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住馬韁繩,臥倒!臥倒!」很多人都在不斷高喊。
我牽著阿連,阿連已經跪倒了,我按住馬頭,把它放平。狂猛的戈壁風沙帶著黃沙石屑在我們頭頂上呼嘯吶喊,我知道我周圍全是士兵,可是,漫天的風沙中我什麼也看不清。
天昏地暗,飛沙走石,風越刮越猛,似乎要把我們從地上掀起來,高高地扔到空中去。我抱著阿連,不知道這場風沙什麼時候才能結束。風沙越來越密集,把我的耳朵也灌得滿滿。
彷彿過了一生一世,那風沙才慢慢停下來。我抖開滿身的黃土,咳嗽著抬起頭。聽到了霍將軍的聲音「彎彎!你給我出來!」我看到他正在向我這邊尋過來,他的額頭被飛石的碎屑擦出兩道血痕,他沒有來得及等到風沙消退,就站起來找我了。我馬上自己把阿連拉起來,阿連看到舊主人走過來,伸出舌頭去舔他,霍將軍也抬起手接受著它的撒歡。他微微側歪著頭,模樣專注地看著阿連的粉舌在他的手掌上溫存地親暱著。
我看他們親熱地不像樣子了,便反身揪起馬尾巴一看切!阿連果然是匹母馬,難怪跟我一直不大對勁——強烈要求換公馬騎。
自從那天吵架以後,我們的冷戰打了一天一夜。
直到,今天早晨遇上了這場風沙。
他現在雖然算是在找我,可是口氣依然惡霸霸的,跟吃人沒多少兩樣。我不打算給他面子,用力把阿連的頭拉得轉了方向,自己也別過頭不去理睬霍將軍。阿連還沒跟他撒夠嬌。不滿地喘了幾聲,鼻子裡噴出臊臭的氣息。
士兵們開始東倒西歪地從黃沙下面慢慢站起來。幾個軍官立刻開始檢查部曲人數,清點傷亡情況。霍將軍不做這些事情。站在我邊上呆著,我不知道他什麼心情。偷眼去瞄瞄他,正看到他從眉毛下狠狠地看著我。我跟被電擊了似的,急忙轉過身,給他一個後腦勺瞅瞅。
他見我還是不理他,忽然扭身回到隊伍地前方去了。
輪到我瞅他的後腦勺了。他後腦勺上還牢牢附著一層黃沙,看起來跟個土人兒似的。我估計我這麼不睬他,他一定很煩惱。我們為了躲避風沙,處在一個斜坡上,他踩著厚厚地沙土向高處走去,每一步都發洩一般走得很重,把沙土都騰起了足有半尺高.wap,更新最快.
「將軍,有人!」有士兵大聲叫了起來,大家一起回過頭。
戈壁上依舊飛沙漫天。天色蒼黃,初生的陽光蒼白無力地越過沙丘照射過來。有一隊隱隱約約地人馬背光而來,從他們行軍的步伐和整體的氣勢來看。可以看出這是一支軍容肅整,戰備森嚴的軍隊。我轉身看看我們的士兵。一場風沙大家都有些丟盔棄甲地味道。很多戰馬都還沒有起來,站起來的還在拍打塵土。
「上馬!趕快上馬!」霍將軍在前面焦急地命令著。可是。每個士兵通常要管兩匹戰馬,有些人雖然上了馬,馬腿下還橫臥著另外一匹馬,根本無法形成陣勢。
高處的人馬在風沙中依然模糊,在一點點靠近。不,這只是風沙造成的錯覺,他們其實是很快地在靠近……
「進入戰備!進入戰備!」千夫長、百夫長、屯長、軍司、校尉都不約而同地高叫起來了。馬嘶人呼,砂石踢動,兵器撞響,弓箭上弦,所有人都在盡力進入戰鬥狀態,我們喧囂的聲音傳到了對方部隊的耳朵中,他們的身形猛然停止。
彷彿嗅到了臨戰前的氣息,遠處傳來整齊的矛戈響動地金鐵之聲,光從這樣的聲音便可判斷出他們的人數不管是多少,他們地衝擊力一定遠遠高於我們。我們又身處在一片避風的斜坡上,逆沙而上很難形成衝擊,他們自上而下卻可一瀉千里!
死亡地恐怖立刻灌滿了每一顆漢家男兒地心靈。這對於河西匈奴王部來說,這可是天時地利難得的湊巧。這樣地狹路相逢,不必開戰,勝負已定了。
霍將軍回頭看他的部將「傳我的命令,能夠衝擊的都上斜坡!不能衝擊的原地臥倒,等第二輪!」命令傳了下去,一萬三千人的隊伍,就算是從隊前走到隊尾也要走上一會兒,馬聲喘息,砂石滾動,兵器敲擊,各軍官的傳令聲聲嘶力竭,他們喊破了喉嚨,終於以最快的速度將霍將軍的命令貫徹到了隊伍的最後面。
在等待命令傳達到位的那一個短短瞬間,我看到他緊緊盯著我,也僅僅盯著我,眸中生起一抹痛色。他是如此,我也是如此,若早知道會遭此不測,方纔我就好生與他說話了。
我忽然,很想在這最後的幾秒鐘內,讓他看到我的笑臉,讓他知道我已經不在意那令我們兩個都不愉快的一切了,對我來說,最重要的我們還能說話,還能在一起!
