作一道黑色傲龍環繞整個祁莽
我覺得身後有什麼人在靠近,我費了很大的力氣才轉過頭。
紅綢戰旗在草原干風中如赤浪在翻滾,玄甲紅衣,一排排都是漢朝的士兵。
他們的刀鋒淬過祁連山最冷的雪,他們的箭頭有河西草原最酷烈的風,他們的雙腳丈量過巴丹吉林沙漠最滾燙的砂。他們身上有大漢朝最澎湃的血,他們的眼睛看過黑水澤最明亮的晨星,他們的雙唇飲過金泉湖畔最豪邁的酒!
霍去病的萬人兵馬如黑色鐵雲,軍列森嚴,氣勢橫陳,無聲而自威!
他站在那裡,無須動一兵一卒,風雷已然變色,山河已然慘顏。
他站在那裡,黃沙從此不敢哀號,颶風從此不敢囂張,河流從此屏息凝神。
他站在那裡,劍器鋒芒、戰刀列雲、健馬倥傯。所有的人,都要在他的軒昂濃眉下,不得不低下原本桀驁不馴的頭顱。
大軍壓境之下,在場的人們都意識到,他們的生命權力都不再屬於他們自己了,而盡歸於這個漢族將軍的鐵腕掌握之中。
我看到了卷卷紅旗下。
那雙黑眸正注視著我,如天上最耀眼的星辰,千山隱隱,萬峰如雲,這是一雙看了一眼就會記住一輩子的眼睛。
我想,我剛才發生了錯覺,現在,我一定又是在幻視了。
我大概真的太辛苦了,我需要好好休息。
這麼一想,胸前一鬆,熱流潮悶,口中不知道湧出來了什麼。但覺眼前升起一片血霧,緩緩變濃,最後黑得什麼也看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