可是,嘴角還沒有拉開,眼淚卻嘩啦一聲落了個濕透!
他看到我哭,眉頭越發擰得緊了。
我顧不得擦乾眼淚,總算裂開一個難看的笑容。
此時,我和他隔著密密麻麻的兵馬和刀戈,一匹匹正在站起來的駿馬,一桿桿正在挺立起來的長矛,一步步正在逼近的敵人戰馬聲,都在將我們之間互相遠望的視線逐漸割斷,很快,我將再也見不到他了。
在這最後的時刻,他也勉力笑了一下,那笑容純如曇花,亦如曇花一般稍縱而逝。
曇花花瓣在刀光劍影中旋即頹落,化作戰前凌厲的鋼芒。霍將軍硬著心腸回過頭,收起這個屬於我們的瞬間,帶領大家衝上斜坡。
望著他決然而去的背影,我的心中越發難過,再一次淚如雨下。我站在隊伍的最邊緣,他站在隊伍的正前方,以他的馭馬之力,他完全可以跨越千軍,跳過萬馬,單獨帶著我離開這個死亡的斜坡。可是,我更知道他必須為他的一萬三千名士兵的生命負責,他這最後的努力,不會給我,只能給他的軍隊。隊伍開始啟動了,我看到許多暫時爬不起來的軍士抱著自己的戰馬低低伏倒在地面,任兄弟們的戰馬從自己身旁踩過,這麼多的戰馬踢踏經過,肯定會有誤傷,我卻聽不到一點兒混亂呼痛的聲音。我沒有從旁邊逃逸,他在前面,我怎麼能逃?我也加入了衝擊的隊伍。
霍將軍率先跳上了斜坡上的平地,不等自己的軍士趕上,他已經開始高速猛跑了。
他的身後,軍士們也開始跟上,所有人爭先恐後地、有條不紊地緊緊追趕,軍官們都沖在自己隊伍的最前面,用旌旗指揮著隊形。
漸漸的,霍將軍後面開始形成了衝擊隊形,雖然形成的時間很倉促,可是,卻已經在猛烈的奔跑中逐漸具備了戰鬥的實力。
戰鼓隊也跟上了,牛皮大鼓捶得震天巨響。忽然,我們聽到一串熟悉的聲音從對面傳過來。
「咚……」這是什麼?
「咚咚……」是戰鼓?
「咚咚咚……」大漢朝特有的戰鼓聲息!大漢朝特有的戰鼓鼓點!
遠遠傳來呼喊「大——漢——威——武——」我已經看清了「是衛山他們!是自己人!」很多人都大叫起來「自己人,是自己人!」
霍將軍興奮起來,抬手高呼「大——漢——威——武——」減速的戰鼓捶響,從悶重到清晰,從密集到平緩,跟在後面的士兵們也知道對面不是敵人,是闊別多日的衛山軍部,大家都歡呼起來「大——漢——威——武——」
在高喝聲中,衝擊變成了行軍,行軍變成緩步行走。兩隊相遇的時候,歡樂的呼喊聲震得天宇隆隆作響。
呼喊聲中,我不斷縱馬而躍,試圖靠近霍將軍。他悄悄放慢速度,向我靠攏過來。
呼喊聲中,我和他的手終於悄悄地碰在了一起。
呼喊聲中,他一邊不動聲色地繼續與那些久別的將士打招呼,一邊緊緊地,緊緊地,用力地拉住我的手,生死都不撒開。
此時才知道什麼叫做失而復得!
十指絞纏,他捏得我的手指很痛很痛,我心甘情願地跟他一起痛。我也用力捏他的手指,恨不能嵌入他的骨,融入他的血,此生此世,只拉他這一雙手。
衛山立刻合兵霍部,將近兩萬人馬重新開始了長途急行軍。霍將軍派出去佯動牽制的衛山部不負所望,將河西草場東端的渾邪王部、鷹庇千人騎等人馬以游擊戰的方式騷擾得無法前來祁連山,同時,也帶來了大量關於東端草原的地形與兵力分佈信息。
漢匈之戰是遊牧民族和農業大國之間的宿命較量。
這場較量自夏商起,經歷了幾百年的等待,戰爭的車輪一旦開始啟動,它就無法停下貪婪的腳步。即使是霍去病,也無法控制歷史與民族的命運。
河西的草原在我們的腳下平波萬里,不管人類經歷了什麼樣的生離死別、痛恨哀愁,那坦蕩的大草原,永遠是這樣一望無際、大氣縱橫。